县委常委会

2009-10-10 05:27
章回小说 2009年10期
关键词:小惠县长县委

莲 子

下午2点的时钟刚刚敲响。

坐在大椭圆形会议桌主席位置的县委书记朱水平习惯性地扭脸瞅了一眼还在报时的座钟:“到点了,各位都到齐了吧?开会吧!”

在座的十几个人便停止了彼此的寒暄和窃窃私语。有的坐正了身子,有的戴上了放在会议桌台面上的眼镜,有的习惯性地翻开了笔记本,拔开了笔帽。

“今天的会议就一个议题,关于干部的调整问题。”老朱略略停顿了一下,并且象征性地干咳了两声,这也是他多年来体现威严的习惯性动作了,“会前,有关的调整意见已经经过了长时间的酝酿,我和长功同志也就大部分同志的任免沟通了意见。现在,把它端到会上来,正式地研究一下,请各位畅所欲言,求同存异,服从大局,积极发表意见。”说到这里,老朱还特意用眼睛瞄了一下坐在圆桌对面的县长于长功。

于长功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侧搭在椅子把手上的胳膊,眼皮连抬都没有抬一下,依然神情专注地随手翻看着手里的一个小本子。老朱说的什么,他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

会场里的一班人都正襟危坐。只是各自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一会儿盯在书记的脸上,一会儿扫向县长那边,边故作认真地倾听,边察言观色暗自思忖着每一位发言者话语里的弦外之音。

组织部部长老焉打开了摊放在桌子上的一堆本子中的一本笔记,声调平稳地开了腔:“根据县委领导的安排和指示,从十月份开始,我们就集中组织人员,按照相应的组织程序,对预备调整和拟提拔的县机关科局级和乡镇干部进行了考察。”刚刚说上这么几句,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汗珠就细细密密地爬上了老焉的额角、鼻梁。每一次研究干部,他这个组织部部长都如同坐在火山口上,不知道屁股底下的哪座火山会突然喷发,把他淹没在滚滚的火山岩的熔流之中。老焉伸手抓起桌上的毛巾,擦了几下,接着说:“下面,我就把考核汇总的结果向各位领导汇报一下:长青乡党委书记孙洪升拟调任县农业局局长;原乡长刘小蒙拟提任乡党委书记。就此意见,我们在长青乡进行了民意测验,共收回民主测评票一百二十四张,其中,有效票一百零九票,空白弃权票十二张,多填人选无效票三张……”

众人屏息倾听。

老焉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大串张三李四的名字及其工作履历、政绩表现、民意测评、组织评语等像输入计算机里的数码产品似的,依照一定的程序,突突突地不断地从老焉的嘴里涌出。

与会的每一个人,随着老焉嘴唇的一张一合,也都紧张地在自己的脑海里暗暗编排着各自的程序。

于长功一直还是坐在位置上的那个动作,安安静静的,不动声色,心里却如翻江倒海一般。

昨天晚上,分管政府常务工作的县委常委、副县长老郭一反常态,竟破天荒地串门到他暂住的招待所。一通天南海北的哈哈之后,像是有意又像是无心地随口说道:“我说县长啊,你虽然贵为一县之尊,但是,毕竟岁数年轻,来县里的时间又短。马上要研究干部了,你可要多长几个心眼啊……譬如说吧,县委办的那个胡什么什么的,早就咋咋呼呼地自己叫出去了,要当什么纪委书记了,甚至自己把接班人都选好了。咳,你说,这叫什么事儿?”说着,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连带着茶几上茶碗里的水都漾了几漾。

“有这回事?”于长功边续茶边装做漫不经心地问。

“这,这算什么?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呢!”老郭打开了话匣子,“就说临城镇的那个郎小矬子吧,吃喝嫖赌,哪样不是名声在外的?每年省里、市里转下来告他的信都是一摞子一摞子的,咋样,不还是照样当镇长。关键是,上头有人罩着。”说到这儿,老郭压低了嗓子,“难道您没听说,这次据说还要上会提拔他当城关镇的一把手呢!”

于长功对这个胖乎乎个子不高名气很高的“郎大脑袋”还是早有耳闻的。据说,他在就任黑龙江边那个偏远乡的乡长的时候,一门心思地抓挠钱,胆大心黑,鱼肉乡里,干尽了坏事,乡里的老百姓多次成群结伙儿打着横幅到县里闹过,省城也去过闯衙门的代表,闹着要罢免他法办他。曾经有段时间,上边也着实来了一大帮子人,有市纪检委的、市监察局的,据说,还有检察院的,整整在县宾馆和乡里的招待所住了三个多月,每天找人谈话,派人查账,外出调查什么的,弄得好多人惶惶不可终日,都说这回郎大脑袋肯定得蹲笆篱子了。结果,在一个承包修建通乡水泥路的包工头退回所谓预付的八百多万工程款后,这个案子也就悄悄地偃旗息鼓了。只是,乡里、镇里的招待费又添了一大笔数字。秃头上的虱子,谁不明白这其中的小九九哇。

这个案子在整个县里、市里被炒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于长功还在市发改委当主任,多多少少听说了很多版本的坊间新闻。等他被正式任命为市委委员、市长助理兼J县县长来到这个边陲小县的时候,“郎大脑袋”这个花边新闻的主角已经从江边的那个乡调任临城镇的镇长快两年了。

前几天,朱胖子(这是于长功私下里对朱水平的称谓)找到于长功在宾馆的303房间,嘘寒问暖了一阵以后,沟通和商议县里的人事任免事宜。于长功隐约记得,朱胖子是要把郎大脑袋安排到县交通局局长这个肥缺上,而不是副县长老郭对他所说的城关镇的党委书记。

现在,在会上听着组织部部长老焉吐着口水念着准备调整的那一长串他所熟悉和不十分熟悉的名字的时候,于长功的整个脑袋像灌了糨糊一样,混糨糨的。他不知道,在这个小小的边陲小县的深潭浅水里,究竟养着多少能够呼风唤雨的乌龟虾蟹!

他最关心的还是昨晚对老郭面授机宜的那件心事,也就是对自己带来的秘书的职级安排。

终于,他听到了老焉嘴里念到了黄小蕙的名字。他放下了手里始终翻看着的笔记本。其实,这只是一本笔记本封皮的全县股级以上党政干部的名册和简历。私下里,他是在利用这种特殊的方式与这些目前属于他的属下们在心灵对视。

“黄小惠,女,1963年生人,大学文化……现任县长秘书,拟任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

“停!停停停!”朱水平带有急促气息的声音显得有些粗鲁,“刚才你说谁?黄小惠去任什么职?”

老焉看了一眼于县长,呆呆的,不知所措。

“刚才是谁拟任办公室主任?再说一遍,我没有听清楚!”朱胖子命令老焉。

从说话的语气和书记微微抬起屁股扭转坐姿的细微举动,所有与会的人都听出了朱水平的不满。

“不是实职,只是挂名办公室副主任,提为副处级……”老焉部长低声解释着。

“啪——”一声脆响,老朱又宽又胖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我说老焉啊,你是不是年岁有些大了,怎么净干些糊里糊涂的事呢?”

突然间的这一掌脆响使众人浑身一颤,与会的常委们惊呆了。

朱水平的眼睛逼视着额头蹭蹭冒汗的老组织部部长,不依不饶地,拖长的腔调和犀利的言辞带着不可辩驳的攻击性:“啊,老焉,你说说,于县长是市委委员,市长助理,虽说黄小惠是从我们临江镇选调的,但是配给于县长做工作人员是市里考核调配的,所以,黄小惠秘书的职级那不是我们该研究的,我们没有这个权力!”说到这里,他宽大厚实的手掌又在会议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可是我就不明白了,是谁给你这么大的权力把手伸得这么长?我看,你这个糊里糊涂的组织部部长是不是也该下课了?”老朱越说越激动,越说言语之中的火药味儿越浓!

会议室里的空气顿时紧张了起来。

谁都知道,就为了于县长配秘书的事儿,朱水平书记憋了老大的火气了。一般而言,县委书记是一个县理所当然的一把手,可是,曾经在他手下做过镇长的于长功竟然官运亨通,被前来视察的省委书记慧眼看中,一年内连升三级,成了可以配备秘书的顶头上司。名义上是兼职的J县县长,可头顶上还有N市市委委员、市长助理的头衔和光环。他这个在J县权倾朝野的堂堂书记,一下子成了县长的下属。老鹰能在十公里的高空清晰地发现一只搬运豆荚的田鼠,可他从政数十年就愣是没有看出这个自己昔日属下的青云之势。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令他难以容忍的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今天的常委会,他没有想到在黄小惠的职级问题上,于长功这个官场新贵又意外地向他开了一枪,并且,明显地组织了一股势力向他发难。他实在有些输不起了。于是,他大为光火。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权威受到了空前的挑战。

对于朱水平的无理责难,有人愤愤不平了。当一个人决心捍卫他的“权力”时,他就会由一头绵羊一变而成为狮子。多年来在朱水平淫威之下逆来顺受惯了,已经花白头发的县委副书记吕德厚沉不住气了。他“霍”地站了起来:“这份名单是征求了大多数县委同志的意见形成的,也征求了市委组织部门和办公部门的意见。黄小惠原来就是临江镇的党委委员、宣传部部长,是副处级后备干部。这次任职安排,完全是考虑便利县长的工作。我是分管组织口的县委副书记,组织部部务会议研究过的上会意见,是我签字的。朱书记,组织部有缺失和贻误,你尽可以批评,可是你,你不能依仗权势搞人身攻击!”

“什么,我搞人身攻击?”朱书记的火气更大了,“我是县委书记,是一把手,是班子的班长,我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你,吕德厚,作为党群副书记,你的工作究竟应该对谁负责?”老朱没有想到一向以小心谨慎沉稳著称的吕德厚竟然发了脾气,并且敢于对抗他的威严和他叫起了板。这极大地伤了他的自尊。统治这个农业大县八九年了,什么时候不是他朱水平一言九鼎、一手遮天?于是他有些恼羞成怒了,对着他的副职大声咆哮着。

见朱水平动了怒,老吕也愤怒了:“你说我对谁负责?我对县委负责!难道有一点不对你的心思,就是对县委的不负责任?”老吕气愤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面上的茶杯盖跳了两跳,“难道你个人就能代表组织、代表县委了么?”老吕气呼呼地又拍了一下桌子。桌子上,几个没有盖盖儿的茶杯里的水飞溅了出来。

会场里所有的人都被这意外的场景惊呆了。

老焉抬着脸望着头发花白的吕副书记,刚才还惨白的脸红胀胀的,眼泪在眼圈里直转转。

“你,老吕,吕德厚,你——简直是反天了!”朱水平两手一按椅子,气呼呼地站了起来,一只手掐着腰,一只手指向老吕,依然咆哮着,但是,已经没有了原来的底气。

于长功慢慢站了起来,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语气平和却绵里藏针地说话了:

“同志们,这是县委常委会!有什么事情不能和和气气地沟通呢?虽然我来县里工作的时间不长,但是,社会上的一些传闻和舆论也多有耳闻。记得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干工作,做事情,得出于公心,对得起良心,起码,不能说一套做一套,尤其在干部任用的问题上,我们决不能再搞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了。黄小惠,是市里为了方便我的工作配备的工作人员,她的职级和兼任的职务,我们可以在征求上级意见的基础上,由我们根据工作需要与否来研究确定。”

朱水平平时就烦别人咬文嚼字上纲上线,眼见着于长功的话是当着秃子骂天亮,心里就受不住。他感觉,今天会议上的两老一小,就像门后的几只老蜘蛛,精心而又耐心地编织起了一张又大又密的网。作为政治上的不倒翁,今天的他,有点像在沼泽地里走路,满脚泥泞不说,似乎哪个方向都是险象环生。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狠狠地瞟了老郭、老焉一眼,心里恨恨地想:老虎退一尺是为了进一丈。想到这里,他打消了想就此与这个初生牛犊的“嫩头”理论一番的念头。

嘴不说了,用眼说。他死死地盯住于长功的脸,不声不响地挂起了免战牌。

于长功知道此时的朱水平眼比嘴说得还生动,还含蓄。含蓄就是艺术,让人想得会更加深远。他懂得,在人与人的斗争中,需要技巧,需要看不见的战线。把自己亮在明处,那是在给别人树靶子。设计那些看不见的战线,直逼敌人心脏,这是最有力量的。

他正视着长得像胖头鱼似的老朱书记,仿佛像征求意见似的,继续说:“至于今天发生的关于黄小惠任职问题的争执,水平书记,我建议暂时搁置,待请示市里明确了意见以后再研究。另外,鉴于今天会议上出现的情况,我提议,今天的县委常委会暂时休会,你看——”

朱水平知道于长功是省里、市里的爱将,有背景,否则,不可能一下来就坐帅帐。目前,就是自己想发泄也找不到突破口,有种老鼠咬天的感觉。

人如果真正愤怒的时候,他的动作和他的语言应该是保持一致的,否则,就是一种虚张声势。

此时的朱水平,像是得了帕金森症的患者,一双手按在桌子上一直颤抖个不停。

听了于长功的话,朱水平迅即挺起身来,嘴里悻悻地嘟哝了一声,散会!便最先走出了会场。

与会的人噤若寒蝉,面面相觑,匆匆作鸟兽散。

于长功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悄悄地笑了,随之大步迈出房间。他知道,经常生活在阿谀逢迎和掌声之下的人,是不堪一击的,虽然他在表面已建立起了强烈的荣誉感与自尊心,但他的阴暗的内心里面却是最脆弱的。

出得门来,于长功把眼光投向了远方。

尽管还是早秋,西边的太阳红彤彤的一片,然而,远处山林的层峦叠嶂隐隐已经有了一些冬天的肃杀之气。

责任编辑咏红

插图任义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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