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闯匪巢的知县

2009-10-10 05:27
章回小说 2009年10期
关键词:王麻子格格掌柜

阿 林

那是一层弥漫在时空深处的硝烟,它不时在我的眼前升腾而起,将我带进我祖辈生活过的时代里去。于是,我就在书案前慢慢合上了双眼,一片浓云稠雾就将我包围了。我不得不用手当帚,向两面挥掠如缕的烟云气霭,当我渐渐看清东西时,我知道:我已经身在祖辈们生活的土地和岁月里了。

第一章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它有一个黑乎乎的口,身子是直筒型的,往下是一个凹形的大肚子,承载这肚子的是一个带爪的底座。我之所以没有认出它是一架炮,是因为它的样子太不像炮了。而它就是炮,而且还有一个贴切而别致的名字:老母猪炮。

此时,这炮的主人张知县已经乘着船到了南岸了。当这条木船的船头直直地顶上岸边的土崖,张知县就正了正头上的瓜皮老爷帽,好让帽子正前方的那颗玛瑙石不偏不倚。接着他又扯了扯秃秃的领口,拍了拍前胸和腰胯。看着衣服上的尘土飞离自身,这样才提起衣襟右边的豁口,顺势撩起长袍的下摆,准备上岸了。刚要抬脚,他仿佛又想到了什么,就很有气派地说:“起炮!”然后就迈步上了岸。

张知县立在炮前,用两股粗眉下的大眼睛望了望前面的蒿丛,那真是壮观呀,蒿子比人的个头还要高,立在这里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然而张知县却知道,人就要来了。这当儿,他就对同来的两个随从说:“你们回吧。”

“这……”两个贴身的随从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老爷的话向来是要听的,但是,他们怎么能回去呢?万一大人有个闪失,那就不好办了。他们中间的一个首先说:“大人,我们不能走,您要知道,您现在来到哪儿了,土匪的地盘啊……”

另一个也说:“是啊,大人,土匪所以是土匪,就是不分是非的……”

张知县不动声色,平静地说:“土匪也讲道理。”

这时,蒿丛里突然爆发出了一阵痛快的笑声。随着一阵呼啦啦的蒿叶响彻,十几个光着膀子的大汉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就是自天而降了,他们根本不知人是怎么到了近前的。

为首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黑脸汉子,他的脸上正洋溢着痛快的笑容。张知县和他对视着。

这两位人物,一位已经年过四十,两只眼睛虎虎有神,是位精气神十足的朝廷官员;那个土匪年纪小些,却荡漾着一身野气,黑乎乎的皮肤里鼓起块块肌肉,整个一个钢筋铁骨组合成的人物,是土匪绺子的二掌柜……

二掌柜这当就说话了,他说:“说得好,我们土匪也讲道理。看来你是个明白人,话也说得好听,这样,你带的两个人就免了死罪,来人……”

“慢!”张知县及时制止了他,“先生既然放了他们,就该让他们哪里来回哪里去。我看先生的意思,是想将他们押起来,这恐怕是气量太窄了吧。”

他说得不紧不慢,温文尔雅。倒让那土匪失了豪气,想了想,他就痛快地说:“好,谅你们也不敢再搬兵来。”

“先生这样想就对了,我们要带人早就带了,鄙人一个人来就是……”

“好了好了,让他们走吧。另外,你也别先生先生地叫,我们都是‘吃打饭的,听不惯这别嘴的称呼,改了吧。”

“那……”张知县说。

那土匪嘿嘿一笑,露出一排白牙,说:“按规矩说,你要叫我叔哇。”说罢,匪众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第二章

这是一个散失在我们的历史里的典故。公元二千年后的一个春节,我在百无聊赖中恰恰获悉了这个故事的全部内容。

张知县确实是位知县。他生自南方水乡,是个中国传统意识里的才子神童。二十岁考中了家乡一省的头名举人,接着又高中进士,辗转到家乡补了知县职。清朝末年,随着关里百姓大量流入东北。治理这方土地就成了当务之急,张知县就升调到了这里。这时,他已经年届四十了。

他是在到任的途中认识匪首王麻子的。松花江南岸茂盛的蒿林历来是养土匪的地方,百年来屡剿不尽。世道好些,这里的土匪就少些;世道乱些,遁入打家劫舍的人就多了些。

那年正值入秋。张知县坐一乘小轿翩翩而来。行进途中,因受不了轿中的烦闷颠簸,就撩起帘子向外面张望。只见这里百草丰茂,人烟稀少,花尾巴的野鸡翩翩滑翔,有着火红毛色的狐狸时时出没……他看着看着,就突然腾升了一种豪气,这豪气在他身体里鼓噪,他就坐不住了。忙喊轿夫停轿。轿夫还奇怪,他就望着这一片丛莽的荒芜平原,吟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轿夫是本地人,知道这上任的必经之路上的危险,就催促道:“大人,还是赶路吧……”他们没说出口的就是,这里随时会出现杀人越货的土匪强盗。他们原以为这大人到任会带很多兵丁,这才敢揽下这趟活,没曾想这位大人就带了两个随从。但反悔早来不及了,再说,强盗自然可怕,为官的谁又得罪得起呢?

只是,张知县并没有要赶路的意思,这时又说:“是个好地方啊,只是应该好好利用一下。沙俄想占我们这丰厚的疆土,是痴心妄想!好在朝廷已经同意出放这里的荒地了,男耕女织,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情景不远了……”

他独自在说着,对他此番来此充满了信心。

接着,他就断然不再坐轿,而是要步行,一来省去了颠簸,二来也好领略一番山野的风光。蒿草稀疏处出现了一条江,波光浩渺,水势雄浑。张知县问是什么江,随从答:“大人,这就是松嘎里乌拉(松花江),是这里的一条名江。”

“噢……”他不说话了。他知道,就是这条江的南岸匪盗如麻,这在他来前已经打探好了。这样一想,就见南岸的蒿林里果然有几缕烟柱升起,飘飘渺渺地升入了高空。

他转回身,故意问几个轿夫:“那里有人吗?怎么有炊烟?”

几人自然不敢说,一个劲儿地支支吾吾:“大人,这个……这个……”

他就不问了,随身将从南方水乡带来的莲子撒向了附近的沼泽里,然后说:“起轿!”

轿夫害怕大人生气,就在行路的时候讨好地和他搭话。他们当中的一个说:“大人,小人多嘴,敢问大人刚才撒下的是什么呀?”

“莲子。”

“那可是南方的稀罕东西呀。但是,大人,南方的东西在这儿恐怕养不活。这里太冷了……”

“我就想看看到底能不能养活它!”

第三章

然而,事情也是那当儿发生的。

张知县刚刚说毕那句话,一个麻脸的汉子就立在了他们面前。这人身高马大,立在那儿就像一堵墙一般,本能地让人感到无法逾越。那时已是上午时分,阳光正灿烂地照在我故乡的每一处地方,同时也照亮了来人的那张脸。那是一张长长的脸,使人很容易联想到一条河流或者一道瀑布。而且,他的脸上还丛生着数之不尽的大大小小的麻子,就好像是那河流上飘荡着的鱼的脊背,或者瀑布上耸起的摩崖石块。那些低谷处,此时正盛满了温柔的阳光。

来人倒也实在,还没等问,就自报家门:“在下是‘吃打饭的,是山寨的大掌柜王龙,道上的人叫我王麻子。”

“噢。”张知县说,“先生坦率如此,可敬可敬……”

“少废话!”王麻子突然断喝一声,他那高大的身躯仿佛就将太阳遮挡住了,一切都暗了下来。

静了很长时间,没有一丝声音。

这当,王麻子阴沉着脸,说:“自你进了我的地盘,我就跟着你了……”

“噢……”张知县不由轻声叹息,他们竟一点也没有发觉。

“听你刚才的话,你是想当一个好官。那我就不杀你,但是,我们有规矩……”

“什么规矩?”

“你要拜我为干爹。”

“什么?荒唐!”

“嗯?”随着这一声悠长的鼻音,王麻子的后面就出现了二十多人,呈半月形站立。他们人人手中持刀,宽大的刀片闪着森森的寒光。

王麻子笑了,冷冷的笑让人听了脊背发凉。笑毕,他说:“你们当官的当个七品也得叫个父母官,一下子就翘到我们头上去了。官再大呢,皇城里的王爷,千岁千千岁,那是个什么辈分?我算来算去都不知该叫他啥了。当官的嘛,就是一个辈分大呀,他妈的就想高人一等……”

张知县微微一怔。想不到这个土匪还有这样一番理论。话虽粗了点,但似乎也在理。只是,这样的理论还是第一次听到。

他就说:“所以……”

王麻子说:“所以,我就当了十二个大大小小的官员的爹了……”

这当儿,张知县说:“如果我不拜你为干爹呢?”

王麻子的大眼睛就鼓出来了。

张知县又说:“我是想和先生您打个赌,不知先生可敢?”

王麻子一笑:“有屁快放!”

张知县的脸上有些难看,不过也没办法,谁让他碰上了土匪了呢。于是,他还是很具涵养地说:“先生已经知道,我刚才撒下了南国的莲花种子,但这北方根本不会发芽生长,更别提开花了。您见多识广,您说能不能开花呢?”

“这……”王麻子根本没有去过南方,但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就说:“几年前,关里的一个绸缎商让我劫了,他答应不杀他就回关里给我带关里的苹果来。我的老娘最乐意吃那玩意儿,我就让他带来几棵果树。谁知他妈的果树种下了,也长大了,结的果却跟野果子一样。老娘没吃上就死了……”

“那先生是不相信莲花能开了?”

“是。”

“那好,我说能开。到时候,谁输了,谁……”

“谁他妈就是乖儿子!”

“儿子是什么都要听父亲的。”

“那是。”

就这样,张知县终于化险为夷,从虎口走了出来。

我看见几个轿夫的腿都直不起来了,远去的轿子摇摇晃晃。

第四章

公元两千年后,南国莲花在北方开放已经成了不争的事实。虽然那些不一定是张知县撒下的种子,但他的莲花到底是种出来了。我们的《县志》明明白白地记录了此事。不过,这是后话了。

当时的张知县并没有把握莲花能开,他的说辞只是一时的脱身之计罢了。他知道,土匪虽然凶狠,但都是直杠脾气,想不到他的一个小小的计策就成功了。接着,繁忙的公事就使他渐渐忘了这事。

张知县的当务之急就是出放这里的大片荒地。当年的东北平原几乎都是荒地,千百年的自然荣枯早已使这片土地丰腴肥沃,只是没有人敢擅自开垦罢了。这回朝廷下令开荒,正是一个历史性的转折。他力排众议,来到这里就是想促成这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举。

那时候,他忙得真正是焦头烂额。三年下来,整个东北平原就有了模样了。毕竟这不同于跑马占荒,满人蒙古人,还有大量的关里汉人都领到了土地,于是开始烧荒铺肥,种植谷粟;天空下的草地上,也开始有了牛羊的踪迹……

张知县也开始有了时间到市井和山野间察看民情。还没有出城就听见了一个消息:昨天城里来了强盗了!

他不信这是真的,就问一个卖馒头的老头。老头认识他,刚开始没敢说,想了想,还是说了:“是啊,来了……”

他问:“晚上,怎么进的城?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哎呀,大人,是白天。”

“白天?”他倒没想到。

“是啊,就大天白日的,把一个姑娘抢走了……”

“什么?”他说,“是谁这么大胆,敢在本官的鼻子底下抢人?”

“还能有谁……”老头不说了。

他也就没有再问,径自去了那被抢的人家。他抬头看了看,见这人家有门有面,看样子是个富庶的人家。

于是叩门,大门开处,出来个家人,见了他愣了一下,然后就回头叫人。这家是满人。因为他们大都在旗,每年都领着皇银,生活都是富裕的。

这当儿,就有一个家长模样的老人出来了,见了他就慌忙施礼。

他也按着他们的习惯,说:“老玛法免礼。我来是问问贵格格的事……”

这一说,老人就扑簌簌落下了眼泪,然后说:“既然大人已经知道,我就不隐瞒了。实在是家门不幸啊……”

“是本官治理不明,您快说说事情经过……”

老人说,昨天他带女儿舒格格去街上买东西,说来也是他女儿太娇惯,太张扬了。这舒格格一路张望,这看看那瞧瞧,一路咋咋呼呼,使一街两旁的人都纷纷侧目。满人女孩儿自然和汉人女孩儿不同,一不裹脚,二不学针黹女红,满大街疯张。一开始,人们还不习惯,纷纷像看西洋景一样看满人家女孩儿。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种不一样嘛,这也自然。话虽如此,但心里还是硌厌的。但对于舒格格,他们却硌厌不起来。这一街上,谁都认识她,她也谁都熟悉。她长得漂亮,在这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而且她又不看不起穷人,对谁都很好,有说有笑,头上的穗头夹子也不戴,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对谁都那么不分彼此地热情,挎着你的胳膊和你说话,常使三四十岁的男人都脸红心跳。她太引人注目了。

合该出事,刚刚上街就撞上了王麻子。那天是听了老阿玛的话,她才穿得很庄重,水粉色的旗袍,头上戴大绒的穗头扁方,一绺飘逸的流苏穗从上面垂下来。这样,平时过分的张扬得到了恰到好处的收敛,她就更加引人注意了。因为穿了花盆底的旗鞋,她就不能快走了,淑女一样扭着胯骨慢慢前行,款款的身影顿成一道风景。

王麻子早看见了她,一时就站在那等她过来。她呢,就那么一直向前走,直到撞到了一堵墙才停下来。心想,这墙怎么修到路中间来啦?用手一摸还软软的,一抬头就不由大吃一惊,哪里是什么墙啊,是人!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扬扬脸,说:“哎,你没见本姑娘要过去吗?”

王麻子就笑了,说:“好厉害,你就不怕我收拾你吗?”

舒格格撇撇嘴,说:“你?你不怕官吗?”

他不在意地说:“怎么说?”

她说:“什么怎么说,这儿的张知县你知道吧,那是……”

他说:“是你相公?”

想不到她说:“对呀,你既然知道,就让开路……”

王麻子果然让了让粗硕的身子。其时他的手里还牵着一截缰绳,缰绳的另端是匹枣红马。这当儿舒格格的老玛法也赶上来了。他一见王麻子的那张波峰浪谷的脸,就淌下了汗水,同时也就不知该说什么了。而舒格格却什么也不在乎,在他让出的道上走过,而且还故意走得缓慢气派,宽宽的胯骨在绸质旗袍上不断拱出有节奏的曲线。然而当她刚好走到王麻子的身际时,事情发生了。舒格格只感到一只大手在眼前一挥,随后身子一荡,张开眼睛时就在马上了。两只大手从后面伸过来,一只抓着马缰,一只紧紧箍住她的细腰。只听他说:“我正好要去找他张知县,这回用不着了,他要到我那儿去了”……

听毕此话,张知县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告官了。想想这舒格格也太能开玩笑了,这下卷到他同王麻子的恩怨里来了。这会儿他才确切地想到了三年前打的那个赌,人家找上来了。不,他不找来,我也要去了,他想,总不能让土匪永远存在吧!

当天晚上,他就召集了衙门的兵丁。但,想了想,他又挥挥手,让他们回去睡觉了。然后,他带了两个随从来到了自己起居的后院,满天星光闪耀,他在想着办法。他救人不是全部目的,他还要将这伙土匪解散。下午已派人带信给那王麻子,叫他们不要伤害舒格格。回话说:“我要见的是你,至于尊夫人,自然不会亏待。”他听了,不免哭笑不得。想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不带人马。却带了一门大炮,即老母猪炮。这是一种土炮,射程大约十几米。这当儿还是个新生事物,知道的还不多。为了抬这个笨重的家伙,他才带上了随从……

第五章

张知县等待匪众漫长的笑音停止,这才说:“谁叫谁叔还不一定哪。”

那二掌柜就说:“是吗?三年了,你的莲花连个影子都没见,你还有什么说的!”

“是啊,你还有什么说的——”众匪一起附和着,声势很大。

张知县微微一笑:“这个,我还要当面和你们的王……先生说。”

二掌柜就有了一些被轻视了的不自然,脸上的肉颤动了两下,只好说:“我们大掌柜的病了,今天不能见你……”

“那……”

“你先住在‘行宫……”

说毕,他用手一指,远处隐隐约约的真有房屋的轮廓。

看了看旁边的炮,张知县说:“王先生说让这炮留在这儿了吗?”

“这倒没有……”

“那好,”他对两个还没走的随从说,“抬起!”

片刻之后,他同炮就在一间草房里了。两个随从虽十分担心,但大人说了,也就走了。这当,张知县才看了看这间草屋,实际上是个临时的住处,可能是他们的一个落脚点,狡兔三窟,这他是知道的。只不过这里叫做“行宫”有些意思,可见他们真把自己当成皇帝了。四外的天光从稀疏的屋顶散射进来,他见人已尽散,就在一堆草上盘膝坐下,看了看柴门前的大炮,然后就从胸衣里掏出一本书,看起来。

到了中午,没有饭,也没有人来。这样又到了晚上,还是如此。他想:回是回不去了,船已经没有了,而他又嘱咐那两个随从,要是三天后他还不回去,他们才能来营救他。这样一想,就安了心。

傍晚时分,独自和衣而卧。刚刚睡着,就听见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吼声,使本来就睡不实的他猛然坐起,同时两只耳朵向四面谛听着。他首先听到的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而近,接着就出现了扒门的声音,同时,一阵清晰的类似狗喘息的声音渐响渐大。这时,他才猛然反应过来,心里一惊,叫道:“不好,狼!”他刚说出口,就见一条白影从门口蹿来,在炮前停了一下,然后飞快地从他身边掠过,又从后面的窗户蹿出了。

他惊慌甫定,又想到自幼诵读圣人之言,遇到这么个场景就慌了,实在不是读书人所为。这样,就安定下来,想到:我就是入了狼腹也值了,起码后人会说我是为救一位民女而死。想毕,就来到窗前,对着一片漆黑的夜空,慷慨地说道:“有天为证,我要是死了,也死得其所……”复又入睡。

这样一直到了天将拂晓,虽然一直有狼声鬼语的嚎叫,但他还是睡着了。一宿竟无事。到了晨光熹微,阳气上升之时,他在蒙癤间就看到一个女子翩翩而来,到了跟前就俯下身子,一头乌黑的长发云一般飘散下来,一股女人身上的独特气息撩得他打了一个喷嚏。这时,那女子就掀开了裹着她的衫子。一对雪白耀眼的乳房就在眼前了。同时,他感到一个温热的女性肉体就缠在他身上了。女子纤细的手指解开了他长袍上身的扣子,他的袍子就离开了身体。他有些迷乱,心在怦怦乱跳,那纤细的手又蛇一样滑过他的腹部到了他的下身,使他一下就膨胀了起来,燃烧了起来。而那女子更是急切,搂着他的脖子就仰起了头脸,那让人无法忍耐的喘息清晰地响起……

但,就在这一刻,至圣先师的那张严厉正直的脸又出现了。于是,他清醒了过来。一把推开那女子,站了起来。发现自己已经光了身子,就红了脸,赶紧裹了衣服,刚要训斥那女子的满腔正义就打了折扣,背过身,说:“你……快走吧……”

然而,她并没走。他就半转过了身子,说:“你怎么?”

还是没说话。

他就下了决心一般,转过身,见她正低着头,满脸绯红。他问:“你想干什么?”

“我想……”她没说出口。脸更红了。

他的心再次跳起来,他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也在发烧。但是,最后他还是将她送出去了。他看见了她的背影,仿佛在垂泪。

太阳升起了。他还是没有饭吃,就不得不吃那精神上的食粮了。他一共带了三本书,一本《论语》,一本《诗经》,一本没有名字的旧书。这当,他开始画饼充饥。又想到,古人三旬九食,自己这刚哪儿到哪儿呀。于是,用心读书,饥饿的感觉仿佛真的消失了。这样,又一直到傍晚。又一直到第三天的白天,那当儿,他的眼睛都饿得花了。只是,还没有见人来。

第六章

我看到的是,王麻子他们已经来了。我想提示一下张知县,但我过虑了。当王麻子他们到那“行宫”外时,张知县正笑呵呵地等着他们。

张知县衣冠整齐,满脸谦和的微笑。拱手说:“王先生可算病愈了,可喜可喜呀!”

王麻子也拱手说:“张知县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他心想,三年时间,王麻子倒会说话了。刚想到这,就听王麻子说:“他妈的,还不把酒肉抬上来——”他就不由得苦笑了:禀性难移呀。然而,他还是对此行有充分信心的。因为,事情正在向他想象的方向发展。

一声吆喝,十二个小土匪就抬上了酒肉。四个人抬了两大坛酒,四个人分别端着饭菜,最后四个人抬了整整一口熟猪。真正是酒香四溢,肉香千里了,张知县当时的嘴里已经是唾液横流,仿佛海水涨潮了。但,表面上的张知县给人的恰恰是无动于衷的凛然形象。也许就是这个将王麻子慑服了。否则,他也不会以这最大的礼节对待他了。

十二个人刚欲进屋,张知县就说:“慢!”

王麻子问:“怎么?”

张知县指了指门口的大炮,说:“这是我的大炮,它可是威力无比,能将一座城顷刻间夷为平地,你信吗?”

“老子不信……”

“那让大炮跟着我,你敢吗?”

“这……”看来,王麻子对于这个新生事物还是有些怯意。因为他知道,这几天张知县都是在睡前将炮放到屋里,对着门,白天再费力地将它移到门口,这足见它的重要了。但他还是说:“好!”然后,对那十二个人喝道:“来,把酒肉抬到炮前来。”

于是,在“行宫”前的空场上,张知县在炮旁,面对着王麻子等人,中间就上了酒肉。看来,重要的内容就要开始了。

这时正是午后时分,西面的太阳向这面投过箭一般的光线,穿越丛莽的蒿林,直射到他们中间的食物上。实际上,我知道,这些食物对于张知县来说,简直太重要了。阳光将这些食物照亮,无疑更是对张知县的一种摧残。因为,他还不能放口大嚼。

终于,王麻子开了酒。两只海碗顷刻间就盛满了其香四溢的好酒,这就是王麻子的开场白——喝酒!反正张知县腹中空空,就仰脸喝了个底朝天。王麻子说了声:“好!”接着就是第二碗,第三碗,第四碗。

片刻之间,两个人都微醉了。

王麻子也有了话。他撕了一块猪肉,用牙扯了一口,然后说:“张……大人,我佩服你!”

张知县也学着王麻子的样撕了块肉,边吃边说:“这话可从何说起呀?”王麻子就说:“就从这几天说起。”

“这几天?”

“对,就是这几天。”他说,“这几天你在‘行宫遇到什么了?”“你知道?”

“我知道?我不但知道,而且……”“而且怎样?”

他笑而不答。

张知县就说:“啊,我知道了,这是你一手安排的……”

他就大笑了,笑得嘴里的肉丝从牙缝间飞了出来,笑得脸上的麻子乱颤。这样毕了,他说:“我说的佩服,就是你经受住了这‘老三样。”

张知县问:“哪三样?”他就说:“心、胆、肾。”张知县不明白,又问:“怎么讲?”

他就又说:“这心是最容易受惊的,所谓‘惊心;这胆是消化粮食的,没有食物自然就要受到考验;这肾呢——”说到这时,他笑了一下,然后说,“男人是最需要了,但这也是最经受不住考验的地方。这三样又密不可分,互相包容……”

张知县忍不住说:“所谓生死饮食男女也。”

“这我不懂,但你都经受住了。你有胆有识!”

张知县一笑,说:“不见得吧,我看你们这些好汉才更能经得住考验。”

“哎——”他说,“他们?他们要是能管住他们这三样,你们的衙门都是我们的了。尤其是他们的‘老二,最能给我惹祸……”说着,他仰头看了看二掌柜,二掌柜骄傲地挺了挺身子。

张知县说:“话不能这样说。据我所知,你们这里也是管理甚严。组织有‘四梁八柱之分,戒规有‘两戒、‘七不抢、‘八不夺之说,行话自成体系……”说着,他指了指席间的饺子和鸡肉,接着说,“这该是‘漂瓤子和‘翘脚子,对吧?”

一番话说得王麻子高兴起来,一碗酒又见了底。接着,他就站了起来,竟携了张知县的手,两人相视一笑,进屋叙谈了。外面剩下了二掌柜带着二十几个匪众吃起喝起。一口猪一大坛酒,还有“漂瓤子”“翘脚子”转眼间就消失于无了。

第七章

“行宫”里面,两个人叙谈了起来。话题凌乱而琐碎,但都是和匪盗相关的话题。

说着说着,王麻子就说:“你也别认为我好,入了我们这一行就不在好人之列了。就说那个女子吧……”

说到那个女子,张知县的脸又红了一红。好在两人都已是半酣酒量,脸都是红的了。王麻子就只顾说:“那个女子也是我抓来的。我们这儿有个规矩,凡是抓来的女子都不强行硬来,而是给她慢慢地吃些春药,还不让她见男人熬着她,慢慢的她就来找咱们了……”说着,他就放声大笑起来。

张知县问:“那,那天的……”

“也是,只是你没有成全她罢了。她会恨你的……”

这倒使他很不好受。仿佛亏欠了她什么似的。一个大胆的想法就在那时产生了。但为了大局着想,他什么都没说。片刻之后,他说:“舒格格呢?你不会……”

“啊,没有没有,那是令夫人嘛,我们哪敢呢。不过,她还挺厉害,人长得美,脾气也大,我这里都快放不下她了。只是,你回去可要管好她呀,看上她的男人可不少哇。不瞒你说,她要不是先嫁了大人,我就让她当压寨夫人了。”“那是那是……”他连声答应着,心里想:“这个姑娘呀,怎么什么玩笑都开?”

这当儿,西天上就只剩下一轮夕阳了。屋子里渐渐暗了,外面的匪众也横倒竖卧着了。

张知县就说:“我什么时候能见我的……夫人?”

王麻子说:“什么时候?什么时候都可以嘛。不过——”

“不过什么?”

王麻子不笑了,一张脸一反刚才的样子,这当似乎酒气尽消。他平静地说:“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受住我那三样考验的?”

张知县看到了他的眼睛,知道他并不是自己想得那么简单了,但还是说:“怎么受住的?对了,是书,我带了书——”接着就从怀里掏出了两本。王麻子看了一眼,然后正色道:“恐怕不是吧,你一开始就知道了我在考验你,对不对?”

张知县想对了,王麻子没那么简单,不但自己看穿了他的把戏,人家也看清了自己。这样,他就知道,真正的谈话开始了。

他就笑了一下,说:“是的,这不是我聪明,是因为我有准备……”“什么准备?”

“书哇。”他说着,就将怀里那本没有名字的书拿了出来,他翻着书页,说:“明人不说暗话,这里记载了咱们这里大大小小几十个匪盗的资料,他们有的已经解散,有的已经列入我们的剿匪计划。当然,这里也有你们的资料……”

王麻子笑了,说:“好手段!”

他又说:“不过,那天你们的做法还真有漏洞。”王麻子示意他说。

他就说道:“那天有只狼来了。但我一看就不是狼。为什么?那狼叫是惟妙惟肖了,但是那白狼到底是好奇,进屋的时候还看了看那老母猪炮,这是狼做不出来的。我没说错的话,那还是个身体壮硕的狼,是二掌柜,对吧?”“好眼力!”王麻子又叫了一声好,叫了二掌柜进屋。二掌柜也红了脸,对张知县刮目相看,就在一旁站了。

张知县又接着说:“还有那女子。我清楚地记得她离开的时候,她哭了。这哭就有了问题。她为什么哭呢?一定是有人给她下了命令了,她没完成就不单单是她身体上的原因。我想,你可能还给了她什么承诺了吧。”

“高明!”王麻子说,“我答应她放她回家。”

“所以。”张知县说,“总而言之,你一开始就有了漏洞,我就戒备着了。”这时,王麻子说:“我也是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我当时就是想看看你能不能挺过这三劫。要挺不住,我就把你杀了。现在想来,是我小肚鸡肠了。”

“既然你这么坦率,我也问一句:好好的日子你们不过,怎么要当土匪呢?”

“这个……一言难尽哪!”他说,“总之,盛世是不会有那么多土匪的,啥原因都有了。当初,我家开了几亩地,当官的看中了,就将我的父母活活逼死了。我去告,可是官官相护。最后将我打了板子轰了出来,我要上京城告,走在路上就被土匪劫了。我见盘缠没了,就急了,揪着一个领头的就往死里打,最后把那人打死了。那个人是土匪的二掌柜,我以为他们会杀了我。没想到,他们却让我当了二掌柜。大掌柜死了,我就成了大掌柜……”张知县说:“想没想过,回头是岸?

他说:“话明说了吧,我是不会了。我杀了太多的人了,当然不都是好人,但那也是人哪,我的罪孽太深了。你要是成心救我们弟兄,就在这儿受我一拜。”

言毕,纳头便拜。张知县异常高兴,马上用手相搀,慨然说:“人人都像先生这样通情达礼,我们这儿就是太平盛世了。先生不要拜我,我还要代这里的百姓向您一拜——”接着就撩襟下拜,这使王麻子大受感动。立时双手相扶。两人站定,王麻子又说:“既然这样,我还有个重要的话要说,你不答应,这事还是不通。”

“你说。”实际上,他已经知道是什么事了。

他说:“这些跟我的弟兄大都是关里来逃荒的,因为没有地种才不得已入的伙,还望大人……”

“你看——”张知县说,手里托着一沓地契,“我不是说过,我是有备而来嘛。你们这里算你一共三十二人,分给你们的土地就在这儿了……”

王麻子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平生唯一佩服的人他也遇到了,此生足矣。

第八章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张知县怎么劝王麻子,他都不同意。张知县就问:“那你干什么呢?”

“给你看莲花呀……”言毕,笑了。这当,张知县也想到了三年前初遇的事,不知道那莲籽是否真的开花了,就提议和他们一起去看看。那时已是黄昏,王麻子用一艘小船将他们载着,倏忽到了北岸。一同来的还有那尊炮,二掌柜,舒格格,还有那天的那个女子,名叫水荷。

弃船登岸之后,就有一股清香扑鼻而来。舒格格首先说道:“好香呀,是什么有这么好闻的味道。水荷姐姐,你说说。”水荷微微一笑,说:“我们看看就知道了。”

几人寻花香的方向走去。过了一道土坡,撩开一片蒿丛,他们就都惊讶地停了脚步。舒格格说:“莲花!我的莲花——”只见一片不大的水域上,一朵朵粉白色的莲花竞相绽放,微风过处,正是缕缕花香。

当他们都反应过来,张知县问:“看来,我说的话应验了。看,这南国的莲子也长出花来了嘛。”

“还记得我们打的赌吗?”

“当然记得。”张知县说,“只是,我又赢了。”

“这回不是你赢。”

“什么?”张知县问。

“这几年我就在这里侍弄这几颗莲子了……”

“你……”张知县也感到面前这个人的不平常了。

“是的,我虽然那么说,但我还是想让它们长出莲花的。就像你一样,虽然我当初对你没抱什么希望,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使一方平安,大家安居乐业,不像我当年那样无地可耕,无处诉苦……”说罢,仰天长叹。

张知县也被他感动了,说:“你这么说,我就有愧了……”

“大人不用自谦,你做的事,我们有目共睹。你出放了成千上万的荒地,使数之不尽的人们安居乐业,功在万世啊!”

张知县连说:“惭愧,惭愧。”

我知道,张知县是真心的,他是为自己而感到惭愧。因为,他常常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到底对不对,包括今天这一次。后来的历史会怎么评价他呢?可惜,他不知道了,但我知道,历史记他的内容不多,但很客观。大家都知道,他曾经以一尊老母猪炮和三寸不烂之舌解散了一伙土匪。

后面的事情是:

王麻子问:“刚才尊夫人说什么莲花?”

张知县就说:“她是满族人。她的名字就是莲花的意思。”

“是吗?”王麻子直喊,“真他妈太巧了。”他就是这样,一会能说点文辞,一会又满口粗话。这也正常,在那道上混的人,是什么人都接触的,因而他也什么都会些。

张知县说完,舒格格就拿一双清波流转的大眼睛看他,那眼睛里带着火苗。实际上,舒格格早就知道张知县,只是张知县不知道她罢了。只有这时,张扬的舒格格才不说话了。王麻子看出来了,就说:“你看,你们刚分开几天,尊夫人就这么两眼含情地瞅着你,真让人羡慕啊!”说得舒格格脸像晚霞一样绯红。王麻子又说:“张大人就是让人佩服,就连刚见过你面的水荷也在念你的好呢。”

“这个可不敢瞎说。”

“这也怪了。一个莲花,一个水荷,这叫什么缘分呢?我这也不是瞎说,我对着脸上的二十六个麻坑发誓,那水荷是……”

水荷的脸早就红了。

这时,张知县打个岔说:“对了,你看,这炮……”

“是啊,这炮叫什么来着?”

“老——母——猪——炮——”

“对,是这个名。你不说它威力很大吗?”“是的,下面就让大家开开眼——”

说着,他就将炮口转向了王麻子山寨的方向,说:“看着,我能让你的山寨灰飞烟灭——”

还没等王麻子阻止,大炮已经被点着了。随后是一阵漫长的火绳的刺啦声,接着,一声巨响,从炮口向前腾起一片硝烟……

当王麻子反应过来,张知县已经走了。他的宽大的袍子在晚风里摇摆,他的旁边是两个身腰纤细的女子。只听得张知县高声说道:“明天再见。”接着已经醉了的张知县就朗声通读起古诗了,只听得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有惊无险的王麻子笑了。他知道,张知县根本没有拿什么有威力的大炮,那只是吓唬人罢了。这使他更相信他的诚意了。只是,他也有不佩服他的地方,就说那舒格格吧,明明不是他夫人,明明他是喜欢她嘛,他还不说;还有水荷,也是一样,还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话虽如此,他还是乐了,一张大嘴张得和老母猪炮的炮口一样。

一片硝烟散尽了。我最后看到的是,那一片片硝烟微粒最终化成了无数的精灵,落在了我如雪的稿纸上面。

责任编辑咏红

插图高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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