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贝托.埃科:当代“达.芬奇”

2009-10-09 09:56邱华栋
小说界 2009年3期
关键词:教士小说

邱华栋

“在世的最伟大作家”

我不知道世界上活着的作家中间,还有谁能比翁贝托·埃科(1932—)更聪明、更渊博。这个集小说家、符号学专家、语言语义学家、哲学家、历史学家、文学评论家、美学家、散文家、神学家于一身的人物,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早在10年前,法国一家报纸向作家评论家发出了“谁是在世的最伟大小说家”的问卷,后来所发布的调查结果显示,加西亚·马尔克斯名列第一,翁贝托·埃科和约翰·厄普代克并列第三。

2007年3月6日,这一天是北京乍暖还寒的春天光景,埃科来到了北京,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的讲堂里,面向中国的人文学者做了一场题为《乱与治》的演讲,抨击了美国所主导的当前的世界政治和经济体系,表达了他作为独立知识分子的政治与文化见解。他的这场演讲还描述了当代世界的政治局势、社会与文化的关系以及文明的交流与融合的前景。他那宏阔的视野、逻辑严密的表达、雄辩的口才和轻松幽默的语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演讲完毕,他给在场的人士签名和闲谈,大家簇拥着他,我看到,尽管他有一个不小的肚腩,但是并不臃肿,而是显得高大魁梧。脸上那经过了略微修剪的灰白色络腮胡子更增加了他的睿智与神秘感,和你聊天和对视的时候,他那一双智慧、热情和带着一点笑意的眼睛,让你觉得他是一个很有亲和力的人。

眼下,在意大利在世的著名作家当中,埃科是最重要的了。这位先生的头衔多得吓人,他是欧洲和美国最著名的三十多所大学的名誉博士,在意大利波洛尼亚大学长期任教,这所大学是欧洲最古老的大学之一,在公元十一世纪就存在了。埃科的知识极为渊博,据说,他有4万册的善本藏书,很多版本都是特别珍奇的,光是《圣经》的各种不同版本,他就装了一个大书橱。他不光小说写得好,对中世纪欧洲的宗教学和神学尤其有研究,还是符号学理论的专家、著名的文学评论家,2002年就任意大利人文学院院长——这是一个意大利最高的人文学术研究机构,因此,他被誉为“当代但丁”、“当代达·芬奇”,一点都不夸张。十多年前我读过他和美国当代哲学家罗蒂等几位教授进行的一场人文学论争的讲演集《诠释与过度诠释》,这是专门针对文学批评中的诠释与过度诠释问题所展开的极其广泛的探讨。其中,有很多关于文学批评与阐释的精辟见解。在2004年和2006年,他接连编辑出版了两部大部头的、图文并茂的美学著作《美的历史》和《丑的历史》。在这两本书中,他运用大量的美术作品和摄影图片,从古代一直到20世纪的当代美女碧姬·芭铎、意大利明星莫妮卡·贝鲁齐的性感照片,以之作为佐证,他精到地分析了从古希腊到21世纪全球化时代,人们对美和丑的理解的历史。这两部书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艺术史或者美术史,而是一本关于审美审丑的观念阐递的书,编辑得非常好。我曾在佛罗伦萨和罗马的书店和美术学院中,看到过这两册装帧精美的图书摆放在橱窗里,十分醒目。我觉得,埃科似乎浑身都充满了活力的细胞,他的任何学术研究都充满了一种特殊的趣味,一点都不显得枯燥。比如,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曾给天主教的僧侣专门讲过漫画,我还发现,在他出版于2004年的长篇小说《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中,大量的插图都是带有后现代消费社会特征和题材的漫画和一些连环画,这些图片都是他精心搜集的,可见他的兴趣之广,几成饕餮之势。

1932年,翁贝托·埃科出生于意大利西北部地区的阿莱山德莱,他名字中的“埃科”的意思是“回声”。1954年,他毕业于都灵大学哲学系,获得了哲学博士学位,这一年他才22岁。在整个20世纪60年代,他都是意大利文化和哲学团体“63年集团”的重要成员,这个团体成立于1963年,团结了一批对当代文化和文学感兴趣的知识分子。后来,埃科在一家电台工作过一段时间之后,就到欧洲最古老的大学波洛尼亚大学担任语言学教授了。大学毕业后,他一开始从事的是美学研究,他的毕业论文是《圣·托马斯的美学问题》。在电台工作的经历,给他提供了研究大众文化和传媒的机会,也给他带来了研究欧洲中世纪文化的新启发和新的视角。我觉得,埃科似乎对最新鲜的和最古老的东西,全都保有特别的兴趣和敏感的发现,他的学术研究涉足的主要领域是文艺理论和语言符号学,出版的主要学术著作有:《中世纪的艺术与美》(1960)、《开放的作品》(1962)、《内容的形式》(1971)、《符号学概论》(1975)、《诠释与过度诠释》(1990)。而他花费心力最多、潜心研究多年的,是中世纪欧洲的神学文化和20世纪的大众传媒现象——电视、电影、广播、漫画、电脑、网络、光碟等等,埃科能够把这两样东西结合起来进行研究,这也难怪他是一部在意大利新发行的CD—ROM光碟版百科全书的总监制了。这套电子百科全书收录了欧洲16到19世纪文明史的所有重要史料。埃科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他在大众文化和符号学研究方面的著作有:《最短的日记》(1963)、《启示录式的和完整的》(1964)、《空缺结构》(1968)、《符号学和语言哲学》(1983)等等,而美学研究也一直是他的强项,如今,《美的历史》也出版了和原版同样精美的中文译本,《丑的历史》据说也在翻译中。至今,埃科出版的各类著作,据统计已经达140种之多了。

埃科在欧洲一直是有知识和教养的象征性人物。我猜想,在欧美的知识分子和一般受过大学教育的人的书架上,一定会有他的书,因为有一个隐蔽的观念在作怪:假如你不读埃科,你就不是一个有知识和有趣味的人——这就比较可怕了。我在这里也提供一个例证:我曾经看过一部类似007系列那样的侦探片,我记得,影片中有一个镜头从性感的女主角的胸脯缓慢地扫到了女主角的床头,床头赫然放着的,正是埃科的小说名作《玫瑰的名字》。我还想用一个传说来说明埃科一度非常流行和受欢迎的程度:在一些欧洲妓女的坤包里,一定有三样东西——避孕套、口红和一册埃科的小说。

四部长篇小说:对中世纪的想象我们再来看看埃科的小说到底有多大的魅力。埃科走上小说创作道路的时间比较晚,40多岁的时候才拿起笔来写小说,但是一写就非常不得了。在1970年代后期,埃科渐渐地发现,自己搞了二十多年的神学、历史学和文化、文学理论研究,有很多东西光靠理论表达说不清楚,也不过瘾,对大众的影响面小,他就决定借助小说这种大众更可以普遍接受的文学样式,来传达他复杂而有趣的研究经验。于是,埃科将自己对中世纪文化和历史研究的成果与20世纪现代小说的发展结合起来,创作出了一种新小说。1980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玫瑰的名字》出版了,立即引起了轰动。在这部包裹着侦探小说外衣的作品里,到处都充满了中世纪宗教文化的知识和趣味,埃科把知识、趣味和侦探小说的特点结合起来,引导有好奇心的读者进入到他的小说世界里来。

《玫瑰的名字》这部小说的叙述者是垂垂老矣的修士阿德索,他在小说中出现的时候还很年轻。小说的时间背景是1327年,地理背景是意大利北部的一座古老的修道院。这个修道院的修道士被教廷怀疑有不敬上帝的污秽和异端的行为,影响了教会的声誉,因此,奥匈帝国的皇帝就派遣方济各会的英国教士威廉带着他的助手和学生阿德索前往这个修道院进行调查。这是小说的起因。修道院院长阿博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且神情紧张地告诉威廉,就在前几天,一个年轻的修士奇怪地死在了修道院主楼旁边的悬崖下面。这等于难题马上就摆在皇帝的特使面前了。于是,沉着的威廉要求院长协助他破获这个案件,院长阿博答应了,但是,阿博却奇怪地提出了一个条件:不允许威廉和阿德索进入修道院的图书馆。威廉觉得奇怪,院长就告诉他,图书馆里的很多藏书,有的充满了谬误,有的揭示了真理,因此,图书馆是一个迷宫,一般人如果定力不够,在其中往往会迷失自己的灵魂,被魔鬼所俘获。威廉教士到达修道院的第二天,仿佛有什么力量在给他下马威,又有一名教士离奇地死在了一桶猪血里。威廉教士立即对现场进行了勘察,他发现,在死者的桌子上有一本怪书,这部书的前半部分都是关于通奸、嫖娼、同性恋等各种淫秽、异端和邪说的文字,而书的后半部分,却是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的第二卷。在桌子上还有人写下了一句暗语:“镜子上面有四,其一、其七。”威廉教士苦苦思索着这个暗语,那本怪书忽然又不见了。怪书的出现和消失进一步地证明了这个修道院里隐藏着惊天的秘密。当天晚上,又出了一桩怪事:第三个教士死了,是被毒死在一个浴缸里。这一连串的教士离奇死亡事件,使威廉感到修道院里确实隐藏着一股毁灭人的力量。但是,这种邪恶的力量隐藏在哪个地方,为什么要不断地出来作恶,却很难立即侦破。这个时候,修道院里一个年纪最老的教士阿利纳找到了威廉,他警告威廉,修道院里还要继续上演死亡的悲剧,因为很明显,这些教士死亡的事件正是按照《圣经·启示录》里七个喇叭手预告的结果在重演,是上帝在对修道院里的修士进行着惩罚。晚上,威廉教士仔细地阅读《启示录》里的有关章节,他找到了一些线索。随后,阿德索也发现了一些线索,他们调查得知,这家修道院里的一些修士确实存在着淫秽和罪恶的行为:他们中有的把农家女带入修道院里进行奸淫,有的互相搞同性恋,信奉异端邪说,很多教士并不是在潜心修道,而是在实践魔鬼的教导,搞淫秽活动。有一天,威廉教士茅塞顿开,他破解了第二个死去的教士留在桌子上的那句暗语,赶忙来到了修道院中,打开了一个密室,在里面发现了被囚禁起来的院长阿博。原来,阿博也发现了修士接连死亡的秘密,被40年前担任修道院图书馆长的瞎子教士约尔格囚禁了起来。约尔格也想害死发现密室的威廉,在一番争斗之后,威廉和助手阿德索成功脱险了,而瞎子约尔格、院长阿博连同那本前半部是淫秽内容、后半部是失传的《诗学》第二卷的怪书,还有在山崖上巍峨挺立的古老修道院,一起毁于一片火海之中。《玫瑰的名字》这本书很好看,它一方面将中世纪的宗教文化、神学、历史学、政治学和犯罪学的特点都融汇了起来,又以犯罪小说的形式,制造出一种紧张而愉快的阅读效果,可以说它既是一部侦探小说,又是一部关于中世纪神学论争的小说,还是一部文化哲学小说和历史小说。小说一出版,就引起了轰动,在欧洲的发行量超过500万册,还陆续被翻译成20多种语言,后来还被改编成了电影,聪明的威廉教士由英国著名演员肖恩·康纳利扮演,相当传神。我想,《玫瑰的名字》也许算得上是一部后现代小说,它用今天那种后现代社会的视点,来审视中世纪的宗教纷争和观念冲突,如理性与信仰、道与言、真理和异端、邪说和谬误等等,结构出一种奇特的新小说。另外,小说塑造的一些修士的形象非常鲜明,尤其是前图书馆长、瞎子教士约尔格,他是一个和威廉教士对应的人物,在书中,他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但是,这个基督徒的行为却又是反基督的,这说明了反对基督的异端,不是来自基督的敌人,恰恰是来自基督徒的内部。因为,像约尔格这样的教士害怕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和理性的思考会带给人们认识真理,因而以淫秽和邪恶的书去引诱教士犯罪。威廉教士以基督教的正义对抗邪恶,借助亚里斯多德的逻辑学、阿奎那的神学、培根的经验哲学,结合自己的过人观察力和聪明智慧,破获了奇案,挽救了教会的声誉。他和助手阿德索的关系让我想起来福尔摩斯和助手华生,这说明这部小说和《福尔摩斯探案集》也有着呼应和互文的关系。而由阿德索来叙述的方式,使小说具有了文本本身的解构性质,充满了没有完全解开的谜。

《玫瑰的名字》来到中国比较早,在1987年,重庆出版社就出版了埃科的这部名作,那个版本的译文据说有些删节,但流布很广,曾经多次重印,印量估计超过了10万册。不过,和他这部小说在全球发行超过500万册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玫瑰的名字》改变了1960年代流行的后现代派文学作品晦涩难懂的形象,重新获得了大众读者的青睐。可以说,埃科成功地对侦探小说和历史小说进行了移花接木般的戏仿,在中世纪宗教文化的内核上套了鲜活的当代文学的外壳,做到了雅俗共赏,也阐明了理性和信仰、神学与哲学、文学与历史之间的复杂关系。

《玫瑰的名字》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之后,读者对埃科就有了强烈的期待。但是直到1988年,他才推出了第二部小说《傅科摆》。这部并不好懂的小说前后花了他8年的时间。从小说的情节内容上看,这部小说也是穿着侦探小说的外衣,描绘了20世纪中继承古老传统的欧洲“圣殿武士”想要控制一切的努力的失败,小说中夹杂了各种各样的宗教、文化和《圣经》传说的知识和材料,还算比较好看,但是,要完全读懂这部小说,读者头脑中必须要有一个宏大的欧洲人文知识的谱系和丰厚的西方宗教文化的准备,否则,理解和进入这本书都比较困难。

我来简单复述一下主要情节:在20世纪70年代,意大利米兰一家出版社的三个编辑,伪造了一份12世纪圣殿骑士团准备征服全世界的计划书,计划书上说,1984年6月23日夜晚,圣殿骑士团的人马都要汇聚在巴黎艺术科技博物馆的傅科摆下面,然后采取统一的、震撼世界的行动。根据历史传说,圣殿骑士团自中世纪开始就存在于欧洲各国,分散在各地,但每过120年,他们都要重新聚集到一个地方,拼合他们手上各自保留和接收到的信息,就能集体获得一种可以控制世界、改造人类的巨大力量,来实现自己的目标。圣殿骑士团一直图谋改变人类历史,从古至今他们一直在努力,却屡遭失败。可到了20世纪,圣殿骑士还存在吗?大家对于这个传说感到疑惑,而那份计划书的流布,立即使很多人以为自己就是骑士团的成员,他们纷纷做准备,要在1984年6月23日抵达巴黎艺术与科技博物馆的那个巨大的傅科

摆下面聚合。

那么,什么是傅科摆呢?我简单地介绍一下:傅科是十九世纪法国著名的物理学家,他发明了一个悬挂在67米的钢丝绳上的、重28公斤的大铁球,让这个铁球在没有外力的帮助下自然摆动,由此,就可以测算出地球本身是在自转的,并且表现出固定的速率。可以说,傅科摆是证明地球自转的仪器。这部小说就这样一边对圣殿骑士团的历史进行追溯,一边描绘那些参与对圣殿骑士这个传说进行研究的学者们的爱情和生活,同时,将当代欧洲社会的后现代特征、古代宗教神秘团体的结构、宇宙空间和地球自转的科学测定三者奇妙地结合起来,用侦探小说的外壳,来解谜与揭秘,在历史时间和空间的转换中,将人类社会和自然万物的复杂性呈现了出来。在小说的最后,1984年6月23日那天晚上,那些自认为是120年才出现一次的圣殿骑士团的后裔的人们,果然聚集在那个巨大的傅科摆下面,可是,他们付出了很大的甚至是生命的代价,见证的却是人性的阴暗面、自己的愚蠢和历史的荒谬,他们想控制宇宙的妄想也终于破灭了。

《傅科摆》不容易读懂,是因为这部小说混合了中世纪宗教文化和当代意大利文化,其自然科学与历史知识过于庞杂,因此,也冲淡了它的侦探小说的形式。从叙述上讲,小说采取了多人多角度叙述的方式,这种多视角的方式可以使读者看清楚全部的情节布局。但是,小说的时间线索比较单一,是顺序讲述的。我在阅读的时候就感觉,小说中那些混杂着历史、现实和科学的信息和符号谱系,不断地打断和破坏着我的阅读,客观上伤害了小说的肌理和阅读快感。因此,这部小说出版之后没有获得读者的广泛垂青。其实,埃科写《傅科摆》,是在继续向小说的难度挑战,它仍旧延续了埃科小说的特点,那就是:在一种历史记忆的空间里,闪展腾挪地创造出一个被想象和知识系统所虚构与装饰的文学世界。

1994年,埃科推出了他的第三部长篇小说《昨日之岛》。埃科的长篇小说一般都比较厚重,篇幅偏大,惟其如此,才可以容纳下他要表达的庞杂内容。《昨日之岛》翻译成中文大概有34万字,篇幅也不小。他把小说的背景放在了17世纪。这个世纪也被称为巴洛克时代,是中世纪和近代社会交替的重要历史时刻,那时候,科学和人文革命在兴起,文艺复兴的春风已经在吹拂了,但是,中世纪的宗教压迫感还沉重地压在人们的心头。可以说,小说本身的故事情节非常离奇:全书从开头到结尾,主人公罗贝托竟然一直没有动弹,构成整部小说基本内容的,就是罗贝托自己的想象、臆想和幻觉。不过,虽然小说的情节比较简单,但是内容却依旧复杂多层。小说讲述一艘失事在国际日期变更线附近的船只,上面碰巧还剩下一个存活的人,他就是小说的主人公罗贝托。由于他横跨国际日期变更线,那么,他向这边走一步就进入过去,向那边走一步就进入未来。这样的人物处境,隐喻了中世纪的结束和新时代的开始。

《昨日之岛》描绘了这个在1643年测量地球经线的人物罗贝托遭遇海难之后,作为幸存者,被潮水冲到了附近另外一艘失事轮船的残骸“达芙妮”号上,依靠船上留下来的粮食、水果、蔬菜和家禽延续生命。罗贝托无法确定自己能够最终得救,于是开始写日记和书信,还夹杂自己的回忆,并且,他将自己的回忆演变成写小说来打发时光,对过去的事情进行虚构和歪曲,还创造了一个自我的分身,来和自己对话。因此,他的回忆充满了疑心、错误和妄想。由此,读者也通过他的自述,知道了他的前半生:他有一个孪生兄弟费杭德,和他之间有很多矛盾,他还产生了费杭德就在他的附近、要谋害他的幻觉。

通过对小说主人公的描述,埃科质疑了人对生命的感觉、文学叙事的荒谬以及知识的无效性,可以说,这是一部很有意思的、意义复杂的作品。我想,埃科通过《昨日之岛》想告诉我们什么呢?也许,他描绘了当中世纪即将结束、新时代的科学主义与文艺复兴来临的时刻,在那个交替时代中人类的困难境遇——在昨天和未来之间,一种无所适从的两难处境。但是,《昨日之岛》依旧显得有些晦涩。埃科在其中穿插了大量的地球物理学、神学、化学、海洋生物学、军事学、哲学和医药学、天文学、文学的知识,他甚至还有意识地模仿了17世纪意大利文体的特点。他还创造出一个奇特的从来不动弹的文学人物形象,这个形象就是罗贝托——他不能登岸,不能回家,也不能获得救援,他在昨天,也在明天,他停留在时间的接口处,永远地处于类似原罪的惩罚当中而无法摆脱。

2000年,埃科出版了他的第四部小说《波多里诺》。和《傅科摆》与《昨日之岛》相比,《波多里诺》明显地更像是一部历史小说,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部小说。它充满了人生变化的无常和历史的无情,表达出人生在世的某种无奈与苍凉的感觉。与前两部小说的晦涩和庞杂不同,这部小说的线索十分清晰。小说的背景仍旧在中世纪的意大利,在1155年,一个意大利农村孩子波多里诺意外地被当时正在征战的皇帝所喜欢,于是,波多里诺得以进入宫廷中。后来,皇帝派遣他前往法国学习当时的法国文化,他一边偷偷地给自己暗恋的王后写情书,一边又模仿王后给自己写回信,因为,这是无望的不可能的爱情。后来,皇帝又派遣他前往东方取经,寻找东方的智慧和启示,于是,波多里诺带领着一群人,向东方而行。一路上,他们经过了一条滚动着巨石的河流;经过了长着羊蹄子的女性部落;经过了黑暗遮天的森林,在森林里大家只能依靠声音来彼此确认,才可以穿越它;经过了耳朵很大、长过了膝盖的怪人城市。最后,他们住在了那里,在野蛮人的攻打之下,波多里诺率领的联合部队被打败了。

小说有着对很多中世纪历史事件和战争的逼真描写,描绘了一个人在历史风云变幻中的坎坷命运,读来十分引人入胜。我在读这本书的时候,不知不觉地会把波多里诺和金庸的最后一部小说《鹿鼎记》中的韦小宝相比较,因为这两个人物十分接近。可以说,这部小说描绘的是中世纪意大利一个混混波多里诺那波澜壮阔的一生。他在人生的不同阶段,爱过三个女人,体验到了人生不同的阶段对情爱的理解与感受,这是这部小说最打动我的地方。他还肩负使命,坚韧不拔地带领一群人前往东方,去寻找圣杯安放的地方,经历了大量离奇的事件和生离死别。在这里,小说书写了中世纪的欧洲对东方世界的幻想——东方世界似乎到处都是被怪人占据的奇怪城市,以及奇特无比的、滚动着巨石的河流那样的自然风光。我觉得,波多里诺的东方之旅是小说中后半部分最奇特、最生动的情节,也是全书最精彩的部分。最后,因为失误和误会,他在不同阶段依次失去了自己最心爱的三个女人,最终失去了一切,成为一个在柱头忏悔修道的柱头修士。在柱子的顶端,他修炼和忏悔了几十天,每天靠别人给他送饭吃,但是某一天,他忽然消失了,谁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波多里诺》中的叙述人不是波多里诺本人,小说叙述的波多里诺的一生,都是通过另

外一个见证人的叙述,他以亲眼所见和听过的波多里诺的讲述来叙说。由此,小说在最后一刻对全部叙述做了一个解构,它告诉我们,小说所叙述的一切也许根本就不存在,就像那根本来蹲着波多里诺的柱头现在已经空无一人一样。因此,这部小说看上去像是一部关于小说的元小说,一部对中世纪文化带有解构色彩的后现代小说。

智力的空间

埃科于2004年出版了他的第5部长篇小说《洛阿娜女王和神秘的火焰》,我在罗马旅行的时候,碰巧在书店里找到了这本书,立刻爱不释手地抓到了手中。这部小说和前几部不一样,它的故事背景第一次完全放在了当代。1991年,一个年近60岁的意大利书商在一所医院里醒来了,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年龄多大,也不认识照顾自己的妻子了。在遭受一次对大脑的重击之后,他得了一种健忘症,这种奇特的健忘症使他变成了一个非凡的人:一方面,他保有百科全书般的对世界知识的记忆,另一方面,凡是涉及到他的个人生活,他则完全失去了记忆。于是,他开始了寻找自我的艰难旅程。他进入到自己长大的房子,依稀有了一些对自己童年时代的记忆;他走进书房,阅读自己的藏书,开始逐渐了解到自己所经历的少年时代,正是1940年代的意大利,那个特殊的时期,一本叫做《洛阿娜女王和神秘的火焰》的书,是唤醒他少年时代的、他当时阅读过的童话书。在那个童话中,洛阿娜女王似乎守护着他过去的身世与秘密。他还发现在自己的青年时代,他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可他却无法回忆起关于这个少女的详细情况,而关于他自己的身世,那个少女是谜底的关键。于是,对少女的寻找又成为一条线索……

这部小说在埃科的小说序列里很奇特,它是关于意大利20世纪的一次回眸,甚至是埃科经过了掩饰和虚构的自传。小说中,穿插了大量漫画、招贴画、宣传画和连环画,作为插图,这些图片将意大利一个独特的时代和作者深刻的童年、少年、青年记忆纠缠在一起,表达了埃科对自我和时代、记忆与书籍之间微妙的关系,以及对这种关系和经验的理解。《洛阿娜女王和神秘的火焰》算是埃科小说中的异数,是最靠近他生平的一部,依旧有着高雅的趣味和对谜底的追寻。

我一直在寻思,为什么不把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埃科呢?在当代意大利作家中,埃科和卡尔维诺都属于那种把小说当作智力游戏和文化游戏的作家。但是,在政治态度上,显然,埃科和激烈批判社会现实的意大利剧作家达里奥·福不同。不过,我想,如果今后诺贝尔文学奖要颁给引领了后现代主义文学潮流的作家,埃科和美国作家托玛斯·品钦是最有可能获奖的作家。在运用智力和知识的空间来结构小说方面,埃科是当代作家中首屈一指的。我觉得,阅读埃科的小说,总像是在进行一次智力测验,这种智力测验和阅读一般的侦探小说还不一样。侦探小说一般都指向一个明确的目的,那就是,去发现和揭示凶手。而埃科却编织了一个知识和历史的大网,要把进入他的这个大网的读者都兜进去,全都抓住。他是捕获而不是引导读者,是戏弄而不是尊重读者。他其实是在嘲笑和轻视读者,但是你根本就看不出来。在埃科的智力空间里,弥漫着中世纪的黑暗和死亡的阴影,以及宗教的腐朽气息。在历史的深处,散发出来的是各种奇特的味道。不过,埃科绝对不做道义上的简单评判,他把我们引导到一个更加复杂的境遇中去。

从总体上看,埃科的写作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文艺理论著作和美学、符号学研究著作,这些著作在前面已有介绍。他甚至还写过一本叫做《大学生如何写毕业论文》的书。还有一本专门谈小说艺术的书特别值得重视:中文译本叫做《悠游小说林》,是他出版于1994年的一册演讲集,收录了他当年在哈佛大学演讲的内容。在这本书中,他纵横开阖地从人类的神话、童话、罗曼司、史诗到长篇小说的历史,分析了小说的演变和小说未来的可能性,犹如带领我们进入到一片文学的树林,到处都是幽暗和险滩,奇境和花园,埃科勇敢地带领着我们穿越了人类小说的丛林,带领我们饱览美景,然后来到了安全地带。

他的创作中的另一大类是文学创作,这里面又分成两个部分:长篇小说和随笔。他没有写过篇幅短小的中短篇小说,但是,他在一些报纸杂志上长年开设专栏,写下了大量的随笔,这成了他的文学写作中很重要的部分。这些随笔幽默生动,篇幅短小精悍,非常脍炙人口,结集为《小记事》系列,分别为《误读》、《带着鲑鱼去旅行》,都译成了中文。我手头还有一本他的英文版杂文集《康德与鸭嘴兽》,是一本对文学和社会现象进行绝妙讽刺的小品文。在这些随笔集里,处处可见他的超人智慧和风趣幽默。

我想,要想读懂埃科或成为埃科,都是非常困难的。埃科属于那种深深地扎根于欧洲深厚文化土壤的大树,此外,他还是一个对当代世界的现实和政治有着自己独立见解的作家,他一直勇于对当代社会的各种现象发言,曾出版过一本由五篇文章组成的《五篇道德论文》,对最近十几年的一些国际政治事件进行了思考和批判。埃科是欧洲文明之树上结出来的耀眼的果实,如果你去过罗马、威尼斯、米兰和佛罗伦萨,徜徉在古罗马帝国的废墟上、文艺复兴的遗迹边和地中海商贸的大码头以及当代时装之都,你就会感觉到在那里,诞生埃科的条件是那样的丰富和充分。

在20世纪,小说的道路有很多条,而埃科走出一条他自己的路,那就是:用奇特的文学想象,串连起欧洲中世纪的历史与文化,带给我们一个全新的想象世界。埃科是少有的能把非常乏味、枯燥的一些历史和宗教知识,变成很有趣的小说材料来组织小说的作家。他的小说都有一个通俗小说的外壳,但是里面却包裹着庞杂的知识体系,这种庞杂的知识体系又被他演绎成引人入胜的故事。而他一方面创造着一个个虚构的文学世界,另一方面又机智地拆掉了自己刚刚搭起来的小说积木,把它们变成了空无。这才是埃科最厉害的地方。

责任编辑韩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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