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克莱本比赛回顾

2009-09-30 08:53
钢琴艺术 2009年8期
关键词:协奏曲肖邦莫扎特

周 桐

第十三届范·克莱本钢琴比赛落下帷幕,本届比赛最年轻的参赛者——来自中国的张昊辰获得金奖。回顾整个比赛的历程,张昊辰第一名的头衔可谓实至名归。

在初赛中张昊辰已经选用了三首颇有分量的作品,贝多芬的《降A大调奏鸣曲》(Op.110),肖邦的《幻想波兰舞曲》(Op.61)以及斯特拉文斯基的钢琴套曲《彼得鲁什卡》。张昊辰凭借稳定的发挥非常娴熟流畅地完成了演奏,让人想到庖丁解牛中“目无全牛”的境界。

在弹贝多芬的《奏鸣曲》时,张昊辰始终处于安静、从容的状态,并且传达了贝多芬晚年冥想式的深沉与静谧,使人们看到一个英勇的斗士蜕变成了崇高的圣者;肖邦的《幻想波兰舞曲》堪称肖邦独奏作品中最具挑战的项目之一,然而张昊辰的演奏准确细腻,从变幻的色彩、复杂的节奏、奇妙的幻想、戏剧性的张力到庞杂的曲式结构、交错的旋律线条都尽在掌握之中,最后的和弦如满天华光,高高在上,而这一切始终没有脱离肖邦忧郁敏感的气质,所有技术处理都恰如其分。《彼得鲁什卡》的演绎更是精彩绝伦,张昊辰把复杂艰深的技巧转化为一幕幕生动的场景,在充分表现交响性的基础上,对人物内心的刻画,对剧中情节的安排,都让听众有身临其境之感。

然而,真正的好戏从半决赛才开始,无论是独奏会还是钢琴五重奏,许多听众在张昊辰演奏之后都发出了“令人震撼”的感慨。

张昊辰这次半决赛独奏会的曲目中最吸引听众的当推肖邦《前奏曲》(Op.28)。乐曲的难度不仅在于对各种技巧的考验,而且更大的挑战是在对每一首前奏曲个性与内涵进行诠释的基础上,还要从整体上把握24首曲子之间的联系。这种联系有两个层面,其一,作曲家通过五度相生律的调式发展谱成这套完整的套曲,这是表层的关联,类似于文学作品中的“明线”,亦即作曲家用以表现音乐内涵的载体;其二,24个看似孤立的片段以作曲家内心的情感为“暗线”形成了惊人的统一,而这正是肖邦前奏曲的魅力所在:每一首都如同古典诗歌中的一个物象,当这些物象有机地叠加在一起的时候,便形成了24种迥然不同却又密不可分的意境,或者进一步说是一个完整的音乐意念,一种统一的“场效应”。与其说这套曲子是肖邦灵感的碎片,不如说是对其个人气质、性格与情感高度的艺术概括。

可想而知,对于一个年仅19岁的演奏者,这套曲子有一种难以丈量的高度和一份难以承载的重量。然而让人欣喜的是,相比于两年前尚不成熟的诠释,这次张昊辰拿出的是一套质量极高的肖邦《前奏曲》——无论是对和声与色彩关系的把握,对肖邦rubato (伸缩速度)的处理,还是对音乐形象的刻画,对乐曲意境的烘托与渲染,都让人不得不赞叹其细腻而纯净的音色、灵动而精确的技术还有形象而丰富的艺术表现力。更为难得的是这些外在的技术处理并未阻碍其流畅而自然的表达,于是一种纯真质朴的内在情感便如一泓清泉从他的心间流泻出来,在键盘上汇成24首耐人寻味的诗。其中有言情诗、有哲理诗、有叙事诗、有咏物诗、有送别诗、有羁旅诗,错落有致,环环相扣。时而如热浪翻涌,时而如秋风瑟瑟,时而如小溪潺潺,时而如禾黍离离;有时你会看见异乡的游子在星空下踽踽独行,有时你会听见正在祈祷的少女在烛光中窃窃私语;有时耳畔传来天使的歌声,有时内心回荡着死神的召唤…在张昊辰完美无瑕的技术之下,一切艺术的修饰都内化成了内心深处朴实无华而优美典雅的音乐语言,仿如肖邦的灵魂在他灵动的指尖下重生了一般。

半决赛独奏会的另外两首曲子是贝兹的《献给洛迈克斯的花言巧语》和李斯特的《西班牙狂想曲》。《献给洛迈克斯的花言巧语》是一首充满爵士情调的现代小品,张昊辰同样弹得精巧别致,既有戏谑的语调,又不乏布鲁斯(Blues)音乐本身的忧郁,严谨的处理中仍不失潇洒和写意。《西班牙狂想曲》是一首色彩缤纷的炫技作品,堪称李斯特音乐的代表作,张昊辰精湛的技术在这部作品中得以充分体现,而且在单纯的炫技之外还突出了强烈的音乐效果,通过速度的变化弹出了自己的个性。此外,半决赛的钢琴五重奏也是可圈可点,在弦乐柔和的映衬下,张昊辰的钢琴部分热情奔放,全曲洋溢着一股浓烈的浪漫气息,相互之间的衔接配合密切而自然。

顺利进入决赛后,随着选手之间的竞争越来激烈,曲目越来越艰难,张昊辰的发挥愈加稳定成熟,表现愈加放松,所以音乐愈加动人。

在决赛中张昊辰的表现可谓大放异彩,首先是独奏会上两部风格迥异且难度极高的钢琴套曲,可是张昊辰的演奏如信手拈来,毫不费力。勃拉姆斯的《亨德尔主题变奏曲》宏伟庄重,张昊辰以其厚实的触键表现出德意志淳朴而雄伟的精神,在多层次的主题变奏中始终保持着原作古朴的基调和巴罗克时代的风貌;拉威尔的《夜之幽灵》灵动诡秘,张昊辰用变幻无穷的音色和完美无瑕的技术把微波荡漾的水面,寒冷而朦胧的钟声和光怪陆离的幻影描摹得惟妙惟肖,让人回味无穷。

继而是两首钢琴协奏曲,一是莫扎特《d小调第二十钢琴协奏曲》(K466),二是普罗科菲耶夫《g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Op.16)。

莫扎特的作品向来是许多选手比赛中尽可能回避的曲目,因为它对选手断句的合理性、技巧的精确性和音质匀称感的要求颇高,与此同时还要演绎出维也纳式的典雅,既不能有错漏,又不能矫揉造作,这需要演奏者扎实的基本功和高度的专注力,甚至还需要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来表现莫扎特音乐的生命力。张昊辰在决赛时选择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K.466)在许多人看来或许是一个冒险的决定,因为这是莫扎特钢琴协奏曲中演奏次数最多的一首,这就意味着丝毫的差错也容易被听众放大而破坏整体的效果;而且要让听众接受众多大师演奏过的曲子,要么自出心裁,富于新意,要么严谨精确,完美无瑕,任何一种处理都是对音乐极限的挑战。不过这首协奏曲的风格有别于莫扎特天真乐观,无忧无虑的气质,其忧伤的语调渲染了作曲家内心的苦闷与挣扎,这与张昊辰的性格较为贴近。

乐队的引子结束后,从钢琴进入呈示部主题的一瞬间,干净利落的触键、准确的节奏和细致严谨的断句立即引领着听众走进古典艺术庄严神圣之境——优美的旋律与天籁般的声音相互交织,张昊辰的演奏风格兼具抒情性和严密性,不仅乐句的勾画十分细致,而且音色的变化尤为敏感,这充分显示出他在音乐语句的理解和对位关系的把握上均已达致极为成熟的境界。然而,张昊辰并没有把乐句与和声机械地表现出来,而是用朴实、自然、天真的语言在向听众倾诉,典丽精工,却不刻意雕琢,让人联想到青莲居士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也是古典艺术的理想境界,“看来浑然天成,不着痕迹,才是真正的艺术”(It is an art to look like without art )。 ① 华彩部分选用贝多芬写的装饰奏,更加突出了乐曲的戏剧性,把作曲家内心不安的情绪表现得生动传神,仿佛要把内心的痛楚与苦闷一吐为快,但绝不是哀伤病态的流露,而是精神健康的体现。于是一股活泼泼的生命力喷薄而出,我们听到了来自天堂的声音。

优美恬静的慢乐章有如一个温柔的梦乡,感情充沛,声音饱满,而张昊辰简洁明净的处理使之更为清新淡雅,犹如林间的飒飒清风,又似澄澈如洗的蓝天,令人心旷神怡。蓦然间阴沉的g小调和弦打破了温暖静谧的梦境,钢琴的大段音群演奏得行云流水,间以不同乐器激烈的争辩,最终乐曲恢复平静,恰似宁静舒缓的小溪,尽管途中浪花迭起,仍然平静地向远方流去。 张昊辰在轻重缓急之间的转换自然无碍,一张一弛,听来淋漓畅快。

第三乐章恢复了勃勃生机,张昊辰突出了冲突和搏斗的精神,只是与乐队的对话稍嫌不足,莫扎特音乐中的歌剧性质没有充分凸现出来,这是由于排练时间紧张,与乐队的配合不可能做到水乳交融,这一点瑕疵实在无可厚非。整部协奏曲像是天堂的欢欣与人间的痛苦相互融合,在莫扎特的风格中保持了贝多芬式的斗争性格,这一点从张昊辰选用贝多芬写的华彩段便不难看出他对这部作品的贝多芬情结。

普罗科菲耶夫《g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是世界上难度最大的钢琴曲目之一,它不仅是对各种技术的全面考察,更是对音乐记忆力和表现力的真实反映:复杂怪诞的和声、快速密集的音群,还有键盘上大幅度的跳跃、急促有力的断奏,无不让演奏者望而却步,因为稍有不慎,就会出现错漏。可是在克莱本比赛的压轴戏中,张昊辰纯熟的技术和清晰的思路完全驾驭了这匹“脱缰的野马”,一切令人生畏的炫技和变化多端的线条都显得从容不迫,有条不紊。更为难得的是,在兼顾乐曲完整性的同时,他丰富的音色变化,尤其是锃亮透明的高音和生硬刺耳的低音之间鲜明的对比,把乐曲的讽刺意味表达得淋漓尽致。

相比于拉赫玛尼诺夫作品的感伤与抒情性质,普罗科菲耶夫的音乐显得朴素而刚直,甚至有一种神经质的疯狂。这一点在张昊辰的演绎中十分到位:明显不同于他过去略显单薄的音色,整首协奏曲弹得气势恢宏,指尖与琴键之间的碰撞响遏行云。例如第一乐章钢琴的独奏部分,犹似滔滔江水浩浩荡荡、延绵不绝,又如西伯利亚高原上呼啸着的狂风,裹挟着压倒一切的力量;再如第四乐章的结尾,钢琴铿锵有力的和弦比起乐队的磅礴气势毫不逊色,在热情奔放的交响中,二者相得益彰,把全曲推向高潮。

然而在钢铁般的“敲击”声中,也间或有抒情的色彩,这应该归因于俄罗斯民族本身忧郁的性格。譬如第一乐章带有挽歌性质的主题,在张昊辰的演奏中承载了一种冷静的哀思,这与该曲的创作背景相一致:该曲题献给于1913年自杀的斯密特霍夫,他是普罗科菲耶夫的同窗好友,作曲家在难过的同时应该还有一份对悲剧的反思,所以忧郁悲凉的第一主题不是悲痛欲绝的哀号,其中还蕴含着作曲家理智的思绪。又譬如在第四乐章回旋曲B段,张昊辰将d小调哀婉凄美的旋律娓娓道来,明亮斑斓的色彩衬托着低回婉转的琴声,冷冽严峻而不失清澈醇厚,实在是“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

概而言之,张昊辰在这首钢琴协奏曲中改变了听众对他过去的印象,他的演奏风格一向趋于严谨、细腻且相对温和,而在这首因风格激进、充满讽刺而饱受争议的作品中,他的演奏蕴含着癫狂的意味,向我们展现出其年轻狂野的一面。

在本次克莱本比赛中,我们见证了张昊辰日趋完备的技术和对音乐更深层次的领悟,无论是声音的饱满度上,还是远近、明暗、虚实的对比上,张昊辰的音乐内容越来越充实,层次越来越丰富,且日臻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理想之境,抒情的同时仍然能对艺术有所节制。从整体风格上看,张昊辰对音乐作品的演绎均力求忠于原作,因为你能听到他的气息与音乐的气息相连,没有一丝空隙,仿佛每次乐句的呼吸都是作曲家的呼吸,只是在细微处能觉察到他自己独到的理解,所以在通透纯净的音色里,在精致细腻的线条下,是一颗虔诚的心灵在用琴键歌唱,歌唱着作曲家,不,是他自己对音乐诚挚的情感。也许这份情感还不够炽热,还不够厚重,还需要学识与思想的积淀,需要人生阅历的锤炼,但是只要他始终怀揣一颗赤子之心,对音乐保持谦卑的身份,我们都应该相信他会登上艺术的巅峰。

注 释:

①出自古罗马文豪,哲学家, 马库斯•图留斯•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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