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君
在华北一带,乃至更大范围,大名府的名声广为人知。这里有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之一《水浒传》的笔力所触的原因。此书第一回里给蔡京送“生辰纲”的人就是大名府知府梁中书,这是个不光彩的角色。也有光彩的,比如梁山泊的“二把手”——玉麒麟卢俊义,也是大名府名士;还有跟随他的帅哥——浪子燕青。大名位于河北省东南一隅,像个半岛插入山东与河南的夹缝之中。现在来看是个比较偏僻的地方。但在农业文明时代,这里地处南北要冲,为水陆码头,极尽繁华富庶,不然为什么梁山好汉总是攻打大名府呢?
《水浒传》是小说,卢俊义等也是文学形象,是否真有其人,谁都说不好。不过在大名2000多年的悠久历史上,名人确实名人辈出,灿若群星。就拿刚刚过去的100年作一个简单的扫描。季羡林先生曾说,20世纪在中国全部历史中只占很小的比例,但是这100年中发生的事情之多、之复杂,社会变动之剧烈,绝不是过去任何100年所能够比拟的。这对一个国家及其任何一个组成部分都是如此。在这100年中,大名很是出了一些卓越人物,但由于种种原因,他们大多淡出人们的记忆。特别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的名字及事迹就更不会为世人所知了。笔者作为一个大名的读书人,总感到有一种道义上的责任涌动在心,总想写点什么,作为对先贤的缅怀和记录。
回顾20世纪大名历史,在众多优秀分子当中,有3位巨人鹤立鸡群、影响深远。他们就是中国共产党早期活动家郭隆真、革命教育家谢台臣和我国民族学、民俗学、社会学、人类学、教育学泰斗杨堃,可谓“大名三杰”。
勇毅的先知——郭隆真
郭隆真(1894—1931),原名郭淑善,化名石衫、石珊、林一、林逸。回族,1894年3月18日出生,大名县金滩镇人。她是中国共产党早期的女革命家,是北方妇女运动的先驱者和工人运动的卓越领导人。她短暂的37岁人生是一部写满了抗争与奋斗的传奇:
15岁创办当地第一所女子学堂,开风气之先;
18岁入天津直隶第一女师读书,结识刘清扬、张若名、邓颖超等时代英才;
22岁抗婚,震动全县;
25岁(1919)与周恩来、马骏等人领导天津五四运动,创建“觉悟社”,期间3次被捕,最长一次坐牢半年;
26岁与100多名同学一起扬帆出海,赴法勤工俭学;
29岁(1923)由周恩来介绍入党,成为河北省第一位中共女党员;
30岁受党委派到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次年回国,任职国民党北京市党部,在李大钊同志领导下开展秘密工作;
32岁创办缦云女校,作为党的地下活动机关,并主编革命刊物《妇女之友》,影响颇大;
33岁在白色恐怖中第四次被捕,判刑12年,坐牢一年多被营救出狱;
35岁被派往东北,任中共满洲省委委员(省委书记刘少奇)、职工运动委员会书记,出色领地导了那里的工人运动。期间第五次被捕,不久获释;
36岁被派往山东,任中共青岛市委常委、宣传部长,领导青岛工运,第六次被捕;
37岁(1931),被解往济南受审,酷刑受遍,坚贞不屈。4月5日凌晨,在济南纬八路刑场高呼“无产阶级革命成功万岁”,英勇就义。同时就义牺牲的还有中共一大代表、山东省委书记邓恩铭等。
郭隆真是一位追求崇高的伟大女性,一位献身真理的决绝战士,她的事迹和贡献已经无可争议地成为党的历史的一部分。从人文的视角解读郭隆真的人格精神的,给人感触最深的就是她敢于挑战传统、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对事业百折不挠的执著追求。
革命者往往具有叛逆性格,这实质上是一种勇气。郭隆真自幼便反抗世俗,拒不缠足;她不信千年古训“女子无才便是德”,而是像男儿一样读书求知。当然,能够做到这些,还得益于她富足而开明的家庭。但是,即使这样的家庭也容忍不了她对封建婚姻的叛逆。按照当时风俗,早在郭隆真13岁时,父母便给她找了门当户对的婆家,“丈夫”比她小六七岁。由于郭矢志读书,并到天津求学,对方唯恐她远走高飞,一再催促郭家完婚。已经接受了新思想的郭隆真强烈反对这门婚事,为此长期住校不回家。后来家里借口母病将其骗回,强迫成亲。结婚那天,这位“新娘”演出了一场惊世骇俗的“激情戏”。她不扮不妆,身着朴素的学生服,坐“亮轿”(不戴盖头、不打轿帘)来到婆家。众位亲戚到齐之后,这位“天津女界爱国同志会”演讲队长登台演讲。婚姻自主!男女平等!礼教害人!闻所未闻的“奇谈怪论”把众人惊得目瞪口呆。没等大家回过神来,她拂袖而去,进城面见县长,解除婚约。此举不但让死水无澜的大名乡间好一番震荡,也在天津学界传为美谈,不少女同学效法于她,回乡终结了包办婚姻(其中包括中国第一位留法女博士、后来成为大名三杰之一杨堃妻子的张若名)。从此,郭隆真摆脱封建礼教的羁绊,冲破封建家庭的罗网,踏上了一条崭新的自立自强之路。
我们历史上不乏抗婚的故事,比如祝英台等,但她们留给我们更多的是同情和惋惜,只有郭隆真才让人感到痛快淋漓、拍案叫绝!自她开始,女性抗婚实现了从消极躲避到正面斗争的转变。笔者曾多次回味这段往事,每次都为她那超越时代的勇气、敢为天下先的胆识所激动。
郭隆真对革命事业非常忠诚和执著。“在五四运动中,在她一生的革命工作中,都证明她是一位坚决勇敢、不顾一切、精诚不懈的奋斗者。”这是邓颖超对老同学郭隆真真诚的评价,也是对她工作状况和精神状态的真实刻画。从1919年参加五四运动到1931年壮烈牺牲12年革命生涯中,郭先后6次被捕,但矢志不渝、愈挫愈坚。1928年她从北京第一模范监狱出狱后,与党组织失去了一切联系。此前她已经4次坐牢,吃尽了苦头。以她的才学和能力,完全可以在京谋取一份美差,过上安逸富足的生活。但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把自己打扮成农村妇女,南下上海寻找党的组织。她实实在在地做到了以身许国,不顾一切,包括自己的婚姻和家庭。早在天津读书时,她曾与壮怀激烈的同学们共誓,摆脱家庭拖累,奉行独身主义,全力以赴投入革命工作,但实际坚持到最后的只有她一人。共产党员也是正常的人,也有七情六欲,而且革命并不排斥家庭。但是她对事业的执著到了超凡脱俗的程度。作为一个富有才情的女子,她不是没有爱,而是把爱献给了党的事业,以至于她总是承担最繁重、最危险的任务;把爱献给了同志们,凡与她同事过的人莫不把她当做尊敬的大姐。
郭隆真是回民,天津觉悟社重要成员马骏、刘清杨等也是回民,但她们没有狭隘的民族主义,而是一切以革命利益为重。五四运动中,天津当局在回民中散布“天下回民是一家”,回汉青年在一起是“回汉混杂”,回族学生参加革命是“叛教徒”,企图以此分化革命力量。郭隆真等不为所动,反而到天津回民区进行宣传,以活生生的事实向群众揭示,同一民族里面也有压迫,阶级和民族是两码事。她在北京被拘留期间,恰巧警察厅长也是回族,为了笼络感情,这个警察厅长用自己专用小厨房给郭隆真她们做饭吃。然而,郭隆真等人志若磐石,决不妥协。在以后多年的革命生涯中,她既是一个优秀的革命家,也是一个优秀的穆斯林。她同马本斋一样,都是河北人民的骄傲,更是回族人民的骄傲。
郭隆真的工作能力、工作水平是一流的。早在五四运动期间,她作为演讲队长,总是把演讲活动搞得轰轰烈烈,而且自己一马当先,站在最前列。她多次被选为代表向北京总统府请愿,与当局高官舌战。入狱后又多次组织绝食斗争,抗议非法关押,争取提前出狱。国共合作的大革命期间,她的公开身份是国民党北京市妇女委员会委员,其地下工作是对北京各大学进行宣传和联络。她像陀螺一样高速运转,一天跑几个地方、几十里路,但忙而不乱,不但圆满完成了日常工作任务,而且发展了一批党团员。她和国民党左派人士张挹兰等共同主办的进步刊物《妇女之友》,很受群众欢迎,但遭到查禁。为保证出版,郭隆真便在北京编稿,在天津印刷,然后伪装成行李带回北京发行。为避免前门车站(当时北京站位于前门)的检查,她提前在东便门小站下车,雇人力车转道入城。尽管险象环生,但她机智沉着,巧妙周旋,使杂志得以连续出版发行,发挥了重大影响。至今,北京大学图书馆还珍藏着这份刊物。1930年,郭隆真刚到青岛工作时,党的组织遭受严重挫折,活动困难。郭隆真审时度势,多方周旋,制定了切合实际的工作方案。白天,她和工人们一块做工,了解情况,晚上,走家串户,宣传发动,发展党员。在郭隆真等人的领导下,青岛党组织不但很快起死回生,而且工作成效显著,将青岛引导为全国工人运动最活跃的城市之一。
郭隆真离开故里后投身革命,四海为家,直至在异乡壮烈牺牲。但家乡父老永远铭记着这位优秀的女儿。在大名县城的西郊,有一座郭隆真烈士陵园,这里栖息着烈士的不朽英灵。烈士的故乡在县城东北15公里的金滩镇。此地濒临卫河,土质肥沃,民多殷实。当年郭家便是有名的士绅,世代耕读传家。富裕的家庭培养出一个以“共产”为志、为穷人奋斗的革命者,这是她的家庭始料不及的。而这,几乎是早期革命家的共同轨迹。如果以家庭出身划分,革命者来自穷人和富人两大阵营。来自穷人者多为现实主义者,革命的动机很直接,苦熬下去会饿死,起来造反会战死,但造反胜利了就会有土地、有饭吃;来自富人者,革命的动机则较为主动和理性,他们的教育背景和思考层面使他们成为较早的觉醒者,他们的革命不是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反而注定要牺牲切身利益),是为了改造社会,是为理想而奋斗。多年来,财富多寡被当做革命性强弱的标尺,这是仅从客观状态得出的结论,对主观动机考虑不足,而主观状态是决定革命性坚定与否、彻底与否的重要基因。作为中国革命中流砥柱的中国共产党,其精英人物中不乏家道富足的知识分子,他们真正是高洁无私的布道者,为了解除芸芸众生的痛苦而勇踏荆棘之途;他们是普罗米修斯,将自己奉献出来,换取人间的光明。
远去的智者——谢台臣
谢台臣是一位卓越的但不为今人周知的教育家,他提出并坚持的“以作为学”与陶行知提出并坚持的“教学作合一”,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并驾齐驱、影响全国的两大教育理论,时称“南陶北谢”。
1926年10月,大革命在南方风起云涌,许多共产党员活跃在城市和乡村。但在军阀盘踞的北方还是寒凝大地,一片肃杀,共产党员更是寥寥无几。如同冲破严冬的一枝春蕾,大名县城北郊的直隶省立第七师范学校,出现了5名共产党员的身影,并成立了直属于李大钊领导的中共北方区委的大名特支。从此,这里成为直鲁豫接边地区的革命策源地,发起了一波又一波革命浪潮,培养了一批又一批栋梁之才。由此,大名七师与保定二师并称为“直隶两赤校”、“华北小苏区”。创办并领导此校的“教父”是谁?就是融教育与革命于一身、被尊为“革命教育家”的谢台臣。
谢台臣,名丕阁,字台臣,又字苔芩,1884年生,直隶省大名府濮阳县(今属河南省)人。本是晚清秀才,后考入直隶优级师范学校史地部,学习勤奋,成绩优异。毕业后担任过中学教师及教务主任,并以学识和威望当选为直隶省参议员。新文化运动中,台臣先生思想备受熏陶,与时俱进。“五四”后观念益锐,力倡民主与科学,成为一位民主主义者。1923年,为推动直南地区的教育事业,谢台臣受省教育厅委托,来大名创办第七师范学校,开始了他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时期。
谢台臣以旧教育出身而接受新思想,两相对比,痛感旧教育“死读书、读死书”积弊之重和对人才的戕害。他指出:“以往司教者往往不了然于作与学的科学的关系,误以为读书为教育的全部,以致学工业的不会制造,学农业的不会种田,理论与事业分家,教育与生活隔离,所谓理论家与学者,都成了无用废人的别名。”他渴望能够使用新方法,传播新文化,培养新人才。经过对古今中外教育理论的广泛钻研和反复比较,他认为清朝“颜李学派”主张的“经世致用、躬身习行”和美国学者杜威主张的“实用主义、实际操作”最为科学,遂取二者之长,提出了著名的“以作为学”教育理念,并将此作为大名七师的教育方针。所谓“以作为学”,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理论联系实际,课堂教学与生产劳动相结合。这些话现在说起来简单,但在当时谈何容易!须知那时废除科举还不到20年,在高高低低讲台执教的教师、在大大小小学堂管事的官僚,大多是科举出身、八股立命的腐儒,对新思想一无所知,而且有天生的反感和抵触。所以,“以作为学”思想在七师甫一登场,就遭到了校内校外保守派的强烈反对,阻力和刁难接踵而至。但谢台臣立场坚定,决不退缩,不但有强硬的态度,而且还有务实的手段。
——他延聘新人,改革教学内容。传授新思想,必须依靠新力量,形成抵御守旧势力的强大阵容。他广泛联系,陆续聘请了一批受过新式高等教育、思想进步的青年才俊到校任教,其中包括建国后担任山东省副省长兼山东大学校长的晁哲甫、担任中国自然博物馆馆长的王振华、担任国家文物局局长的王冶秋、担任中共吉林省委书记的李梦龄、担任最高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的张苏等。当时这些人很多已经是地下共产党员,知识新,思想新,有朝气,有抱负,给大名七师带来勃勃生机。实际上,他们在帮助谢校长推陈布新的时候,也悄悄洒下了革命的火种。在引进人才的同时,谢台臣大胆进行教材改革。他抛弃了陈腐的官方指定教材,尤其是文科教材,组织新派教师自编讲义。现代文学,选用李大钊、鲁迅、郭沫若、高尔基、莫泊桑等人作品,古典文学则选用李白、杜甫、陆游等人作品,培养和激励学生的爱国情愫。他亲自操刀历史课程,为学生撰写了《中国历史讲义》,笔者有幸拥有一本。牛皮纸封面,里面全是他考究的蝇头小楷,厚厚一本,自始至终无一字涂改,堪称一卷书法作品。而观其内容,更是赏心悦目。里面一扫过去帝王将相治国御民之术的描绘,而突出反映社会形态的演进,读之耳目一新。对列强蹂躏、割地赔款、维新变法、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等重大事件夹叙夹议,深入浅出,感情洋溢,尤为精彩。虽时过80余年,披览仍令人心潮起伏、感慨万端,可见当时对莘莘学子的影响!
——他改进教法,实行学作结合。“我们要与生产的人打成一片,随处教,随处学;在耕种时讲农学,在作坊中讲工学,在用秤或搬石头时讲力学,在人事纠纷中讲社会学,一面教人,一面跟人学习。”这些话,既是谢台臣教育思想的表达,也是他“以作为学”教育活动的真实写照。农学,开辟了农事试验场、园艺区和饲养场,那里草木葱茏,瓜果飘香,猪鸡之外还养蚕养蜂,书本知识与实用技术紧紧地“嫁接”到一起;化学,由师生集资建立了制胰厂和照相馆,学生亲手操练,所产“荷花”牌香皂享誉一方;物理学,建有榨油厂和针织厂,通过更新机器和工艺,不但使学生饱受锻炼,而且推动了大名工业的发展;经济学,校园设立了贩卖部和小银行,既让同学亲身感受怎样经商和理财,也方便了师生生活;社会学,在附近十几个村庄设有农民夜校,一方面为群众扫盲,一方面接触社会,研究现实。通过这些措施,学生既增长了知识,又提高了技能,成为适应社会需要的有用人才。谢台臣的教育方法,不说当时,就是拿到现在,也是十分宝贵的。
——他坚持以人为本,着力培养学生的健全人格和健康体格。谢台臣的教育思想决定了他不仅是灌输知识,更重要的是对人的塑造和培养。他坚持每周一讲,即每个星期一早操毕,他都要登台演说。讲本周以来教学和生活中的问题,讲本周以来国家和地方形势,讲对全体师生的要求和希望。他还把先贤语录和名言警句辑印,发给大家,督促背诵,并用其规范言行。他坚持因材施教,每届新生一入学,他都要求大家写小传,以便对学生的家庭状况和个性特点有所了解。入学后,他要求大家每天写日记,把自己当天的活动、思考记载下来,而他一一检阅,并作批语。这不但使他及时了解学生思想动态,解惑答疑,而且建立了与学生的沟通之桥,激发大家参与校务管理的责任心。比如尹济美同学日记中提到,石灰划出的球场边线容易被雨水冲掉,建议沿线挖成三寸浅沟,填以灰泥,可一劳永逸。谢台臣当即表扬,并予采纳。他十分重视学生的身体素质,学校设置了严格的体育课程,并有齐全的体育场地和器材,经常在校内外组织开展各种体育竞赛,竞技水平全省有名。对体弱学生,他格外重视,提出硬性要求。建国后任中央统战部常务副部长、中顾委委员的平杰三回忆说,他刚上七师时体弱多病,在台臣先生督导下每天做操打球,体质迅速增强,90多岁了还能参加社会活动。谢台臣当年这些做法,至今都对我们的教育工作者具有借鉴意义。
通过上述措施,“以作为学”的教育方针得到了彻底贯彻,学生形成了热爱劳动、情系工农的价值观,校园里形成了勇担社会责任和坚持真理追求正义的小环境。这些都为七师成为党的人才基地和地下堡垒提供了良好条件。谢台臣执掌七师8年,培养了几百名有知识、有思想、有理想、有能力的优秀人才。七师学子,在敌后抗战和解放战争中,成为平原游击战的干部主力,有几十位血洒沙场,为国捐躯。有幸看到胜利建国者,仅省军级以上干部就有20多人,司局级以上干部100多人。
党在这里最早的播种者是七师英语教员冯品毅。冯系大名冯庄人,毕业于北京高等师范(北师大前身)外语系,五四运动健将。1926年8月至11月,时任中共豫陕区委委员的冯品毅应谢台臣之请来七师任教。这位冯老师真是一位出色的革命活动家,他供职七师不到3个月,却出色地完成了3件大事。首先是他坚定地支持并推动了“以作为学”方针,他以高超的英语水平赢得了全校师生的敬重,接着改编了水平高而入门快的英语教材,比如将刚刚结束的北伐“铁军”激战贺胜桥的故事写成课文。其次是建立读书会,传播马克思主义;他介绍的辩证唯物主义,不但极大地影响了十几位读书会会员,而且也深深地影响了谢台臣先生,为其树立共产主义信仰和后来加入党组织起到了思想奠基作用。三是发展了大名第一批中共党员。1926年10月,在冯品毅离开大名前夕,将3名优秀的读书会会员秘密发展为中共党员。他走后不久,组织上在七师建立了党团两个支部,这是共产党在直南地区举起的第一把火炬。
谢台臣是呵护红色苗圃的园丁。没有他,七师就形不成党在这里生根发芽的气候和土壤;没有他,七师也不会这么早引来革命的种子;没有他,党组织的幼苗就难以躲过一次次霜冻之灾。他虽然不是第一批党员,但他对党的活动是支持的,其中包括委派和赞助3名党员到北京寻找组织与到武汉参加农民运动讲习所。1927年4月,风云突变,蒋介石向共产党人举起屠刀,革命形势急转直下。在这人人避之不及的危急时刻,台臣先生却毅然加入共产党,成为大名第二批党员。从此,他从领着国民党薪水的校长变成了一个暗中拆国民党墙脚的布尔什维克,也把一座官僚学校变成了为党培养干部的红色摇篮。他幕后参与领导策划了一次次革命活动,可当国民党的军警人员逮捕学生时,他又利用自己的校长身份和社会地位挺身而出,设法营救。在他的工作下,党在七师的发展一直很顺利。截至1930年上半年,全校师生300多人中,共产党员、共青团员超过100多人,加上外围组织,革命力量已占全校人数的三分之二。这里一直是中共大名县委的隐蔽处,而且还是直南地区党组织的联络枢纽,以七师为中心,党的工作辐射到周围十几个县域。用当时国民党当局的话说,这里是“共产党直南地区大本营”。在当时周遭一片白色恐怖的社会大环境中,能有这样一块生龙活虎的“小苏区”,在全国革命史上也是罕见的。
七师在培养人才的同时,还组织开展了可歌可泣的革命斗争。除了经常性地散发传单宣传群众之外,争取“红枪会”配合北伐、反“十一月围剿”斗争、“挽谢驱张”大学潮等尤为突出,可谓波澜壮阔,不仅震动直南,在整个华北地区影响也很大。大名七师与保定二师一南一北,遥相呼应,成为党在华北的两面红旗。单从育人的角度看,大名七师比保定二师的贡献还要大,但七师革命在社会上的知名度却远远比不上二师革命,究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没有人为她写出一部像《红旗谱》那样著名的、家喻户晓的文学作品。
谢台臣和七师的命运从1930年5月开始糟糕。斯时,党内“左”倾冒险主义路线传到大名,省委特派员强迫县委组织暴动,夺取大名城。谢台臣认为,暴动时机尚不成熟,应当隐蔽力量,等待机会。他因此以“右倾机会主义错误”被开除党籍。失去党员身份的谢台臣无法领导共产党员云集的七师,只好辞去校长职务。此后,不负责任的蛮干加上敌人的残酷镇压,大名革命力量严重受挫。到1933年,七师共有170多名党团员和进步学生被开除(抗战爆发后,这些人成为直南敌后党组织的支撑),党员只剩1名,组织完全被毁,县委转入乡下。看到自己一手创办的学校和党组织遭此重创,而自己仍不被同志理解,另一方面又受到反动势力威胁,谢台臣思想苦闷,重病缠身,于1936年2月26日郁郁而终,年仅52岁。自1962年,晁哲甫等同志就呼吁恢复谢台臣党籍问题,但因诸多原因,直到1979年,中央组织部才为他平反昭雪,蒙冤达40余年。而今,谢台臣先生的纪念碑竖立在七师(现名邯郸师专大名分校)校园里,不高不大,朴实无华,一如他生前的为人。
寂寞的大师——杨堃
对于许多大名人来说,杨堃是个陌生的名字。笔者曾问及不少大名县内县外的官员乃至学人,他们均对这个名字闻所未闻。笔者的心有些悲凉,这么一位顶级的学术大师竟然不为他的乡人所知晓!翻开《大名县志》,也只在《专家学者人物表》中仅有“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教授”这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苍白得不能再苍白的介绍。实际上,作为一代学术宗师,杨堃先生的卓越建树、学术地位,甚至他的传奇人生和不凡家庭,都是让家乡永远为之骄傲、为之激动的文化坐标和精神财富!
——他是与吴文藻、费孝通并驾齐驱的社会学大师,我国民族识别理论的创始人。他提出的民族识别标准,成为我国民族划分的基本依据。
——他和夫人张若名是我国有史以来第一对博士夫妻,而张又是同周恩来、郭隆真等一同创办天津觉悟社、一同赴法勤工俭学、终生受到周恩来夫妇尊重而被称为“大姐”的人。
——他的《民族学概论》、《社会学与民俗学》等众多著作是中国著名大学和学术机构相关专业博士、硕士研究生“铁定”的必读书目,不折不扣的经典著作。
杨堃,字象乾,早年从事革命活动时又名杨赤民,曾用笔名杨念基、张好礼等,生于1901年10月8日,县城大寺街人。杨家本是书香门第,父亲杨东生为当时著名的中医,所以杨堃从小受到了良好的启蒙教育,小学和中学学业均告优异。同时大名丰富的民间故事、热闹的乡间节庆、隆重的祭祖活动也为其幼小的心灵抹上了第一层记忆。后来他在法国完成的博士论文《祖先崇拜在中国家族和社会中的地位》,可以说与此有着不可分割的血脉传承,老家的见闻无疑成为最可靠的第一手资料。以此为起点,杨堃先生开始了他毕其一生钻研的社会学研究。
五四运动后,民主科学的新思潮涌到大名。风华正茂的杨堃信奉科学救国,于1920年考入直隶省立农业专门学校留法预备班,次年以甲等第三的成绩负笈西游,留学法国里昂中法大学社会学系,斯时年方20岁。1923年,杨堃经郭隆真介绍加入旅法少年共产党。世间万物充满了巧合,郭、杨二人是老家相距不过20里的一县同乡,竟在万里之遥的异邦相遇。国共合作后,杨堃加入国民党,当选为国民党里昂支部宣传委员,后又选为驻法总支部宣传委员,积极投身革命活动。1927年四一二、七一五反革命政变后,杨堃代表旅法国民党人发出谴责蒋介石的电文,退出国民党,从此脱离政治,专心学术。1928年杨堃完成博士论文初稿,赴巴黎大学进修,师从著名汉学家、社会学家、神话专家葛兰言教授,攻读民族学、人类学和考古学。此间学业大进,论文迭出,打下了深厚的学术功底。1930年夏,度过10年洋寒窗的杨堃终于得到正果,同时获得人生三大得意中的两件:一是金榜题名,获得博士学位;一是洞房花烛,同中国第一位留法女博士张若名女士结婚。
张若名是位传奇女子。她是河北省清苑县人,14岁考入天津“直隶女子师范学校”,与郭隆真、邓颖超等同学。五四运动中,她们与周恩来等人创立了著名的“觉悟社”,组织集会,发表演讲,还被抓入警厅坐牢,成为风云人物。1920年11月,19岁的张若名和周恩来、郭隆真等赴欧勤工俭学。在法国,张若名加入了“中国少年共产党”,继续以极大的热情和勇敢投身革命。后因受到了警方追查跟踪和党内一些人的刁难,思想产生了波动。兼之周恩来、郭隆真两位相交深厚的老同学、老战友相继回国和赴苏学习,孤独的张若名逐渐淡出政治,走上了青灯黄卷的治学之路。将杨堃和张若名介绍到一起的是郭隆真。郭长张8岁,处处像大姐姐一样关心她,朝夕相处多年,感情深厚。郭认为杨堃与张若名志同道合,堪做伴侣,这样两人逐渐走到了一起。张若名经过7年苦读,于1930年获得文学博士学位,从而成为当时赴法留学40多名女生中惟一获此殊荣者,也成为中国顶尖的法国文学研究专家。
1931年初,杨张伉俪回到阔别多年的祖国。杨堃先后执教于河北大学、国立北平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和清华大学,主要讲授社会学、人类学和民族学等课程。张若名则受聘北平中法大学教授,主讲法国文学与心理学。这一时期,他们待遇优厚,月进600大洋,雇有保姆料理杂务;生活舒适,住的是吴文藻、冰心夫妇腾出的“燕南园”别墅。这使他们无忧无虑、专心致志地投入到各自的科学研究,进入了一个学术黄金时期。杨堃的各种著作和译作如雨后春笋,《中国现代社会学之派别及趋势》、《中国新年风俗志序》、《法国社会学史》等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他以西方先进调研方法为工具,以我国社会现实为研究对象,中西交融,古今一体,影响日炽,很快成为中国社会学界的主将之一。1934年,杨堃等人发起成立了中国民族学会,后又主持《民俗研究》季刊,在民族学、民俗学研究方面打开局面,连续发表《民俗学与社会学》、《灶神考》等经典论著,其学术价值至今不废。
为了方便民族学实地调查,1947年到建国初期一个阶段,杨堃到云南大学执教,任社会学系主任,开始了意义深远的少数民族考察和民族识别工作。1955年春,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在参加万隆会议途中逗留昆明,登门拜访了杨堃、张若名夫妇,并共进午餐。30多年老友重逢,自然感慨万千。5个多小时的交谈中,周恩来转达了邓颖超对“若名姐”的问候,更多的是向杨堃询问了许多民族学问题,特别是边疆地区的民族分类及民族特征等,并阐述了自己的观点,鼓励杨堃努力研究民族识别工作,特别是确定几条识别标准。在总理鼓舞下,杨堃或骑马、或徒步,翻山越岭,深入到剑川、大理、西盟等荒僻腹地,对白族、彝族、佤族、哈尼族等进行民族调查。立足丰富的第一手资料和深入的分析研究,使杨堃陆续发表了《试论云南白族的形成和发展过程》、《关于民族和民族共同体的几个问题》等多篇极有分量的论文,对民族识别理论起到了奠基作用。
杨堃在云南大学工作长达31年,这里是他学术价值升华的地方,也是他生活饱经磨难、妻亡子散的地方。1957年,张若名在“反右”运动中受到冲击。她当年在法国退出“少共”的往事被翻出来,指为“背叛革命的叛徒”,半年多的时间里,受到无数次批判。不堪凌辱的才女教授于1958年6月18日纵身投入云大旁边的南盘江中。而他们的孩子也因此受到株连,被关押进劳教所。1963年,在邓颖超的干预下,云大党委才对张若名的错误批判进行了甄别,向家属赔礼道歉。
但杨堃的厄运还未结束。1966年,文革风暴来临,杨堃“顺理成章”地被打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批斗挨打成为家常便饭,几乎丧生。家被抄4次,几十年积累的数万张读书卡片和调研资料被劫一空,大量珍贵书籍被迫当废纸卖掉。先生以花甲之年被赶出教授住宅,下放劳动,自费治病。直到1978年,经胡耀邦亲自批准,年近八旬的“国宝”级专家杨堃调回北京,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研究所研究员。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20多年光阴白白浪费,而这正是杨先生学术思想的成熟时期!
老牛明知夕阳晚,不待扬鞭自奋蹄。此后数年,枯木逢春的杨堃以争分夺秒的姿态重新投入工作,进入他人生最后一个辉煌时期。他以耄耋高龄,连续出版《民族与民族学》、《民族学概论》、《原始社会发展史》、《社会学与民族学》、《民族学调查方法》、《杨堃民族学研究文集》等6部专著,发表50余篇论文。他还担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顾问、中国神话学会顾问、中国民俗学会副理事长等职,特别是他还带出了一批民族学博士研究生,使得我国民族学研究后继有人,薪火相传。
1998年8月,一生波澜起伏、大喜大悲的杨堃老人与世长辞,享年97岁。他生前鲜回故里,死后也未落叶归根,但他对得起大名这块故土,他是大名的优秀儿子,他为故乡挣来了荣誉,因为他那光辉的姓名之后,紧跟着的总是“河北大名人”。通过他,大名在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殿堂留下了自己的印记;通过他,大名丰厚淳朴的文化底蕴融入了我国社会学、民俗学的肌体。
杨堃先生高寿,得以从事教学科研70年,留下大量成果;他治学严谨,学术水平含金量很高。他尊重事实、不盲从、不流俗,总能提出自己的独到见解。他说,没有自己的观点就不配当一位教授。多年的研究生涯,让他在很多领域建树多多。除了民族学、民俗学、社会学这三大板块之外,他对民间宗教、民间文艺和民间神话也颇有研究。特别是神话研究方面,他提出了很多挑战传统和正统的观点。譬如他认为“人类童年”时期(原始群时期)不可能产生神话,神话最早仅能产生于5万年至1万年以前,即旧石器时代晚期。而这,与马克思的有关论断是不合拍的;再如他破析了神话与宗教的关系:人类征服自然的愿望和向大自然屈服、并对大自然有所乞求的现实,是原始神话和原始宗教产生的共同根源,但神话又是宗教的一个组成部分。原始宗教有4个要素:神话、礼仪、巫术、圣物与圣地;阶级社会的宗教亦可归纳为4个要素:神话(“圣经”中的神话)、礼仪(祭祀典礼)、宗教人员及信徒、庙宇和寺院。又如,在神化与迷信的关系问题上,他不同意那种认为“宗教是消极的,神话则是劳动人民的、积极向上的、具有很高艺术价值的”的看法。他认为宗教与迷信没有严格的区分,宗教与迷信同在,即使在社会主义社会,迷信依然存在。这些观点都反映在他《论神话的起源与发展》、《神话与民族学》等论文中。
笔者常常思考,像杨堃这样一位杰出的大师级人物,为什么在社会上默默无闻,即使是在他的家乡也毫无影响?当然首先是其学术领域的局限,学术总是和寂寞相伴存在的。寂寞是学术的襁褓,也是学术的魅力。从事学术的人不会看重名声,否则他也不会选择这一行了。特别是像扬堃先生这样从旧社会走过来的老一代知识分子,专心学术,不事张扬。更重要的是社会环境的影响。建国以来一波接一波的政治运动,使意识形态成为政治一股独大的单极世界,学术的地位日益沦丧,屡屡作为整治对象的知识分子也成为“贱民”。文化在贬值,政治却在膨胀,整个社会疯狂地崇拜权力、追逐权力,本来就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意识弥漫了社会的边边角角,与日俱增,愈来愈重。杨堃作为一位专业学者不为世人广知不足为怪,但不为其乡党知晓是不正常的。提起大名前些年出现的3位省委书记,哪个大名人不知道呢?省委书记与学术大师没有可比性,但笔者以为,学术大师的社会价值一点儿也不会在省委书记之下。时光飞逝,高官的威仪注定埋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但学者的著作及思想却长存天地之间,且历久弥香。千年历史中,谁还记得司马光、纪晓岚当过什么官呢?让人记住的只是他们的《资治通鉴》和《四库全书》,甚至他们的家乡也因之让人肃然起敬。世世代代崇尚文明的大名人难道不为孕育出杨堃这样一位优秀的赤子感到高兴和荣耀吗?当然,他带不来项目,引不来投资,可他的社会价值是难以用物质来衡量的,这是大名乃至河北当代人文精神的泰山极顶,是大名乃至河北当代高耸入云的文化昆仑。
责任编辑 张 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