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的平原(组诗)

2009-09-29 05:57郑小琼
文学界·原创版 2009年5期
关键词:花椒树平原尘世

郑小琼

黄昏

泛黄空气中,归栏的牛羊

它的哞叫,划碎完整的乡村

我熟知的平原,在叫声中露出宿命的悲哀

叫声停在颤抖的树叶上,青草的茎脉

流动着的植物与人,河流与牛羊

命里注定的喜与忧,恨与爱………

被落日照耀,灰黄而平静

穷苦的日子,悲泣的心陷入黄昏

爱与欢乐,来得太快;多少哭泣

过于感人,路上行走的牛羊

在蓝天,眼睛,树木组成的灵魂里归家

它们加深了我的愧疚与罪愆

软弱而悲伤的心,饱含落日的苦水

平原倒满胆汁的黄,永存的苦

涂满了万物的脸,涂满万物的叫喊,

涂满长咽不息的河流

颓废衰败的旧房间,剩下爱与恨,

草芥与树木,连枝带叶地逝着

剩下归圈牛羊向蓝天低低说着:

肉体远离死亡,灵魂在夜里安息!

我所爱的,如此渺小,

我所恨的,如此明亮

这些承担的,究竟是谁的责任

真理原本胆怯而黑暗,它需要血

它需要潜心远山,这被矛盾

纠缠的尘世,男的随河流去了远方

女的守着白色的丝绸,我不能

逃脱的疲惫。多少年,成长转换成

焦虑,节制招来赞赏,爱是无助的

让人怨恨地谈论,流水向东,爱情

向西,它的渺小中含有铺天盖地的孤独

与寂静,有多少目光与月亮,有多少

行人与牛马,一条河流不能平息

内心的火焰。无法控制不仅仅

是爱与恨,还有命运,它们充满

惯性,爱与恨一再变低变小

它们在衰老,裂缝

五七桥

月光漏下斑驳的虫蚀

流水前生未了的情缘

舌头发绿,咽咽说着

“公子,你!”还未出口

万物开始颤抖,尖锐的浮世已难以辨白

五七桥在人间度过了五十个春秋

我爱它的安稳与不颓废的内心

草木投下轻盈、秀丽的清影

五七桥眺望黑发的河流

长满青苔与谣言的榆树

村庄浸在月光中

被风吹动的灵魂

犹如直立行走的月光,来来往往

他们灰暗无常的背影穿透我们的怯弱

五七桥上,那些崩溃的人与肉体

隔世的断魂腔,长长的忧伤

我已记不住浮世,时光不断糟蹋着

一些热爱与悲悯,河水拍打明月

桥边的店铺中,灯晃动着

中年妇女与拉二胡的瞎子

说着嘉庆年间的往事

延伸方言间纯洁而简单的愿望

“从前,啊,从前的以前……”

多少人从桥上走过,疲惫而清热的泪

是安稳的,黑铁栏杆,碧绿的杉树

河水徒然掠起五十年的光阴,剩下

水面小小的水流星,溅落

五七桥下细小的,卑微的人与物

从不衰老却无处不在的时间在说着

“万物如此安静,桥是安稳的……”

解散

解散吧,这剩余的岁月,这疏松的

骨头,潮湿的,患着不同疾病的心脏

隐忍的松竹梅兰,它们在喟叹中

刻下遁世的,庸俗的疑问

她,已无人知晓,往事与行人,离去的

就断然解散吧!红漆的脸上多少喜怒

暮色的年轮唱着“聚散总是苦”

我的兴衰是俗世的,草木的枯荣疲惫而

干净,潜心真理的人忘记远方

曾经的恩与爱,已是那么遥远

我愿解散这紧固的内心,葬身于它

解散吧,这剩余的岁月,它的颤栗与悲悯

它持久的爱,来得太猛烈!

爱是不死的,在尘世间

爱是勇敢的,回忆是脆弱的

它们相遇是疼痛还是懊恨

往事被汹涌的激情毁容,剥落厌世的

木榫,我们因为软弱而松散,“这被消磨掉的”

已不再返回的忏悔与忧伤,结痂于心

纠缠于水银的镜面,照亮隐暗的洞穴

无法觉察内心,把爱埋在心里

让它长出震颤的绿苔般的斑痕

久积内心的设想与背叛

被矛盾纠缠,灰烬是怯懦的

无法偿还爱的债务,不断折磨

晦暗的命运,她遗忘了永恒

剩下的,怎么回忆就怎么伤感

爱是勇敢的,我们是脆弱的

仿佛一个时代与另一个时代相遇

它们撤退,还有什么是不可饶恕的

它们相遇,是疼还是恨

明月寺

僧人垂钓明月,淹没青草的明月

月光淹没于万物,照耀人间的枝桠

分开白天的恶与夜晚的恶,明月寺间

传说都是废物,却不幸遗身琐碎的

世间,剩下青袍的僧人,和一颗淡然

垂钓明月的心,明月寺里种下松,柏

种下一棵孤零零的万年青,种下茶道,青瓷

陶罐,土埙,种下二胡里浮世跟秋风

这是清代的明月,也是民国的明月

映照着人间枯荣,他超渡着亡灵

超渡着乡村的暮色,把死人安置活人

心中,让他们安静,有时风吹起

一颗颗慌乱的心,活着的人多么需要先人

抚慰。“沙,沙,”这是松树,柏树

万年青,它们钓着明月,钓着这世间

永存的寂静,老僧人的安宁。明月长照

门扉的明月,静水流出悲凉

悼歌

生死的契约在墓地阳光里赤裸裸

我剥开爱与恨,剥开昏黄的光线

剥开内心几千里长的回忆,从朱漆的往事

到赭红的流水,竹林让出一块块安静

开着白菊花的静,纸钱与青烟让出空间

它们的低语闪动着火光,照亮纸花

纸楼,纸衣裳,低头的悲泣,秋天渐深

山水与人群,心里浮着难以言喻的孤单

江边

这些蔷薇三色堇,暗流涌动的江水

洗刷内心的愤怒,天空压得很低

倒入江里,黑色的石头既不悲伤

也不喜悦,它们长时间的沉默

我只想低声说桥头的栀子花

它的瘦弱,在微风中传送

经典的清香,暮霭般人世的光景

无人再问尘世的杂乱与喧哗

光线暗淡的往事已尸骨无存

剩下白鹭飞过伤感的青山,寂寞长鸣

火车驰过平原的屋舍,旷野摆满宴席

劳作的农民……他们原本是

生活中卑怯的佳肴,有着苦楝树暗哑的悲凉

膝下的蔷薇,忠厚而繁茂,它的温良

与失踪的苦闷,它站着

看田亩反复的收获耕种

看江水涌动,薄暮的天空已很低

低过江边用低音说话的穷人

多少次,我摸着一张张哭泣的脸

它们成群结队地走过,瑟缩着

涌向平原,长成方言的青草

尘世在泪水中静静生锈

远行的青年坐火车,一直坐到

咳嗽的风烛残年。雨抓着他们的命运

河流向东流啊,那些逆流着的脸

在河边刻下卵石堆,芦苇,黄沙,咽下

尘世的爱恨情仇,树木站在蒙蒙细雨中

它喝够了阳光,显得温暖而茂盛,树梢上

几只灰灰的麻雀深入灰暗的过去

它的噪音,一个视窗探头的女子

漆黑的瞳仁摸到腐烂而哭泣的脸

河畔的石头变成了出乡的流云

焚烧的弦中长出的绿叶

飘雨的浮世,亲切而伤感,

留下一片片微笑着的爱,在落着

啊,这雨水,你爱着!

这春天,你爱着!

多少漫游着的命运,你也爱着!

真相

真相在背后闪耀,灰烬

越来越小的事情击溃了坚硬的心

我们拨动着灯芯,亮一些

再亮一些,我们目睹那模糊的

纠缠一团的痛苦如乱草在春风中生长

深处,有寂寞的鸟鸣自草丛升起

水渍

这阴影盛下一个胃,消化着时光与厄运

开花的人,做梦的人,有着同样的命运

想想前世,我是个罪孽丛生的人

今生碎成细雨,滋润着,我曾经愧对万物

我的歉意和它们的怨恨同样多

它们的眼里,这湿润的水渍是通向澄明的门

万物寒霜,浸透了岁月的悲凉,我无法逃脱

愧疚的枷锁,我记下前世衰败的风景

林边的灯火,透风的马厩,山里的石磨

磨着血液里的盐与骨头里的疼

我记下江水的萧瑟,船只装着

乱石和白云,风吹秋寒,我认不清

自己的痛苦,混乱的市井田畴长满生活的斑纹

湿润的水渍通向我的痛苦,风吹

浩渺的星空,吹着干枯萎缩的道德

多少年了,愧疚像鞭子抽打心上,疼!

树木葳蕤着清凉的苦,在风里

年久失修的桥,呜咽着岁月残片

平原收藏一个人的善恶,那些安谧的杉树,榆树

低垂头颅的杨树像历代死去的先人,它们的安宁

时间对于它们,已不再重要

它们在风中唱着拉魂的川剧

树荫伸展飒飒的旧朝风景

在暮色的流水中,我写下爱,承受万物的痛

树木想起它的黄花时代,呜呜的惆怅

寂寞不再平静,它是压在头顶的阴沉

河上漂来的木头,死猪尸体,多么像我们

那颗丢失很久的良心,剩下发臭的河水

跟站立的树木在风中抗议着

智慧

我怀念的智慧已跟随古代一起流逝

如今只剩下歪手艺的人们

用活命的借口污染着平原

寡淡的生活抹着眼泪

人们从灰斑鸠声里听到善恶原本有报

铁锈的沉默咬断流水,喑哑的尘世

楝树枝上的布谷滴血

偏头疼的智慧混同于平原

河流浮着中毒的鱼

鳃间淤积着内心的凄苦

风烛残年的疾病与咳嗽

贫穷潦倒的母亲们怀抱疾病,

被歪手艺污染的平原

反复的耕种,它们的收获和恨

昏暗,开阔,薄暮中

旧朝的智慧有着神祉般的干净

灯火中的愧疚,宛如川剧温暖的声音

带着旧时代的善恶隐居青山

清风吹拂着生活,充满了虚无的恶

爱着的清溪,鸟鸣,灵魂

一天天被锈蚀着。一点点丢失着

渐渐减少的鸟影和落叶的声音

在窗口,蝴蝶兰开花了

山峦那边庄稼里,我泥泞的回忆

对一头牛的愧疚,也是一个人对欲望的恨

那些罪恶压抑着我,像一根鞭子抽打着

黄昏中,归圈的牛羊,已不再重现

如今是秋天,原野收割,剩下万家灯火照亮

空空荡荡的愧疚与罪恶

花椒树

那些路边的花椒树

它寂寞春深的影子

开花,落叶,满怀悲伤

栖落花椒树的黑斑鸠,它的鸣叫

刺痛童年。淡蓝色的花落着

渺茫远方黄昏的凄凉

啊,我有过的花楸树

一夜之间长成的少女

把细雨的薄暮交给花椒树

抽着忧伤的细雨,它落着

抽着花椒树一样的花瓣

那么透明,让如今的我失去了灵魂

花椒树守着我的秘密,在秋天

扎根肉体中的花椒树从寂寞中

传来声音,它唤着我的乳名

秋日的花椒树送来身体内

辽阔的平原,那里

有我欠尘世渺茫的债务

等我用尽一生偿清

院外

三千丈的苦闷来自断肠草年迈的叹息

大叶芭蕉间淤积着清凉的痛苦

幽暗的深处,风吹着

空阔的,无边的我

路边的榆树林,它们年轻

走向中午,院中槐树,它们年老

蹒跚于夜晚,屋顶倾斜了咳嗽着的

落日与庄稼,风从平原的屋檐走过

吹着美人蕉,指甲花,盛开的鸡冠花

它张嘴啼唱,一颗暮色苍茫的心

猛烈地晃动!

古桥头,点亮一盏灯,照耀

稀少的人影,呜咽的河水

花椒树的枝叶伸入初秋的山中

河畔落叶的榆树林,衰败的杉树林

千秋万代的秋天低沉,忧郁悄悄凝结成

萤火虫与微凉的贫穷,它的高傲与悲伤

朵朵发光,朵朵飘荡,飞进穷人们黯淡的

内心,这些对命运从无知晓的萤

对命运充满尊敬,它们飞过初秋的河畔

初衰的草丛。更多的,在空寂的心间亮着

照着尘世的酸苦,虚度的宿命,它们难以描述

点缀荞麦地里,照亮地里穷人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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