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淘
沿记忆逆流而上,我依然想不明白是如何开始
写作的。少年时代,我对写作的认识相当荒诞———作
文,在作文纸上起承转合,不能低于600字。我痛恨
写作文,厌倦在黑格子的作文纸上表决心。但不喜欢
并不意味着不擅长,我总是投机取巧地疯狂歌颂真
善美鞭挞假恶丑,一根筋地表现变态的积极向上,也
总是获得满意的分数。直到高考,得了便宜还总卖乖
的作文生涯也随之结束。我记得那天的题目是谈诚
信,我其实痛恨写此类作文,无非说诚信好诚信妙丢
了诚信要害臊,可以发挥的余地非常少。立意摆在那
儿,讲故事摆事实随便,只是要万变不离其宗地归到
诚信上。好似条条大路通罗马,诚信便是彼时的罗
马。我的高考作文得了满分,以算得上完美的成绩告
别了被迫作文的时光。没人再要求我写什么,却终究
还是自觉地写起了小说、散文。简直有几分无厘头的
意思,现在说来,自己也有些恍惚。
虽然我高中时出版过一本随笔集,但彼时出书
完全是机缘巧合,满足的也不过是少女的虚荣心,没
有想过可持续发展战略。并且那本和高考作文相类
似的小册子如今已成了我极力想掩饰的短处,生怕
有谁发现我曾经那么低智商。如果挖地三尺非要为
我日后的写作找出蛛丝马迹,恐怕便是我对文字的
迷恋了。中学时曾经疯狂使用修辞方法,比喻、拟人、
排比,我几乎是绞尽脑汁地力求“文学”,不修辞毋宁
死。无论什么题材,什么要求,我都花里胡哨地东拉
西扯,一根筋地和词语较劲。如今回头看,难免慨叹
少年时近乎偏执的词语迷恋,亦会暗自揣测是否是
那痴迷引领我最终走向写作的路。
很小的时候便是如此,我并不好奇故事的结局,
反而更关注承载故事的语言。当那些睿智的精妙的
新鲜的沉郁的任何一种气场强烈的文字出现,我会
一下子被点染,兴奋起来。我把印象深刻的句子誊在
本子上,字迹工整,内心虔诚,一贯邋遢的我却仔细
地保存着那些非凡的句子。我高山仰止地悲伤着他
们的悲伤,幸福着他们的幸福。
如今再看,有些句子已因我的成熟和变化难以
再入法眼,有些却依然让人眼前一亮。“忽然产生了
某种不安全感,好像被一个有皮肤病的老太太紧紧
抱住一样。”“暑假仿佛一个大黄斑,令人乏味。”这两
个句子来自我的本子,它们分别属于村上龙和弗朗
索瓦兹·萨冈。我爱这两个作家,因为他们可以轻易
组织起灵动散淡惊艳的语言,纷乱的文字被他们安
排得繁花似锦,如上的句子对于他们只是寻常。谁都
可以猜到,如我这般睁大眼睛盯着字里行间的人必
然喜欢周晓枫,多年以前,当我第一次读到《鸟群》
时,那颗未成年的心充满着激动和狐疑。那份灿烂慧
黠、那份灵动飘逸,让我一直念念不忘。多年后,我第
一次面对周晓枫时,并不像粉丝见到明星时的大喊
大叫,我几乎难以挺直脊背,差点失语,一种莫名的
紧张包围了我。我百感交集地坐在她身边,脑子里各
种念头此起彼伏,却没有一句现成的句子,语无伦次
只剩一脸无辜。虽然周晓枫亲切、风趣,可是我还是
因为那些独树一帜的句子忍不住对她满怀敬畏。仿
佛遭遇默默暗恋的对象,我与多数人的反应一样,沉
默而慌乱。
出于对语言的热衷,我写了很多散文,但是得以
出版的作品却还是小说。
我写了一些青春期的故事,一些成绩优异或者
不学无术的少年,和成长打了照面,反叛或者顺从,
规矩或者放肆。那是极平凡的故事,因为它们来自极
平凡的我。我从重点小学读到重点高中,本科和硕士
读了相同的专业,总在念好像永远也学不完又似乎
永远也用不上的书,至今没有步入风情万种的成人
世界。仿佛多年来走了一条笔直的路,光阴荏苒,回
头却依然可以看见第一个脚印。我一直活在衣来懒
得伸手饭来懒得张口的温暖环境里,没什么事让我
喜出望外,也几乎不会穷困潦倒,始终是这样没有新
意。不过是细碎邋遢的事,许多故事里有我自己的影
子,天真痴情的女孩,表情节俭的男孩,装腔作势的
少女,热衷说谎的少年……我把自己单调懵懂的青
春填充在各种身份里,送他们寻找幸福,或逼他们走
向绝境。
显然,那些年的小说必会带着年轻的烙印,终究
不过是一些秀美俏丽的青春片段。彼时的故事,胡思
乱想胡言乱语,有点浪漫,有点张狂,带着做作的风
花雪月和愤世嫉俗,一如当年的我,有点矫情,有点
任性,误以为人生可以永远春色满面。但好在,它们
还是真诚的。幼稚,却还有一点点可爱,带着毛茸茸
的坚贞和荒诞,是一去不返的为赋新词强说愁。
已经有好几年没出书,虽然还是在写着,却已然
不再有写了就拿去出版的勇气。年龄的成长,眼界的
开阔,让我不敢再那么武断地下笔。偶尔也抱怨地
想,为什么要选择写作,这是一份永远要求动脑筋,
永远需要再创作的职业,一本书写完,需要面对的就
是下一本。不必说那些熟能生巧的熟练工种,哪怕是
当歌星,有几首代表作也够走穴用了,可是作家却随
时要和自己的头脑和身体的懒惰抗衡。然而,虽走得
并不稳健,有时左顾右盼,也难免快快慢慢,却终究
还是游荡在写作者的队伍里。若让我说出为什么,我
当然不会说基于对文学的热爱。这样的表达方式过
于郑重,我不喜欢。我想,是出于好奇和迷惑。文学于
我,还是一条烟雾弥漫的路,像童话的尽头,恍然看
不清前方,才充满着诱惑。因为无法说清楚,所以一
直在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