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之珉
青石村的老少爷们都知道,黑黑是青山老汉的命根子。
黑黑是青山老汉捡来的一条流浪狗,去年青山老汉在送药材半道上发现了它。黑黑当时气息奄奄地躺在路边,左前腿不知被什么车给轧断了,一小截断肢就在不远处的草丛里。青山老汉自己就有腿疾,见状连忙拾起那半截断腿接到患处,用路边的木棍紧紧绑死,再敷上止血草药,用箩筐将黑黑挑回了家。经过两个多月的调理,黑黑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但青山老汉毕竟不是兽医,黑黑痊愈后就成了一条瘸狗。每逢看到黑黑那一瘸一拐的样子,青山老汉就会自我解嘲地呵呵一笑:“咱俩谁也别嫌弃谁,俩瘸子就一起凑合过吧。”
青山老汉早年在建水库时被爆破的落石砸折了腿,只能靠种点药材度日,在青石村属于困难户。老伴去世后,唯一的儿子为了改变命运,与村里的几个伙伴南下打工去了,虽说不时往家寄钱来,可老汉饱尝了寂寞的味道。现在有了瘸黑黑,老汉的日子仿佛也滋润了起来。
这天是开春后第一个药材收购日,早饭过后,老汉将去年晒干的草药收拾一下,想卖个好价钱。临走时他对黑黑叮嘱:“好好看家,等我回来给你买骨头吃。”这才挑起箩筐离开了家。
现在的农民都有经济头脑,种药材送药材的特别多,在镇药材收购站门前早早地就排起了长队,直到下午两点多才轮到青山老汉。老汉等自己的药材过完秤,就拿着收据去财务室领钱,刚将收据交给会计,就感到一阵天摇地动,他大声喊道:“不好,地震了,快跑……”话音没落,就听到房梁断裂的声音,他本能地朝会计桌下一拱,便昏了过去……
恍惚中,青山老汉回到了自己的小院,黑黑一瘸一拐地跑来迎接,还一个劲地朝他身上拱,老汉知道黑黑饿了,便笑骂道:“真是条馋狗,老子也一天没吃没喝呢,先滚一边去!”谁知那黑黑竟不依不饶地“汪汪”哀号起来……
青山老汉突然被狗叫声唤醒,渐渐恢复了意识,他艰难地活动一下四肢,发现自己被压在缝隙之中,正是那张桌子救了他!黑暗中,他仿佛又听到熟悉的犬吠之声,是黑黑,是黑黑在呼唤他!他扯起干渴的嗓子吼了声:“黑黑,我在这里……”头一歪,又昏了过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青山老汉再次醒来,恍惚中,他觉得有东西偎在他身边,一块湿漉漉的东西在他的嘴唇上蹭来蹭去,他渴极了张嘴咬去,就听得“嗷”的一声,原来是黑黑在用舌头舔他!
青山老汉又一次睁开眼,四周依旧一片漆黑,他顺手一摸,竟然摸到了一块面包,不用说,这是黑黑给他叼来的。他感动地一把搂住黑黑:“我死不了,我死不了啦。”
天渐渐亮了,随着丝丝亮光渗进,隐隐约约听到外面传来搬动石块的声音,黑黑挣脱了老汉的手,不知是顺着哪条狭缝钻了出去,拼命地叫起来。几个小时过去,青山老汉头顶的残石断梁终于被掀开,在一群解放军战士的身影中,他看到了自己儿子那悲喜交集的脸庞……
儿子在父亲出院那天参加救援队伍走了,为了不给政府添麻烦,青山老汉与黑黑又回到了青石村。村子离国道不远,交通还算便利,自己的小屋虽说已经塌了,但损失不严重,村长带着乡亲们给他搭建了两间简易房后,又到别处开始了生产自救和重建家园工作。有了政府的救济补助,老汉又有了新的希望。
天渐渐热了起来,这天,一支穿白大褂的部队开进了青石村,挨家挨户地进行消毒防疫。恰逢青山老汉从药田收工回家,远远听到自家院内传来黑黑的哀叫声。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没有重大的情况,黑黑是不会这么叫的。他拖着老残腿急忙奔进院,只见儿子正举着铁锨追打黑黑,老汉这下急了,一个箭步冲过去,揪住儿子的后衣领,大声吼道:“你疯了!黑黑怎么招惹你了,这么死命打它?”
儿子被拽个趔趄,他转过身说:“爹,我没疯,是村长大叔让我打死它的!”
“啊,为……为什么?”
儿子解释说:“你不知道大灾之后要防疫吗?凡是经历过地震的家畜都极有可能染上瘟疫,上级指示都必须处理掉!”
“可……黑黑是我的救命恩犬呀,没有它,你老子早死了。”
“就是因为这个,村长才专门把我喊来的呀。”儿子耐心地做起了父亲的思想工作,“村长讲了,虽说这黑黑救了你的命,可它要是携带上了瘟疫病菌,还会害了你我,甚至更多人。哪头重哪头轻您掂量掂量……政府这是为咱百姓着想呀。”
青山老汉一时语塞,沉思良久,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不,我不能干这伤天害理、恩将仇报的事。”
见自己做不通父亲的工作,儿子只好无奈地站起身:“反正人家村干部都带头了,黑黑的事您就看着办吧。我这次回来只能待一个晚上,前天一场大雨,又有不少地段塌方了,工地还等着我回去呢。”说罢,便找村长汇报去了。
儿子一出门,黑黑便乖乖地偎到了青山老汉跟前,老汉抚摸着黑黑的头,眼眶不禁湿了。他实在无心给儿子烧饭,领着黑黑走出了家门。
老汉信步朝村东山冈走去,自家的药材园就在那里。刚翻过一道山梁,迎面看到村长老伴哭天抹泪地走来。一见面,忙掩饰地擦了擦眼,打招呼道:“大哥,您也来了?”
青山老汉疑惑地问:“老妹子,你这是咋了?”
“没,没什么,来送送我那群老母鸡,还正下着蛋呢,就硬被我家那狠心的老头子活埋了。”村长老伴说着,眼泪又忍不住流下来了。
青山老汉知道,村长自地震以来,就没日没夜地组织群众抢险自救,自家地里的活计根本无暇顾及,那群四处刨食的下蛋鸡就成了村长一家唯一的盼头。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劝慰村长老伴才好,只是深深地叹口气,带着黑黑蹒跚地走了。
老汉来到东山冈,远远见村长正指挥群众往深坑里扔家畜。他一屁股坐在了自家地里,怀抱着黑黑,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今晚难得没有乌云,久违的一轮明月将小院照得明亮。半夜时分,青山老汉将白天采来的一把草药放在肉锅里熬好,端到了黑黑面前。黑黑兴奋地凑了过去,闻了闻,却抬起头哀哀地叫了起来。泪流满面的青山老汉用木棍搅了搅肉锅,哭着命令道:“你狗日的叫啥子哟,吃!”
黑黑一边哀哀地叫着,一边懂事地吃了起来。青山老汉踉跄地走进屋,对着儿子朝外挥了挥手,然后一头扎到床上,用棉被盖住了自己的脸……
不知什么时候,青山老汉的药材园内立起一座坟,坟牌上歪歪扭扭写着“恩犬黑黑”。来往的人们会经常看到青山老汉呆呆地坐在坟前,一动也不动,像一座雕像……
〔本刊责任编辑 君 早〕
〔原载《民间文学》总第53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