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追忆

2009-09-24 03:43刘新和
草原 2009年8期
关键词:内蒙古

刘新和

1985年3月,内蒙古艺术研究所领导派我到河北易县参加为期一月的“中国戏曲史志论”讲习班,此后我便加入到构筑中华文化长城队伍之中。光阴荏苒,岁月流逝,不经意间20多年已经过去。在全国文艺集成志书全部出版之际,透过往事追忆,遥思那些曾经和我一同编纂中国民族民间文艺集成志书的长者、同事和朋友。

“老集成”的故事

“老集成”是人们对唐老等人的尊称。唐老的全名叫唐叶封,原是包头市群众艺术馆的业务领导,数十年间一直在基层从事文化工作。20世纪80年代初,为了便于开展艺术集成工作,包头市文化局将唐老等一批分散在全市各单位的“老文化”陆续调到了包头市艺术研究所。他们的身份也由此转换,由“老文化”转变成“老集成”。

90年代初的一天,我陪同内蒙古艺术科学规划领导小组常务副组长,内蒙古文化厅顾问王世一同志登门探望唐老。此前,包头市艺术研究所的郭长岐所长对我们说:老唐在例行体检中查出患有恶疾。唐老性格温和,面色红润,说话慢条斯理。那天他的心情很好,言语、举止如常,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边治疗,边工作。

绪德贵是民国年间从北京到塞外行艺的相声艺人,在塞外的名气很大,卒于包头。为了给绪德贵立传,唐老可谓呕心沥血,逐字推敲,可因资料缺乏,文章的结尾略虚。为了一个“实”字,他决意抱病到数十公里外的石拐矿区调查,全然不顾家人苦心劝阻。之后,他将考察所得工工整整地抄录在稿纸上:绪德贵“1954年在赴包头市石拐矿区慰问演出时,因心脏病突发而去世”。

从石拐返回包头,路经赵长城遗址,他凝视了很久很久。某日,我来到唐老的家,他把一叠厚厚的文稿交给了我。直至今日,当时的情景还时常浮现在我眼前。

他交给我的就是一块长城砖,唐老委托我把它砌在中华民族的文化长城上。

“老姜”的故事

内蒙古艺术研究所成立于1979年,与国家的艺术集成志书工作同时诞生、共同成长,现已进入而立之年。在此期间,席子杰、王书刚、达·桑宝、包玉林、吴新秦、呼和、李书一、查洪武、董志敏、高·青格勒图等一批曾经参加过艺术集成志书的领导和同事陆续作古。最近,我在内蒙古师范大学音乐学院举办的一个展览上,看到了蒙古族学者包玉林采风时的照片,往事蓦然浮现。

《中国曲艺志·内蒙古卷》和《中国曲艺音乐集成·内蒙古卷》的框架立起来后,为了防止出现大的偏差,规划办领导专门邀请北京总编辑部的两位专家到内蒙古预审,会址定在内蒙古体委招待所。这一次,包老和我精心准备的书稿均遭到“重创”。对此结果虽然事先有所预估,但内心仍很痛楚。为了排遣烦闷,晚上相约小酌,地点在他的房间。事先约定:今晚谁也不许谈集成,违者喝酒。

违规由他“诱发”:“小刘,我比你年长整整二十岁,就年龄而言,我们是两代人。”

我马上回应一句:“你编曲音集成,我编曲艺志,就工作而言它们是‘姊妹篇。”

藏在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闪出一丝狡黠的光,他用手指了指我的酒杯。

我只得连连叫苦:“姜,还是老的辣”。

不过话题随之“解禁”,我们谈到很晚很晚。

那天晚上的排遣与释放果真给我们带来了好运。时隔不久,包老就将蒙古族的主要曲种一一梳理清楚,接着进行了结构上的调整和材料的补充,两部书的编撰随之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本子书”的故事

那年深秋,我到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做田野调查。在秋风中迎接我的是一位陌生的老者,他迎面走来。我知道,他就是其那尔图先生。

他很瘦,但很精神,身穿一件半长风衣,白发中糅以缕缕青丝,无一根乱发,戴着一副眼镜。我很自然地将他的外貌与由他整理、译配的文稿联系在一起:文如其人。其老姓郭,达斡尔族,是一位研究三少民族(达斡尔、鄂温克、鄂伦春)文化的专家。此前,我听说过关于他的故事:在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周边,凭着执著,他在80年代搜寻到数百本本子书,大多是满文抄本,也有少量蒙古文抄本。抄本有的一元一本,有的五角一本,只要人家卖,他就全部买,从不犹豫,那时他的月工资只有数十元。后来,他将这些抄本全部赠给了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图书馆。

第二天,我们驱车前往位于嫩江边上的小村庄访问老艺人。车子行至一道绵延无尽的边墙遗迹前,其老吩咐司机停车,带领我们走上边墙之巅。这就是金界壕,金代的长城,也是中国惟一的一条由北方游牧民族政权修筑的长城。它由东北向西南延深长达数千里,随着时间的推移,知道它的人越来越少。听了他的讲述,我们感觉到脚下这条残垣竟然如此厚重,在此一行人合影留念。

回到旗里后,其那尔图特意邀请我们到他家做客。老先生亲自下厨。他先将大兴安岭特有的一种小米放在一口大铁锅里用慢火翻炒,然后添上适量的水、红茶,温火慢煮,约半小时后添入牛奶、乳酪等,一切都是那样的从容、井然有序。铁锅中悄然滚动的奶茶溢出扑鼻的香味,炉膛中的干牛粪在燃烧,发出红褐色的光。我们盘腿坐在火炕上无主题漫谈:金界壕两边,金与蒙古之间曾经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故事、源自大兴安岭深处的动物故事、充满神秘色彩的民间神话与传说等都是谈资,从傍晚一直延至夜深。

日后,当我再一次听到其老的消息时,他已辞世。此前,其老在北京工作的儿子将他送到京城的一家大医院就医,离去时表情安详,享年70余岁。很多年之后,我再一次走进了莫旗图书馆。管理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对我寻查的本子书充满了疑惑和不解。此时,她的同事们围了过来:“就是那些用毛笔、麻纸抄写的旧书吗?还在,堆在墙角的那几个旧书架上”。旁边的人又补充一句:“那些书有臭味,尤其是夏天。这回明白了,原来是宝贝,不能处理”。听到这里,我舒了一口气,如果真的处理掉,定会惊扰其那尔图先生的在天之灵。

“大海”的故事

她的名字叫海玉芝,回族,据说先祖是明朝重臣海瑞,出独石口漂泊到长城以北已有数代。她在赤峰市艺术研究所工作,50年代毕业于内蒙古艺术学校,学的是舞蹈专业,后改行做群众文化工作,80年代后期开始专搞集成志书。她给人的印象是稳健、开朗。所里的人大多叫她“大海”。我比她年小约十岁,我称她为“海大姐”。故事发生在90年代中期,当时她已年过半百。

路途遥远是内蒙古开展艺术集成工作必须面对的最突出的困难。当时走路与工作的时间大约是二比一(有时甚至达到三比一)。我和我的同行常常发出无可奈何的抱怨:多一半时间白白消耗在路上。为了节约时间,我和大海电话约定,分别从通辽、赤峰两个方向出发,在巴林左旗会合。那天,大海乘坐的从赤峰市到巴林左旗的班车居然走了7个多小时。时值隆冬,我比她先到。见到我,她笑着说: “今天真冷,这回可被冻透了”。

我们在巴林左旗文化馆落足。馆长姓张,刚刚到任,接手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前届班子经营“第三产业”,赔得一塌糊涂。为了省钱,张馆长派人买来肥嫩的羊腿,在馆长办公室取暖用的火炉上支起了锅灶。我、海大姐和群艺馆搞集成的玛西等在一起,一边叙述这一天路途上的经历,一边商讨明天要做的事情。张馆长亲自主厨,为我们烧制晚餐。

炖羊肉的香味很快溢满了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大家感受到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炖羊肉即将出锅之际,意外发生了:陈旧天花板上的泥皮经不住热气烘烤,突然大面积脱落。就在带着灰尘的泥皮要落入锅口的瞬间,张馆长俯身向前,用其宽阔的后背将泥皮和尘土全部挡在锅口之外,场面“扣人心弦”。

接下来的事情就轻松了。张馆长边拧瓶盖边介绍瓶中的酒:酒的名称叫“套马杆”,是赤峰地区生产的粮食酒,别看度数高,指定不上头。酒瓶上的商标很有特点,一位身穿红色蒙古袍的女牧民,骑在一匹骏马上,手里握着一根套马杆。说着,他将瓶中的酒倒在瓷碟里,用打火机点燃,淡蓝色的火苗蓦然蹿起,环绕在一只大酒杯的四周。冬天,当地人就用这种办法烫酒。

席间,张馆长提议让玛西讲讲那段在后山草原采风的经历。玛西有些腼腆,汉语也不流利。故事还是由海大姐代为讲述的……。

刚刚过去的夏天,玛西奉命到后山草原采访一位蒙古族民间歌手。一场大雨冲毁了通往后山草原的公路,等待就成了班车上所有旅客无可奈何的选择。一天、两天、三天,路还是不通。不能再等了,玛西决意自己想办法进山。他是牧民的儿子,熟悉草原上的道路。徒步十余里走进一座蒙古包,向主人借了一匹马,带上简单的行李、采录工具和两瓶白酒单骑向北。

整整跋涉了两天,终于到达采录地。一位剽悍的蒙古汉子告诉他:老人刚刚离去。玛西默默地来到草原上,打开从远方带来的白酒,面对长生天和故去的老者做最后的祭奠。在场的人禁不住潸然泪下。

来自基层集成的材料大部分是由海大姐整理的,她要给基层采录者讲述体例,顺畅文字,核对数据等等,一本本都是清秀、工整的字迹。

过了几年,大海溘然长逝,享年不足六旬,据说此前并无先兆。通辽市艺术研究所的山布拉诺日布是一位研究乌力格尔(蒙古语说书)的专家,对萨满文化也有研究,喜欢给朋友看“手相”。集成开会时,每有闲暇,大海总是缠着这位“业余萨满”:“老山,我知道你在胡说,可我就是想听你胡说”。大海的这句话已经深深地留在熟悉她的人的记忆中。

“老马倌”的故事

1991年夏天,《中国戏曲志·内蒙古卷》即将终审定稿,可民国年间享名内蒙古东部和热河地区的知名戏曲经纪人、班主宋子安的传记还存在明显的缺陷。为了解决书稿中存在的此类问题,我再一次远行,首站是赤峰。动身前,已经和当地政协的孙国辉处长取得了联系。

我按预定的计划周末赶到赤峰。忘年挚友,赤峰市艺术研究所的所长丛培德先生获悉我已经到达很是高兴。他说自己在家里属于“闲人”,约王树杰一起到我的住所聊天。于是,我到楼下的一家小食品店买了些花生米、山杏仁、酱肉、对夹和啤酒等,在房间里静候二位的到来。

丛老心脏不好,啤酒只能略喝一点。树杰也在赤峰市艺术研究所工作,和我是因集成而结成的挚友。三人酒、茶相间,边喝边聊。

我们伴随丛老一起回到了过去。他学的是农学,上世纪50年代末农业学校毕业后分配到一家国营的籽种站工作。出于爱好常在工作之余,写一些短文,后来干脆写起了剧本。单位领导对此大为不满,时常提出批评,起初还比较委婉,见他“屡教不改”,终于动怒了:“你这是骑的是官马,放的是私骆驼。”

在强大的压力面前,他没有放弃退缩。凭着对艺术的执著,硬是在“地下状态”写出成名作《换豆种》,并跻身于内蒙古剧作家之列。他的命运也由此转变,由农业部门调入文化部门,从此他“骑的是官马,放的也是官骆驼”,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马倌”,一位专业的文化工作者。为了搞好赤峰地区的集成工作,他中断了创作,把生命的最后十年全部交给了构筑文化长城的伟大事业。

第二天,我拜会了孙国辉同志。孙国辉同志很快就和身居台湾的宋子安之子宋毓浦先生取得了联系。数月后,宋先生从海峡对岸寄来我们急需的材料,并在来信中期待“海峡两岸早日和平统一,共同繁荣祖国的戏曲事业”,我把这一期待写入了《中国戏曲志·内蒙古卷》的后记。集成搭起的桥梁还在延伸,之后宋先生在大西北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胞弟。21世纪初,宋毓浦先生从台湾回到故里探亲,从老特意打电话邀我再赴赤峰。可因其他集成的编纂正处于关键阶段,这一次未能成行,至今还深感遗憾。

旺兄轶事

一辆老式的212北京吉普车,一条蜿蜒崎岖的砂石路,坐在吉普车的副驾驶座上的便是旺兄。他叫高旺,比我年长十多岁。名如其人,旺兄外貌高大魁梧,精力旺盛,为人谦和,笑容长驻面容。他说话时口齿略显不清,我感到这是他惟一的缺点。

我们要去的目的地是清水河县北堡乡口子上村。在这里有一座内蒙古地区现存最早的古戏台,始建于明末。口子上村靠近明代内长城与外长城的连接点,当时知道它的人很少。

为了弄清口子上村古戏台的始建年代,旺兄很早就将搜寻的目光落在当地村民的猪圈、羊圈和院落的基础上,悉数“扫描”,无一放过。对他的举止,老乡们不理解,甚至向“老文化”挥拳头。面对威胁旺兄一点儿也不急,他会用自己的方式和语言向占有者讲述石碑的意义与价值,处于原生文化语境中的村民听了他的讲解后,最终明白这样的一个道理:这是祖先留给国家的东西,我们无权占用。不知寻找了多长时间,他终于在老乡的猪圈旁找到了那块已经断裂的明代石碑,仔细辨认那漫漶不清的碑文,明崇祯十年“五眼井堡所辖村民募捐钱文重修”。

汉代以后的边墙在这里平行分布,层层相叠,在晚霞映衬下格外壮观。我们的脚下是一处废弃的采石点,明代修筑长城的工匠在此采石,再运往山巅。

离开了口子上村,我和旺兄到双台子村寻找早年梆子腔班社留下的遗踪。那里海拔1700多米,不通班车,离开公路后,只好步行。中午我们在一户老乡家吃饭,这家的老奶奶对我仔细端详:“城里的娃娃来了,细皮嫩肉的,走了那么远的山路,多乏呀,吃点好粉条”。

那年我刚过三十,在当地老乡的眼里,似乎还算个娃娃,可我不知道何为“好粉条”,便悄声问旺兄。他对我说,这里缺水,当地老乡最好的食物是粉条,逢年节才能吃上。所谓“好粉条”是村民们赶着毛驴从很远的地方驮来泉水,用泉水将土豆打磨成浆,然后分离、加工而成,至于不好的粉条,所用工艺和材料与“好粉条”完全相同,只是用水来自村口的水坑,饮牲口的,所做的粉条是拿到市场上卖的。

数日后我们回到县城。旺嫂已经准备了午餐是粉汤和现炸油糕。粉汤味醇、滑爽,现炸的油糕内软外酥,散发当地特产的胡麻油的香味。旺兄说,这是用好粉面做的,这我相信。

饭桌摆放在院落里。其间,旺兄颇为得意地向我炫耀他的“窑家”。窑家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窑洞,左侧的一孔是旺兄的书房和工作间,简陋的书架上,摆放着大量的书籍、报纸和文稿,其中不乏各个时期的古县志。

往事,历历在目。

〔责任编辑 刘广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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