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 快
黎明时分,在由云雀们领唱的牧歌声中,吉忽勒图草原艰难地嘘出一股湿润的空气,然后慢慢地睁开眼睛,凝视着灰蒙蒙的天空。此前,带着一以贯之的高昂与狂放,阿都①们在朦胧中奏出的交响,曾经有力地掀动过它的心房,但是在暗夜的沉重压榨下,它只是无精打采地抖动了一下身子,就又静静地躺在那里了。不要以为它懒惰。不,多少年了,吉忽勒图草原与懒惰都是分道扬镳的。是旷日持久的灾荒和饥饿扼杀了它的生命力,进而使它显得有些呆滞和麻木。这不,就连阳光在规定的时间里前来抚慰的时候,它都不想去挪动一下身子了。
当生命失去赖以生存的依托后,是很难有什么力量能够使它重新焕发生机的。
一阵笛声从遥远的天际飞来,在徐徐泛动的晨光中,恣意地奔泻着,跌宕怪异的旋律里,隐含着一种肃杀之气。没有什么语言能确切地表达它的含义,然而凡是它流经的地方,任何知觉都会一无例外地立在那里,倾听着仿佛来自冥冥之中的召唤,随后便沉浸在一种茫然无对的感觉中。
然而不管来自哪个方面的反应,都无法遏止它的奔放,笛声依然在继续,而且杀气变得越发凝重、犀利。直到为了摆脱,所有的草木都凄然地立起身子的时候,它才渐渐地舒缓下来,随后戛然而止。
“好了,伙计,现在该轮到你出面了。”此刻,站在长长的草垣下,阿拉坦仓收回笛子,顺手从背上拿过一枝猎枪说道:“你可是又有三个多月没开口了啊!”随后转向身后那匹栗色骏马:“云中飞,你还到那片草地上去吧,那里的牧草一定长得很高了。只是在听到召唤以后,必须马上赶到我身边来。”接着,把头扭到一边:“你呢?甘其卡,你应该像我一样,立即进入角色,并且保持一种随时都能够展开冲击的状态。目标就是那些身上已经沾满了血污,但却依然试图逃脱的生命。这当中,设法与我配合默契,是你时刻都必须坚守的准则——”
“汪,汪,汪——”凭着曾经的记忆,一直趴在那里,把眉头皱得很紧的甘其卡,费力地挺起脖子,在云中飞拨动草木的“刷刷”声中,低低地叫了两声,同时向前方放出两道带着明显搜索的目光。
在对两个助手作了妥善的安置和提示以后,阿拉坦仓从怀里掏出一块布子,开始专心致志地擦起猎枪来。经验告诉他,在笛声所调动的对象没有出现以前,时间是完全可以帮助他让这枝猎枪变得锃亮的。
这是一枝柄托已经被岁月完全削掉了棱角的猎枪,枪身渍满了油污,其中不乏血腥的标记。经过烟火的长期锻炼,枪口黑洞洞的,上面覆盖着一层嗜血的寒光。没有特殊的构造,也没有别样的标志,但是却特别张扬。当它一旦让自己的贪婪燃烧起来的时候,任何矫健的生命都很难摆脱被噬食的命运。这种情形,从二十年以前一直延续到今天。
“不过,在这次行动结束以后,你就可以安心地退休了,伙计。”阿拉坦仓一边在枪筒上快速地滑动着双手,一边说道:“我阿拉坦仓说话向来是算数的,我只让你陪伴我二十年。二十年,一年也不多,一年也不少,就像你的前任一样,它不也是和我搭了二十年的伴儿吗?但是这就足够了,因为在这二十年的时间里,我得到了那么多的肉食、皮子和名贵药品,那可都是票子啊!除此以外,每年还送给乡亲们那么多黄羊、狍子、马鹿肉。在像枯藤子一样的日子里,这该是多么珍贵的呀!因此,我在获得殷实的同时,也博得了一个极好的人缘,名声随之大振,声望决不亚于挺立在云雾中的宝格达山!”
说到这里,阿拉坦仓禁不住抬起头来,朝着前方望去。穿过那片已经为稀疏占据了的森林,前方,有一个虚无缥缈的去处。那便是闻名遐迩的温都尔庙。此刻,它的上空正隐隐约约地驰驱着一层神秘的东西。
“好了,老弟,确切地说,再过五分钟,你就可以开口讲话了。”稍后,阿拉坦仓收起那块抹布,继续说道:“当累赘被清除以后,现在你已经一身轻快。只是在表达的时候,要像以往一样,注意掌握分寸,而且尽量做得干净、利索些。除了灵魂以外,别的,不能随意乱动,要知道,那些皮张和药材贩子可是很挑剔的啊!”
笛声过后的草原,布满了空洞、死寂和怆然。没有能够走进肉眼里的生命。只有蜷曲着身子的牧草和点缀在它们当中各种近乎枯萎的鲜艳,表示着一方生息的存在。在为压抑所充斥的空间里,萦绕着一种仄人的气息,而制造它的人却像穿越沙漠的骆驼忽然看到绿洲时一样兴奋。
不久,从遥远的地平线上走出几个黑点。随后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组成一个不规则的平面,游移不定地缓缓向前推进着。然而当这个平面以无数个具有确定意义的生命状态,在视线里完成定格以后,却不约而同地站在了那里。
笛声再度响起,一如春风得意时跳动在草原上的那道溪水,在低沉的诉说中,释放着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但是由于它的特殊音域勾连,许多生命在捕捉到它以后,即迅速变色而去。只有那个由无数个黑点组成的不规则的平面,在它的深情表达中,果断地丢开一度出现的犹豫,快速地朝着这边移动过来,就像云雀经历过黎明之前的短暂黑暗以后,兴奋地去追逐刚刚出现在东方的那缕曙色一样。
凭着经验的判断,现在这个平面已经进入了死亡的辖区。那是一群黄羊,中间夹杂着少量的獐狍。它们个头有大有小,身材有长有短,长相或者雄劲,或者柔顺,一边走,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周围,而且随时准备着突走。惟一缺少的,仅仅是识别死神和阴谋的能力。阿拉坦仓当即收起笛子,把猎枪重新端在手上,用右手轻轻地拍着枪托,说出声来:“老弟,现在你该张口了吧?瞧,多好的距离呀!这样,它们当中的任何一个灵魂,就都可以清楚地听见你的发言。但是你必须精心选择。你的讲话,只让那些走在前面的雄健者听到就可以了。否则,用不了多长时间,你的继任者就会失业,至少不会像你一样,能够慷慨激昂地发表自己的死亡演说!”随后将猎枪抵在胸膛的右上方,把左眼微微闭住,将泛动在右眼里的那片逼人的光芒,调整到与对面的那群生命保持在同一条直线上,接着,轻轻地勾动了一下扳机……
不久,一切都重新归于了平静,但草原清爽的空气里却掺进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阿拉坦仓站起身来,轻轻地拍了拍双手,掸去身上的尘土、草末,然后扛起猎枪急匆匆地向着前面走去。他要在附近开辟一个同样的场所。而只要摆脱了这股血腥味儿。这样的场所随时都能够找到。到那时,笛声就又会重新主宰一方,进而让刚才那些剩余的、张皇逃遁的生命,重新走向兴奋,而后麻木地奉献出自己被草原、鲜花和溪水滋育已久的肉体。于是,整整一个上午,吉忽勒图草原上空都是一个由笛声、枪声和哀叫声编织的世界。当血腥和恐怖在金色的阳光下联袂恣肆的时候,连美丽的沙尔力格河也停止了歌唱!
收获异常丰厚。得出这一结论的,并不是阿拉坦仓的脑子,而是他的眼睛。当他驱动完最后一次食指,突然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并不是死亡,而是一连串醒目的数字,一叠厚厚的票子。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皮子和药材收购人惊奇、赞许的目光,还有嘎查里无数张微笑着的、古铜色的脸……
将近中午时分,阳光开始猖獗起来,河流、湖泽、山川、草地全都静静地躺在那里,忍受着无端的煎熬。为了减少体内的消耗,牧草和鲜花都缩起了身子。除了已经成型的灌丛之外,视野所及,到处都泛动着一片灰白,要不是从湛蓝的天空中撒下的那片金色的阳光,这里就不会捕捉到一点生机。难耐的酷热,占据了几乎所有的地域和空间。
如果有一阵风就好了。站在空旷的草原上,阿拉坦仓想。那样,就会驱散这逼人的炎热。或者像老鹰一样,生出一双翅膀,掠到高空,去寻找一身凉爽。但这是一种奢望。这里没有一丝风。风,全都匍匐在太阳的脚底下了。而老鹰则拒绝人类对它的景仰,从早晨到现在,一直都没有看到过它的影子。倒是有一只飞禽曾经穿越过头顶。当时他正在专心致志地给猎枪喂药,因此不清楚这只飞禽属于哪个种群,只是它掠过时,翅羽撞击空气发出的“嗖”、“嗖”、“嗖”的声音说明,它个头比较大,而且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哦,那就肯定是一只野鸡了,他想。可是此刻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却并不是绚丽的冠子,斑斓的羽衣,流线型的长尾,而是一个圆圆的、如同草甸子一样的脸蛋儿,两根闪亮的发辫搭在脸蛋儿两边,末梢扎着两簇马兰花。这便是他的女儿其木格②。恍惚间,女儿好像正张开双臂向着他跑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阿扎,我的野鸡呢?你给我弄到了吗?我要活的,要活的……”
阿拉坦仓猛然张开眼睛,向前面望去,但是视线里哪有什么野鸡,连云雀也看不见一个,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戾气已经把所有的生灵都赶到远处去了,只有太阳依然玩世不恭地抖动着手中的那团金线,将酷热源源不断地撒向大地,本来灵动的天光里,凝结着一层死寂的空气。
但是对于女儿的要求,阿拉坦仓必须满足。他中年丧妻,只留下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今年三十八岁,女儿才十四岁。平时,当笛声停下来以后,生活突然带给他的那种苦闷和落寞,都是依靠他们得到排遣的。因此,对于阿拉坦仓来说,对儿子和女儿的满足,其实就是对自己生命的体恤。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代替他们,就是再丰硕的收获也无法代替。所以不论是在什么情况下,他都会设法实现他们的要求的。
随后笛声再次在草原上空奔突开来,但是音韵已经全然没有了先前的那种乖张和肃杀,反而变得异常清澈、明快起来,就像年迈的母亲召唤远方的儿女归来时发出的那种声音一样,热切、深情而绵长。不过,对象不再是飞禽走兽,而是他的另一个伙伴儿。这不,笛声刚刚停止,云中飞就从后面跑了过来,停在主人跟前,接着,喷出一个沉重的响鼻。
“伙计们,现在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阿拉坦仓收起笛子,看着云中飞和甘其卡说道:“至于这些现场,只要有了刚才这阵笛声,就自然会有人来整理它们的。接下来,我们得进入那片密林,选择一个合适的地方,设置一个圈套。到那时,你们就可以死死地守在那里等着我了。当那个圈套变得非常美丽的时候,我就会出现在你们面前,这以后不久,窝棚里的温馨和它周围的那片幽静就又属于我们的了。”说罢,翻身跨上马背,泼剌剌地向前驰去。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一团深绿色的烟雾出现在前方。紧接着,从烟雾中溢出一片稠密的声音,各种声音的音色、音高、音强、音长迥然不同。有的直率,有的婉啭;有的愤怒,有的欢欣;有的低沉,有的高亢;有的短促,有的悠长;分别表达着不同的思考与倾诉、心境与情怀、感慨与忧伤,进而为这片绿色的烟雾注入了一种奇妙的生机。多么谐和的配置!这分明是一个乐园。阿拉坦仓想。可是,这些精灵,这么好的家园,为什么总是要离开它而到别的地方去游走呢?是觅食?寻找?还是冶炼?抑或是别的难以割舍的追求?但是那样就很容易走进阴谋,这样的教训难道还少吗?可他们怎么总是不往心里去呢?阿拉坦仓一边想,一边纵马走进绿雾中,同时向林间放出两道细长的目光。
像以往大猎过后的那种情形一样,人、马、狗每向前推进一段,流淌在周围的那些嘈杂就消失一片,接着便是一阵骚动。聒噪——消失——骚动,勾勒出一条清晰的曲线,把阿拉坦仓和他的伙伴们一直送入绿雾深处。而在他们这次出来的最初那几天,这种情形是根本看不到的。
阿拉坦仓感慨万端。于是,他勒住马头,跨在马背上,大声说道:“我知道,还在很早的时候,我在你们的心目中就已经臭名昭著了。在你们看来,我完全是你们这个世界里的一个魔鬼。因此,虽然我们有几个月没见面了,但通过我这些日子的行动,你们的记忆最终还是圈定了我。但是我必须向你们说明,我从来没有在你们的家园里放肆过。因此,你们大可不必躲避我。因为我知道那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的骚动都停止下来了。与此同时,包括在那些更为遥远的地方,原先那些奇妙的,此起彼伏的叫声也都渐渐趋于沉寂,在一种无形的气息裹挟下,阿拉坦仓仿佛走进了虚无中。
甘其卡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同时使劲向前扑了一下身子,显然,过分的寂静和压抑所带给主人的迟疑和忧郁,把它给惹恼了。
“唉,不管怎么说,票子是票子,鲜血是鲜血。”阿拉坦仓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随后轻轻地磕了磕云中飞的肚子,表情戚然地继续向前走去。
一排大树,携带着健壮和挺拔,掀开了阿拉坦仓的眼帘。它们的周围长满了灌丛和藤萝。阿拉坦仓忧郁的眼睛里马上充满了光辉。他当即勒住嚼子,翻身从马背上下来,径直向那排大树走去。这的确是一个非常理想的地方,他想,因为这完全符合那类生命的选择:葱茏,隐蔽,居高临下。如果不是刻意的寻找,任何敏锐的目光都不会发现它。于是,他马上从怀里掏出一件什物来,顺手撕了几把藤萝,胡乱地塞在怀里,然后双手攀住树干,两脚一蹬,几下子就攀了上去。
甘其卡和云中飞竖起双耳,警觉地注视着周围。当主人聚精会神地从事某一件事情的时候,它们表现得常常就是这个样子。
“你们就留在这里吧。我现在到外面去办一件事。”大约十几分钟以后,阿拉坦仓从树上溜下来,翻转两只手,弹了弹袍衣,然后对两个伙伴说道:“但是你们不能守在树下,至少要离开它们百步以上才行,而且要把身子隐蔽起来。其间,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发出任何能够引起注意的声响。要不,我的设计就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云中飞和甘其卡疑惑地看了看主人,用各自本能的方式体会着主人的意图,然后掉转身子,慢慢地向着远处走去。
这以后不久,阿拉坦仓便出现在温都尔庙正南,距离大庙正殿整整五百米的地方。在这里,他要面对前方的肃穆和庄严,洗浴自己的心田。以往,每当一次大规模的猎取结束以后,他总是这么做的。
这是一个确定的点。构成这个点的,是一块宝格达山上独有的那种五尺见方的石板。石板上,覆盖着一层松软的、亮晶晶的沙子,整个点呈马蹄形状展开。多少年了,这个点一直镶嵌在这里。没有什么事物能够改变它的存在,风雨在它的面前都无能为力。因为它的根深深地扎在地下。至于它什么时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得清楚,就连温都尔庙的住持,那位得道高僧,对此也感到困惑。最先出现在这个点上的,是一只老鹰。这只老鹰,不论白天在什么地方,晚上总是要到这里来栖息。久而久之,这个秘密被阿拉坦仓发现了。于是,当他又一次前来祈祷时,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它。奇怪的是,从那以后,那只老鹰就再也没有在这里出现过。
这块由一层亮晶晶的沙子覆盖的石板,掩映在一片茂密的草丛中,与周围相比,这里的地势要低一些。但是如果人跪在它的上面,可以清晰地看到温都尔庙的造型与配置,恢宏和细微,甚至连镶嵌在飞檐上的那些奇禽异兽的神态都可以确切地收进眼底。但是只要离开它一步,前面就完全是另一番景象。除了庙宇的轮廓之外,能够进入视线的,就只有大殿门前的那对用汉白玉琢成的麒麟了,而且勾连模糊。
阿拉坦仓由此认定,这是一个极其神秘的存在,自然包含着是腾格里的精心和刻意。所以,这些年来,他始终像掩饰一个亘古的秘密似的,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这块石板。而当他决定要跪在它上面的时候,甚至连云中飞和甘其卡也成了他有意识回避的对象。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风,环境、氛围都非常适宜。于是,在细沙泛出的松软和温热中,阿拉坦仓双手合十,朗声说道:“佛,我是在一种矛盾的心理支配下,完成了又一次残忍以后,来到这里的。这是一次规模很大的攫取,以往任何一次类似的行动,都无法与它比拟,包括三个多月以前的那次行动。结果又有三百多个灵魂走向了天国。其间,我曾经设想过毡房的殷实,嘎查的喜庆,以及天国的壮丽,但更多的却是充盈在耳边的、哀婉而凄切的呼号。所以,虽然行动结束了,而且收获甚丰,可我的心却总是觉得不安宁。我不知道腾格里会怎样惩罚我,我也不为必然降临的惩罚向任何主宰乞求,因为我的用鲜血汇成的历史,无论怎样粉饰都是无法改变的,尽管我每隔几个月才出一次猎,可是每次都有大量的灵魂在走失。在恐惧和惶迫的压榨下,我曾经想到过洗手,而且不止一次。然而,却总是欲罢不能,为了这日子和乡亲们的那双渴求的眼睛。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心境就是可以想见的了。”
附近有一片牧草忽然摇动了一下。一只兔子从草丛中蹿出来,竖起身子,把两条腿搭在胸前,直瞪瞪地朝这边看着,然而只一瞬间,就将身子一扭,重新蹿到草丛中,挟着一道细细的草波逃走了。
“现在我已无法改变自己,不管我在它们的心目中是一个怎样的形象。”待草波全部消失以后,阿拉坦仓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但是我从内心里为他们祈祷,希望它们能够在另一个世界里得到安宁,并且筹划好自己的来世。这样,我的心就会稍微踏实一些。佛啊——”
阿拉坦仓的话音刚落,就听得“哗啦”一声,庙堂的大门突然敞开了。紧接着,十几个喇嘛在大庙住持的带领下,从庙里走出来,齐刷刷地排列在大殿前面的台阶上,神情庄重地高声诵起经来。几只鸽子突然从庙檐下射出来,仓皇地向着远处飞去。
阿拉坦仓一惊。以往,这种情况是从来没有的。他每次祈祷时,别说是喇嘛们出来诵经,就连香炉前的钵盂也不曾响动一下。而他也从来没有踏进过一次大庙的门槛。这是一个约定,主动方是阿拉坦仓。当他第一次跪在这里祈祷的时候,温都尔庙的住持曾经派出一个小和尚,让他到大殿的佛像前去表达自己的心愿。但是他婉言谢绝了。他让那个小和尚转告住持,对住持和喇嘛们的盛情,他很感动。但佛门乃清静慈善之地,杀生是佛家的大忌,而他却每一个毛孔里都渗透着鲜血,与佛的宗旨格格不入。他不愿意去玷污这片“净土”。只要住持和喇嘛们能感知他这片苦心就行了,同时不要把他现在跪着的这个地方泄露给任何人。佛家向来推重遵从。从那以后,阿拉坦仓每次到这里来,那扇庙门都紧紧地闭着,可是今天它却突然敞了开来,而且还有喇嘛们集体诵经。这是怎么回事?
对于阿拉坦仓的心理状态,喇嘛们似乎全然不知,诵经声依然在继续,而且声音越来越洪亮。噢,准是我的祈祷感动了他们,他们在为我度厄。他想,如果这样的话,那这座庙宇就永远不会在自己的心目中坍塌!
这时,诵经声忽然停了下来。喇嘛们掉转身子,簇拥着住持,向庙里走去,两扇庙门旋即徐徐地合在了一起,只将一派庄重、肃穆和严整留在了寂静的草原上。哦,看来一切都是在灵犀的相互贯通中开始和结束的。于是,只一瞬间,所有的怅惘、迷茫和抑郁便一扫而空,代之而来的是一种经过精神历练后的显豁、释然和愉悦。阿拉坦仓迅即站起身来,精神饱满地沿着来时的路上走去。
密林深处,已经恢复了原来的状态,各种奇异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而且没有了先前的沉郁和愤懑。倒是加进了甘其卡具有含义的叫声:带着某种喜悦,呼唤着主人的尽快归来。阿拉坦仓马上判断出,他离开森林时的那个设计已经获得成功。果然,当他揣着满腹兴奋,站在那排大树底下的时候,一个美丽的生命正蹲在树杈上,用一双凶狠的目光盯着他,同时发出一阵低沉的、显然是装满了愤慨的“咯咯”声。
“别,你别这样。”阿拉坦仓仰起头来,大声说道:“我这样做,并不是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只是因为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儿深深地爱着你,你此番前去就是了却她这桩心愿的。这个小女孩儿叫其木格,你听,其木格,多好听的名字!就像你一样美丽呢。两个美丽的生命整日依偎在一起,那会是个什么样子?这样,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野鸡顿时戾气全无。只见它定定地看着阿拉坦仓,细长的脖子不停地蠕动着,随后猛然把头扎在树枝中间,只将一条长长的尾巴露在了外面。阿拉坦仓马上判断出,时机已经成熟,等待他的不再是扇扑和鵮啄,而是在一种新奇的心理支配下,逐渐滋生的温顺和服从。于是,他当即双手抱住树干,“噌”、“噌”、“噌”,几下就攀到了树上。
这是一只刚刚离开母巢不久的野鸡。否则,它不会这么轻易地走进阿拉坦仓的阴谋。然而它的美丽却是无与伦比的。它有一颗带着光泽的、像初春的草原一样碧绿的头,两颊上缀着两个如同盛开的山丹一样的冠子,墨绿色的颈上套着一个耀眼的椭圆形的白环,这很容易使人想起中秋时节草原上空悬挂着的那道白色的虹。像晚霞一样的紫金色的胸部,泛动着一片绚丽,浅绿色的背上,斜斜地逸出两个翅膀,上面缠满了醒目的横条花纹;长长的尾羽,呈流线型展开,而后被黑色横纹截成了许多大小不一的断面,每一个断面,都是一个光彩的世界。造化在它身上所花费的细致与精美简直达到了无可挑剔的程度。
“噢,看来你还年轻。”阿拉坦仓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野鸡浅绿色的背,高兴地说道:“这不,你的这些翅羽现在还没有坚硬起来呢,而一双不太坚硬的翅羽,与老迈是有一段距离的。这样,你就可以和其木格在一起度过很长一段日子,当然包括我在内。这样的日子,必然充满安详、谐和与温馨。好了,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能够见到你的主人了。”随后从怀里掏出那根把各种颜色编织在一起的绳索,拢住野鸡的两个翅膀和双腿,放在地上,顺手折断一片藤条,两只手开始编织起来,不一会儿,怀里便多了一个笼子。然后拎起那只野鸡,解开捆在它身上的绳子,往笼子里一塞,接着说道:“你可不要觉得委屈。为了很快就要到来的自由,眼下,这是必须的。从长计议,对这暂时的困顿,你应该是能够忍受的吧?”
野鸡木然地踧在笼子里,没有任何表示。“汪,汪汪——”甘其卡不满意地叫了起来。周围突然响起一片低沉的“沙沙”声。阿拉坦仓微微一笑,自言自语地说道:“是的,我们的确该回去了。要不,那个窝棚很可能会成为野狼或者狐狸们的家。它们可是一直都处心积虑地谋划着它呀?”说着,拎起那个笼子,翻身跨上了马背。
傍晚时分,飞禽们三三两两地相随着,陆续回到巢里,开始为夜的到来进行准备。远处不时传来“咔嚓,卟嚓”的声音,那是个别凶猛在为了某种不平而发泄。附近大概有小兽们在争夺什么利益,要不树上的那几只喜鹊不会总是瞅着下面,“喳”、“喳”、“喳”地叫个不停。甘其卡用愤懑的叫声,表达着对现状的不满,却无意中发出一个信号:阿拉坦仓来到了密林里。顷刻间,偌大的一座森林便走进了沉默中。阿拉坦仓看了看甘其卡,然后轻轻地舒出了一口气。
窝棚就在跟前。夕阳特意给它镀上了一层淡紫。这使得这个临时栖息地变得更加含蓄、深沉。没有什么事物走进它的里面。所有的暂住生活所需,小铁锅,驼绒卧垫,汲水用的牛皮斗子……都保持着原来的状态,就连萦绕在这里边的那股气息也没有走失。这么说来,我在它们的心目中的分量的确还是很重的。阿拉坦仓想,尽管它的前提不是敬重和爱戴,而是惶恐和畏惧,就像对待传说中的魔鬼一样。但是在目前这种生活状态中,窝棚的作用却是很大的。至少在疲劳、变天或者暗夜到来的时候,能使自己有一个安身之处。想到这里,阿拉坦仓顺手放下那只野鸡,开始在窝棚里整理起来。
其时,在经验的指导下,云中飞和甘其卡,都已经找到了曾经属于它们的栖息地。云中飞面对的是一片碧绿的草地,四面是密匝匝的桦树林。这样,任何凶猛的动物,如果不首先折断几棵甚至十几棵桦树,是不可能进入这里的。一道溪水从密林深处走来,将草地齐刷刷地切成了两半。草地、溪水,在一座古老的森林里,居然隐藏着这么两样东西。这样,就是在夜间,也可以不费力气地使自己得到补充,并且不受任何干扰地站在那里休息。不用说,云中飞也肯定是满意的。距离草地大约十几米远的地方,平地突兀着一块壁立的巨石,正面恰好与窝棚的出口相对,石头下面,蕴积着一层厚厚的树叶,这便是甘其卡的住处。在这样一个地方落脚,并不是主人的意图,而是甘其卡自己的选择。那天,当主人决定把窝棚扎在这里的时候,它便开始了这一选择。最终它相中了这块巨石。置身在这块巨石下,可以清楚地看到窝棚周围发生的一切。这样,一旦主人遇到意外情况时,就可以及时进行救援。它对主人一以贯之的忠诚,总是表现得这样具体、细腻。
草地、巨石、窝棚,三位一体,构成一个特殊的生命方域。早在半个月以前,当阿拉坦仓决定策划一次比较大的行动时,就首先来到密林中,扎下了这个窝棚,此后,便开始在林间逡巡。这期间,他不时从怀里掏出那把笛子,奏出各种音韵、风格迥异的旋律,以此去引发不同生命的兴趣。结果,像多年前一样,他的所有意念,都变成了触目可及的现实。不同的生命,在不同的律动中聚集、前行,并且表现出一种少有的欢愉和亢奋。他由此得知,时间并没有磨去笛子的神奇,它的魅力还在。而只要是这样,那这次行动就必然能够取得良好的效果。接下来,就是场地选择和具体的场面组织了。他不准备在密林里实施自己的图谋,不管在这里展开行动的条件多么优越。这是因为,在他刚刚开始这一生涯不久,他就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平时除了人以外,经常在吉忽勒图草原上游走、爬行和飞翔的各种生命,绝大多数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这片缜密的绿雾,是它们共同的家园。因此,无论什么时候,都决不能在这里放纵自己的残忍。这样,在实施行动以前,就必须弄清楚主要对象离开这里以后的具体走向和相对群集的区域。这就得侦查。以往,他一直就是这么做的。但是因为行动所设定的目标和组织规模不同,先前,类似的侦查有三四天的时间就可以了,而这次却用去了十几天的时间。是的,放牧一个羊群和驱赶一群骏马所耗费的心血是不能同日而语的。这以后,人、马、狗便出现在那道长长的草垣下面。它们在那里整整守候了一天一夜,然后便于第二天早上,信心十足地吹响了那把笛子……
现在夜幕已经降临。随着人、狗、马的泊定,在很短的时间里,密林就走进了寂静中。而当他们刚刚住进这个窝棚的时候,这里的夜晚却完全是另外一副情景:白日的喧闹,在苍茫中逐渐止息,接着是一段委婉、含蓄的恬淡和幽静。不久,萤火虫开始释放光芒,短小的身材因为鲜明的造型而显得异常出众,带着为光明所照亮的喜悦,夜莺发出了第一声歌唱,此后,所有不堪忍受黑暗的生命,都争先恐后地加入进来。森林里的夜,变得异常和谐、美妙。然而今天这个夜晚里却是这么一副样子!阿拉坦仓由不得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噢,现在你该喝点水了,然后再吃一点东西。要不,这个夜是非常难耐的。”叹息之余,阿拉坦仓提起那只野鸡笼子说道:“唉,其实,对于密林里目前出现的这种状况,我也不愿意看到,但是这毕竟是我的一种生存方式啊!要不,我也不会那么心狠。在这种情况下,这些生灵们对死神的警惕和防御当然就是非常重要的了。况且,就我本人来说,声名又那么狼藉。这么一来,由无力面对可能出现的灾祸所导致的隐藏和躲避,就是很容易理解的了。只是我不知道这种矛盾的现象究竟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野鸡毫无表示,只是将灰褐色的喙伸进水斗里,屏住气,不停地吮吸着,同时眼睛不住地扫着旁边的一堆红果。显然,当惊恐、愤怒和不安逐渐离开以后,感知又回到了它的身上,现在这种感知完全是用来为生存服务的。
这时,一件什物忽然走进阿拉坦仓的眼里,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张方格纸,上面写着——
阿扎③:
听到笛声以后,嘎查④的人们就一齐来到草原上,把那些东西弄回去了。喜悦是发自内心的,而且都夸你好呢,只是不少人说,如果再有一点熊油就好了。那样,大伙儿的肠胃就会更润滑一些。另外,向你报告一个好消息:现在你已经成了全旗的“猎王”了。奖章是五天前送到毡房里的。那天,苏木⑤的领导都到了咱们家。大家都表扬你呢。可惜你没听到。不过,我替你感谢他们了。你就等着回家喝酒吧!可是,我要的野鸡呢?你给我弄到了吗?
阿扎,因为没见到你,我就给你留了这个条子。好了,现在我该走了。你听,窝棚外面,那匹大黑马又在呼唤我呢。
女儿 5月20日
野鸡?奖章?熊油?这个鬼东西,一张纸条,三样东西,说得清清楚楚,心思比这座森林还稠密,阿拉坦仓想。现在野鸡是有了。奖章?那管什么用,箱子里早堆成山了,但是那能张扬吗?那上面都是血污呀?熊油到是可以考虑,只是现在熊瞎子已经很难见到了。不过,只要用心去寻找,总还是有的,更何况,手里还有这把神奇的笛子!
哦,笛子!一提起它,阿拉坦仓的心马上亢奋起来。对了,今天它还得完成一次任务呢。想到这里,他马上走出窝棚,拿出笛子尽情地吹了起来。笛声悠扬、婉转,整体格调,一如母亲哼出的摇篮曲,带着深情的祝愿和企盼,在密林深处轻轻地荡漾着。任何不缺乏知觉的生命,只要听到它的旋律,就会感受到一种甜蜜和温馨,尔后渐渐地走入梦境。是的,它有这个魅力,现在阿拉坦仓已经把这种魅力发挥到了极致。果然,当笛声停下以后,密林里的空气逐渐变得轻松起来,偶尔还会听到一两声野狼的嚎叫,而在这以前,静谧中却散漫着一种明显压抑的气氛。在阿拉坦仓的感觉里,这一点是非常强烈的。
这样就可以安心地结束这一天了。阿拉坦仓想,接着收起笛子,走进窝棚,小心翼翼地把笼子搂在怀里,然后一口吹灭了那枝蜡烛。
经过笛声的抚慰,暗夜中的森林完全恢复了以往的状态。除了那些钟情于黑暗的生命以外,没有什么东西在夜间出来活动。就是那些过惯了夜生活的禽兽们,为了觅取或者占有,行动起来也十分诡秘。只有偶尔传来的蝙蝠急匆匆地翔飞,或者夜鸟被突然惊起来,撞击空气发出的“突突突”的声音,表示着这是还有生命在活动。夜,更加恬静、深邃,无数生命不可遏止的能量,被深深地掩埋在漆黑里。所以,人、马、狗的梦都格外甜蜜。狗的梦,是把头搭在两条伸长的前腿上的。马的梦就在站立中。只有阿拉坦仓的梦在不断地变换着姿势。一会儿仰面,一会儿侧身;一会儿像一个大字,一会像一张弯弓。但是不管是怎样一种态势,那只笼子都始终被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梦里,阿拉坦仓曾经看到过其木格。女儿甜甜的笑容,让他格外动情。他当即拿起那个笼子就要送给她,可是笼子却牢牢地粘在手上,怎么也掰不开。女儿站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呵呵地笑着。稍后,儿子来到了身边。他告诉阿扎,那匹母马落胎了。强迫它们母子过早分离的,是横在棚圈门上的那根栏杆。昨天晚上,正当母马将肚子横在圈棚门口的时候,那根栏杆突然无缘无故地从旁边甩过来,狠狠地砸在了它的肚子上,这以后,它就卧在地上了。可是当他气喘吁吁地赶到家里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匹母马。噢,儿子准是想我了,才编造了这么个故事。这个鬼东西!“喂,达木林你在哪里?”于是,他大声喊道,紧接着,一堵身子猛然挺了起来。
“咯咯咯——”笼子剧烈地晃动着,野鸡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阿拉坦仓一扭头,东方,参差不齐的树梢上,悬挂着一条淡淡的白练。
噢,可不是么,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这颗心是该不安分的时候了。其木格一定在眼巴巴地盼着它呢。而那匹母马的确快要生产了。在这个时候,它的身边是不能没有他的。但是在熊油没弄到以前,就不能回去。否则,那一张张充满渴望与信任的黄褐色的脸,可不是仅仅用没弄到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就能面对的!时间就在今天。想到这里,阿拉坦仓放下野鸡笼子,顺手拿起那枝猎枪,慢慢地朝外面走去。已经苏醒的密林,释放出一种清新的气息,缺乏耐受力的画眉开始鸣叫。起初是一声、两声,接着便连成了一片,随后各种叫声陆续加入,中间夹杂着不知是野马还是野驴不太清晰的、杂乱的蹄音,还有黄羊、獐狍们“叽叽”的叫声。林间开始变得喧嚣不宁。这使阿拉坦仓十分欣慰。只要他们能够忘记我的存在就行,他想。而且不要让仇恨在记忆中生长,等我死了后再向我清算也不晚,到那时我情愿付出自己的一切。
忽然附近传来几声巨响,显然这是大树被折断时发出的声音。随后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拨开树丛,径直向这边扑了过来。哦,这是一头黑熊!甘其卡当即吼叫着,像一只黑色的利箭,射了过来,同时将一堵身子挡在了阿拉坦仓的前面。云中飞猛然举起前蹄,发出一声疾厉的嘶鸣。面对这猝不及防的变故,阿拉坦仓木然地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当意识重新唤起感知时,他赶忙端起枪来,但这时黑熊已经稳稳地抬起左掌,把云中飞和甘其卡相继打倒在地,然后恶狠狠地向自己扑了上来……
随后一幅美轮美奂的画面出现在阿拉坦仓眼前:草原,河流,蓝天……自然地组合在一起,流淌着诗意的美妙。哦,多好的草原呀!宽广、平坦,像大海一样生生不息。天上,云彩让出了所有的位置,空气已经滤过,天空宛如一匹深蓝色的缎子,没有一处缺失和瑕疵;风,知趣地走开了;视线里,轻尘不飞,纤萝不动。没有边际的寂静中,可以清楚地听得见野玫瑰绽放的声音。
沐浴着大自然的清明,远方有一个声音在深情地呼唤:“阿拉坦仓——”
循着声音望去,视线里出现了一道黑黢黢的东西。哦,是洪峰!可是寂寥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一群野兽,野猪、豺狼、野马、黄羊、獐狍……聚集在一起,排列成一个不整齐的扇面,带着满身的血污,向他逼了过来。显然,刚才那些声音就是它们发出来的。
阿拉坦仓万分惊恐。他清楚地知道,这群野兽为什么会这样。
他很想借助这个机会,向它们说明一番自己,以求得到它们的理解和宽恕。但是从这些索命者步步逼近的态势中发现,它们绝对不会给他这个时间,而他却并不想就此而过早地结束自己。于是,踌躇再三,他最终还是端起了猎枪,同时将食指习惯地向着扳机伸去。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拔地而起。刹那间,所有的事物就都走进了黑暗中。天地之间,变成了一个无底的深渊。阿拉坦仓觉得身子飘飘欲飞,而双脚却像走进了泥淖。他正兀自惊异,忽然天光大亮,视线里,那些浑身沾满血污的兽类们不见了。代替它们的,是一群麇集在一起,或者拖着翅膀,或者颠着双腿的天鹅、灰鹤、野雉、山鸡……它们一个个眼角上都淌着泪水,“叽叽叽”的叫着。低沉的音韵中,清晰地包含着一个音节,阿拉坦仓,忿忿的眼神表达着明显的诅咒。
像曾经有过的思考一样,他很想对这些飞禽们说点什么,但是每当他准备张口的时候,那些“叽叽”声就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将一股很难抵御的气息,执拗地送进他的鼻腔里。无奈,他只好选择放弃。这时,一只断了腿的巨隼突然击地而起,箭一般地掠向空中,然后又俯冲下来,弯钩似的喙,直奔他的双眼。他下意识地张开了眼睛……毡房穿空的套脑⑥,固定在套脑里的那片蓝天,不时从蓝天上驰过的白云,层次分明地出现在他的眼底。耳边有人在低低的啜泣。听声音,好像是其木格。噢,这是在自家的那顶毡房里。阿拉坦仓当即就要返过头来,但是颈部剧烈的疼痛坚决地制止了他,他想起了那只黑熊。
“哦,阿扎,你到底醒过来了。”耳边是其木格的声音。随后一只手出现在他的额头上。
阿拉坦仓嚅动着嘴唇,想要说话。但是口腔里,空间显得特别狭小,他的舌头无法翻转过来。
“阿扎,你的嘴里灌满了黄油。”其木格说道:“现在,这些黄油还没融化呢。所以你不能说话。”
黄油是可以败毒的。这么说,自己伤的很重。要不,这些黄油是不会进入嘴里的,而且这么大的量。阿拉坦仓马上想到了这一点。“阿扎,你的确伤得很重。”其木格看出了阿扎的心思,于是赶忙说道:“那只黑熊打坏了你的脖子。这不,现在你的脖子还紫着呢。接着,它又狠狠地在你的身上抓了几下。要不是甘其卡和云中飞奋不顾身,今天就出大事了。为了救你,它俩也都受了伤。甘其卡被黑熊打折了一条腿,云中飞的背上有两个很深的伤口。”
这些情况是完全能够想到的。黑熊突然举起的厚实的左掌和掌上那几个锋利的爪,直到现在,还不时地在阿拉坦仓的眼前晃动着。
“尽管这样,甘其卡还是拖着一条断腿,不顾一切地跑回家里,领着我和哥哥及时赶到窝棚跟前,把你抬了回来。”其木格继续说道:“现在你们的伤口已经敷了药,就是你一直保存在柜子里的那些药。谁知道它会在今天派上用场。现在,甘其卡和云中飞还在那里躺着呢。”
是的,他有这种药。那是十几年前一个游方僧送给他的。当时那个游方僧明确地告诉他,这种药是他用了十八年的时间,悉心研制出来的,主要功能是活血化淤,清热、败毒、止疼和帮助脱臼、断骨复位。不用口服,只作外敷。不管伤势有多严重,只敷七天即可。游方僧特别强调说,这种药民间是没有的,因此一定要善自珍藏,不出十年就会用到它。这不,现在自己不就用上它了吗?这时,他忽然想到了那只野鸡。于是,从他鼓囊囊的嘴里马上挤出两个简单的音节:“鸡——鸡——”
“阿扎,它在这儿呢。”其木格顺手拎起那只野鸡,在阿扎的眼前晃动着。
哦,这只美丽的生命,它还保持着那副样子。只是已经离开了那个笼子。现在它的自由是被束缚在一个精巧的用丝线编织的网子里,而且仅限于两个翅膀,不过,这就足够了。一只无法张开羽翼的野鸡,是不会摆脱目前这种困境的,尽管它的两条腿依旧那么敏捷。寻常,当它落地以后,就是凭借双腿的矫捷迅速离开落点的。因此,有经验的人在捕捉它的时候,注意力并不是它落定的地方,而是它的周围。阿拉坦仓倍感欣慰。他由此看到了女儿的聪颖。随后一双目光开始游动起来。
“阿扎,你是在找我哥哥吧?”其木格心领神会:“唉,本来我是不打算告诉你的,怕你伤心。可是最终也瞒不过你,所以就干脆告诉你吧。我们刚刚把你和甘其卡、云中飞安顿好,哥哥就一头栽倒在地上。人们赶忙跑来,把它弄到了旗医院。直到现在,哥哥还昏迷着呢。”说着,又低低地抽泣起来。
阿拉坦仓浑身一震,就要挺起身来。一只手马上出现在他的胸脯上。他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跟着,眼角流出两行清澈的泪水。“另外、另外咱家的母马也落胎了,现在它还在那儿趴着呢。”其木格抽泣着说道,“阿扎,那是多好的一匹马驹呀!”啊,原来那个梦是真的!阿拉坦仓一堵身子在急速地抖动着,随后猛然抬起脚来,使劲在铺上踏了两下。
“阿扎,你不要悲伤。”其木格一只手压在阿扎身上,用另一只手给阿扎擦着眼泪,同时声音颤抖地说道,“我相信,哥哥不会有事的,即便有什么事,也都由我来处理吧。仅仅一个上午,女儿就长大了。至于那匹马驹,两年以后,不就又会有了。你说是吗?”出现在阿拉坦仓眼角的是更多的泪水,与此同时,两个微微隆起鼻翼在急速地翕动着。
然而命运并没有因为阿拉坦仓的悲伤而表现出丝毫的恻隐和怜悯。不久,就有消息传来:在不期而至的巨大的惊恐刺激下,原本就患有高血压的儿子,脑部大量出血,死在了医院。那匹母马也因为失血过多,无人照料而死掉了。阿拉坦仓顿时呆在了那里。
突然出现的生活变奏,就像一把坚挺的牛皮鞭子,无情地抽打着阿拉坦仓那颗本来就已经很脆弱的心,加上伤痛不间断的折磨,仅仅几天的时间,他就变得异常苍老了。到伤口痊愈以后,头上已经布满了白霜。
儿子出殡的那一天,阿拉坦仓紧紧拉住送葬的勒勒车,死死不肯松手,随后一头栽倒在了地上。直到一个多月以后才慢慢地硬朗起来。
这以后,笛声又响起来了。但内涵不再是诱惑、肃杀,而是一种特殊情感的抒发,格调舒缓、沉郁而悲怆,并且常常出现在深夜。其时,不断有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黑暗中划过,一如静夜溅出的伤心的泪光。
这天,贝子庙住持的禅房里出现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她是前来请求住持和庙里的喇嘛们为他家做法场的。心愿是祛魔、禳灾、祈福。笃信佛教的牧民们,为了灾星不降临到自家身上,常常就是这么做的。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住持双手合十,高声诵着,随后转过头来问道:“请问小施主,你是谁家的孩子?”
“我是阿拉坦仓家的孩子。住持伯伯。"
“这么说,你就是其木格了?”
“是的,我就是其木格。住持伯伯。”
“阿弥陀佛——”
住持告诉其木格,法场可以做,但是阿拉坦仓不能进入现场,而只能在自家的毡房里祈祷、忏悔和许愿。而且此后必须停猎五年。其间,就是细小的生命也不能杀生。否则,就会前功尽弃。他特意让其木格转告他阿扎,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阶段的存在,都有它的合理性,承认和尊重这种合理性,是各个生命群体应当共同遵循的一条原则,有谁如果缺少或没有这种意识,那灾祸就很难祛除。反之,情况或许就会有所改变。但全部改变是不可能的。因为旷日持久的放任和乖张,已经聚集了够多的愆怨,这样一来,有些事情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对于贝子庙住持的嘱咐,笃信而虔诚于佛教教义的阿拉坦仓不打半点折扣。于是,三天以后,法场便在规定的时间里进行。阿拉坦仓也就在规定的时间里开始祈祷。往日单调的毡房里,现在弥漫着一种异常神圣的气氛。
“佛啊——”估摸着法场已经开始,阿拉坦仓双手合十,高声说道。此刻,他的脑子里正被一个宏大的场面占据着。这个场面庄严、肃静,但它的脉点却是住持严整的法相。他见过这种场面。在吉忽勒图草原上,这样的场面就像夏日花的原野,随处都可以看到。但是现在对于他来说,并不是刻意地去欣赏,而是为了准确地切入。当所有的感觉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而集中在一起的时候,他便适时将意念化作心愿,然后以无言的形式飞向意想中的那个地方,尔后听凭庄严和神圣去进行评价、点化和做出决断。在他看来,只有这样,虔诚才会获得一种典型的范式,而自己也就在一种无形的感念中得到排遣和慰藉了。
法场结束以后,消停、闲置便代替了追踪和奔波,人、马、狗、枪一无例外。
当生活的轨迹突然改变了方向以后,落寞便找到了合适的对象。百无聊赖时,阿拉坦仓就独自站在毡房背后的那块草垣上,掏出那把笛子尽情地吹着,时间常常是在黄昏或者早晨,但笛声的节奏和格调却极其平常,一如久旱不雨的季节,驻守在草原上的水泡子,就是风天也很难见到一丝涟漪。苦闷,只有苦闷,在心底静静地流淌着,就像暮秋到来的时候,距离毡房不远处那道深沉、绵长的秋水一样。
时间在苦闷中流失,而苦闷却与日俱增,光凭笛声已经无法排遣。于是,阿拉坦仓便整天到草原上去游走。在他看来,这是一种最好的解脱,同时不致于使身子骨松散下来。五年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经常高声说着。思维深处,依然保持着曾经的意识。其间,他常常对着草原、河流遐想。可思绪却像草原上的秋雾一样散漫、飘忽。甘其卡始终陪伴着他。在经历了那场触目惊心的生死搏斗以后,它并没有消沉、颓废,反而变得更加机警、勇猛起来,并且始终坚守着一个中心,这便是对主人的严密守护。当阿拉坦仓任由思绪自由放纵的时候,它便默默地站在那里,表现出一副悔恨、自责的样子,仿佛主人今天的遭遇完全是由它造成的。为此,它总是千方百计地去博得主人的欢心,方式一般是在草地上连续滚翻,或者做出一个滑稽的动作,或者对突然从草丛中跃起的小动物进行猎取。但是却常常遭到主人严厉的呵斥,这使它万分疑惑。为此,它那迷茫的眼神总是在主人的身上长时间地逗留着。尽管这样,一旦附近有什么动静,它还是马上张大眼睛,同时做出一副立即就可以扑击的姿势。当意识到主人可能疲惫的时候,它便马上昂起头来,发出一阵悠长的叫声,这以后不久,云中飞便拖着长长的嘶鸣奔驰而来,站在主人面前,发出一阵亲昵的“咴咴”声。逢到这时,阿拉坦仓总是呆呆地在原地站上一会儿,然后继续不带任何目的地向前走去。
是的,现在阿拉坦仓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除了那点固有的意识残缺和空洞的思考以外,其它东西似乎都已经离他而去,包括曾经对伙伴们配合默契的认可和热情的回应。因此,当单调和枯燥在不间断的游走中聚集起来的时候,他便整天都在毡房里安静地蜷曲着。这时,惟一能够与他单调枯燥的生活进行交流的,就只有那把笛子了。
“伙计,这就苦了你了。”阿拉坦仓手里拿着那把笛子,大声说道:“我知道,对于你来说,这是非常难耐的,凭你自由奔放的本性。但是这不能怪我老头儿,我可没压迫你!老实说,你现在这副样子,我也不愿意看到,更何况,我的命运压根就是和你一样的啊!”笛子无言。只有毡房外面风拂动枯草发出的“簌簌”声,与阿拉坦仓进行着心照不宣的呼应,在他空旷的心田洒下一片苍凉。
“现在我惟一能做到的,就是把你端在手上,像欣赏一件宝贝一样,仔细地端详着你。”阿拉坦仓继续说道:“除此以外,便是对昨天的回忆了。但是对我来说,这些年来,你始终是一个像草原一样的谜。至今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到吉忽勒图草原上来。你真正的主人究竟是谁?今天,你能告诉我吗?”
结果是不言而喻的。但是阿拉坦仓并不放弃,追寻在继续进行。不过,对象不再是笛子本身,而是笛子上的那两个篆字:魔笛。对这两个字,阿拉坦仓曾经无数次看到过,但是以往任何一次都没有这次看得这么认真。这以后,他的思绪便开始在逝去的那段岁月里活跃起来——
当初,阿拉坦仓是从阿扎手里得到这把笛子的。那年他十九岁。此前,他并不知道阿扎手里有这样一件东西。阿扎只是告诉过他,说他手里有一件宝贝,等适当的时候就送给他。从那以后,他就一直等待着。但是紧张的学习生活,使它的记忆没有停留。直到他与大学擦肩而过以后,才又记起了这件事。谁知,结果竟然与阿扎的预想不谋而合。
“考不上大学就打猎吧,像阿扎一样。这比起在草原上放牧那些牛羊来,总还是强一些。”阿扎说:“如果你愿意,那阿扎现在就把那样东西送给你。这样,你就会成为一个吉忽勒图草原上最优秀的猎人!”
“我愿意当一个猎人,阿扎,你把它交给我吧。”阿拉坦仓说道。
“但是在拿到这样东西以前,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我问你,你知道怎样才能成为优秀的猎人吗?”
“这——”阿拉坦仓的脸上马上堆满了惑然,接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除害安生,不可逾之;如不可取,切勿取之;倘若可取,取必度之;普施众生,不可私之。这些话你能听得懂吗?”
“我能听得懂,阿扎。”阿拉坦仓说道。
“那好,现在我就把它交给你。”阿扎说。随后打开柜子,从柜底取出一个用绸布裹着的东西,交给了阿拉坦仓。
可是当他打开绸布以后,里面却是一把笛子。猎人,笛子,风马牛不相及。阿拉坦仓愕然了。
“绸布是一个夹层。打开夹层,里面还有一样东西呢。”阿扎说道。
阿拉坦仓马上打开了绸布的夹层。这时,他看到了另一样东西:五张写有乐谱的、颜色已经变黄了的麻纸。笛子、乐谱,意图就像阳光下的山峰一样确切。阿拉坦仓的眼睛里闪耀着异样的光芒。
那年,阿拉坦仓考上初中以后,阿扎曾经对他说过:“上了中学一定要好好学习,除了主课,副课也得学好,尤其是音乐——”
“音乐?”阿拉坦仓疑惑不解。
“对。音乐!在吉忽勒图草原,有三个牧民,其中就有一个歌手,在三个文化人当中,就有一个诗人。你从小爱唱歌,而且声音很好,但那仅仅是在草原上唱的歌,没长着腿,就像羽翼只有二寸长的鹌鹑鸟,再怎么努力,也不会飞得太远,而我的儿子应当是一只雄鹰啊!”
后来,他的音乐果然学得不错。不光歌声更加优美,而且还能够识别各种节拍的曲谱。可以看得出,阿扎特别高兴。但是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当时阿扎所以那么说,最终的目的原来是为了这枝笛子!
“从现在起,你就抓紧把那些曲谱弄明白。”稍后,阿扎接着说道:“然后试着把它们用这把笛子吹出来。至于练习笛子的地点,到时候我会为你选择的。在这以前,你无论如何不要随意吹它,听清楚了吗?”
练习笛子还得选择地点,难道在自家的毡房里不能吹奏吗?在这以前无论如何不能动这把笛子,不就是一把笛子么?怎么就不能动了呢?一系列的疑问在阿拉坦仓的喉结里聚集着。他很想马上就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可是一抬头,阿扎已经走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阿拉坦仓开始用心识辨那些曲谱。其时,他的敏锐的音乐感觉刚刚进入节奏,便立刻觉察到了一种奇异的震撼力,这些曲谱,有的沉郁,有的奔放,有的顿挫,有的流畅,但是音域都特别宽广。而音强和音高却落差很大。这样一来,情感方式就很不确定,有时一如鸟语花香中突然掠过一阵狂风,有时又如于惊雷中,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飞鸟鸣叫的声音,给人一种特别怪异的感觉。于是,他赶忙放下曲谱,拿起那把笛子,仔细地端详着。在他的关联度很高的思维中,他认为,对于曲谱的怪异,或许能够从笛子的结构上找到一些端倪,然而这只是一把很普通的笛子,笛身呈金黄色,但是没有一点光泽,整个笛子长最多不过一尺,而笛身则粗细不匀,粗的地方有一寸多,细的地方只有半寸左右,与寻常的笛子相比,只是多了两个孔。与笛孔相反的这一面中间,清楚地刻着两个字:魔笛。
啊,魔笛,多么耐人寻味的名字!怪不得阿扎在说起它的时候,神情那么严肃、矜持。看来,这把笛子一定连接着一个很难想象的秘密。要破解这个秘密,关键是对曲谱内涵的准确把握和演奏时的出色发挥。而要做到这一点,前提是必须提高对曲谱掌握的熟练程度。想到这里,阿拉坦仓当即放下笛子,重新拿起那些曲谱,仔细地咀嚼起来。
一个月以后,试笛在坐落在冬营盘的那顶毡房里进行。这是阿扎的选择。此前,阿扎已经把毡房遮得严严实实。阿拉坦仓的脸上布满了茫然,但是他什么话也没说,就径直走进毡房,掏出了那把笛子。阿扎满意地点了点头,面部的表情一如进入暮秋的草原。阿拉坦仓当即正襟危坐,开始收敛和调控气息。随后按照曲谱的规定的节奏和韵律,笛声便在密闭的毡房里奔突开来。
然而待一曲终了,阿扎的眉头却皱得紧紧的。阿拉坦仓自己也觉得虽然他吹得很费气力,但是却没有贯通。这以后,他又练了整整三天的时间。其间,阿扎影踪全无,可是到了第四天头上,他却一大早就出现在了毡房里。
检验重新开始。这次,阿拉坦仓是把几个曲谱连在一起吹奏下来的,但是曲谱与曲谱之间的界限却很分明,而且吹奏时,精力非常集中。可是阿扎说他吹得不圆润,阿拉坦仓略微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又拿起笛子,重新吹了起来。这次,阿扎给的评价是另外三个字,不贴切,笛声再度响了起来,不一会儿,阿拉坦仓的额头上便布满了汗水,然而阿扎送给的仍然是三个字,不饱满,跟着,神情异常颓唐地摇了摇头。
从某种意义上讲,出现在考察者身上的失落与激励是同一个含义。阿拉坦仓顿时雄心勃发,接着凝神敛息,源源不断地将气流输送到笛管里,同时几个手指果断地在笛管上起落着,而且不时夹杂着快速的颤动。渐渐地,他觉得笛管开始发热,随后眼前突然闪过一道金光。紧接着,曲终气散,笛声戛然而止。
一旁,阿扎紧紧地闭着双眼,表情肃穆地坐在那里,一堵身子不停地晃动着,脸上泛动着一层淡淡的笑容,随后告诉阿拉坦仓,现在,他可以把包门和套脑打开了。
显然,考察已经结束。阿拉坦仓赶忙收起笛子,在毡房里忙碌起来。不久,笛声便走出毡房,向着草原深处漫去。
按照阿扎的示意,现在阿拉坦仓演奏的,是几个曲谱里的一支曲子。
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出现。天,还像绸子那样湛蓝;云,还像羊群那么洁白;花草还像少女那样温柔;草原依然像一个极有城府的老者,静静地释放着自己固有的辽阔和空旷,不给人以任何一点可以触动心灵的显示。只有半空中游动着的几个黑点,给死沉沉的天底注入了些许活气。阿拉坦仓下意识地把笛子重新放到嘴边,同时屏紧了气息。可是阿扎有力的手势和冷峻的眼神坚决地制止了他。
这时,不远处,花草开始摇动起来,紧接着,无数个草波向着毡房缓缓地延伸而来。当视线完全能够固定在某一个点上的时候,轮番走进眼底的竟然是一只又一只神情恍惚的野兔、旱獭、沙狐、猞猁……阿拉坦仓万分惊异。但是阿扎却像一个早已洞悉了这些个中究竟的预言家似的,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一点异样的表现。
这以后,连着两天,眼前都放映着同一种景象,不过,因为奏出的曲谱不同,站在视线里的图像也在变换着面孔,第二天是黄羊、獐狍、马鹿,第三天是豺狼、黑熊一类……神情和姿态与那些小动物完全一样。
阿拉坦仓恍然大悟。噢,魔笛,原来它代表着这样一种意义,而且名副其实。这么神奇的东西,阿扎是怎么得到它的呢?
“这是佛的赐予。”阿扎的眼睛简直是一把刀子,“那年秋天的一个夜里,一位身着袈裟的活佛托梦给我,让我马上到宝格达山顶的那块最大的石板下面取一样东西。他说,这样东西与吉忽勒图草原的未来息息相关,同时会在草原上成就一个奇异的人物。但前提是被它成就的这个人必须遵守应当遵守的箴言。否则,就会引发一系列难以想象的灾难。至于这是一件什么东西,它有什么作用,得到它的人应当遵守些什么,等他拿到它以后,就都清楚了。活佛在说完这些话以后就走了。对于这个梦,我坚信不疑。所以梦醒以后,当即向宝格达山走去。这以后不久,我就拿到了这把笛子和曲谱,并且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参破了隐含在其中的所有秘密。后来的事情你就清楚了。所以从现在起,你就像阿扎当年那样,仔细领悟,掌握它的精要去吧。如果你能参透它,那你就能在这些曲谱的基础上,还能演化出好多有用的曲谱来!”
不久,阿扎就去世了。临终前,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羊皮卷,送给了儿子。阿拉坦仓打开一看,上面写着的正是当初阿扎告诉他的那几句话:“除害安生,不可逾之;如不可取,切勿取之;倘若可取,取必度之;普施众生,不可私之。只是末尾多了四个字:谨之慎之。”
一个关于笛子和与笛子相关的、如同神话一样的故事,就这样深深地留在了阿拉坦仓的记忆里,然而有关笛子的身世,比如它的质地、成形、神力、谁是它的制造者和最初的主人,为什么它要到吉忽勒图草原来,还有那些只能依靠时间和事实才可以破解的东西,却始终拒绝走进他的脑子。然而在追寻过程中,他却触摸到这样一个事实,这便是对箴言的遵守。这与他目前的处境和形成这种处境的前后过程有直接的关系。“其实,我一直都记着那几句话。伙计。”他看着笛子说道,而且声音很高!“因为我知道那些话肯定出自那个最神圣的地方,它不仅造就了人,也造就了其它生命。因此,在它那里,没有高底贵贱之分,所以也就没有歧视、鄙漠、剥夺、压榨甚至消灭等等,这些让每一类生命都感到讨嫌和恐惧的东西。然而生存本身就是一个矛盾,谁都希望自己活的好一些。这样,在很多情况下就都包含着血、火与水等这样一些互不相容的东西。这正如一条河,从表面上看,它无非是一道波动着的水,实际上却是无数生命的聚集,依存、争夺和流动。其间,长长的河水用自己的乳汁滋育着那些初级的浮游着的生命,这些生命却为鱼蟹们提供着美味佳肴。但是鱼蟹们在攫取的同时,也被别的生命攫取着。于是,随着水的流动,生命也在流动。一条河是这样,一个世界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在这种情况下,灾难还能捕捉到什么对象?然而作为一种惩罚,它却到处可见,这是为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一道灼人的热流突然从掌心穿过。阿拉坦仓一惊,目光当即回到了手里的笛子上,但这时穿过掌心的已经不再是灼热,而是一团砭骨的寒气了。忽然住持的话又在他的耳边响起:你要承认存在在一定阶段的合理性,所以必须停猎五年。住持为什么要这么说?噢,当大量牲畜放开蹄子进行践踏的时候,连草原也会走向死亡;而一旦草原死了,那以草原为依托的各种生命还能继续生存下去吗?草原是这样,那其它事物呢?是的,这是一个普遍的法则,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违背它,不管它所包含的对象是什么。这样,对眼下这种处境还能说什么呢?
当思维的火花将心灵深处的晦暗点亮以后,阿拉坦仓的心就变得十分平静了。
就在这时,其木格突然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阿扎,不好了!敖登草甸着火了!”
“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从学校回来的路上,看到好多人都骑着马朝那边跑,一打听,才知道甸子着了火!”
敖登草甸,吉忽勒图草原上惟一的一处天然花园。在那里,高过马背的牧草,簇拥在一起,从宝格达山下起步,一直漫游到遥远的天边,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在中间,用各自独特的神采和香气馥郁着一块别样的天地。寻常,如果没有特别的情况,周围的是牲畜绝对不会走进那里的。这是为了呵护一个美好的事物而从牧民们身上走出来的一种心照不宣的约定。冬天,只有冬天,当暴风雪疯狂地将吉忽勒图草原全部掩埋在身底的时候,人们才不得不把牲畜赶进来,权且辗转几日,然而一待草场裸露以后,就马上转移到了别处。正因为这样,敖登草甸才始终像一块绿色的翡翠,以其独特的妖娆装点着美丽的吉忽勒图草原,可是今天它却着了火,而草甸一旦发生火灾,往往是毁灭性的。阿拉坦仓急匆匆地向外面走去。
一团黄褐色的烟雾在宝格达山南麓翻腾着,吞噬了大半个天空。由尘埃和浓烟拼接成的各种奇形怪状的图案,在天地之间得意地展示着自己的尊容。不断有骏马从浓雾下走出来,缓缓地向前驰去。显然,大火已经扑灭。但是从人、马的神态中可以判断出,现在草甸已经一片灰烬,而在那些烈火周旋已久的地段,至少在三五年之内,鲜花是不会再开放的。阿拉坦仓风霜尽显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在各种精神和心理因素的交相作用下,第二天,阿拉坦仓就躺在了病床上,从早晨到晚上一直都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其木格不能上学了。她整日都守护在阿扎的身边,尽着做女儿的责任。那只野鸡还在,它还像先前那样美丽,只是由于久违了野外的自由生活,神情显得有些淡然,尤其是那两只眼睛,不再像先前那样骨碌碌地转动,而是隔很长时间才不经意地翻过一轮。可是两天以后,其木格就走了。这是因为,阿拉坦仓清醒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督促女儿上学。像所有的父亲一样,不论自己在人生的混沌时代多么贪玩和把学习当作赘疣,到他们领悟到了生命的真谛以后,都会把儿女们的学习看作是第一要务。所以,尽管其木格一再用眼泪乞求,阿扎却始终不答应她。这样一来,毡房里就只剩下阿拉坦仓和那只野鸡了。
甘其卡经常进来探望阿拉坦仓,但是对主人刻板的神色大惑不解,所以每次进来,总是用迷茫的眼神望上主人一会儿,然后便扎倒头,慢慢地向外面走去。阿拉坦仓坐在那里,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甘其卡的背影,脑力在很深的思考中徘徊着。一旁,那只野鸡卧在那里,神情与老主人一模一样。
但是所有这些都没有引起冥冥之中的足够重视,事情依然沿着既定的轨迹在展开。当秋声再度在吉忽勒图草原上犀利的时候,一场大火又毁灭了这里的森林。而在一年前,那里已经发生过严重的虫灾,大片大片的林木都脱光了身子。许多生命在亲眼目睹了家族的破灭以后,不得不离开祖辈安身立命的家园,到草原上去流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论白天还是黑夜,草原上都充斥着凄切的哀叫声。那些寻常猎技平平的人们乘机端起了猎枪。到处是血污、哀鸣和奔突……为了生存,凶猛们开始联合起来进行反抗,就在人们得意地将大量皮肉变成金钱或者日用品的时候,许多地方的牛羊却倒在了血泊中,而在这以前,这种情形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灾难,没有半点虚假的灾难,就像草原深处的毒蘑,在急速的滋蔓着。
天哪!照这样下去,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灰暗的天光遮蔽着阿拉坦仓的双眼。他又下意识地拿起那把笛子,仔细地端详着。恍惚间,他觉得笛子变得粗糙了许多。而笛孔就像一只只怪异的眼睛。他的身子禁不住剧烈地抖动起来。一旁,野鸡突然发出一阵惶恐的“咯咯”声。
日子像春天从宝格达山上流下来的冻融水,挟着大量沙土和杂质,艰难地向前蠕动着。所有能够感觉到的空间里都充满了死沉沉的气息。而且在阿拉坦仓的意念中,几年来,每年都是这个样子。
这年冬天,白雪覆盖了原野。风,乘机肆虐起来。一时间,所有的事物都笼罩在白茫茫的雪雾中。许多畜群因为在风雪中走失,而被活活地冻死在雪原上。从遥远的宝格达山南麓,传来了外出的老人和孩子被冻死在路旁的消息。暴风雪封闭了天地,也封闭了毡房。散落在草原上的蒙古包全都给厚厚的积雪掩埋了。只有包门前辟出的长长的通道,连接着外部的世界。最先落下的那层积雪被挖了回来,放在锅里融化、澄清、再去熬茶、煮面。肋骨凸出的牲畜,在雪野上不时扑籁着嘴唇,发出一声声凄切的哀嘶……
“它们有足够的理由进行疯狂。”阿拉坦仓站在毡包门口,望着漫天的风雪,说出声来:“就是天塌下一块来,也是合理的。当许多哀伤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世界必然会是这个样子!”随后慢慢蹲下身子,看着甘其卡大声问道:“甘其卡,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接着伸出一只手,在甘其卡曾经被黑熊打断过的那条腿上轻轻地抚摸着。甘其卡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主人,然后把身子依在主人身上,轻轻地摇了摇尾巴。
“云中飞,你说呢?”阿拉坦仓猛然站起身来,大声喊道,但是云中飞不在跟前,现在它正在雪地里费力地寻觅那些草末呢。
阿拉坦仓鼻子一酸,随后慢慢地回到床铺上,将身子向后一仰,躺在了那里。外面,暴风雪依然歇斯底里地啸叫着。远处好像有雪崩,突然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声响,犹如十几个阿都同时从草原上掠过……
春天姗姗来迟。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匆忙而零乱。季节在催生了个别生命以后,继续向前走去。没有融化的积雪,垣底的春草,于春寒中绽开的野花……与荒凉的草垣配置在一起,传递着一种似是而非的信息。被风雪煎熬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牲畜,强撑起羸弱的身子,开始在草地上追逐,不时传来老牛的哞叫和骏马的嘶鸣,声音低沉而凄厉。在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以后,草原已经失去了固有的生机。
散发着潮湿和霉气的毡房里,又响起了阿拉坦仓的笛声。这是草原上平常就能够听到的那种笛声,悠扬、深长,隐含着一种淡淡的苦涩,一如脱光了叶片的桦树,在秋风中发出的忽高忽低的“呜呜”声。
依托忧郁与痛苦提供的有力支持,老迈向阿拉坦仓发起了持续的进攻,对象囊括了身体的各个部位,而且战果辉煌。最先是头发,现在他的头发已经全部变白;然后是面孔,他的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乍看上去,就像水土严重流失的草坡;受伤最重的是那颗心,他的心整天都在漾血,过多的输出,使得心瓣已经枯萎,以至于无论多么大的喜悦和悲伤,都很难让他再像以前那样剧烈地搏动了。
停猎的时限已经结束。但是在阿拉坦仓的身上却丝毫看不出一点关于开猎的迹象。他似乎变得十分麻木。当又一个夏天到来的时候,他还像以前那样,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走着。甘其卡和云中飞相随着,紧紧地跟在他的身边。笛声更加频繁,有时在河边,有时在垣上,有时在草洼里,但是无论在哪儿,格调和旋律都与毡房里的一个样子。
“今天,你们谁也不要跟着我,我独自到草原上走一会儿。听明白了吗?”这天清早起来,阿拉坦仓把甘其卡和云中飞唤到身边,大声说道。
云中飞竖起两个耳朵,不情愿地喷着鼻子,而甘其卡则把目光牢牢地固定在主人的身上,好像要执意穿透主人的心灵似的。
不久,阿拉坦仓就单独出现在草原上。这次,他的目的很明确:看那片曾经留下他大半生足迹的森林。当他沿着那条熟悉的草原路,气喘吁吁地来到他以往经常驻足的那个地方时,走进他眼底的,是一片焦黑的残桩和干裂的沙地。先前那团墨绿色的烟雾消失了,那些鲜活的生命也已不知去向,只有它们的同伴留下的已经爆裂的尸体触目可见。几十只喜鹊、乌鸦、秃鹰立在死尸上争抢着啄食。失去了绿色的掩映,贝子庙就在眼前,但是先前的堂皇亮丽已经为灰暗和苍黄所代替,而且不再那么神秘。除了这些侥幸留下来的不谙世事的啄食者以外,视野所及,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阿拉坦仓猛然蹲下身子,失声恸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不远处的几只乌鸦,它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久久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个老人,随后发出一片“哇哇哇”的声音。所有的啄食和争抢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内都停了下来,转而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阿拉坦仓的身上。然而经过一阵细致的观察后,大概觉得这个人并不危险,于是便轻轻地活动着羽翼,重新回到了原来的状态中。
阿拉坦仓却依旧哭着,直到几乎把所有的泪水都抛干以后,才慢慢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步子,朝着回家的路走去。
一只狼崽一拐一瘸地在不远处走着,看见阿拉坦仓,突然伏倒身子,朝旁边一闪,但是却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跟着发出一声与自己的初衷完全相反的、带着明显绝望的嚎叫。阿拉坦仓马上掉转头,将一双敏锐的目光射了过来。并且立即识别出它的身份。于是,几步走到狼崽跟前,轻声问道:“你怎么了?啊?”
狼崽急速地抖动着身子,将一双警惕的目光投放在阿拉坦仓的身上,同时龇开齐耳根的嘴,发出一种充满敌意的“哼哼”声。
这是一只刚刚离开母奶不久的狼崽,腿上受了重伤。这种情况说明,在自己停猎的这几年,捕猎依然十分猖獗。这只狼崽就是随同母亲出来觅食时被那些捕猎者伤害的,那么它的母亲呢?它到哪儿去了?噢,它准是撇下儿子,从枪口下逃走了。当自身受到威胁的时候,除了个别族类以外,一般的生命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要不,那就是枪声已经把它送到了另一个世界。不管怎样,现在这只狼崽都失去了寄托。这样,对它的救助就是十分必要的了。想到这里,阿拉坦仓当即伸出一只手来,搭在了狼崽的背上。
狼崽剧烈地抖动着身子,发出一声绝望而又无可奈何的嚎叫,同时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阿拉坦仓。
“你不要害怕?”阿拉坦仓温和地说道,“虽然我的身上满是血污,但绝不会伤害你。凭我的良心!”说着,在狼崽的背上轻轻地抚摸着。
突然而至的呵护,使狼崽倍感意外。当他确定对方并无恶意时,便把身子慢慢地松弛下来,尽情地享受着这与来自母亲的关爱并无二致的温情,但准是因为伤痛太重的缘故,一堵身子依然剧烈地抖动着。
包扎开始进行。阿拉坦仓把随身带着的当年游方僧送给他的那种药,敷在狼崽的那条断腿上,然后用擦汗的丝绢把断处紧紧地扎住。为了减少疼痛,阿拉坦仓做的异常精心。狼崽的情绪完全稳定下来了。
“我们回家吧!”当所有的事项都结束以后,阿拉坦仓看着狼崽说道:“但是你不能走路,我得把你抱在怀里,明白吗?”
狼崽毫无表示,只是默默地看着阿拉坦仓,然而目光却温顺而平和。
从此,吉忽勒图草原上便出现了一个特殊的家庭,父亲、女儿、一只野鸡和一个断了腿的狼崽。
可是第三天夜里,附近就传来了大狼的嚎叫声。毡房里,狼崽烦躁不安,不时用同样的叫声与外面呼应着。声音尖利而凄婉。
噢,这一定是那只母狼来了。阿拉坦仓想,这么说它还活着。它到这里来是要它的儿子的。但是狼崽伤得这么重,怎么能现在就回去呢?于是,他便对狼崽说道:“你看,你的母亲找你来了。它平安无事,这很值得庆幸。但是你现在不能回去,否则,你的腿不会很快就好的。这个情况由我向你母亲交待好了。”说罢,顺手拿起那把笛子,走了出去。
稍后,笛声便在毡房外面荡漾开来,但是格调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开始舒缓、悠长,充溢着浓浓的深情,随后却突然变得顿挫沉雄起来。笛声中,母狼停止了嚎叫,然后折转身,缓缓地朝着远处走去。
“好了,我已经和你母亲说明了情况,它同意你暂时留在这里。”待母狼走后,阿拉坦仓回到毡房里,对狼崽说道:“我告诉它,让它七天以后到这里来接你。到那时,你的这条断腿就和以前一样矫健了。但是七天以后,它到这里来找你时,必须是白天,地点就在今天晚上它站着的那个地方,而且不能嚎叫。否则,就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在草原上,你们这个家族的名声不太好,就像我的名声在你们那个世界里一样。你母亲就是在听完我的这些话以后才离开的。”
狼崽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听着,神情专注的像一个刚刚懂事的孩子。
一旁,其木格坐在那里,脸上漾动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她的腿上是那只野鸡。此刻,它的两只眼睛正在骨碌碌地转动着。
七天以后,母狼如约而至。阿拉坦仓把狼崽亲手交给了它。狼崽一离开阿拉坦仓,就箭一般地扑向母亲,尔后发出一阵亲昵的叫声。母狼低下头,把脸贴在狼崽的背上,轻轻地磨蹭着,神态柔和而温情。
至此,一个过程已经结束。带着一种很难定义的心理,阿拉坦仓抬起头看了母狼和狼崽一眼,然后返回身来,朝着自家的毡房走去。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掠过一阵劲风,紧接着一大一小,两只狼同时从旁边蹿过来,挡在了前面。阿拉坦仓大吃一惊。但是当他看到它们并无异常表现时,就马上镇静下来,接着问道:“怎么,你们还有什么事情吗?”
母狼毫无表示,狼崽却慢慢走上前去,一口咬住阿拉坦仓的袍衣,使劲朝后面拉着,而这时那只大狼已经一闪身,蹿到了前面。阿拉坦仓略一思忖道:“这么说,你们是要领我到一个地方去,是吗?”他问。
这次,狼崽没有表示,母狼却忽然抬起头来,低低地地叫了一声。
阿拉坦仓心头一震,随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好,那你们就在前面带路吧。”他说。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阿拉坦仓与母狼和狼崽一起出现在一道深沟旁。原先,这里没有沟。显然,这是近年来急剧变化的气候环境制造出来的。是的,在森林和草甸相继陷入灾难以后,风沙与洪水的联合践踏,已经使得草原不堪入目了。可是这母子俩为什么要把自己领到这里呢?
这时,母狼突然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沟畔上,昂起头来,发出一阵悠长的嚎叫,尔后低倒头,朝下面张望着。可以清楚地听见,沟底有生命在运动,而且数量很多。果然,不一会儿,就有几十只狼从沟沿上探出头来,齐刷刷地朝这边张望着,看见阿拉坦仓,马上蹿到沟畔上,将全身的毛都乍起来,同时发出一阵恶狠狠的声音。
见此情景,母狼当即昂起头来,大声叫着。狼群马上停止了骚动,随后不约而同地走上前去,把那只狼崽团团围了起来。
阿拉坦仓一眼看出,这是一群老狼,母狼在它们当中算是比较年轻的一个,而狼崽则是它们惟一的晚辈。这些狼,走起路来,多数都一拐一瘸的,除此以外,身上还有着其它残缺,不是断尾、少耳,就是裂腮,相貌极其丑陋。但是这并不妨碍生存,它们的耐受、顽强和坚毅,不管在怎样的环境里都是不会泯灭的。这便是草原狼的性格。母狼又一次昂起头来,大声地叫着,时间足足持续了两分钟。随着叫声,狼们离开狼崽,开始朝四面散去,然后在距离阿拉坦仓大约十几步远的地方,颠着身子来回走动着。那情景,就像在驯狼师统一指挥下,进行的一次集体表演似的。随后在母狼的叫声中,一齐面对着阿拉坦仓,默默地站在了那里,眼眶里滚动着一团清凌凌的东西。一阵强烈的震撼迅速穿透了阿拉坦仓的心田。显然,这个狼群是在那座森林消失以后,移居到这里的。在此以前,家族的主要成员多数已经死去,只剩下一些依靠其它成员赡养的老残病弱尚且苟活在世上。而在离开原先的家园以后,他们的生存正面临着巨大困难。然而造成这种困难的原因,却并不是它们自己。可是对于目前这种境况,它们无力改变。这样,悲哀就与绝望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
短暂的沉默结束以后,阿拉坦仓从怀里慢慢地掏出那把笛子,神情忧伤地吹了起来。笛声第一次以绵密、沉郁的手法,奏出了一支哀婉、忧伤的曲调,犹如一层薄薄的轻雾缭绕在草原上空,任凭阳光怎样强烈,都驱之不去,直到一股清凉长驱直入,才渐渐地消失在无边的寂寥中。
狼们低着头静静地听着,仿佛带着深沉的思考,走进了远年的回忆。然而因为现实的残酷,这种回忆的整个过程显得异常凄凉。笛声持续十几分钟以后,才缓缓停了下来。这时,狼们已经全部趴在了地上,紧紧地闭着眼睛,两个眼角上挂着两道晶莹的泪水。阿拉坦仓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揣起笛子,神情凄然地朝着回家的路上走去。
第二天,阿拉坦仓清早起来,往怀里揣了几把奶食,就独自一个人,向着草原深处走去,直到星斗满天的时候才回来,但是看上去,精神却特别颓唐,这种情形足足持续了有一个多月以后,才有所改变。这天晚上,当他又一次从草原上回来后,径直走到甘其卡跟前,用很高的声音说道:“从今以后,你就在毡房周围守着吧,我不会再牵扯你了。”随后又来到云中飞身边:“今后,你也自由了。”他说:“除了其木格偶尔可能给你带来一点劳顿外,我是不会再打扰你的。”说罢,不等甘其卡和云中飞表示什么,就头一低默默地向着毡房走去。
阿拉坦仓进去不一会儿,其木格就微笑地从毡房里走了出来,怀里抱着那只野鸡。在距离毡房十几步远的地方,她停下脚步,把脸颊贴在野鸡的背上,轻轻地蹭着,蹭着,同时嘴里喃喃地说道:“飞吧,你就放心地飞吧!我的朋友,可你不能忘了阿扎啊!”随后突然将野鸡举过头顶,紧接着,半空中便响起了一阵喜悦的“咯咯”声。
三天以后,阿拉坦仓精神矍铄地出现在距离自家毡房大约二十里路程的一片草原上。这里是由两道草垣联合制造的一片呈梭形的草地。一道河水从中间穿过,将一条美丽的曲线留在了草地上。因为得天独厚,所以草地水草肥美。前些日子,阿拉坦仓早出晚归,就是为了寻找它。现在他正置身在这块草地的腹部,手里握着那把笛子。
“这确实是一个好地方。”阿拉坦仓大声说道:“看来,腾格里还清醒着。现在就看你的了,魔笛。”说罢,端起笛子,尽情地吹了起来。
今天,他吹的是第一个曲谱,严谨、准确,一丝不苟。不久,一个熟悉的画面便出现在垣顶,然后慢慢地向着这边移动着。但是画面上,能够让目光自行完成焦距调整以后进行定格的具体事物却非常少。只要它们能现身就行,阿拉坦仓想,随后收起笛子,朝回家的路上走去。
时隔一天,阿拉坦仓第二次来到这里,在河水的下游重新选择了一个地方,又吹响了第二个曲谱,同时看到了另外一个画面,但数量同样不多。
当一个完整的过程结束下来以后,每隔半个月的时间,阿拉坦仓就到这里来一次,每来一次,心头都涌动着一种欣喜。其时,他看到了一些粪便。这些粪便,尽管数量不多,大小不一,现状各异;有的陈旧,有的新鲜。但是从中却可以看出时间的延续。这种情况说明,一个新的生命集结地能够在这里形成。而只要有了这样一个地方,一切就都会继续下去。在经历了巨大的阵痛和反思以后,如今他只有这样一个心愿了。
冬天不期而至,罕见的严寒冻裂了大山。草地、丘垣、滩头,到处都是长长的缝隙,暴风雪频繁地遮蔽着天空。而在这以前,暮秋时节的一场冰雹,已经将草地砸得满目疮痍。恶劣的生存条件,逼迫着生活在野外的生命到处流浪。阿拉坦仓的心简直被丢到了冰山上。
这天早晨,他一早起来就穿上厚厚的皮裤、皮袍,向着那片草地走去。沿途,大雪覆盖了所有的事物。视野所能够涉及的范围内,没有一个活动着的生命。风雪、焦迫联合催促着他的脚步。大约两个小时以后,他便伫立在那片草地上了。
让阿拉坦仓感到欣慰的是,这里牧草的上半截身子还裸露在外面,完全可以供流走在野外的生命采食、栖息。进而使它们能够去与死亡进行周旋。在从草地上不断腾起的飞鸟中,他仿佛看到了灿烂的阳光。
不久笛声便响了起来。阿拉坦仓一边吹,一边睁大眼睛向远处望着。但是画面却迟迟不肯出现。直到半个小时以后,眼底才有了一些事物。然而当他睁大眼睛去审视它们时,那些东西却于一瞬间就都消失了。
阿拉坦仓大吃一惊。于是,他略微喘息了一会儿,便接着吹了起来。但是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的依然是那些让人恍惚迷离的东西!
这时,他的手指已经麻木。无奈,他只好掀起皮袍,把双手连同那把笛子捂在怀里暖和了一会儿,然后带着惊异和不安,急匆匆地向南面走去,大约一个小时后,在一处不太平整的雪原上,又吹响了第二个曲子,可是出现在他眼前的情况,与刚刚离开的那个地方完全一样!
这时,黄昏已经来临。而风雪依然在继续。饥饿与疲劳一齐向阿拉坦仓袭来,他觉得浑身上下都没有一点力气。于是,便就近找到一块大石板,坐下身来,顺手把笛子放在石板上,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块奶酪,放在嘴里嚼着。
哦,好香的奶酪!如果再有一壶酒就好了。他想,那样严寒就对自己毫无办法。可是他没有带酒,就是奶酪也只有那么几块,现在它们已经全部被他吞进了肚里,而饥饿和寒冷却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他决定站起身来,就地活动一会儿,以便热一热身子。随后便弯倒腰,去取那把笛子。
这时,他突然发现,石板上刻着许多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对于这些飞禽走兽,他多数都认识,但也有不认识的。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刻画的栩栩如生:站有站相,卧有卧姿;飞的,羽翼生风;走的,姿势矫捷。从它们或者龇牙,或者咧嘴,或者引颈协肋,或者振翅翔飞的表情和姿态中,完全可以想象到当时它们所处的具体环境。噢,是岩画!
阿拉坦仓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一个生动的画面:像无底深渊似的夜,跳动着的篝火,身上围着各种兽皮和带着面具的人们,寒光闪闪的棍棒、石刀、石斧……声音洪亮的祝愿、祷告、吟诵,庄严、肃穆中的歌与舞……
这些画面是阿扎描绘给他的。阿扎说,早年,人们为了维持生存,不得不大量猎取。但是又害怕这些生命死了以后,它们的灵魂实施报复。于是,就把它们镌刻在岩石上,再通过一个隆重的仪式,把它们超度到天国,进而使自己无忧无虑地继续大肆进行捕杀。所以直到今天,这种捕杀都在继续。当时,阿扎的这番话,主要是针对笛子上的那几句箴言讲的,目的是告诉他,作为一个猎人,捕杀一定要适可而止。但是在很多时候,他并没有这么做。这就得补偿,现在他就是这样做的,但是结果却让他非常失望。于是,他当即拿起笛子,重新吹了起来。他相信,在他的执着的努力下,那个曾经让他无数次看到过的、生动的画面一定能够在这里出现!
风雪在他的笛声中曼舞,天色在他的笛声中暗淡,夜幕在他的笛声中垂落。但是那个真实的画面却始终没有出现,不时走进他眼底的,依然是那些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数量不等的各种禽兽们的灵魂!
于是,他就那么吹着,顶着风雪,面对迷茫,调动着全身的力量和全部的意志。其时,他不再感到饥饿,也不觉得寒冷。在他的执着的意念中,笛声变得更加疾厉。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女儿正微笑地向他走来……
第二天傍晚,在那处高低不平的雪原上,人们找到了已经冻僵的阿拉坦仓的尸体。尸体周围遍布着大小不一的狼的蹄印。那把笛子不翼而飞。而尸体旁边,则镶嵌着一个用白雪砌成的、如同心脏一样的花环。
〔责任编辑 任 建 刘广燕〕
注释:
①阿都:蒙古语,汉语即马群。
②其木格:蒙古语,汉语就是漂亮的意思。这里用作人名。
③阿扎:蒙古语,汉语即父亲。
④嘎查:蒙古语,汉语即行政村。
⑤苏木:蒙古语,汉语即乡一级的建制单位。
⑥套脑:蒙语,汉语即天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