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秀娟女,陕西神木县人。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榆林市作家协会理事、神木县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诗刊》、《中国作家》、《延河》、《草原》、《星星诗刊》、《诗潮》、《诗选刊》等处发表文学作品多篇(首),并多次获奖。
阳春四月的黄土高原本来是能感受到几分和煦的,苜蓿已铺展开来,着意打造着这个世界。赵绿叶坐在苜蓿地里,动也不想动。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在地里坐了,现在如果还有人叫她农村婆姨的话,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了。头上的旅游帽是白的,露出来的头发卷卷是黄色的,要像也是像一个郊区农民。
从老爷河上望过去,远远有个白滩滩有棵树的地方叫燕儿梁,绿叶的男人正在那个庙上唱戏。半个月前男人随平才在这个村唱罢戏,绿叶是跟上一起过来的。绿叶知道,她这几年跟上男人唱戏,钱没挣下顶多是混了个嘴。农村人越来越少,唱戏的没人唱,看戏的没人看。有的时候唱着唱着真是成了给神神唱戏,一个人也没有。随平领上几个人,赔上钱也得给人家唱,演员不出去,更是连工资也付不起。
绿叶听不见锣鼓响,顺风的时候也不见得能听见。多少年就这么浪里浪荡过来了,她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她只希望这次在燕儿梁唱完戏,随平能顺顺利利把那几个戏箱子卖掉。她知道总有一天,唱着唱着就没戏了。
从西南边上传过来一个人的叫喊,绿叶看见那个人一跳一跳的,手握成话筒喊她,她一句也没应。远近周围什么也没有,忽然冒出这么个人一个劲儿喊,谁知道是什么人。绿叶听出来是让她喊一个人的名字,说有个人从她那里下山再没见上来。绿叶穿的是一件蓝衣服,和蓝天一样蓝的外衣更加衬托出白白的内衣。这让她的圆脸蛋像是被蓝天白云衬托出来的一样,有几分迷人。她像长在那里一样,任那人喊破嗓子也没反应。那人开始骂她了,骂她是不是聋子是不是石人人,是不是死下啦。越骂越气,好像骂上她也不解气不解恨。她美丽的大眼睛里只有河那边的随平,她心里只有随平一个人。
那个人往她这边过来了。边走边喊,声音越拉越长,越走越快,手机时不时压在耳朵上听。好像也没什么信号。绿叶听见沟里一阵狗咬,那人当然能听到。绿叶的心也被狗叫声和人喊声提了起来。她已经能清清楚楚看清那人穿的衣服。他一条沟一条沟找,一条沟一条沟喊,那声音里已经能听出几分不耐烦。
那个人冲她扬手,问她见没见一个背着包的人下去,她说没见。那人还盯住看了一下,好像能看清她。其实绿叶知道她也可以和人家一样摇摇手,但她没按自己想的那样做。从一开始她就想帮那个人喊,只是她不知道那个人那样子算不算骂她。她不由地压了压自己的喉咙,好像是怕人家看出来她有一副好嗓子。以她唱戏的嗓子肯定喊得比那个人远。她又想幸亏没喊,自己那声音细声二气地喊出去还不让那人笑话。再说她已经有几年不那样挣上命喊了,她已经像一个城里人那样不会动不动就冒傻气了。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有他们两口子知道。六年前,他们从甘肃来到这里,选择了这个完全可以视而不见的村子是对的。周围的村子几乎全让他们住遍了,也算学会了陕北土话。
一连几天,那个人的影子就像阴云一样罩住了这个村子。后来她打听到那个人叫怀忠,是常年不在家的光棍汉。她也想就是甘肃人长上浑身腿搞计划生育也搞不到这里来吧。对于这个空窑多棺材多老人多的村子,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诱惑能吸引外面的目光。她不敢肯定怀忠是否还在村子里,也不知道他那天是不是装出找人的样子想干啥。
她只等随平卖了那些戏箱子,说什么也要回甘肃,死也要死在甘肃。想到这里她甚至咬了咬牙。
半夜里,随平回来了。她吓了一跳。她怪男人为什么半夜回来,万一让坏人抢了怎么办?随平说哪有什么坏人,坏人都跑到城里去了。
绿叶挨住摸了一遍随平,什么也没摸上。随平抬起胳膊,笑嘻嘻地放开让她摸。
绿叶以为跟她开玩笑,问随平:“放哪了?”
“什么?”随平说话间显得比以前更黑了,更瘦了,穿上什么也年轻不起来。连声音都那么苍老。
“钱啊,还有什么?没卖了?”绿叶已经是一副准备享福的表情,看着随平黑黑的脸上黑黑的小眼睛。
“卖了卖了,说下四月初八给钱。”随平又趴在耳朵跟前说“一万八,卖了一万八!都说卖好了。”说完随平就真有了几分得意了。
绿叶把男人推了一把,男人不设防,顺手拽住绿叶,两人倒在一起。绿叶越是骂男人猪脑子越是让男人紧紧搂着……
这一夜他们说到了甘肃,说到两个女儿都快念书了还没落下户口。说这样天天起来躲计划生育,也不能躲上一辈子。现在儿子没养成不说,还照样是两个穷光蛋。天快明的时候,绿叶还糊里糊涂梦见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背着娃娃,一阵又成了人家的,在窑顶上往下走。提那娃娃尿尿,尿得可高了,差点尿嘴上。后来又到了庙上抽签,意思是今年还好着了。
随平一醒来,她就把梦给随平说了一遍,随平说这个梦不好。也没说怎么不好。
第二天随平要给飞云山庙上写戏。绿叶说梦的梦不好,把头盔藏了不让去。她听见摩托响跑出去的时候,再追摩托车就追不上了,她一个劲儿追,就追就喊,声音够大的了,她还是怀疑随平听不见。
后来她见到那个怀忠了,自我介绍完,还让绿叶不要怕,说他不是坏人,只是一个有钱的流浪汉。她有几次话到嘴边,想问问那天他找的那个人,又没问。
绿叶坐在窑洞里,想来想去就是后悔自己没跟上随平一起去。
本来绿叶以为随平过两天能回来,等快到了四月初八的时候再去。绿叶这边越等越着急,越等越觉得不对劲儿。她拿怀忠的手机打过几次电话也没打通。她一次次打电话,她怕怀忠走了就连一次电话也打不成了。她试图抓住任何一次能打通电话的机会。现在除了她,怀忠也算是村里最年轻的老人,过着有钱没老婆的逍遥日子。怀忠还在她面前装好人,其实没几天时间她就知道怀忠爱偷明人暗谋算婆姨女子。怀忠要钱有钱要长相有长相,可人家最后还不是一个一个都风风光光地跟上汉走了,就把他剩下了。怀忠一边骂女人一边骂钱,又好像哪一样也不少。外面跑够了回来了,六十来岁的老爹倒愿意反过来伺候吃伺候喝。
绿叶并不想打交这个人,但是他的手机对她好像越来越重要,比拿在怀忠手里还重要。随平已经答应一拿到钱就先给她买手机,然后在兴县租个房子,把女儿接过来念书。两口子商量好了要在街上卖瓜子卖苹果。
怀忠开始频频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好像是专门打扮给她看的。有几次她不知是梦见了还是听见了院子里的脚步声。她开始一次又一次扫院子扫路,她又想又不想看到怀忠的脚印。也许是她自己心里有鬼吧。这让她越来越不敢借怀忠的手机打了,她知道就算她打了也不会打通。反正她也不准备再打了。说不定是随平故意换了手机号。她不知道怀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一副要和她倾
心长谈的样子。有几次她路上碰上怀忠都有些躲避那种目光了。某种意义上说,怀忠就是这个村子里的坏人。这让她不由想起了他要找的那个人。像他这样游手好闲照样有吃有喝有女人的光棍男人,是没法和自己家晒得黑不溜秋的随平比的。
但是除了随平和怀忠,又有谁会告诉谁她在这里。也就是说,除了怀忠再没有任何人会告诉她有关随平的消息。她几天前梦见自己背上背的那个娃娃,让她越来越真实地感觉到那娃娃一直就站在她头上尿尿,也许她一张嘴尿就会流进嘴里。她有点下意识地不敢张嘴。这让她想到自己呼吸困难的时候,就真有点呼吸困难。
半个月前,绿叶看到有老人跪在地里挪来挪去干活儿,她还想上去帮上一把。现在她什么也不想了,四月初八也过了,天气也越来越热了,她不明白为什么随平还连一点消息也没有。她终于开始了像以前那样对随平的种种怀疑和猜测。那也不是她一个人的猜测。也许随平不让她唱戏是早就有了什么想法。但她不会相信随平会把她骗到这里,然后再扔到这里。
她宁愿这样想,想随平是一个多么让她不放心的男人,也不愿去想那些更坏的消息。她不想把怀忠和随平往一块儿想,但她又由不得要和怀忠往一块儿想。不管好人坏人她都开始往一块儿想,她越来越有理由往一块儿想。怀忠这些天不出去,随平是给了个不回来。这随平一天不回来,她的威胁就多增加一天,随平的威胁就多增加一天。她已经隐隐预感到怀忠的眼神里流露出什么,不是对她就是对随平。她甚至想,她家那些卖戏箱子的钱会不会已经到了怀忠手里。每次想到这里她都会闭上眼睛倒吸一口气,不想睁开眼睛。
农历五月二十八。绿叶又梦见了小人人。梦见她怀里抱着个吃奶娃娃,说奶紧得流不利。她一醒来就去倒尿盆子,一倒完就扣转给上面打了个十字叉。然后她像鬼催上一样,迫不及待地跑进了怀忠家的院子。怀忠那头窑洞的门敞开着,她一头扑进去的时候,看见怀忠还一丝不挂睡在大炕上。但是她就像什么也没看见,几把摇醒怀忠。直到怀忠惊奇地看着她,看着她摇他时飞舞的头发,她才快快退到门上,双手扶住门框,似乎怕自己随时会软倒在地。更确切地说,她是又想跪在那里,又怕跪在那里。她死死抓住门框,使得手上的骨节很明显地刺在那里。
门给了她巨大的能量,她张了张嘴但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怀忠,就像盯着随平,盯着随平不会丢下她远去。
她终于说出了两个字,接连说了几遍“随平随平”。怀忠机械地拉起裤子,他能感受到身体里只有火焰在上升,他完全像一颗火球一样随时都会朝绿叶滚过去。他知道会有这一天,这一天会让自己异常坚挺、异常男人。他双手攥得死死的,似乎要发出声响。他的眼睛是红红的。绿叶知道他的手一旦伸展开来,就是两只巨大的鹰的翅膀。
她的胸比双肩更加颤动。他知道只要他一靠近,这个自己找上门的女人就会被化掉。他光膀子光脚,只是试探性地走了两步,就像随时想停下来,他太怕灼痛这个已经没有了底气的女人。
他更像是在守株待兔,他越来越清楚地听到两个人都在喘气。他越来越清楚面前这个女人想要做什么,他自己要做什么。他已经放慢了速度。他喉咙里有个巨大的声音马上要迸发出来。
绿叶泪眼模糊,这只会让她更加凄美,更加需要。她恍惚觉得是随平光膀子光脚向他走来,但随平怎么会用那么慢的速度。惊恐开始显现在她脸上,但也丝毫不掩饰她的美丽。
她还在心里一遍遍呼唤着随平。她不想让随平这么晃动,一会儿像一个人一会儿像两个人。一股陌生的气息终于让她看清了这不是一张笑脸,让她看清了有只手正要抬起来托住她的肩膀。她似乎是被烫着了一般,好像那是一个烙铁,会滋溜一声冒股儿青烟留下印记,留下耻辱。这种强烈的意识激起了绿叶,刹那间她头也没回跑出院子。怀忠没有去追,刚才绿叶转身的时候只需他一伸手就可以牢牢抓住。他不想那样。
绿叶跑到场上,那里有几条路,有红崖还有一刻也不停地望着她的老爷河。绿叶想到了凉凉的老爷河,想到了那些随他们在河上过来过去的戏箱子。
她躺在斜坡上,正好可以看着老爷河,看着河两边刚刚绿起来的树。阳光透过云层照得她的脸一会儿阴一会儿阳。她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她不知道一个快要死的人是不是也一样能感受到幸福。
怀忠的摩托从很远的地方响过来,绿叶没听见。听见的话她早就起来了,她会发疯的。维系她生命的只有幻觉。
怀忠把一只鞋扔过来,那是她跑丢的那只鞋。怀忠说我带你去找他吧,她眼睛里的火焰忽闪了一下,马上又熄灭了。怀忠挥着拳又喊了一遍,好像这样子能把她喊醒。他站在那儿足足站了有几分钟。
怀忠的摩托开出去十几米,又头也没回停下来。他没有喊也没有看绿叶,几乎就是一个陌生人。这让绿叶重新想起了随平宽展的后背。她站起来,不知这个后背给了她什么力量,她站了起来。至少这个后背让她暂时忘了害怕……也许她就是爬也会爬到那辆摩托上。
绿叶身子靠后,一路上双手朝后死死拽着摩托架子。怀忠的褂子几乎要飞起来,打在她脸上。就这她还希望怀忠能再开快一些,不要慢下来。也许开快了就什么也不想了。
天红,铁炉峁也红。农历五月二十八,铁炉峁人祈雨已经祈到了第二天,还没见一点雨。如果祈三天还不下雨,就要祈七天。不管白天黑夜,二十四小时轮流抬轿楼子。抬轿楼子的人,穿云鞋,遇山上山,遇河过河,鞋也不脱。跟在后面的人光膀子光脚,头上扎一圈柳条子。
那只被领生的羊,现在就拴在那棵老榆树下。这已经是一只被浇过凉水,不愿意抖动的羊了。一瓢凉水浇上去,如果羊不抖,就是龙王爷不收,羊什么时候抖开来才算收了生。羊看上去是可怜的,但从羊眼睛里,你看到的只有愤怒。你明知道这仅仅是一只羊,它挣扎着绳子冲你扑来的时候,你还是感到了害怕,下意识地后退。仿佛这双眼睛已经赋予了神性,不再像也不再是一只羊的眼睛。
一炉香过后,随平弯腰解开拴羊绳子,正准备第二次往香炉跟前拉羊的时候,他抬眼看见了那几个陌生人。再回头绳子就像着了魔一样从手心滑过,那只羊放开四个蹄子奔大门射去,眨眼就不见了。紧接着六七个壮汉冲了出去。羊被追回来的时候,直接就追进了庙堂。庙堂里没几个人,但都吓得跑了出来。羊站在一块垫子上大喘气,背靠一面写着神灵保佑有求必应的锦旗。随平猫着腰,想迂回过去拉住地上的绳子。庙堂里全是两米高的大塑像,他慢羊也慢,羊在拿圣水瓶的大塑像中间过去了,羊守在这条腿这边,随平守在那条腿那边。就在羊跃起冲向庙门的时候,随平一把拉紧了连在地上的绳子。也就在这时,天上一连几声炸雷,差点让随平从庙门上出来绊了一跤。随平看了看更远的天空,莫名奇妙出了一身冷汗。
老天爷光打雷不下雨,神官老汉又开始祷告。
羊跑了说法就多了。不是说人不干
净惹下神神了,就是羊以前领过生,龙王爷不收,要重新祷告。
在神官老汉的祷告声中,那几个山西口音的人把随平带走了,他连膝盖上的土也没来得及拍一拍。追羊追出了一身汗的随平,抖得比刚才跑进庙里的那只羊还厉害。有个人把他的手压住,让他不要怕。这让他想到了四月初八,想到了那个买了他戏箱子的山西人。那个人非要说他转了个弯弯又把戏箱子偷了,说就他知道放戏箱子的地方,一分钱不给。明明他没打,还非要拿起石头往自己脑袋上砸,说是随平打的。一想起这事就让他血往上涌,他本来不准备打人,但那天实在是把他惹火了逼急了,要不然也不会夺过那块石头真往人家脑袋上砸。这一砸就砸下事了,砸出人命了。如果不是现在坐进车里,他真不知道还能往哪里跑了……
这一时刻是二零零六年农历五月二十八的下午四点十三分。如果再推后两个多小时,那场雨就会把随平坐的车挡在半山上了。那时怀忠的摩托应该正走在铁炉峁最高的坡上。
两个轮子像要飞起来一样,这让怀忠的样子有点像英雄救美。天暗得要比平时早一些。有可能什么地方已经下了雨吧,时不时有断断续续的雷声滚动。绿叶感到自己已经豁出去了,在这个不知能把她带到哪里去的男人后面,她是那么弱小,那么难以保护自己。如果找不到随平,她再怎么保护自己又有什么用呢。她想到了听天由命,想到了也许自己会一头从摩托上扎下去。
大雨下来的时候,摩托还没有停下来。那时他们正在铁炉峁的山顶上。怀忠不在意这一场雨,在他摩托车后面坐过的女人不知有多少,他从来没有觉得像现在这样想飞起来,像一个男人。那被雨湿透的褂子还在试图往起来扬。大雨让他们更加清醒,更加沉默,说不定再坚持走一阵儿雷雨就会过去。
摩托车开始打滑,肯定是不能再走了。不走这又拐弯又下坡的路,也就进不了村子。怀忠看见了坡上面的庙,他朝前指了一下,他们一前一后跑进了那个小庙。看着怀忠的鞋上衣服上头上脸上全是泥点子水珠子,绿叶想苦笑一下又忍住没笑。怀忠想拧一下衣服,正脱的时候又停下了。他只是把贴在身上的衣服往开抖了抖,揪起净一些的地方擦脸。经过这一场雨冲刷,绿叶觉得自己没那么害怕了。她有一点敢看怀忠的眼睛了,她还想这双眼睛不知勾引过多少女人呢。如果不知道那些事,也许面前这个被泥水湿透的男人一点也不丑陋不凶狠。她看出来这个人是有心想帮她的。
现在除了蜘蛛网上的蜘蛛,只有泥塑像在看着他们。泥塑让他们的内心都显得有一些平静,微微有一些发冷。天黑下来以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如果不是电闪雷鸣把他们的脸闪了那么一下,亮了那么一下,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忘了对方的存在。在又饿又冷又累又困的山神庙里,他们也许想过彼此能靠在一起相互温暖一下。庙里庙外一样黑,他们谁也没说话。这让绿叶能想到是和随平呆在一起。黑暗中如果有一双手伸过来,她也许会拉住的。怀忠在拨电话,一个也拨不出去。但那种按键的声音对绿叶来说,仍然存有很大的诱惑。她用黑暗中的声音说,她要拨随平的电话。这让她往怀忠跟前凑了一下,闪电再一次照亮了他们的脸,还没等怀忠把手机支在她耳朵上,紧跟着一连串的炸雷响起来,地动山摇一样,庙上那棵树响得嘎巴巴的。随后更亮的一根火练蹿进来,从庙里蹿进来一团火球,绿叶还没来得及转身去抱住怀忠,他们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放了多少天的摩托车,让铁炉峁人在山神庙里发现了两具乌黑肿胀的尸体,七窍已经生蛆儿。似乎还想着要抱在一起的两具尸体,让铁炉峁人想到了伤天害理,山神爷也不收,天打五雷轰。深恶痛绝的铁炉峁人,公家出上多少钱也没人给帮忙拉运尸体,而且绝对不让从他们村子穿过去。
在那片可以望见老爷河望见山西的苜蓿地边上,有个新土堆。离那儿不远原来有一条羊肠小路,现在就是偷的放羊也没有谁愿意去了。哪怕是路过。更没有人知道那是一座空坟。
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夜晚,怀忠的父亲已经把两个人的骨灰偷偷埋在了一起。
怀忠的父亲天天做恶梦。几个月以后,老人拿上卖摩托车的几百元钱,一个人去了山西。他一见了穿囚服的随平就跪下不起,一路上想好的话,什么也说不出,光知道流泪。随平咬着牙,噙着泪,怎么扶也扶不起老人家。随平给老人跪下了,说绿叶跟他出来跑了这么多年就跑的这么个结果,说他就是一个罪人,是死是活已经没什么了。
他们互相抹着眼泪,哭得像一对父子。到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老人离去那一刻,随平深深地跪在后面,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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