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伟
刘伟女,曾出版文学作品集,发表小说、散文多篇,现供职于成阳某企业。
天闷着脸,像谁欠了它似地,阴不拉叽冷飕飕的。
我手抄在袖子里,趴在柜台上,望着街道发呆,街道上满是树上落下的叶子,叶子轻飘飘地被风一会儿吹过来一会儿又吹过去。
生意越来越难做了,一两天店里都不见个人,这样阴冷的下午更不会有人来。真想把门关了,钻被窝里睡大觉。可关了门还不如把自己的脖子扎住算了。
一阵风卷着一窝树叶在门口打旋,一个黑影挡在了门口,是个五十来岁的干瘦妇人。
我还愣怔地没回过劲,那妇人已经到了我的跟前。
“不认识我了?”妇人的声音很粗糙,毛拉拉地刺耳朵。
“哦,你?”我好像见过又不敢确认。
“买百合花的。”妇人有些不耐烦地提醒我。
百合花是一幅白底素花的十字绣,因为颜色素淡,很难卖,去年进货的时候厂家硬给搭了一幅,我一直担心卖不出去,还好被一对母女买了去。那个漂亮高挑的女孩非常喜欢素白洁净的百合花,执意说服母亲买给她,回去自己绣。
“噢,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和女儿一块来的,对不?”记得那个被女儿挽着的是个胖乎乎的妇人,没这么瘦嘛。我疑疑惑惑地。
妇人没有吭声,既没否定也没肯定,应该是默认了。但她没有因为我认出她而高兴,脸依旧阴沉得像外面的天。她快速地翻捡着挂在两边墙上的十字绣,翻了一遍又翻一遍。人显得躁烘烘的。
“你找啥呢?”
“百合花!”
“你不是买了一幅吗?”我以为自己真认错了人。
“还要。”
“噢,那现在没货。下次进货我给你捎一幅吧。”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十幅。”
“十幅?”开店这么长时间有一次卖好几幅的,可还没见谁把一种图案买好几幅的,尤其是这种白不拉叽色调的几乎无人问津,县城的顾客都喜欢吉祥喜庆的图案。
“十幅,还要绣好、装裱好。”妇人面无表情。
这样的买主还是第一次见,十幅绣好的成品绣件再加上装裱,对我这小店来说,可是笔大生意。一幅二百六十元,十幅二千六百元,扣去成本等等,可以挣个几百块钱。这月的房租有着落了。我算着自己的账,心里纳闷,看妇人的样子也就是一个家庭妇女,不像给公家单位做事的人,买这么多,是送人呢,还是?不过人不可貌相,也许,妇人有什么能耐,我没看出来。像这样的客户可是最受欢迎的上帝。
“没问题,没问题,一定给你弄得好好的。”我满口答应着,高兴地搓着两只手,盘算着一会儿就给厂家打电话,再给几个绣工说一下,先紧这批活儿做。
妇人不再翻捡了,在椅子上坐下,痴痴地望着门外的街道,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想她大概是等风小了再走吧。我把柜台里面的电暖器放在她脚边,又给她倒了杯水。
“姨,女儿咋没跟你一起来?”看着妇女冷漠空洞的眼神,我不说话不好,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忽然想起她那个漂亮的女儿。当妈的都爱自己的孩子,说起自己的孩子就有说不完的话。我明显地在和她套近乎,希望她能多光临我的小店。
“挨刀的,她不来么!”妇人冷漠的脸瞬间抽搐起来,脸上的肌肉像拧麻花一样拧在一起。
“那是忙着呢。”我有些诧异,可又一想,这地方的人,有时对自己的孩子或某人爱得深切了,往往喜欢用骂人的话表示内心的喜爱。
“她不来么,挨刀的不来么。”妇人咬着牙瘪着嘴,恶狠狠地。
“年轻人都忙着上班呢。”
妇人两只手使劲地绞在一起,互相凶狠地掰捩着,一只手像要把另一只手掰折掰裂似的。两只手上满是疤痕,十个手指短秃秃的像被砂纸打磨过。
沉默了一小会儿,妇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挨刀的,才上了一个月班,就不上了,挨刀的呀!”笑声干涩枯燥,刚笑了两声又戛然而止,两行泪水从妇人皱纹交错的眼睛里哗哗地往下流。
我急忙从兜里掏纸巾,还没递给她,她抬起手臂用袖头抹了抹,起身走了。
我莫名其妙地站在空空的店里,疑惑惊惧地望着风声四起的大街,满地的树叶幽魂似地东飘西荡。
很快就到了元旦,在一个又一个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我常常守着我的小店,望着门口的那一片街道,想着不着边际的事情。但是,我一次也没有想到百合花和那个妇人,它们像风一样来到我的小店又像风一样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生活给我的快乐不多,我更喜欢回想快乐的事情,不然,日子可怎么过呢?
正当我像回味一块糖的甜蜜一样回味快乐的时候,隔壁照相馆的吵闹声打断了我,我厌烦地闭上眼睛,可管什么用,声音是不用眼睛接收的。
我默想着,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希望我的店里不要有人吵架。小本经营挣不了几个钱,吵上一架生一肚子气划不来啊。
吵闹声有增无减,一个高亢的女声怎么这样熟悉,毛拉拉地刺耳朵。
我不是一个好奇的人,不想去隔壁看热闹,更不想见那个疯癫女人变形扭曲的脸。这么个小店早已夺去我许多的梦想和热情,我每天可怜巴巴地盯着大街,指望着街上的人能走到我的店里,能买走一幅十字绣,能让我这个巴掌大的小店运转下去。我没有精力和心情去关心小店以外的任何事。
女声越来越大,隔着墙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是不是照相馆?啊?”
“看看,你们写的多大的字,‘照相馆。”
“为什么不给我洗照片,为什么?”
照相馆的老板和老板娘不知说些什么。我听不见。
隔壁吵闹的妇人像自言自语在演独角戏。
“你说我这是不是照片?啊?是照片,你们为什么不给我洗?”
“过节?过节怎么了,过节你们不是一样开门做生意么?”
照相馆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都从隔壁挤挨到了我的门口。大家袖着手看热闹,还互相嘀咕着猜度着,他们跺着冻冷的脚,嘴边腾着缕缕寒气。县城里有一些爱看热闹的人,平时也不知他们都猫在啥地方,一旦哪里有了不寻常的响动,他们像接到通知一样迅速就聚拢了。他们巴不得谁谁打破了头,谁谁吵翻了天,不然这个世界太寂寞了。
妇人的声音小了,渐渐听不见了。门口人散了。
真是嗑瓜子嗑出个臭虫,啥人都有,神经病。隔壁老板也不知使的什么招能平息了妇人的吵闹,要是哪天在我店里这样闹,我还真没办法呢。
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快,天渐渐黑了,我简单收拾一下店里的杂物,关了灯锁门回家。今天过节,老公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说孩子等我早点回去呢。
照相馆的灯还亮着,老板两口子在店里忙乎着,我顺脚拐了进去。
“呵,今天接到大生意了,还不关门?”
老板在数码冲印机前冲我点点头,没有说话。老板娘整理着一沓大小不一的照片,脸色凄楚地叹了口气。
整天乐呵呵的两口子是咋了?噢,也许是下午那妇人闹的。
“还生气呢?你们啥人没见过,值得为个神经兮兮的老女人生气吗?成天再为这生气,那咱开店只等气死了。”我靠着门框,想着那个妇人变形的面孔。亏我没把
那些百合花当回事,要是定了货,还不全压自己手上,白花花一片摆在店里,多败兴。
“唉,不是的。”老板娘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还用手在脸上抹了抹。
老板点了根烟,蹙着眉深深地吸着,手里不停地操作着机器,相片一张一张从机器里吐出来。
我走进店里,拿起一张照片,我认了出来,“是那妇人的女儿嘛。”
是那个高挑漂亮的女孩。机器里出的,桌子上一沓沓的,老板娘手里拿的都是那女孩的照片。我拿起一张女孩穿军装的照片,英姿飒爽的女孩微笑地注视着前方,目光里充满憧憬和向往,年轻稚气的脸像早晨的花朵一样娇艳明亮。
“啧啧,多漂亮,多好的一个女孩。”我羡慕地看着这些照片。“咱要有这样漂亮的女孩,该成天高兴得嘴都合不住了。”我又想起那个不寻常的妇人,那个怪异的人多有福气。
“唉!”这回是老板在叹气。“可怜哪,上帝不公啊!”
我惶惑地望着这两口。“怎么了?看你两口子,大过节的。”
“没了,去年‘五一,没了……”老板娘抹着眼泪,把一张女孩灿烂笑脸的照片装进一个黑边镜框里。
我的头轰地一下像被谁猛地按到了水里。
“女孩从部队复员,刚上班一个月,陪母亲去深圳旅游。下了飞机,母亲头懵耳朵木地难受就让女孩去给她买瓶水,女孩刚走到马路边,一辆飞快的汽车把她带走了……。”
我的眼睛湿漉漉地模糊了,我脱下手套,走到那一堆照片跟前,将信将疑地盯着美丽的女孩,你,真的就没了吗?你小鸟一样挽着母亲的样子我可一直都记着的。你走得那么快,是上帝的安排吗?如果上帝给你美貌,就是为了缩短你活在世上的时间,那上帝就太残忍了。
“最可恨的连凶手都没找到。妇人一家在深圳街头跑了一个多月,都没下落……,好好的女孩就这样没了。”老板娘哽咽地说不下去。
没了?难道是风吹走了,空气吸走了?我的嗓子也噎得像堵了块抹布,胸口闷得难受。
“我们很忌讳洗死人照片,可她们实在太可怜了……”老板望着一张和真人一样大的照片,女孩甜甜地笑着,额头飘着一缕卷曲的秀发,照片自然生动就像那天依偎着母亲的样子。“妇人要洗的照片很多,每样都要两套,而且要得很急,明天一大早就要。一套要全部装框,一套她说要贴到深圳的所有街道上,她要让那个逃跑的司机每天都看到自己的罪恶。”
“我们两口子今晚不睡觉能做完就不错了,可不接她的活儿,我们会一生都不好过的。你明白吗?我说的是心里。就算我们为一个没了孩子的母亲尽点心吧。”老板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口,头不住地摇着。
我的心也沉甸甸地难受起来,想起那十幅百合花。我赶紧起身返回自己的店里,打开电脑,上网向厂家下了份加急订单。
百合花全部做好已经到了年跟前,我从照相馆要了妇人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人,男人什么也没问,一听百合花,就毫不犹豫地让我马上送过去。
按照男人说的地址我找到了他们居住的“天运小区”,这是县城最高档的居民小区,小区里都是复式别墅群。
接电话的男人开了门,他安排保姆把十幅百合花从车上卸下来,拿进房间。
“她在楼上,一会儿我带你上去。”男人给我倒了茶,让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我把热茶捂在冰冷的手上。不知妇人见到我会是怎样的表情,那天下午她说要百合花后,再没有联系。我连她是否真要都不肯定,就召集最好的绣工用最快的速度把十幅百合花赶着做好了。做这些之前,我是有思想准备的,我已经不在乎挣不挣钱了。
男人阴郁地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沉吟了好一会子,低声说道,“一年多了,她都从女儿的死亡中走不出来,经常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她想女儿,想到深处,就掰自己的手指,手指都掰断了;她在墙上抠,十个手指磨得血淋淋的……。女儿最爱百合花,她给女儿买过一幅,才绣了一半,女儿就……。”
“从机场走的时候,高高兴兴的母女两个,回来时,她捧着女儿的骨灰盒……。”
“回来以后,她见着女儿的什么东西都撕都烧,想毁灭掉女儿的一切痕迹,那幅未完成的百合花就被她撕烂烧毁了……。女儿走后,她大多时间躺在女儿的床上昏睡。我以为时间长了,她就慢慢好些。可今年,她又满世界搜罗女儿用过的喜欢的东西,还要再去一次深圳,寻找凶手……”
男人的眼眶红红的,大颗的泪在里面滚动,他活动着眼眶想控制着不让眼泪流下来。“不瞒你说,我昨天从深圳刚刚回来。”
“有结果吗?”
男人沉重地摇了摇头,“唉,不说了,我都快成祥林嫂了,让你也跟着难过,我带你上楼吧。”
跟在男人滞重的脚步后面,走过长长的楼梯,每上一级台阶,我的心情加重一分,我听不见脚步在楼梯踩踏的声音,只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砰、砰”地跳动。
房门无声地打开了,房间里,一个女孩,在蹒跚学步,在牙牙学语,在读书,在跳舞,在夏天,在冬天……,蝴蝶落在她的发梢,她甜甜地笑;风吹起了她的衣角,她生气地噘着嘴……,她亭亭玉立,成片雪白纯净的百合花在她的脚边绽放。
床上躺着两个人,悲凄枯萎的妇人搂着青春美丽的女孩,女孩甜甜地笑着,额头飘着一缕卷曲的秀发。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