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以外(外二章)

2009-09-24 03:43
野草 2009年4期
关键词:房间

曲 梵

细雨在无聊之前,来到绍兴。

我们三双脚就插在了绍兴地界上。没带伞,没带沉重,也没带目的地。摊开一张地图,我们像蚂蚁一样,在几个陌生的地方游荡。然后是带上一个姑娘,漫无目的地走在绍兴城。

黄昏在细雨的渲染下,笼罩我们的前程。看见一座高楼,又一座高楼;看见一棵树,又一棵树。四棵树默默走着,彼此依靠。其实,我们都不是喜欢城市和风景区的人,这些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们感到新鲜。就像我们在酒桌上谈笑,抽烟,在其他地方,我们同样可以将它完成。关键是看和谁在一起,和哪个城市相互吸引。这是我们去绍兴的理由。

如果是在小城,我们无需为住宿担忧;现在身处异地,那副身心开始奔波。我们稀里糊涂地穿梭在一些小巷之间,四处寻找旅馆。每次走进巷子,我们就有一种“返还”的感觉。它们简单而日常的构成,比马路更具时间意义。雨水的忧伤,在朦胧巷子里举起的灯光。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泛着青光。一群青草尖叫着钻出石缝。踏在这样的结构上,清亮的响声就准确无误地绽放在耳边。如果还有月光照耀的话,我们是不是该在走出巷子以前,写下一首诗呢?我抬头仰望着优柔寡断的夜空。

青藤书屋躲在一个很世外的地方,像徐渭先生的为人。朋友说很多年前他来过一次,那时岁月的痕迹就刻在路边的石砖上。青苔,会把你带到古代;破砖,会带你到古代。可是我们找不到青苔,找不到碎砖,取而代之的是两面石灰粉刷过的白壁,几行红色标语朝我们虎视眈眈。历史的命运,大都只能这样:在喧闹和非礼中,本末倒置。假砖、假墙、假书画、假屋子,还有假感情,蒙蔽我们好奇的眼睛。幸好徐渭先生的风骨还在墙上。他说,自在岩。我们就可以把它想成:他是一个希望自由自在的人;也可以想:他自己很在乎自己。要做到这两点,在一个城市里有多难?

当我们踏着雨后的晨光来到鲁迅纪念馆,人群把我们彻底淹没了。街上流浪着臭豆腐,流浪着照相机,流浪着喇叭声。我忘记自己去了什么地方,看到了什么东西,像一个精神病人。我只记得人很多,车很多……

一直走。从雨天走到晴天,从百草园走到鉴湖。有水的地方真好,它给江南增添灵气;有柳树的地方真好,它给江南构建姿势。我们两天最后的行程,定格在一家咖啡馆。哥伦比亚,卡布基诺,巴西式。三个人,三种味道。朋友说,他喝哥伦比亚咖啡,是因为在北京时,和一个朋友很投机。后来那个朋友去了英国。他就一个人去那里喝哥伦比亚。我没有喝过哥伦比亚,只是知道马尔克斯在哥伦比亚。而它对我们来说,都成了一个意象。那么现在我喝的卡布基诺,是不是会在许多年以后,成为我们惺惺相惜的一个依据呢?

其实,我们不在乎去哪个城市。我们在乎的,是和谁相遇。

凌晨片段

这是一个充满阳光气味的房间。冬天带来西伯利亚的寒冷,夏天盘旋热带气压,一年四季地分明着。早上你打开窗帘,傍晚又让它和衣而睡,试图保持一个恒常和舒适的温度。可是你徒劳了,变化莫测的气候掌控着冷与暖。你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使枕头上的生涯更加美好一些。瘦的人耐热怕冷,跟稳重的人走成两个方向。

秋天一下子就走到深处,拉着冬天的手站在你的窗口,探头探脑。它把你的行程打乱了。前夜你的双脚冰冷,昨天浑身大汗淋漓,似乎很难使身体保持在适宜的刻度上。那么今天换得不冷不热,只能是看今晚的感觉了。温度在水银里细小地升降,影响了你脆弱的身体系统,对它你没有一点办法。

现在你醒着,窗外的天色还没醒,一副行动迟缓,睡意朦胧的模样。眼睛睁开了,就很难再闭上。枕头失去了它的功能,梦的旅程宣告结束。“一梦春秋”这个词语,是不是能够让我们从枕头上找到时间呢?梦一结束日子就明白无误地延续了。今天的生活,会不会有什么新鲜的事物出现?梦没有告诉我们。而枕头还睡在那里,等待一个人在明天实现它的意义。

醒着的状态,像一个人犯了错误,很难再回到原来的线路上。你感觉到右边的肩膀在隐隐作痛。两天前,一场带着笑意,并不激烈的两百米跑催生了这种疼痛。比赛以后,你的心跳加速,脸色苍白,呼吸困难。你喘着气在运动场走了一圈,像一匹疲惫的马。你想是不是偶尔抽烟的缘故,是不是长时间坐着的缘故,是不是你已经很久没有为一件事情简单而持续地兴奋了?去年的情况也是一样,比赛有点应付性质,人群的目光让你不安。几年前这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你把自己搞得像个篮球运动员,在球场上奔突,消耗。黄昏的滋味是饥肠辘辘的。你喜欢工装裤,喜欢打啫喱水,还喜欢长青春痘。经年后很多事物本末倒置,你日复一日地在电脑前消费视力,做完了一件做下一件。

这股酸疼一直陪伴着这个凌晨,翻身侧身,再闭目养神。你想抓住机遇温习先前的梦,找不到很好的治疗方法。天色在一点点亮起来,时间就有点百感交集。卡夫卡喜欢把人物安排在凌晨这个时间段,让他们出走,焦虑……那么,他肯定也是个凌晨爱好者。他醒着,有很多思考和灵感。你醒着是“怕”,怕第二天气色不好,两腿发软,做什么都没有耐心和速度。

书桌上的绿萝茂盛着,叶片生机,情趣盎然。它需要的仅仅是阳光和水,比你的生命力强大得多。那些堆着的书,在凌晨也还是同一副表情,和昨天的昨天没有什么两样。伍尔芙、康拉德、博尔赫斯、沈从文……这些先人离你很远。他们却活着,活在书里,活在你的敬仰里。他们的生命盛开在历史中,供你时不时地采集、吸收。而你的时间多么有限,只有夜晚供你安静和生长。如果不抓紧时间看点书,发一会儿呆,你会觉得这一天没有意义。一种疼痛感遍布房间。你又不敢看,看着看着,睡眠就不踏实了。梦里也尽是些奇异的东西。几天前的那个梦,你记在日记里:一个幽暗的房间里,许多人在争相拍照,然后跳入火坑,等待重生。你逃避着从一个房间跳到另一个房间,最后鬼使神差地和众人一样,落入圈套。你好像从来都处在一个边缘地带?

后半夜,一点很细小的响动就把你吵醒了,想再走回原来的路子,不那么顺理成章了。这样的时候,需要一个朋友来和你对白。可是谁醒着,谁和你心心相印呢?你戴上耳塞,听惠特尼·休斯顿的歌。《Iwillallowsloveyou》在做自由落体,急速下沉,又深深提起;掐在你心里的印子很深,很扎实。你英语不好,可还是直觉到了一点头绪。这个“爱”那么深情,那么直接。似乎没有谁能够复制她的声线,比她演绎得传神了。你脑子里浮出一些人物形象,想到爱的等级。人性中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跨越不了等级的深渊,就像同情和爱。你不希望它伤害你,那对自己来说是羞耻的。

这只歌一连听了很多遍,把你一点点地抽紧,又打开。你的朋友说,要放松心态。他说这话时,肯定在电话那头一脸笑意。放松是一种境界吧,它应该在悲观和绝望之上,是加缪所说的“一个人不能永无止境地忍受寒冷”的幸福观。这种幸福应该是内心中阳光一样灿烂的理想和解脱大气的体验。它们稀薄却值得你去珍视。

天一点点地亮起来了,眼泪想在这个凌晨给心灵消炎。你闭上眼睛,轻轻地舒口气,一个日子款款走来。

经过荷花路

当我们还很无知的时候,总会那么任性和善变。因为价值观上的一点争辩,我从家里搬出去,和朋友合住在单位宿舍里。这段距离其实很近,往园林路走一段,再转两个弯就到了。这段距离似乎是那个人想要摆出的姿势,在那个年龄固执一下。

那时应该是秋天,晴爽的秋风一阵阵扫着树叶。往前走着,落叶会一张张从视线里降落。寒意一阵胜过一阵了。第二天,一个默默的背影给我送来一包衣服。

然后我所理解的自由生活开始了。我到超市买了一大堆食物,放在床头柜里。翻电视,躺在床上长时间地发呆,弹弹吉他,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一直唱到现在,等等等等。一个不怎么懂得生活的人在一个相对比较嘈杂的房间,独立生活,散心。

室友的喜好更加丰富一些。他喜欢喝卢沟老窖,我就陪衬着小酌一点。他喜欢将夜晚进行到底,我就跟着他从一条街跑到另一条街。我们坐在一家夜宵店的大阳伞下抽烟,讲笑话。一个叫楼总的人,说他如何在情人节那天周旋在女朋友之间,把关系处理得很妥帖;一个叫胖子的人,说他在酒吧里和别人打架,然后怎样在一群人的注视下成功逃脱。他们谈笑风生兴致盎然,我沉默着在一边学习。时间长了,这些笑话褪了色。我们觉得坐在夜宵店门口喝西北风没什么意思,就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用一根烟的功夫走完。或者是窝在房间里,并排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地望着天花板,好像那里能看到什么传奇。

房间外面就是一条不宽也不窄的马路,每天早上我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鼓风机忙碌地运转,一两个商贩骑着三轮车叫卖生姜,几个少年背着书包小跑一阵,还有一些打骂声,年轻的,老迈的……我常常会掀起窗帘一角,看他们在这条路上的表情。在八方缘早餐厅,许多人的脚步跟我是同一个节奏的。我时常看到一个孩子吃饭的动作极慢,一个女人就把情绪写在脸上。这个世界的沟通,从来就是一个问题。

在这么一个拥有数十平方公里的小城,能有一平米的立足之地,是很奢侈的。我慢悠悠地走在小城幽暗、干净的街巷,已经感觉幸福。那个晚上我闲着没事,独自走进北庄路的一条弄堂。柔和的路灯透过树丛,把影子拉得又长,又温柔。路上铺着一些手掌大小的树叶,踩在上面吱吱作响,就像一个人内心松脆的响动。住在这里十多年了,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它的动中有静,温存柔美。我在那家博览书店买了一册《书屋》,回头用同样漫长的时间将它走完。

我也第一次感受到陌生其实是很美的。就像早上我从一个全新的被窝里起来,到公用盥洗室刷牙,洗脸,然后走在一条陌生的路上到单位上班。短暂的陌生感会让人欣欣向荣。失望的是,这些没有持续多久就索然乏味了。所有的日子按部就班。像被某种光环遮蔽着不能看清世界,我对自己没有办法陌生。

那个当时坐在我对面的女孩,我一样的无法陌生。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中秋之夜开始喜欢她的干净利落,为什么会那么在乎她的反应。有两年的时间,我被那天孤单的月光覆盖。有一次我到她们宿舍去做饭,手忙脚乱地烧了一大堆菜,然后我等着她们来。长时间地联系不上。我喝了一瓶啤酒,又喝了一瓶啤酒,然后把桌子清理干净。等我走下楼的时候,她们两个从门口过来,干净利落地说:“你吃好了啊?”我的情绪肯定出问题了,不然楼道里的灯光不会那么四分五裂的。我推着自行车回到荷花路的宿舍,低沉着气息给朋友打电话。朋友说,一个人心里的茧就是这样结起来的,不要太在乎。那个晚上,陪伴我的是朋友的这句话,还有几根香烟。

许多事情是讲不清楚原因的。它们像是受到了某一只手的指使,给你某种体会、安排。大概两个月以后,我搬回家住用以对付压力。室友也搬到外面。有时我还会经过荷花路,到别的地方去干点什么。

沿街的那扇窗子,看上去很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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