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裙子的隐秘耳语(外二章)

2009-09-24 03:43陈莉莉专栏
野草 2009年4期
关键词:棉布坟墓牛仔裤

陈莉莉专栏

那条裙子时常侵入我的梦境。

它应该是黑色的,黑底上漂浮着游离不定的红色图案;或者是红底上盛开着大朵大朵的黑色罂粟,给人隐秘的美感。它具有优秀的丝的品质,坠重而优雅。它在黑夜中款款现身,悬浮在它上方的一张脸庞精致而魅惑,黑长的眼睫毛像扇子一样打开又合上。它包裹住的身体无比玲珑,腰肢处纤细,胸部饱满。身体裸露的部分无不像白玉一样闪光。

我寻找这一条裙子已有数年之久。我在大街小巷穿行,有几次,我以为我已经找到了它。我看见它穿在一个塑料人的身上,斜倚在一间漂亮的橱窗里,无比娇媚,似乎随时都会被某一个女人取走。我满怀喜悦地将它穿在自己身上。但失望地看见镜中之我一如既往的平凡。镜中之我说,不是它,不是这一条。

很久以前我并不喜欢这样艳丽的丝裙。我喜欢纯洁的棉布裙子。我钟爱了棉布裙子许多年,直到有一天它背叛了我。那一天,镜中之我对我说,棉布裙子已经背离了我。我看见身上的棉布裙子已与我格格不入,我们向两个方向走开,它去寻找少女的青春及天真神情;我向另一个方向寻找,寻找与成熟、与半凋零状美丽相匹配的梦幻之裙。

棉布裙子是最早叛离我的事物。随之离去的是一个景泰兰的发夹、一只棕色的木镯和一些繁复的挂饰。它们依旧停留在我的妆台上,但已与我形神分离。它们的目光穿越我,抛向远处。有一天,我的笔直长发也离开了我。也许它早有离开的打算,但它一直保持缄默。直到有一天,一位发型师俯下身来听到了它的声音。发型师侧耳听了一会说,你不可以再留直发了。我的心里格登痛了一下。那天,走出理发店的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满头直发离我而去,取代它的是波浪一般的陌生卷发,镜中之我也随之变得陌生,我们相互对视,一时无法对话。有时我在街上走过,会看见我的直发,我的棉布裙已经依附在某个少女身上。是谁偷走了我的棉布裙子、我的棕色木镯、我的一头直发,是谁偷走了我整个的少女时代,是谁在过着我从前的日子,肆无忌惮地穿着我的衣服招摇过市?

我需要我梦中的裙子来挽救我今世的美丽。我在大街小巷穿行。我走过了东湖路、大桥路以及滨江中路,甚至走到另一座城市的著名街道。我在数百上千条裙子中寻找着它,满怀虔诚。时间逐渐过去,我找到它的希望也愈加渺茫。有那么一次,我真的遇见了它。我将它穿在身上,好像是一个咒语忽然生效,镜中之我忽然光芒四射,美丽至极。但很快我从镜中走出,发现这只是梦境对我的又一次哄骗。

我的衣柜每天向梦幻之裙敞开。但我带回家的只是一些赝品。有一些裙子,自从进入衣柜之后就再也没有得到我的垂青,它们像一些被冷落的嫔妃,在衣柜里张望和等待着我,最终无望地老去。

也许有一天我会不再等待,那时任何一条梦幻之裙都已无法将我挽救。我将在时间的利斧下忧伤地倒下。我的目光在最后一刻投向我曾钟爱过的一切人与事物。与他们告别。

春天,离开

我想给正在进行的春天一个交代。给牛仔裤、溪边的桃树、寂寞的坟墓以及2003之前的爱情一个交代。

我的牛仔裤是一种天空的蓝色,卷起了一截边,是春天的牛仔裤。牛仔裤掀开我的一种心情,让我想要呼吸。我好像已经窒息了很久。我穿上天空蓝牛仔裤,迈向房门,渴望走出、离开、冲破。我与身边的人一起无语地活着,像两个茧,各自包裹。日复一日,心变得坚硬,想要触及柔软。什么能复苏我的柔软?是春天、是天空的牛仔裤、溪边的桃树、寂寞的坟墓、还是2003之前的爱情?

春天总是在不该雨的时候雨,不该风的时候风,不该热和冷的时候忽然变热变冷。春天是少女,可以任性和野蛮,并且依然被宠爱。我叫了一辆旧福特,非法驶向春天。

田野的颜色真好。大片的绿让我的眼睛感觉舒适,如果能常常遭遇这样的绿,我的眼睛不会变得模糊,不会看见四条眉毛长在路人的脸上。黄也很好。油菜花的黄只能用灿烂来形容,多么深刻的忧伤都会被这种灿烂冲淡。红也很好。但红只是我的猜想,我是色盲,从小就无法看见绿色山岚上的映山红。许多年前,玩伴们讶异的声音还在耳畔,你怎么看不见,怎么看不见?我看不见。那时,我多么着急,我顺着同伴的手指,向山上遥遥望去,但看不见同伴嘴中这里一簇、那里一丛的红。为什么别人的鲜艳在我眼中却是灰暗?我沮丧无比。

溪边的桃树还在那里。去年,我曾经在一朵桃花下面站立了很久。现在我仍然站立在一朵桃花下,它跟去年那朵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是站在桃树下的心情,也许不再一样。不可以仔细打量一朵桃花,会被它无比娇嫩的美迷惑。那么素洁的五片花瓣,那么害羞的粉红,却组合成一种绝色,在谁的目光中轻轻颤栗,使人为之魂销。长在高高树枝上的花都是美的,因为她们不为谁所有,即便委弃在风尘里,也让人怜惜。那些可以养在家里的花,虽然出身高贵、姿容迷人,却无法和山野之花抗衡。只因无法采撷,所以无比美丽。

我没有去拜访去年的坟墓。没有很大的必要走近坟墓,说明我是个幸运的人。坟墓是寂寞的,但我也寂寞。有时我也如同坟墓,静静的等待。2003之前的爱情已经进入坟墓。爱情,在2003之后,已经成为一种想象。连小说,时常翻阅的小说,也抗拒爱情的发生。大家都用一种熟谙一切的调子描述爱情,大家都尽量显得理性。只有韩剧里才生长大片大片爱情。失去自我地爱另一个人,这种爱情似乎不再真实。生活教会我现实,一切不必深究、不能深究,忽略裂缝、疤痕、虚假、欺骗,对无法改变的事物说无所谓,生活才能继续。

不过,我站在桃花之下,桃花允许我有片刻的离开。允许我任性、野蛮。允许一个怀抱时刻等待,胡髭轻触面颊。允许柔软复苏、纯真复苏。闭上眼睛感受欢欣如潮。桃花粉红,开满我的胸怀。

是什么将我唤醒?一个电话,一句责备,或者是我心中的一条绳索。睁开眼睛时,春天已经消失。什么东西在瞬间消逝、隔绝。一切都已不能变更。我的牛仔裤、我的溪边的桃树、我的寂寞的坟墓、我的2003之前的爱情没有力量。我的离开没有力量。

沉和浮

我总是在两种状态间流动。沉或浮。

我对沉下去的那个我怀有一种遥远的敬意。我常常看见她穿过办公楼长长的走廊,头发随便扎在脑后,其中一绺蓬乱地垂下,灰色调的衣裙隐没在背景之中。她噔噔地穿过走廊,目不旁视,脑子里装着被称之为工作的一些琐事。这些琐事使她面容焦虑而憔悴。她一次次被它们奴役,被迫在某一个时限前追赶并完成它们,而忽略事件背后的价值。说白了,有时她所做的事情并无长效意义。但她无法抗拒,因为这是她人生浓墨重彩的一部分。她的青春在此过程中渐渐流失,这是一种命定的规律,使她感到痛惜却又无可奈何。

有时她坐在电脑前。手指与键盘快速撞击,进入一种冥思状态,她的眼睛神经质地紧盯屏幕。如果你在此时向她发出一声询问,她会抬起头用惊吓的眼神望住你。你的语意在她的大脑皮层之外徘徊,数秒钟后才使她获得回应。

有时她会半卧在床上捧住一本书。能使她沉下去的文字一定是晦涩难解的,如同一座小径交叉的花园,或者一道文字组合的迷宫,她用尽全力但只能解读其中的80%或是更少。她对玄妙、精辟甚至怪戾的语言有种过分的癖好,她钟爱语言华美的外壳,以及一些最为陌生的叙述,这使她的阅读趋向狭窄。

沉下去是一件很疲惫的事。我常常看见她面容苍白,一双眼睛微微浮肿,脸上弥漫一种梦一般的神情。这种神情使她有时具有某种少女般的天真。而她确实具备一种不谙世事的天赋,与老谋深算、八面玲珑这一类品质相去甚远,使她在世俗生活中常常面临碰壁、误入歧途这一类傻事。

在另外的一些日子,她偶尔会浮出水面。一般由她的某一个闺中腻友将她解救。她们通过一条短信或一个电话向她发出邀请。然后她们的汽车在她的楼下等待。在喇叭声中她款款走下楼去。其实她对穿衣服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她知道怎样使自己优雅地去参加某一些聚会,脸上的妆容淡雅而不失分寸。但也有些时候,她会怀着一种破坏的欲望穿上暴露的裙装,头发吹成夸张的大波浪,戴上张扬的饰物,以冲击自己身上固有的端庄。这种时候,她多半与闺蜜们在某一个酒吧小坐,或在一个包厢里闹腾。她已经习惯了与同性的相处。这由她十几年的经历决定。她读了女校并进入一个女人的集体。跟异性的相处会使她觉得失措,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把握这种相处的尺度,以及什么是远、什么是近。

与同性相处是一件多么放松的事呵。她们在某一个KTV包厢里开始真正的放纵,互相灌酒,争抢话筒,跳长达半小时的迪斯科。她不用去考虑自己是否优雅,行为举止有否失当。那时她完全浮出水面。她大口的透气。脸上洋溢笑容。

在某一些假日,她会让大把大把的时间在床上花掉。一个人摊开在床上。什么也不做。或者看一些不需要深思的书籍。这样的时间过起来飞快。转眼一个上午过去,然后是中午和下午。然后第二个白天又这样过掉。

漂浮着是一种轻。长久的轻会使她从骨子里慢慢透上来恐慌。当她回到一个人的长夜里,竟然辗转不能眠去。心中的那根鞭子开始一下下地抽打着她,毫不留情。她被房间的恒温、床褥的柔软等一切硌痛。终于她腾地坐起来。急急忙忙地寻找那本随身的笔记本。她的笔嗖嗖地在白纸上留下些许凹痕。那时她头发零乱,重又进入一种沉下去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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