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昱靖
在凤凰的每一本旅游宣传册上,都印着这样一段话:凤凰,在沈从文的书里,在黄永玉的画里,在宋祖英的歌里。由此可以想见,那是怎样一个如诗、如画、如歌的所在。
我知道这个边城凤凰,是在高一的时候。课本上节选的《边城》以及一个夏夜里语文老师给我们播放的1983年的电影,构成了我对它的最初印象——翠翠的沱江,青青的山峦以及甜甜的山歌,还有那句“他也许永远不再回来,也许明天就会回来”里所包含的惆怅。当时我想,终有一日,我也是要到那里去的,不为别的,就为着能在那沱江里泛一泛舟,怀想那遥远的故事……
于是才有了这次不远万里的跋涉,整整二十四小时的火车,下来时已经有些疲惫,然而一坐上吉首开往凤凰古城的出租车,心立即就跳跃起来。操着一口极不标准的普通话的凤凰县司机以一种北京从不曾有的速度在环山公路上飞驰,路的右侧是湘中常见的小山,左侧,脚下,翠色的沱江仿佛一块浑然天成的碧玉带,镶嵌在无数的吊脚楼和青山之间。而我期待着的凤凰,就是这所有美好的叠加。
倘若把凤凰与北京相提并论,虽然同样古老却远不能比。比如北京,最最精简的旅行社开出最最省钱的路线,五天也是要的,不单单因为大,名胜古迹也确实较别处多。凤凰呢?若你只是想留下某某到此一游的照片带上一包纪念品回家作为佐证,大概两天就足够,沱江边不过两条长街,几个名人故居相隔也不甚远,这所有草草逛完要不了一天。空出大半天去苗寨体会苗家风情,再去黄永玉题过对联的虹桥上坐坐,摆个pose留个影,这便是凤凰了。你若是抱着这种心思去那儿,便觉得远不如北京。
凤凰不是一个好的游玩处。它是一个生活的地方。
譬如,早晨睡到自然醒,从木制的楼梯上小心翼翼地走下,站在水池前,隔着雕花窗户看着院子里散落的花草洗漱,便有说不出来的诗意与惬意了。
伸个懒腰,撒着手出门去,右转,便是许多的早点铺子。酒酿浸着的芝麻馅儿汤圆,泡桐叶子包着的糯米粑粑,竹筒香棕,煎马铃薯……各种各样的小吃既可解馋又可果腹。我最爱的是梅花糕,上面是做成球状的糯米丸子,伴有葡萄干,一口咬下去,香甜又有质感。吃到下面又是脆脆的硬皮裹着滚烫的豆沙,咬开后不敢吃进嘴里,只是拿舌头小心翼翼地舔。
沿着不成形的石板路一级级走上去便是虹桥了,虽然有著名的跳岩,我们过江,总还是走虹桥的。这是座廊桥,其整个桥身是一栋二层的楼房,一层两侧是林立的商铺,有老字号银器铺,也有各色的手艺人贩卖着自己的特色小玩意儿。中间是长长的街道,有点像大屋里的穿堂,从一头看到另一头的光亮,中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从这真实中竟生出一种不真实感。就连廊桥的进口也跟一般人家似的挂着对联,只是这对联的撰写者却不一般——湘西老刁民黄永玉是也。这老头为人高调嚣张,又极热爱自己的家乡,不要说这虹桥是凤凰的标志性建筑,又是由他出资修复,随意走进一个巷道,某次不经意的一瞥,看到他的题字也是常有的事。桥上的对联写道:
今宵皓月,谁在回龙潭上,
华灯楼船,彩影荡漾,弦歌映山映水;
照眼春阳,廊桥正午时分,
醉客雅旅,游侠高僧,靓景如梦如诗。
黄永玉其人,画是第一,撰联作文却是其次,然而于此副对联中已经揣测到凤凰无端的美。
二楼则是用于观光的茶馆,可以从最好的角度望向江岸,因此有许多专业摄影人士带着脚架和大部头相机在这里等待好时机。
过了桥,对岸其实没有更多的不同,大概是由于旅游开发的缘故,从前许多的人家都已经把房子盘出去或者干脆自己打开门来做生意,所见也不过是江边菜馆、客栈、酒吧和手工艺品铺。虽然各家卖的东西大致相同,但醉翁之意本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沈从文离世已久,黄永玉豪宅满世界,斯人斯事都早已远去,我无法再寻访到他们曾拥有的故乡,我所能够追求的,也不过是徜徉在小巷间,捕捉他们所剩下的气息而已。他们也曾经走在这样窄窄的,青青的石板路上,或许同一般的小孩子一样为着一只蚱蜢呼啸般从巷头奔至巷尾。后来,为着开拓视野,为着谋生,为着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了这群山环抱的小城。然而在他们夜夜的梦里,仍然回荡着夜航船的橹声,阿妹的歌声,碧绿的沱江水就那么晃啊晃,仿佛婴孩时的摇篮。正如黄永玉所写的一首诗:我的血是O型,谁拿去,它对谁都合适。我的心,只有我的心,亲爱的故乡,它是你的。
逛得累了,随便找一家小店,总有几个拿得出手的小菜,无非是酸菜鱼与血粑鸭。这里偏近贵州,因而人们除了川、贵、湘一带常见的辣以外,多爱食酸,所以酸菜鱼非常受欢迎。而所谓血粑,其实是将鸭血与糯米混在一起制成的一种粑粑,糯软香甜,十分美味。当地盛产糯米,糯米制品也是丰富异常。入夜的时候,在江边的客栈挑张临江的桌子,吃着香辣的当地小菜,看江面上星星点点的河灯,这样的夜晚几乎是令人微醺的。若是好酒者再加上甜甜的酒酿,那便是“秋”风沉醉的夜晚了。
若是回得早一点,我喜欢在天井里看一会儿书。我们住的酒吧,从前也是一个私人宅子,不大的天井布置得很有情调。大门与院门都是旧式的木门,开关起来咿咿呀呀的,石砌的墙上懒着爬山虎,沿着墙周边错落地放着几棵兰草,木质小几上,用陶罐盛着清水,养着不知名的绿色植物。江边大多数住处也都是如此。坐在一侧的沙发上,仰头看着蓝莹莹的天,再低头看一会儿书,日子就像虹桥上卖的棉花糖一样美好了。这时便想起张爱玲的话:“这时候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若她曾来到凤凰,也该是快乐的吧?
夜里,酒吧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放着小娟翻唱的老歌,好像三十年代大上海的歌女,迈着碎碎的舞步,唱着俗艳却又戚艾的调。“高山在云雾里,也要勇敢地爬过去;大海上暴风雨,只要不灰心不失意。”然而空气里又弥漫着咖啡的香气,这几乎是西方文明最早侵入中国的物事之一。但它们在这里却那么的合拍,我在这曼妙的歌声与香气里沉沉睡去。
这便是我在凤凰的一天了。散漫悠闲,然而并不觉得空虚,生命里有一种平凡的充实。这也是为什么我喜欢在这里生活而并非游玩。
在陈宝箴故居里(大概少有人知道这个名字,但是提到陈三立、陈寅恪,大概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他们正是祖孙三人,本是江西人,因陈宝箴曾任湖南巡抚,所以他们曾在凤凰居住。陈寅恪还有一个弟弟名为陈衡恪,是小有名气的画家,有一幅由他的孙儿所作的长卷速写,右上侧题有短文以明其志,我觉得恰好为这篇文章作注解——废纸三千,入画一卷。凤凰的美,是写不尽画不尽的,大概惟有身临其境,真正在那里生活了,方才领会其中的妙处。
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情书中,有这么非常著名的一段: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而我,行许多次的虹桥,看许多形状的江边云彩,喝许多次的酒酿,都只在这美丽的边城,在我最好的年纪。那么,无论是这凤凰游,还是这人生,都不枉走一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