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 林
我和成子都喜欢到楼顶上玩儿,楼顶上很安静,没有人打扰。那个地方只有我和成子知道,还没有被别人发现呢。
成子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本书,手抄本,名字叫《安娜回忆录》,看得我和成子热血沸腾,心怦怦地狂跳,像要从嘴里蹦出来。
那个年代,这可是犯忌的事儿。犯大忌!
连《青春之歌》、《小城春秋》、《护士日记》都算黄书,在民间偷偷传看,被翻得缺边儿短沿儿,少头儿没尾,落满污渍,泛着难闻的汗臭,乱糟糟一堆。
那还是宝呢。
我看过《青春之歌》和《护士日记》,里面描写男女谈情说爱的情节,让我耳热心跳,爱不释手,但与《安娜回忆录》相比,差远了,简直没法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文字竟有如此巨大的力量?
所以,成子非常小心谨慎。成子是在课间休息时,告诉我这件事的。成子把我拉到一边,神秘兮兮的样子。我说,干嘛呀?成子说,我有一本书,手抄本,特别好看。我说,哪儿呢,让我看看。成子说,开什么玩笑,哪儿能带学校来,找死呢?回家给你看。
到了高中,我才认识成子。我们俩同桌。开始关系一般,彼此并不买账,互相照了一眼,又照了一眼,都挺不忿。男人嘛(十几岁也是男人嘛),都有自尊,都有争强好胜的一面。后来的一件事一下拉近了我们俩的关系。一次考化学,半个小时过去了,我都差不多答完了,无意中向旁边瞥了一眼,成子的卷面干干净净的,只稀稀拉拉羊粪蛋似地划拉了几个字。成子用余光扫了我一眼,我感觉到了,成子非常焦急。这毕竟是期末考试啊。我动了恻隐之心。我用胳膊肘捅了成子一下,成子马上意会。我抬起胳膊,装出非常刺痒的样子,不断挠头。整个卷面暴露无遗。成子的手真麻利,很快把卷面填满了。最后的成绩,成子和我差不多,只少了几分。我说,你怎么抄还抄错了?成子说,我是故意抄错的。和你的卷子一模一样哪儿成,找死呢。成子总爱说找死呢,那是他的口头语。我笑了。这小子这方面倒挺动脑子。过后,成子请我吃了一顿早点,豆腐脑油饼。真好吃。成子说,以后咱俩就是哥们儿啦!
晚上吃完饭,我偷偷跑出家。我和成子约好在地铁旁边见面。地铁旁边有一栋刚竣工的楼房,还没住人,平时我和成子经常到楼顶上去玩。从楼顶往下看,汽车像甲壳虫,行人像蚂蚁。但我们一点儿不害怕,还觉得很好玩,很刺激。成子和我就是在楼顶见面。我说,带来了吗?什么带来了吗?成子笑着跟我装傻。成子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就是那种用牛皮纸做封皮的日记本。给。成子说,瞧给你急的。傍晚时分,天还不太黑,我完全能看得清日记本上的字。抄写者是个细心人,字迹也漂亮,我像阅读书上的铅字一样,很顺畅地看着。一页一页地往后翻。说老实话,我从没这么认真看过一本书,也从没有什么书能如此吸引我。那种感觉,如同刚参加完学校的田径运动会,谁送到我嘴边一瓶冰镇汽水,我贪婪地喝着。不,比喝冰镇汽水还痛快,还爽,并有一种莫名的神秘感。我竟微微抖动了一下。怎么啦?成子在我旁边坐着,笑着说。我说,没怎么啊。成子说,怎么样,过瘾吗?我说,哪儿弄的?成子说,别问了,看你的吧。
翻到了最后一页,我阅读的速度慢了下来,我不忍一下看完,慢慢磨蹭着,一个字一个字地挪,每一个标点都不漏过。看完最后一个字,我的目光停留在那个画得不太圆的句号上,犯愣。突然发现成子盯着我,像是他要把书抢跑,我急忙把书藏到身后。成子说,你要干嘛?我说,我再看一遍。成子说,不行,我还想再看看呢。我说,那我们一起看吧。
我和成子又一块看了一遍。我们并排坐着,一人手里拿着一半,仍像看第一遍那般新奇。
不知不觉地天黑了,月光却好,皎洁如银,我们都没觉得光线有多么暗淡。
又调位子了,我和成子被分开了。成子抱着书包,噘着嘴,老大不乐意地换到新位子。我还是原来的位子,没挪窝,旁边换了个女同学。成子旁边也是一个女同学,叫杨颖。杨颖白白的,大眼睛,卷花头,像个洋娃娃。反观我旁边的女同学,黑不溜秋的,小眼睛,一点儿不起眼。果然,成子只消沉了一节课,就还了阳了。刚一下课,成子就蹦到我眼前,把我拉到墙角,说,你猜怎么着,我仔细看了看杨颖,我觉得她像安娜。哪个安娜?我问。就是《安娜回忆录》里的安娜呀。我说,我又没见过安娜,我怎么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其实,我是气话,当成子坐到杨颖旁边,我竟也觉得杨颖像安娜。杨颖歌唱得好,还能跟白毛女一样用脚尖跳舞。刚上初中时,班上开联欢会,杨颖主动提出要为大家跳个舞。杨颖从书包里掏出舞鞋,红颜色的,换上,很大方地跳了起来。一会儿踢腿,一会儿劈叉,一会儿两个脚尖又像鸡吃米似地灵巧快速挪动,手臂优雅地在头顶上舞动,好看极了。跳完了,杨颖礼貌地冲大家鞠了个躬,说声,谢谢!飘然回到座位上。我们都看傻了。男同学更傻了,眼睛都直了。杨颖成了我们班的公主。和公主坐在一起,成子能不乐吗?我说,你小子见色忘义。成子说,什么呀,我们永远是哥们儿。我说,和公主坐到一起,感觉怎么样啊?成子眯起眼,哎呀了一声,没说话,一副陶醉的样子。我挺嫉妒成子的。他怎么就那么运气好,和杨颖坐到了一起,我的运气就那么差,赶上了个不起眼的女生。我不想提她的名字,猛地一下,我还真想不起她的名字,本来认识的时间也不长嘛。况且我们平时根本没打过交道,连互相看一眼的时候都不多。
放学回家的路上,成子眉飞色舞,得意洋洋的样子。我说,你捡到元宝了。成子说,安娜一点儿不高傲,挺好接触的。我说,你说谁呢,什么安娜?成子说,就是杨颖啊,我已经把她当成安娜了。上课时,我故意把钢笔水挤到地上,我说钢笔没水了,能借我点儿吗?安娜二话没说,马上把我的钢笔拿过去,从她的钢笔里给我挤了一些。我从旁边看她的手,又白又细,跟安娜的手一模一样。我说,你也没见过,你怎么知道安娜的手就是这样?成子说,那还用说,肯定就是这样的,没跑儿。胡扯!我对成子的得意样儿非常生气,没好气地甩开他,自己快步朝前走。没走几步,成子从后面追上来,搂住我肩膀。我扭动身体,想挣脱开。成子搂得挺紧,挣脱不开。我说,干嘛?成子说,生气啦?我不说话。成子说,别那么小气嘛。我说,这跟小气没关系。我就是不想听你瞎叨叨。成子说,不想听我就不说了。别生气了,晚上我让你看《安娜回忆录》。我说,真的。成子说,可不真的。吃完饭,六点半,你在我们家门口的电线杆子底下等着,我给你,你可以拿回家看,但千万不能让别人发现。要是让别人发现就麻烦啦。
晚上,我在电线杆子底下,从成子手里接过那个牛皮纸封面的日记本,心又怦怦地跳起来,成子嘟嘟囔囔说了些什么,我一句都没听清,也不想听,只想赶紧回家,找个僻静的地方踏踏实实地看《安娜回忆录》。我们家没僻静的地方,连睡觉都是我和两个哥哥挤在一个大铺上,用木板搭的。我不能睡觉时看,我一看两个哥哥就发现了。我到院外的公共厕所里看。有人看见也没关系,一看是日记本,还以为我在复习功课呢。我蹲在靠墙角的一个茅坑儿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如饥似渴地看着。中途,有人解手,不管蹲在我旁边,还是蹲在我对面,或是在墙外的小便池撒尿,我都没抬头,根本不管是谁。虽然看过了,仍觉得新奇,像看第一遍那样认真,那样细致,逐字逐句地恨不得背下来。好像有人喊我,仔细一听,是我爸。我连忙答应着,用下巴颏夹着手抄本提裤子,提不上,使劲儿提也提不上。真是越急越出错。
怎么回事?哪儿出问题啦?
我把本从下巴颏下拿开,卷上,装在裤兜里,视野开阔了,我终于发现了问题,那个撒尿的玩意硬梆梆地横亘在眼前,形成难以逾越的障碍,怎么能提得上裤子呢?一时半会儿瘫软不下来,我调转角度,费了点儿周折,才消除障碍。裤子提上了。我从厕所飞奔出来,我爸还在门口喊我,见我气喘吁吁的,问,你去哪儿啦?我说,上厕所了。我爸说,掉茅坑里了,这么半天不出来,你看都几点啦?我不敢说别的,低头跑进院里。进了屋,两个哥哥爬在床沿上看我。嘻嘻地笑。我没理他们,他们是想看我的热闹,挨上揍,他们才高兴呢。我把安娜压在枕头下,等他们睡着了,又抽出来,放在被窝里,早关了灯,什么都看不见,可我好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安娜。安娜跟杨颖一模一样。
我的位子在成子后面,隔着一行,我能观察到成子和杨颖的一切动静。真的像成子所说的那样,杨颖一点儿不高傲,不是盛气凌人的样子,这跟她的外表似乎不一致。从外表看,杨颖应该是那种冷艳孤傲的女孩,凡人不理,就是人们说的冰美人。杨颖不冰,不冷,却很美。她还总爱笑。不是肆无忌惮地笑,很矜持,很有节制的一种情感流露;很真实,绝看不出半点儿虚情假意。我不敢直视杨颖,尽管我非常想看到她灿烂的笑容。但我并不沮丧,从后面可以清晰看到她微笑的侧脸,更动人。我可以肆无忌惮地看她,而她却一点儿感觉不到。我真的从心里嫉妒成子,这小子他妈太有福气了,他在我眼前和杨颖唧唧咕咕的,低声窃语,亲密无间的样子。
我感叹世道的不公啊!
第二天,我就把《安娜回忆录》还给成子了。早晨上学的路上,他就管我要,说你看够了吧,该还给我了吧。我说,我也不能带到学校来吧?晚上给你。晚上,还是那个电线杆子底下,我把《安娜回忆录》还给了成子。
星期六下午,我们班义务劳动,到东单公园打扫卫生。每人拿一把大扫帚,刷啦刷啦地扫地。扫树叶,扫冰棍纸,扫地上的一切杂物。自愿组合,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开始我和成子在一块,成子一边扫,一边四处踅摸,心神不定,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知道他在找谁。领完扫帚,我看见杨颖和几个女同学往土山后面去了,那会儿成子去厕所撒尿,让我帮他领扫帚。我说,你看什么呢,不好好扫地。成子说,没看什么。成子忽然若有所思地说,你说安娜和她男朋友,是不是就在这个公园约的会。我说,不像。成子说,怎么不像。也有一座山,山前有一片松树,穿过松树是一条小马路。多像啊,就是这儿,没错!成子兴奋得胸脯一起一伏,脸也红了。听成子这么一说,我抬头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还真和手抄本里描写的一样。这跟人的感觉有很大关系,一处自然景物,你把它想象成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
安娜突然在树林间闪现。
我寻着安娜的身影追去,哪儿有什么安娜,揉揉眼,仔细看,还是没看到,回到原来的地方,拣起扫帚,发现成子也不见了。
成子去哪儿了?
我周围的地面上,还有很厚的落叶,得尽快把它扫到一堆,太阳离西山还有一竿子高,要是不赶紧扫,天就黑了。可成子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呢?就是我们俩一起扫都够戗,何况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了。我赌气地把扫帚啪地扔在地上。我焦躁地来回走动,树叶在脚下发出哗哗的声响,淡淡的尘埃中弥漫着某种不安。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不过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摔倒,也不会摔伤,松软的树叶像地毯一样,会让我安然无恙。但那一瞬,我出了一头汗,冷汗,冰凉,湿津津的,好似一瓢凉水兜头浇下。
是那把扫帚。倒霉的扫帚。
我踢了一脚扫帚。
天色暗了。一切就模糊了。我无心继续扫地,扛起扫帚向存放扫帚的仓库走去。走着走着,脚步却偏离了方向,不知不觉地离库房越来越远,我竟绕了一个半圆的弧,走到了后山。后山的树更密,路也不好走,几乎没什么正经路,深一脚浅一脚,全是崎岖不平的小道。
我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我正想把这个问题想明白的当儿,太阳咣地一下就落山了。
天黑了。
我不敢动了,一步都不敢动了,我拿不准前面还有没有路。虽然不是悬崖峭壁,万丈深渊,但一脚踏空,也会人仰马翻地滚下山坡,摔个鼻青脸肿,腿折胳膊断的。我害怕了。后悔到后山来。哪根神经搭错了,鬼使神差地跑到这个鬼地方?这时,我隐隐听到远处有人喊,集合啦,集合啦,回家喽!可我不能集合了,我下不了山,我被困在连自己都说不清的某个角落。一阵冷风吹来,我打了个冷战。四周静极了,静得头皮发麻。远处还是有喧闹声的,但感觉如此隔然,像另外一个星球传递的生命信息。我抱紧双肩。我已经瑟瑟发抖了。我想喊,运足了力气,做引吭高歌状,奇怪得很,无论怎么用力,光张嘴,出不来一点儿声音。和那天成子让我看《安娜回忆录》不同,那天我和成子在地铁边的楼顶上,月光清澈,皎洁如银,亮如白昼。今天是阴天,月亮被挡在厚厚的云层后面,天像个大黑锅,黑洞洞的。我摸摸索索地抱住一棵树,一只脚向下探着,再够另一棵树,这样,就能平安下山了。忽然听到了什么动静,不远,就一下,又静了。我一惊,立刻紧张起来。又不敢动了。
后来,我终于听出来了,有人窃窃私语。我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摸过去。两个人搂在一起,黑糊糊的一团。有粗重的喘气声。
安娜。
哎。
我叫你安娜你乐意吗?
乐意。我非常乐意。这个名字很好听啊。
你看完了吗?
看完了。我是在厕所看完的,我们家没地方看。
哎。
什么?
你看安娜和她男朋友,他们俩……
他们俩怎么了?
他们俩……安娜让她男朋友……
你又不是我男朋友,我可不让……
我怎么不是你男朋友啊,我把这么好的书都给你看了,还不是你男朋友吗?
那,那,那就让你摸一下吧,就一下。
那你把扣子解开啊。
我冷。
没关系,我手是热的。
……
我拣起一块土坷垃,向一团黑影扔了过去。哎呀!一声尖叫。由于用力过猛,我的身体完全失去平衡,晃晃悠悠向一边歪去,情急之下,我抱住一棵树,不然的话,我就会像一根朽木,叽里咕噜地向山下滚去。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一早就起来了,胡乱洗了把脸,就往外跑。一口气跑到成子家。成子还没起,蒙着头,死狗一样还在睡懒觉。成子妈正蒸窝头,满手棒子面,炉子上的笼屉,蒸腾着乳白色的烟雾。我叫了声,阿姨好。成子妈哎了一声,说一会儿窝头熟了,让我吃一个。我捅醒了成子。成子睡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翻了个身,又睡了。我把手伸进被窝,卡住成子的脖子。我的手冰凉,成子一缩身,往床里滚。干嘛呀你?成子的手紧紧拽住被角儿,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我说,再借我看看。成子说,还看啊?你都看几遍了。不借了。我说,怕是没在你手里吧。没有了,你还怎么借。成子说,怎么没在我手里,我不想借了。我不想点透,那样成子就没面子了。我也不光彩,偷看别人约会,偷听别人说话,起码不是男人干的勾当。我说,那你先睡,晚上我们在楼顶上见。成子一听我要走,非常痛快地说,行。
我一大早去找成子,是想和成子谈谈。昨晚我几乎一夜没睡好,翻过来调过去睡不着,快天亮了,才迷迷糊糊合上眼。刚合上眼,杨颖就向我走来,微笑着冲我点头。我感到非常突然,一下不知该怎么办了,十分尴尬地站在那儿。杨颖说,你怎么了?我说,没,没,没怎么。杨颖说,放了学,我们开个班会,你也参加吧。我说,你们都是班干部,我参加干嘛。
杨颖说,是这样的,你数理化不错,班干部改选,准备让你担任学习委员。我说,我行吗?杨颖说,怎么不行,我看就你行,你是最佳人选。是我提的你,老师也同意。啊,对了,我差点忘了,以后你就叫我安娜吧,我改名叫安娜了。好听吗?我的心一震,轻声说,好听。那你现在就叫我一声吧。杨颖说。我张了张嘴,没叫出声。杨颖笑着说,叫啊,没关系的。我鼓足勇气,终于叫出了声。我说,安——娜!杨颖妩媚地笑了,说,哎。我还有件事儿求你,晚上的会可能很晚,我害怕,你送送我可以吗?我全身的血液哗哗地响了起来,我愉快地说,没问题。
一夜没睡好,浑身绵软无力,心情却非常愉快。
吃完了晚饭,我和成子在地铁旁边的楼顶碰面了。我还买了盒烟,红叶的,平时我们想抽烟了,都是几个人凑钱,你掏几分,我拿几分的,一个人拿不起。我从我们家铺底下,翻出了一捆旧电线、几个牙膏皮,偷偷拿到废品站,卖了。买完了烟,还剩下几毛钱。我打开烟盒,抽出一棵,递到成子面前。成子眼睛一亮,哪儿弄了盒烟呀。我说,抽吧。剩下的你拿走。成子说,为什么呀?我说,不为什么,咱俩是好朋友嘛。成子高兴地接过烟,叼在嘴上。我掏出火柴给他点,一划,噗地一声,一个火球突然腾起。我慌了,急忙把火球扔出去,火球飞向夜空,礼花般灿烂。在我和成子惊愕的目光中,火球急速下降,瞬间坠地,溅起无数耀眼的火花。
旋即,归于平静。
我和成子对视。成子表情怪异地看着我,叼在嘴上的烟,湿了半截。
我说,我再去买一盒火柴。成子嗯了一声。我飞跑着下楼,买了盒火柴,又飞跑着上楼。气都喘不上来了。我把火柴递给成子,我说你自己先点上,我借你的火。说心里话,我真怕再有个大火球。成子背过身,点上烟,把烟屁股掉过来,冲着我,让我点烟。我对着红红的烟头儿,猛嘬几口,点着烟。我和成子并排坐着,离我们俩半米远的地方,就是楼顶的边沿,下面是熙熙攘攘的街道。楼高二十层,可以说是万丈深渊。可我们俩都不害怕,还时常探出头向下张望。我们俩抽完一棵烟,把烟屁股弹了出去,紧接着又点上一棵烟。我心里有事,但又不知怎么开口,就一口一口地抽烟。我是有求于成子。我这样殷勤,难道成子一点儿没看出来。看那样子,他是没看出来。成子以为我管他借《安娜回忆录》,我压根儿就没提借手抄本的事。成子主动说,书我哥拿走了,过两天我再借你看好吗?我点了下头,没说话。
最终,我什么都没说。
那天轮到我值日,我对成子说,你先回家吧。成子说,我没什么事儿,等会儿你吧。我知道成子不是等我,是等杨颖,杨颖跟我一组,一块留下做值日。成子不好意思在教室等,说,我在外面等你吧。我拿起笤帚扫地,杨颖在前面擦黑板。从后面看,杨颖擦黑板的身姿很美。奇怪得很,以前也常看杨颖擦黑板,可一点儿没看出美来,和别人一样,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现在,怎么看怎么美。我边扫边往杨颖身边凑。到了杨颖身旁,杨颖低头看了我一眼,抬脚躲了一下笤帚,继续擦黑板。杨颖欠着两个脚尖,左右移动,像在联欢会上跳芭蕾舞一样灵巧。我歪着头,偷偷看着,后来,竟停下手里的活,看呆了。人有时在陶醉时,会做出不受自己大脑支配的举动。我当时就处在那种状态。我看着杨颖的两只脚,看着看着,就说了声,安娜。我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但教室那么安静,什么声音都会听得清清楚楚。杨颖一下停住了,右手握着板擦,一动不动地停在黑板上。我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也停下了,慢慢站起来,却低着头,不敢看杨颖。我听到了咯咯的笑声。我像安娜吗?杨颖说。我吃惊地抬起头,杨颖的笑容还挂在脸上。我不知所措地连声说,像,像,非常像。杨颖说,我自己也觉得像。我说,你就是安娜。顿了一下,鼓足勇气说,安娜,一会儿我送你回家行吗?安娜笑着说,可以啊。
锁上教室门,我和杨颖(现在叫安娜了)一块走出来。成子在院里站着,说,做完值日了。然后叫我先自己回家,说他还有点儿事,晚回去一会儿。我故意说,安娜叫我送她回家,我们俩得一块走。什么?成子瞪圆了眼睛,惊讶地看着我。成子又问安娜,你是让他送你回家吗?安娜头一歪,说,是呀。不过你们谁送都成,我没意见。成子盯着安娜,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成子又看了一眼我,不可思议的目光。
后来,安娜谁也没让我们送,自己走了。安娜看看我,又看看成子,笑了一下,就走了。我和成子互相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尾随着安娜走,一直把安娜送到家门口。
等安娜进了门,我和成子站在安娜家门口,谁也不理谁。过了一会儿,成子说,我和安娜约好了,我送她回家,你捣什么乱啊?我没好气地说,什么叫捣乱,我怎么知道你和她约好了。再说,凭什么就只有你送安娜,别人也可以送啊。我这样说,是有所指的。我觉得我比成子更有资格送安娜,更进一步说,我跟安娜好更合适。我的长相比成子好,双眼皮,大眼睛,虽然不很白,但一个小伙子要那么白干嘛,那不成奶油小生了;我的个儿比成子高,整整比成子高出一头,挺挺拔拔地往那儿一站,小白杨一般,能不惹人喜欢;最主要的一点,让我最自信,我学习比成子好,每门功课都不错,这让成子望尘莫及。安娜的学习也很好,和我不相上下,我觉得,我和安娜最般配,安娜应该跟我好,跟我好是自然而然的。我不想把话说得太明,那样的话,成子太受刺激。我的想法是,与成子公平竞争,安娜愿意跟谁好,就跟谁好。那天在楼顶上,我就想跟成子说这个意思,憋了半天没说出来。今天到了这个分儿上,不说也不行了。刚才在教室做值日时,安娜对我的态度(我认为安娜对我很有意思,已经接纳了我),更鼓励我把心里话说出来。
成子的话夹枪带棒,可我不想跟他吵,说白了,我不愿跟成子闹掰了。我知道,交个朋友不容易。我心平气和地把我的意思,跟成子说了。我以为成子会非常恼怒,会暴跳如雷,甚至会动手跟我打架。我都有思想准备,成子干什么我都忍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毕竟是成子先跟安娜好的,我是个后来者。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是有愧于成子的。成子毕竟是个男人,成子没急也没恼,只是脸色很不好看,铁青。这件事完全让成子始料不及。成子看了我一眼,说,好吧。咱们走着瞧。说完,抬脚就走了。
成子还是比较大度的,还跟我来往,我们没闹掰。晚上,吃完了饭,我们俩还经常坐在地铁边的楼顶上,不定谁带着烟,掏出,点燃,抽着,无语。烟放在我们俩脚边,谁抽谁拿。有时,我们也闲扯些别的,比如看了什么好电影了,谁谁捅了什么娄子挨打了,谁谁攒了一大堆烟盒一次全输光了等等,我们都避而不谈安娜,避而不谈《安娜回忆录》,这是忌讳的话题,我们俩共同忌讳的话题。
安娜和成子的关系依然如故。安娜和成子有说有笑,亲密无间。最近,成子的考试和测验成绩都不错,老师还表扬了他,我知道其中的原因。这让我心生妒意,很不愉快。有几次,我约成子到楼顶上去玩,成子说有事,去不了。我就知道成子和安娜在一起。一想到安娜和成子在一起,我心里有说不出的痛苦。我想象着他们肯定会干什么什么了。我恨自己笨蛋。有一天,刚到学校,还没上课,我见安娜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就迅速写了张字条,塞到安娜手里。我在字条上写着,晚上六点半在东单公园见。我回到座位上,见安娜若无其事的样子,吃着油饼,就有些沮丧,安娜可能根本就没看字条。
直到最后一堂课铃声响过,安娜也没看我一眼,背起书包出了教室。
我不认为安娜能来。
可安娜来了。真的来了。准时赴约。安娜出现在东单公园门口的时候,我的心咚咚地狂跳。那一刻,我真怀疑,这是不是真的。安娜站在公园门口,东张西望,很大方很洒脱的样子。我不敢在公园门口,在“光天化日”(尽管当时已经日落西山了)之下等安娜,我像一只胆怯的馋猫,躲在大门后面,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我在大门后面叫安娜,冲安娜招手。安娜走了过来。我说,你来了。声音有些颤抖。啊,来了。安娜说。我说,我们进去吧。我在前面走,安娜在后面跟着。我不敢和安娜并排走,并且走得还比较急,和安娜保持一定的距离。没有人引领我,也没有人搬我的腿,鬼使神差地我绕过鲜花怒放、芬芳四溢的花坛,沿着石子甬道,蹬上了弯弯曲曲、崎岖不平的小路。天哪,我竟带着安娜,向后山走去。我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脚磕到了一块突出的石头上。一阵眩晕。刚才走过花坛,我就有眩晕的感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鲜花实在是太香了,香得发腻,我都受不了了。我的脚步慢了下来,一来路不好走,我得小心一些,刚才不是就差点儿摔倒吗?二来已经到了山上,周围全是茂密的树木,没有一个人,我不担心被谁看到了。安娜跟了上来,我把手伸给安娜,我们的手拉到了一起。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安娜没有一点儿拒绝我的意思,很痛快地把手伸给我。安娜的手,很小,很软,柔弱无骨。不知是我手上的汗,还是安娜手上的汗,两只手握到一块时,黏糊糊的,又滑又腻。安娜什么话也不说,默默地跟着我走,好像她并不在意我把她带到什么地方。
太阳完全把自己隐藏到了山下,天彻底黑了,我拉着安娜凭感觉朝前走。我的感觉告诉我,应该在什么地方停下来。又走了大约五分钟,停下了。我感觉应该停下了。我向四周扫了一眼,心想,那天,成子和安娜应该就是在这个地方吧?我松开了安娜的手,在身上擦了擦手上的汗。安娜站在我对面,表情模糊一片。
安娜。
干嘛?
你……你看那本书了?
看啦!
你觉得好看吗?
挺好看的。
怎么好看啊?
反正挺好看的。
是成子给你看的?
是啊。怎么啦?
没怎么。
你也看啦?
看啦!
你觉得好看吗?
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吧。到底好看不好看?
好看。
你觉得我像安娜吗?
像。
那你亲我一下。
我抱住安娜的脸,亲了她一下。亲完了,安娜就把我抱住了。接着,我亲了安娜的嘴唇。
安娜扬着脸,迎合着我,我和安娜的双唇紧紧地贴在了一块。
后来,我和安娜重复了那天她和成子的动作。末了,我问安娜,你和成子好了?安娜说,就算是吧。我说,我想跟你好。安娜说,我们不是已经好了吗?我说,就我们俩好。安娜咯咯地笑了,说,想不到你还挺吃独食的。好吧,看你的表现吧。我问,看我什么表现?安娜说,瞧你那胆儿,还不如成子呢?我急了,说我怎么不如成子,哪点儿不如成子。安娜说,那你对我好点儿。我说,怎么对你不好了?安娜说,你看人家安娜的男朋友对安娜多好,你能像安娜的男朋友一样对我吗?不敢了吧?
我不知所措了。我无所适从了。
真笨!安娜推开了我。
过了几天,我又约安娜去了一回公园的后山。我没写字条,当面跟她说的,在学校的操场上。当时,我们班刚做完早操,我拦住安娜跟她说,今晚我们去东单公园好吗?安娜说,好啊。
在公园的后山上,我想做那天不敢做的事。安娜说,不行。我说,为什么不行?安娜说,不行就是不行。我弄糊涂了,说,你不愿意?安娜说,你真傻。告诉你吧,是我身体不方便。我更糊涂了,什么不方便?怎么不方便了?安娜说,别问了,今天肯定不行。我让你亲,让你抱,让你摸,就是不能干那个。
那天晚上,我感到非常沮丧,我认为安娜在故意耍我,她心里还是想着成子,是在拿我逗闷子,压根儿就没真格的。
安娜是在侮辱我。
我气得好几天没理安娜,走对面装看不见,安娜倒跟没事人似的,看到我还是笑呵呵的,满不在乎。我更觉得她是故意拿我开涮。一天早晨,我拿着刚买的油饼,走在上学的路上,边走边吃。安娜突然从后面从我手里把油饼抢走,说,正好我没吃早点呢,谢谢了啊。我气得什么似的,真想上去夺回来。我倒不是在乎两个油饼,真是那么回事儿行了,每天给她买都行,可冲这女人这德行,就是把油饼扔了,踩在地上,也不想给她吃。放了学,安娜竟然还问我,哎,你怎么不约我了?我今天晚上没事儿。我连理都没理她,背上书包就走。安娜有些疑惑,说,哎,你到底怎么回事,谁惹你了?我说,怎么回事你清楚!安娜说,我清楚什么,我怎么你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说翻脸就翻脸啊!你要是这样,我找成子去了啊?我一听她提成子,更来气了,大声说,你去啊,去啊,去啊,现在就去!不去你都不是人!安娜的脸变形了,扭曲成陌生的模样,眼窝闪出了泪光,声音都哽咽了,这可是你说的……
安娜头也不回地跑了。
也彻底从我身边跑了。
成子约我晚上见面,在那栋高楼的楼顶。我迟疑了一下,点了下头。成子比我先到的,成子见我上来了,主动从兜里掏出一盒烟,大重九的,递给我一根,替我点上。成子又从兜里掏出一个本,是《安娜回忆录》,成子说,我拿来了,你看吧。我说,不看了。成子把牛皮纸封面的手抄本塞在我手里,说,你愿意看多久就看多久,不用着急,看够了再给我。我把手抄本又塞回成子手里,说,不看了,不想看了。成子有些尴尬地把手抄本装在兜里,嘿嘿地笑了一下,说,你要是什么时候想看了,就言语一声,我马上给你拿来。我猛吸一口烟,把还挺长的烟屁股,使劲儿弹了出去。
墨蓝色的夜空,划过一道弧线。
那天晚上,天气很好,天空干净得水洗一般,满天的繁星像随手撒下的散碎白银,繁星下面是比白银还耀眼的璀璨的华灯。成子又递给我一根烟,我刚放到嘴上,成子已经把火柴划着了。我低头点烟,见成子正看我,我们俩的目光就撞到一起了。成子的眼睛在摇晃不定的光焰里,闪着诡秘的光,我的心不由得动了一下。烟好抽吗?成子说。什么?我故意没听清的样子。成子加重了语气说,我问这种烟,烤烟型的,好抽吗?我说,当然好抽了。成子说,从我哥那儿偷的,他托人买的,刚抽了两盒。一会儿你都拿走,慢慢抽。哦,现在就给你吧,还有半盒多呢。我没推辞,任由成子把半盒多大重九香烟,塞到我口袋里。
安娜昨天跟我说了……
说什么啦?我警觉地问。
安娜,安娜她说正式跟我好了。
我抬眼盯着成子。
成子的神态有些局促,说,我没跟她说过什么,真的没说过什么。昨天刚上第一节课,她给我写了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我们俩算正式好了。就这一句话,没别的了。
你给她买过油饼?
买过。
你借过她手抄本?
借过。
我从口袋里掏出大重九,猛地摔到成子手里,给!
还有一件让成子高兴的事,虽然不是他自己的事,但似乎比他自己的事还高兴。安娜,也就是杨颖入团了。成子喜滋滋的样儿,好像他自己入团了。我当然不高兴了。我的情绪坏极了。好事都是你们的,瞧你们那德行!
有一天,学校政工组的孔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孔老师让我坐下,还给我倒了杯水,然后面带笑容地问道,你知不知道有个手抄本的事?我竟没犹豫,说知道。孔老师说,那好,你把所知道的情况写出来。我写了,把我所知道的情况都写了出来。写完了,交给孔老师。孔老师认真地看起来,看的时候,不住地点头,说,好,好。最后,跟我说,好,你先回去上课吧。
后来,事态的发展变得很严重。成子的大哥被派出所从单位叫走,送到分局拘留了。因为,那个名叫《安娜回忆录》的手抄本,是从成子的大哥那里传出来的。成子受到了留校察看处分。我因为认错态度好,配合组织把问题查清,责成我写了份认识深刻的检查。安娜呢,还是叫杨颖吧,杨颖因为主动揭发检举问题,算是有功人员,受到了奖励。顺便说一下,杨颖是我们班第一个团员。
我好长时间没见到成子了。自从学校给了他处分,他就没来学校上学。
成子从我们的视线消失了。
有一天,突然听说地铁边的高楼下死了一个人,男的,是从上面跳下摔死的。我的心咯噔一下。我不敢想象那个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