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岳年
孙康宜曾经问施蛰存,人生的意义何在?91岁的长者起初报以无言的微笑,接着就慢慢地答道:“说不上什么意义。不过是顺天命,活下去,完成一个角色……”这些记述在陈子善新编的《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里189页。
2003年10月17日,施蛰存百岁华诞,华东师大举办祝寿会暖寿,著名词学家、澳门大学澳门大学施议对教授那天对老人说,你一生“词学上等于两个龙榆生,文学上等于两个鲁迅。”“一人抵二人,一世当二世”。一生仿佛做了别人几辈子没有做好的事。虽说是敬词,却也有晚辈的评价在。一个月后,施蛰存离开了这个世界。
办《现代》,冒险发表鲁迅《为了忘却的纪念》,推荐《庄子》、《文选》给青年读,惹鲁迅不高兴,知道鲁迅以丰之余的笔名著文,不敬,论争,赢得“洋场恶少”之名,友谊变成怨隙,却始终保有对鲁迅的敬意。鼎革后蒙不白之冤至开放时。施蛰存挺了过来,中国文人中多了一个寿星,文化史上留下了窗开四面的不老传奇。施蛰存本身也成了一部社会史,读之,亦“非但可以博闻多识,继承薪火,亦可仰诸老辈之坚贞风度”,向往一回“旧雨新雨,相见并欢”的风流日月。
施蛰存在谈到张伯驹《春游琐谈》的时候说:“1958年至1976年间,中国知识分子黄杨厄闰,大受冲击,刚烈者一死了之,怯懦者随缘忍辱,惟旷达者犹能夷然处之,不改其乐。”他还有一篇文章,题目就叫《纪念傅雷》,是在傅雷去世后二十年的时候写的,对老友的遭际,自然感同身受,但话语已平淡了许多:“我知道傅雷的性情刚直,如一团干柴烈火,他因不堪凌辱,一怒而死,这是可以理解的,我和他虽然几乎处处不同,但我还是尊敬他。”“傅雷之死,完成了他的崇高品德,今天我也不必说‘愿你安息吧,只愿他的刚劲,永远弥散于知识分子中间。”情,在其中是浓缩了的。手边的这本《往事随想》,封底有施蛰存介绍性的话语:“由于我个人性格急躁,没有耐性,缺乏锲而不舍的精神,再加之生活条件的不稳定,我治过许多学,可是却只走了两段路,没有完成治学的全程。因此,至今不名一家,在文学研究工作者中间,我只是一个三脚猫。我把我的经验贡献给青年学者,祝愿他们审慎决定研究课题,一段一段地走完治学的全程,不要像我一样的见异思迁半途而废。”
经历了那么多的灾难,过后是轻松自然,安定祥和,百年历程。施蛰存活出了人生的极致。
《施蛰存散文选集》的内容提要里说:“这是一位曾经被曲解、遗忘的作家写下的,不会再被遗忘的作品。”《书边杂写》里,谷林老人说那是情文兼至,言短意长的句子。老人并以施蛰存用过的《我的爱读书》标题为题,谈说施蛰存的书。为了这个,我找齐了施蛰存的书,享受着。谷林在以《名岂文章著》为题的文章里说,读施蛰存的《唐诗百话》,“乃不觉获致一种谊兼师友的情感。”
俱往矣,施蛰存还有谷林们,让人怀想的前辈。
可是,他们的文字都在,那都是情文兼至,可以获致谊兼师友情感的文字。可惜些的,是看不到《施蛰存七十年文选》里说到的精品了:“‘文化大革命前期,我在‘牛棚中每日写的‘日记,由红卫兵收去贴在学生宿舍楼下的大黑板上,惹来了许多学生的‘欣赏。那些只占抄本簿两页的文章,可能有不少很妙的小品文。”现在读到的,是《昭苏日记》《闲寂日记》。
施蛰存的小品文究竟有多妙?这里抄《匹夫无责论》来欣赏:
顾炎武是一个明朝的亡国遗民。明朝之亡国,没有人要顾炎武负责。可是他却心血来潮,说了一句替昏君、暴君脱罪的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四百年来,有不少“匹夫”,把这句话奉为座右铭,俨然把“天下兴亡”的责任放在自己肩膀上,人人自以为“天下兴亡”的负责人。
我,也是一名“匹夫”,却实在想不通。
看看历史,天下兴,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的功劳,也说不上责任。天下亡,是桀纣、陈后、隋炀、宋徽的责任,自负盈亏,都和“匹夫”无关。
匹夫既不能兴国,也不会亡国。天下兴亡,对匹夫来说,只是换一个奴隶主罢了。
然而竟有许多匹夫,吵吵嚷嚷,要干预天下兴亡,自以为天下兴亡,少不了他们。
结果是天下既不兴,也不亡,而匹夫们却死的死,逃的逃了。因而我曾赋诗一首,曰:
天坍自有长人顶,玉碎宁劳瓦块伤。
冬去春来成岁序,匹夫何与国兴亡?
他的妙语多,我见了就想记下来,可是办不到,就再抄:“孔孟思想,是一种思想呢,还是两种思想?天下没有两个思想相同的人,孔孟思想,毕竟还是两家。孔孟、老庄、申韩,都是被司马迁硬捏合拢来的。他们原来都是自成一家。”他是洒脱的,比如,谷林对陈子善编了一本《闲话周作人》,以“闲话”说知堂颇为不满,说是不妥,他可好,来了一篇《闲话孔子》,并且说:“于是,我老了。重读《论语》,进入第三个阶段。我发现孔子并不是什么伟大的‘圣人,也不是‘思想家,也不是‘哲学家,他只是一个政客:在春秋战国时代,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奔走于王侯之门,献策求官,孔子也是其中之一。”还有的就是赋得永久的“疑”:“我怎么能说永久?”“哪有永久巩固地安定团结的国家?”“我不信世界上有能治百病的万应灵膏。”这些都在同一篇文字里。
他在《收获一九九二》里说到廖沫沙的时候说:“此人胸襟十分宽宏,气度十分高朗。想不到文化大革命居然会培养出两位幽默诗人,一位是散宜生,一位是廖沫沙,他们都活下来了。” 施蛰存也是胸襟十分宽宏,气度十分高朗的人,也活了下来,还活得很好。他怀疑,他博学,他“窗开四面”,东窗文学创作,南窗古典文学研究,西窗外国文学翻译和研究,北窗金石碑版之学。苦难生涯,反而造成一代奇人。
他是明白自己的责任的,他也寄希望于后来人的明白事理。他在写给杨迎平的信里说:“文史哲学者,是一个时代的文化精神所寄,没有这些人不行,有这些人而不用或不起作用的也不行,高等院校的文史哲教师必须自重,了解自己负有祖国文化的历史任务,万不能因物质生活条件不好而放弃自己的职责。今天,我看得出来,了解自己的人格的高校教师,是不会下海的,已经下海的,证明他们本来没有能力继承或创造祖国的文化。”他几十年蜗居斗室,活动范围受限,可是他的学术研究从来也没有停止,他给后人留下了好样子。李辉在《人格扫描里》里评说施蛰存:“对于他这样有成就和经历的人,功名于他的确是非常淡薄的,显赫也好,沉默也罢,任何时候他从没有停止过他的文化创造。”
斯人难得,沧海有珠,千年局外烂柯山。《施蛰存文集》展卷之时,想到那些过去了的,不禁心驰难抑,这些过去了的,都是美好的回忆吗?
2009.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