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红娟
摘要:超现实主义运动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蓬勃发展,对现代文艺产生深刻的影响。为探求其创作中的梦幻与现实、意识与无意识的辩证关系,旨在通过艺术比较强调:超现实主义者追求一种主客观交融的超级现实,通过强调梦幻和潜意识的表达以及现实因素的兼顾实现超现实的艺术境界,暗示世界和人的本质;超现实主义虽然注重对人的无意识心理状态的反映,但在提炼加工无意识内容时无法摆脱意识的积极活动,其创作本质乃是意识和无意识交织的产物。
关键词:超现实主义;梦幻;现实;无意识;意识
中图分类号:I0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2731(2009)04-0039-04
第一次世界大战改变了欧洲的格局,也深刻地改变了人们生活和信仰的常态。艺术家们开始质疑传统的一切,对旧有的艺术表现形式和表现手法失去兴趣并最终与之分裂。超现实主义就诞生于这样的社会历史背景之下。从源流上考察,超现实主义是由达达主义发展演变而来。参加这一流派的作家有:布勒东(Breton)、阿拉贡(Aragon)、苏波(Sou·pault)、艾吕雅(Eluard)等,这些人在1923年达达主义解体后,转入到超现实主义作家的行列,并成为主要成员。
1924年超现实主义团体正式在法国组建,代表人物布勒东发表第一次《超现实主义宣言》,以解词的方式给超现实主义下了定义:“超现实主义,阳性名词:纯粹的精神的自动性,主张通过这种方式,口头地、书面地或以任何其他形式表达思想的实实在在的活动。思想的照实记录,不得由理智进行任何监核,亦无任何美学或伦理学的考虑渗入。哲学背景:超现实主义的基础是信仰超级现实,这种现实即迄今遭到忽视的某些联想的形式。同时也是信仰梦境的无穷威力和思想能够不以利害关系为转移的种种变幻。它趋于最终地摧毁一切其他的精神学结构,并取而代之,以解决人生的主要问题。”该宣言强调:将现实观念与本能、潜意识与梦相融合,创造超越现实的“无意识”世界,摆脱一切理性、逻辑和道德的束缚,最真实地显示客观事物的本来面目。该运动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蓬勃发展。受第二次世界大战冲击,该运动走向衰落。不过,其影响力在二战后扩及戏剧、舞台装饰、摄影、电影、建筑、雕刻等艺术领域,对20世纪美学产生了重要影响。
本文仅就超现实主义文艺中的梦幻与现实、意识与无意识的创作关系作一辨析,试图探求其文艺追求的本质和表现特征,以获得对该运动的深刻理解。
一、现实与梦幻的同一
超现实主义者对社会现实极为关注,较之达达主义有更多的进取精神和变革热情。不管超现实主义者如何反抗、否定或是超越现实,其出发点都是现实。他们提出的自动写作、梦幻记录,无非是想更真实地体察现实在他们身上的反映。布勒东说:“梦境与现实这两种状态似若互不相容,我却相信未来这两者必会融为一体,形成一种绝对的现实,亦即超现实。”[1]
究竟什么是“超现实”呢?其实是一种假想的“超级现实”。超现实主义者设想在主客观之间存在着一个先验的“精神点”,对立的双方由此发生联系并趋向交融。“一切迹象表明,思想达到一定境界之后,就不能再以对立的眼光看待生与死、实与虚、既往与未来、高与低以及可以表达与不可表达的事物,等等。超现实主义的活动仅仅旨在确定这个境界的所在。”[1]诗人阿拉贡也强调:“如果精神在观察现实关系时把存在不加区别地归入其中,就势必会使现实关系与非现实关系发生对立。只有当它超越了这两个概念,它才会想象出一个可以使这两种关系互相交流的更加普遍的关系,即超现实关系。”[2]所谓超现实关系就是打通了常人心中的生死、虚实、过去、未来等界限,而将其融合在一起的超级境界。而要做到这一点,人就必须摆脱理性和道德的藩篱,以反逻辑反理性的眼光观察世界,打破事物之间惯有的联系,在两种现实的偶然相遇中发现美与真,从而获得思想上的真正的自由。究其要义,超现实主义其实就是要打破传统的现实主义创作观,同时摒弃达达主义的虚无混乱的艺术观,追求一种既能还原现实本质还能给予人真正思想自由的创作观。
就超现实主义文学而言,其创作重心在于寻求表述心物之间对应关系的途径,作家们一般持否定现实主义和传统道德的创作态度,追求“纯精神的自动反应”,强调潜意识和梦幻,提倡写“事物的巧合”,倡导“自动写作法”。因为梦幻介于清醒和睡眠之间,能够展示人的隐秘,能发挥人的心灵的主动性,能够给人带来一种超越意识的能力,一种精神的解放,并暗示世界和人的本质,所以布勒东与其他超现实主义作家不仅描绘客观世界和人物,更着重塑造梦幻世界中的超现实人物,通过他们隐喻我们这个世界和人。布勒东的小说《娜嘉》,阿拉贡的散文集《巴黎的农民》,艾吕雅的诗集《痛苦的都会》、《生活的内幕》均属超现实主义之作。以布勒东的代表作诗体小说《娜嘉》为例。小说以第一人称的语气和视角陈述见闻感受,以“我是谁”的提问开头,接着按事情发生的时间顺序展开描述,在写作中不作构思不作埋伏。小说中既有对“我”的沉思和梦幻的断断续续的描述,也着重描写巴黎街道上一个名叫娜嘉的贫穷女子的梦幻和下意识心理活动。对于娜嘉布勒东兼顾其形象的现实性与超现实性即梦幻色彩。从客观现实角度看,娜嘉形象的真实性不容置疑。她衣着寒酸,身体瘦弱;她无依无靠,每天在大街上游来荡去;她被男人爱过,生过女儿,也当过妓女,贩过毒品,坐过监牢,最终被送进疯人院。但这些都不是小说写作的重点。布勒东重点是要表现娜嘉身上的神秘性、梦幻性和虚拟性。小说展示的大量的无意识的梦境,迫使我们跳出现实的藩篱,摆脱传统理性和道德的干预,努力从心理上捕捉作者和这个偶然相遇的娜嘉的精神层面的本质特征,即现代西方社会人群灵魂和肉体分离的真实状态,同时又通过现实的描绘强化我们对时代和人类生存现实的认识,这样我们超越了现实的羁绊并最终走向对世界和人的本质的深刻思考。就这一点而言,布勒东的创作是有价值的创造。
超现实主义者认为艺术不是对现实的纯粹客观反映,而应该是艺术家思想、欲求、幻想、感觉、梦幻的综合体现。透过艺术家自然流露的主观表现,观者才可能得到对人与世界及其相互关系的认识。因此,在超现实主义绘画那里,艺术家们努力实践摆脱现实映像创造多义的梦幻世界,隐喻地传达对现实世界本质的认知。他们在非常之处和非常之物中寻找美,在置于意外环境的日常事物里发现美,努力寻求物体偶然的、出其不意的结合即“对象的机遇性”,这些结合而成的形象不断地并且执拗地逼迫我们去正视那些始料未及的奇异的使人不知所措的谜语般的现象[3]。他们所追寻的正如19世纪法国诗人洛特·雷阿蒙(Lauteramont)所言:“美应该是令人惊讶的”,就像“在手术台上偶然发现一架缝纫机和一把雨伞那样”[4]。这种戏剧化的景象强烈
地影响了超现实主义者对于奇异和梦幻的感觉表现。
基里柯(Chirico)是超现实主义艺术家公认的先驱。他曾提出这样的创作原则:“激发那种能引起我们对漠然而客观的经验世界质疑的不安心态,从而判断每件物体即在意义上主要是幻想和谜一样的经验的外在部分,却矛盾地透过坚实而清楚地界定但看来完全客观的结构来达到。”[5]简单地说,就是用静止不动的、被哲学幻想所强化的形象和客观清晰的但并不真实的画面结构传达谜、梦一般的神秘意味,给人造成一种非现实的、梦幻的、神秘的、忧郁的感觉。为了制造梦幻效果,基里柯以不符合传统透视法则的方式把属于不同时空的没有直接联系的事物并置在画面里。尽管出现在画面上的每一样事物都是现实的、具体的,但组合之后却产生令人惊异的梦境状态,而每个梦境又展示了人类理性之外的超验层面。正像基里柯自己所言:“有时地平线被一堵墙挡住了,它的后面响起了向远处驰去的一列火车的隆隆声。无限的怅惘从这个几何学上很精确的正方形后面展示在我们面前,当完全为我们忽略了的世界的某些景色,忽然像神秘的启示般呈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就会感受到最难忘的运动;而那些神秘的启示本来就在我们身边,我们由于太近视看不见它,由于感觉发展的不健全而感觉不到它,它们低沉的声音就在近处向我们诉说,但是我们的声音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3]这种梦幻般的感觉状态正是“超现实”的艺术画面所赋予的。
不管是文学还是绘画,在超现实主义作品中都呈现一种亦真亦幻的意境,“真”在于个体事物的现实性没有破坏,“幻”在于总体形象又是非现实性的或者梦幻的,现实性唤起我们对事物的常态评价和认识,非现实性要求我们打破习惯思维,调动起隐藏着或是被意识遮蔽的心理感受,寻找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的隐喻,从中捕捉形象的本质,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必须放弃传统的既定的见解和观念,否则无法进入形象,不自觉中我们的思想脱离了意识的控制和预设,走向精神的自由探索。
二、意识与无意识的交织
贡布里希(Gombrich)说:“古人说诗是一种‘神性的迷狂,像柯勒律治和德昆西之类浪漫主义作家就有意识地试验用鸦片和其他药物驱逐理智,放任想象力去支配一切。超现实主义也追求那些让我们内心深处的东西得以显露出来的心理状态。”[6]这句话是说超现实主义文艺像浪漫主义诗歌一样是有意识和无意识心理交织的产物,并不像他们在宣言里表明的是纯粹无意识的结果,事实上他们也不能完全做到无意识的创作。
文艺作品依赖语言和形象载体,必须使用众人都能解读的符号和规则,决定了文艺不可能是完全无意识的产物,即使文艺作品中营造的梦境也是在有意识地归纳总结无意识梦境的基础上,把它以艺术的形式呈现出来的,它们并不全是非理性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家们追求无意识写作或梦幻记录,目的是为了挖掘人类的心理真实。而所谓无意识写作也被称为自动写作,提倡创作时摒弃所有理性、逻辑和道德因素,只要把头脑中一刹那闪现的东西记录下来或描绘下来,追求语言之间或形象之间的偶然性结合。超现实主义者认为通过这种方式就能真实反映精神的无意识层面,所以他们醉心于梦境与想象,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但是任何艺术创造都离不开意识积极的参与,尽管超现实主义者大力提倡并运用各种手段表达无意识境界,我们仍要说,超现实主义的艺术作品是意识与无意识交织的产物。
就超现实主义文学而言,作家们追求语句的纯粹、偶然、随意的组合和衔接,仅以布勒东的代表诗作《我的妻子》为例说明。该诗法语原名“自由联合”,在诗中,布勒东堆积了大量不相干的意向,诗人的想象毫无逻辑,并打破了习惯的语言规则和思维方式,让无联系性的事物发生碰撞,真实地呈现了布勒东创作中的无意识、非理性的文字组合,但是从诗塑造的形象看,多种意向的组合创造了一个生动鲜明的女性,尽管她具有一定的迷幻色彩,但我们还是从文字中捕捉到她的形象和性格特征,如果作家是真正的无意识写作,在混乱的精神状态下是不可能塑造出这样全面立体的人物的。再比如统一句式的选择“我的妻子……”和本体喻体之间相似性的审慎选择,都说明作家在展示无意识心理状态时还是有意兼顾了文学的形式和内容的规则。柳鸣九先生评价说:“超现实主义者所幻想的那种完全排除精神的习以为常的积极活动是办不到的。”Ⅲ作家写作时无论如何都要思维,而思维又不可能避开对逻辑、修辞、风格等问题的考虑。有些超现实主义作家为了真正实现无意识书写,服用毒品致幻,让别人记录他无意识状态下的呓语,但这种行为本身就是有意为之。所以不管怎样,超现实主义作家还是无法脱离意识的自动参与。
在超现实主义绘画中,艺术家也一直强调无意识创作,摒弃理性的控制和预设,但—个艺术家为获得新的艺术形象会不断试验,试验的结果就是某些技法和形象要素被系统化,而且他还会不断总结创作经验以符合他对画面的期望。以达利(Dali)为例,达利深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影响,在他的画作中经常使用象征手法对弗洛伊德的观点进行图解。为了使他自己无意识梦境中出现的幻象被其他观者感知并捕获,达利有意抓住梦境的非理性、反逻辑、超现实、不确定性特征,以精确的现实物象之间不合逻辑的变形、扭曲的组合加以表现,展示一个令人不安、焦灼的世界。他曾说:“当精神不安和偏执狂盛行之际,应该把混乱的意识集中起来,加强人们对于世界的怀疑。”他还说“应该像个狂人那样去作画,让作品从幻觉中涌现出来。”[3]这种创作观其实就是强调有意识地去展示无意识梦境。《记忆的永恒》就是此类。美国艺术评论家阿尔弗雷德·巴尔(Alfred Barr)说:“软表是不合情理的,幻想的,异端的,扰人的,它使人哑口无言,使人慌乱……它毫无意义,混乱,疯狂——但对于超现实主义者来说,这些形容词是最高的赞誉。”[8]为什么是最高的赞誉,因为这就是超现实主义艺术家艺术创作的目的所在,也是他们有意识追求的艺术境界。再怎样展现无意识的梦境的非理性,都无法遮蔽艺术家隐藏在作品中的有意识思维。所以弗洛伊德曾这样评价达利:“你的艺术当中有什么东西使我感兴趣呢?不是无意识而是有意识。”[9]正是通过这种有意识,达利才使画面中的梦境得以实现。
超现实主义虽然注重对人的无意识心理状态的反映,但在提炼加工无意识内容时必须有意识的积极活动,他们的创作过程从本质上看其实就是一种有意识的无意识,虽然一直强调摒弃意识、理性和逻辑的约束,但最终还是得依靠意识的参与,所以终究难逃理性的藩篱。
三、结语
从产生到解体,超现实主义运动持续了四十多年,在这段时期,团体成员的艺术探索始终没有停步,超现实主义始终保持着蓬勃的生机和强大的艺术创造性。其深刻的价值在于通过非理性、无意识、自发和偶然性等途径扩大了艺术表现人的一切的可能性,赋予梦境和一切反逻辑反理性事物以存在的合理性,努力将现代文艺从传统的藩篱中解放出来,在内容和形式上不断求新求变。就其对于现代人的影响而言,超现实主义文艺提供了一把重新认识世界和自我的钥匙,使人探索被理性和意识所掩盖的事物的另一面,从而刷新人的认知,为思想的多元和解放打开了大门,这是其创作理想,也是其最终价值所在。
参考文献:
[1]张秉真.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
[2]老高放.超现实主义导论[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7.
[3]王红嫒.超现实主义[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0.
[4]杰里米-沃利斯,琳达·博尔顿.立体派艺术家与超现实主义艺术家[M].王骥,译.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8:79.
[5]毕加索等.现代艺术大师论艺术[M].常宁生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104.
[6]贡布里希.艺术的故事[M].范景中,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592.
[7]柳鸣九.未来主义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130.
[8]王端廷.从现代到后现代[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88.
[9]吕澍.现代绘画:新的形象语言[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7: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