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念吴晗先生

2009-09-15 09:08李曦沐
百年潮 2009年9期
关键词:吴晗吴先生昆明

吴晗先生是西南联大历史系的教授,在西南联大和昆明的爱国民主运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是我们敬爱的老师。我在西南联大学习4年,师生之谊最深的就是吴晗先生和闻一多先生,主要不是在课业学习方面,而是在政治活动方面。今年是吴晗先生诞辰100周年,不由得想起亲聆吴先生教诲和与吴先生接触、交往的一些往事。

吴晗先生是著名的历史学家,是明史专家,他在西南联大不仅讲授专史,还讲授全校各院系一年级学生的共同必修课中国通史。我在1941年下学期入校读一年级的时候,上的中国通史课就是吴先生讲授的。吴先生不仅向我们传授历史知识,还常常在讲课中联系现实,借古讽今,抨击国民党统治的腐败,表现出强烈的正义感和政治激情。给我们印象最深、影响最大的是在联大发生“倒孔运动”前的一堂课。

1941年12月,日本侵略军攻占香港,当时包括联大教授、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在内的一批名人,如何香凝、柳亚子、邹韬奋、茅盾等,都无法及时撤离,而国民政府行政院副院长孔祥熙却垄断中航公司的飞机抢运他的私人财物,甚至把他家的洋狗也运回重庆。重庆《大公报》于12月22日发表社论《拥护政治修明案》,透露了孔祥熙用飞机运洋狗之事,舆论大哗。吴晗先生对此十分气愤,他在给大一学生讲中国通史课时抨击说,中国古代有“蟋蟀相公”,现在又有“洋狗院长”。他将孔祥熙和南宋的贾似道、南明的马士英这两个奸臣联系起来,更激起同学们的愤慨。1942年1月6日,联大住在昆华中学的一年级学生首先行动起来,发起示威游行。他们走到新校舍校本部后,二、三、四年级的学生也参加进来,上千人一起走上街头。后来,住在拓东路的工学院学生也前来汇合,沿途又有云南大学和一些中学的学生加入,形成浩浩荡荡的队伍。学生们高呼着“打倒孔祥熙”、“打倒贪官污吏”等口号,在昆明的主要街道游行了三四个小时。游行后,全市各大中学校纷纷停课,联大、云大学生自治会都发表宣言,发出通电,声讨孔祥熙。在贵州的浙江大学和在四川的武汉大学的学生也积极起来响应。这就是当时在整个大后方产生了很大政治影响的“倒孔运动”。吴晗先生给这次运动的发动投了一把火。

吴先生进一步公开和同学们走到一起的标志,是1944年5月3日晚联大历史学会举办的纪念五四运动25周年晚会。1941年皖南事变后,整个大后方笼罩着白色恐怖,昆明虽然好一些,但也在这个阴影之下。“倒孔运动”活跃了一阵以后归于沉寂。1944年春,抗战形势发生了急剧变化。4月下旬,日本侵略军发动打通大陆交通线的攻势,一个月内郑州、许昌、洛阳等相继失守;继之湘北日军南攻岳阳,前线国民党军节节败退,联大学生忧心如焚。在此之前的3月,国民党政府宣布取消五四纪念节,以黄花岗起义的4月27日为青年节,也引起同学们的强烈不满。那时,我正被同学推选担任联大历史学会主席,同室好友、联大地下党支部书记马识途(在校时名为马千禾)找到我(在校时我名叫李晓),建议我们历史学会在五四运动25周年的时候举办一次时事晚会,并指名让我们请吴晗、闻一多、张奚若、周炳琳、沈有鼎等几位教授参加并发表讲演,当然还要请我们的系主任雷海宗教授。按照老马的意见,我们提前几天贴出海报,宣告5月3日晚在联大最大的教室南区10号举行纪念五四运动25周年晚会,欢迎同学参加。结果来的人出乎意料地踊跃,能容几百人的教室挤得满满的,连室外也站满了人,即使会议中下大雨同学们也不肯离去。纪念会由我主持,请几位教授讲话。周炳琳、闻一多先生讲了自己亲身参加五四运动的经过。张奚若先生把五四运动和辛亥革命作了对比,说五四运动是一场思想革命,它的价值远在辛亥革命之上。吴晗先生从五四精神讲到当前青年的任务,提出要打破思想文化、社会制度和经济制度的束缚。因为有的教授在发言中说学生的天职是读书,过问国家大事不免幼稚,容易冲动,是国家的不幸。闻一多先生又起来痛加批驳,并表示自己愿意“里应外合”,和同学们一起来摧毁毒害我们民族的封建思想。同学们也争相慷慨激昂地发言,表达了对时局的焦虑和对现状的不满。有的建议通电全国学生以实际行动争取民主,有的要求政府确定5月4日为青年节,站在窗外的同学有的也把头探进来大声疾呼。会场气氛之热烈,情绪之高昂,为几年来所未见,一扫皖南事变后的沉闷气氛。这次晚会成为联大爱国民主运动掀起新高潮的起点。吴晗、闻一多、张奚若等几位教授也是在这次晚会上,在广大群众面前,亮出了自己的战斗旗帜,从此不断参加爱国民主运动的群众集会,可以说是无役不与。吴晗和闻一多两位先生更是参加了我们每一次示威游行,成为和学生一起战斗最多、同学最信赖的老师。

吴晗先生不仅积极参加同学们的公开活动,他与昆明地下党和地下党的秘密外围组织民主青年同盟(简称“民青”)也有密切的联系,并共同商讨运动中的问题。在校外,他同南方局派到昆明做龙云工作的华岗以及楚图南、周新民、李文宜等也有联系,参加了他们发起组织的西南文化研究会。在联大校内,他先同地下党负责人马识途后与袁永熙有联系,和“民青”的联系更密切一些。当时“民青”有两个支部,第一支部同他联系的主要是洪季凯(后改名洪德铭),第二支部同他联系的主要是许寿谔(后改名许师谦)和我。我们都是历史系的学生。

在联大读四年级时要写毕业论文,我的论文导师就是吴晗先生。由于同吴晗先生在政治活动中接触较多,他知道我既在联大上课,又在中学教书,还有些政治和组织工作要做,时间不很充裕,所以对我很宽容,给予很多照顾。毕业以后,我受地下党派遣,去滇南石屏县农村办小学,做群众工作,所以没有参加一二一运动。直到死难四烈士出殡前才回到昆明,先后在天祥中学和云南大学附中教书,做地下党和“民青”的工作。其间,我和吴晗先生仍时有过从,下乡前和回昆后我都曾去看望过他和闻一多先生。他们二人住在同一院内的斜对门,志同道合。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在吴先生家的墙上悬挂着闻先生用篆体字给吴先生写的横幅:“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上款是“辰伯兄补壁”,落款署“一多”。这充分反映了两人关系的密切。那时在昆明街头已经出现特务们的大字报,称吴晗先生为“吴晗诺夫”,称闻一多先生为“闻一多夫”,暗示他们是拿苏联卢布的红色分子,阴谋以此给加害他们制造借口。后来闻先生不幸惨遭杀害,吴晗先生因为离开昆明较早才幸免于难。

1946年,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在平津复校,师生分批北返。云南地下党省工委书记郑伯克同我谈话,说东北解放了,我是东北人,要我回东北工作。于是我同联大最后一批北上的同学一起,于7月11日离开昆明。途经上海时,我去吴晗先生的弟弟吴春曦先生家看望了吴先生。他听说我要去东北,又知道我申请读清华研究生已获批准(联大有规定,4个学年各门课程的分数总平均超过85分的可申请入三校的研究院做研究生),就说要我留在清华,帮助他工作。我说自己在学校“已经红了”(即在政治上已经暴露了),不宜再呆下去。他未再坚持,告诉我阎宝航先生正在上海,准备搭苏联船只去东北解放区,最好能与他同行,并介绍我去找了阎宝航先生。阎先生说什么时候走还不一定,于是我继续同联大复员同学一起到了北平。路过南京去中共代表团转组织关系时,钱瑛同志要我到北平后去北平军事调处执行部找我方代表李秘书长。当时军调部国共双方代表都住在北京饭店,内外都有特务监视,根本无法与我方人员联系。这时我想到吴先生已到北平,一定会与我方人员有联系,于是找到他。他介绍我去找了刘清扬先生,经刘联系,徐冰同志接见了我,我才又和党组织取得联系,并得到指示,去了东北。

北平解放时,我在旅大高级师范学校任校长。1949年春,我到北平招聘教师,同时参加全国教育工作者会议。会上,我见到了吴晗先生。吴先生非常高兴地领我到他的住处,并在那里和一些名人同桌吃了一顿午餐。后来,我又到清华园吴先生家看望他和夫人袁震先生。看到久病的袁先生已经康复,容光焕发,吴先生更是神采奕奕,我非常高兴。1950年末,我调到旅大市委工作。不久,吴晗先生到了大连,市委书记欧阳钦请他吃饭,要我这个学生给老师作陪。以后我到北京开会,在北京饭店理发室又见到在那里理发的吴先生,我说常见他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吴先生说,他虽然忙,以后还要写下去。此后就再没有见过吴先生。

1966年初,我到北京出差,帮助在京治病的中共中央东北局第二书记欧阳钦办一点儿事。当时正在批判吴晗先生的《海瑞罢官》,欧阳钦这位留法勤工俭学时在法国入党的老革命家很不以为然,和我说“这样批判,谁还敢研究历史?”这时,北京市委也曾派人来找我调查吴晗先生在西南联大的情况,我就自己所知如实给他们写了材料。可以看出,当时北京市委还是很想全面客观地了解吴晗先生的情况,希望能据此给予正确对待和处理的。后来,我在东北局被打倒,第一张大字报就是《打倒吴晗的门徒李曦沐》。在批斗我的大会上,专案组组长在发言中说:我们去北京找了吴晗,他正在扫地。我们问他认不认得李晓,他说“认得,东北人,小个儿,很精神”。你们看,隔了这么多年,他还清楚地记得这个学生,可见你们的关系非同一般。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吴晗先生的消息。原以为劫后还可重逢,哪知道,这位奋不顾身和反动派进行英勇斗争,最后加入共产党的爱国学者、民主斗士、忠诚党员,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致死。

转眼间吴晗先生诞辰100周年、逝世40周年,但愿先生地下有知,知道乌云早已散去,他的冤案早已得到平反昭雪,他赢得了亿万人民的景仰、同情和敬重。清华大学在校园内为他建了由邓小平同志亲笔题词的“晗亭”,立了酷似他本人的雕像。他永远是青年学子的楷模!

(责任编辑李树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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