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章高
家乡能当饭的东西,有两样让我一喜一嫌:喜的是馅心粑,嫌的是蒸菜。
馅心粑,每年回乡还可饱食足量,而蒸菜,已有十多年没沾嘴了。
小时候,蒸菜要当一半粮。蒸饭的冲皮上,前面够不着的一边放米饭,后面靠近胸前的一边是蒸菜。不管大人小孩,都得先吃蒸菜后盛饭,谁也不得反过来。饭是自己盛,蒸菜是由掌勺的分。下畈的主劳力,要吃蓝边碗堆得戳鼻尖的蒸菜,小孩子也要吃一平碗或半巴铲。总之,想吃饭的就必须先吃蒸菜。很多时候,一碗蒸菜塞下肚,就再也没有能力进入下一轮了,只有眼睁睁瞪着米饭发愣。但这并不能改变铁定的规矩:明天还是这样。
一年四季吃不完的蒸菜,春有白菜蒸、苦麦蒸,夏有塔菜蒸、芋荷蒸,秋有南瓜蒸,冬有萝卜蒸。一盆剁碎的菜,富裕时磨一把生米粉,掺和着让它糍一些。缺粮时就是菜蒸菜??放几个芋头、红薯代米粉。“芋头粑粑蒸蒸菜”成为带泪的民谣。吃蒸菜不得夹菜,只准蘸点霉豆腐。中午吃剩的,晚上熱了下稀粥。大年三十,仍少不了一顿蒸菜。所不同的是,这餐蒸菜垫了蒸肉,盛一大碗放在年饭中央,大家共食,这是一年中惟一不分任务的蒸菜。因为蒸菜难吃,“蒸菜”一词在家乡还演变为“受气挨整”的代名词。若受领导一顿批评,或挨亲戚一顿数落,便说“吃了一顿蒸菜”。
然而,家乡的农民,总是为国家想得多,自己的事情想得少。那些年,早稻收了,选晒得干干净净,几乎全部交公粮。用土车推二十多里山路,送到国家仓库,没有一分钱回来。自己的口粮还在天上??全指望晚稻供给。整年作田半年粮,宁可饿自己,也不少国家的。蒸菜,成了农民的养命饭。
20世纪80年代农村政策改革后,蒸菜渐渐从家乡饭桌上消失了。田地不生崽,还是那么多,怎么过去田里就不出货,现在就年年新压陈?米饭都吃不完,有谁还去做那苦吃?
已经有十多年没吃过家乡的蒸菜了。记得最后一次吃蒸菜,是我从海南回来过年。我家细娘特意讨后生的“嫌”,做了一碗垫蒸肉拌米粉的细萝卜丝高档蒸菜,香香的,糍糍的,在丰盛的年饭桌上别具风味。开始大家都劝细娘别做,可这时又抢着吃,不及两下就剩下大空碗了。我夹起第一团,刚到嘴边还没尝出滋味就滚下肚了,第二团我含在口里久久也舍不得吞下……蒸菜随人,也在与时俱变啊!
我边吃边想,这蒸菜也算是时代的缩影啊!再过些年,家乡的蒸菜定然也如文化遗产一般稀奇和神秘了,它不会再出现在饭桌上,只在陈年的记忆里深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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