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殿伟
1
29岁的时候他才有了我。一个寒冷的冬夜,他在回家的路上发现了草丛里嗷嗷啼哭的我。
他兴奋地把我抱回一无所有的家,笨拙地解开棉衣扣子,把我贴在他裸露的胸膛上。我沙哑的啼哭并没有因他温热的身体而停止,他焦急地在屋里转来转去。邻居王婶听到哭声跑过来,看见他怀里的我,惊奇地问:“哪来的孩子?”“路上捡来的。”王婶不停咂着嘴:“哎呀,那你有罪受了,自己都养活不了,怎么养她啊!再说小孩哭得这么凶,会不会是饿了啊?”这时,他才恍然大悟似的去找吃的,可是家里除了四壁空墙什么也没有。王婶匆匆回家拿来一把饼干,他蘸着水喂我吃了。那时的我竟真的不哭了,张开小嘴含着润湿的饼干,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陌生的新爸爸。
小时候的我并不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经常惹事,还和男孩子打架。他一生气就用粗壮的手打我屁股,但我还是对他很依赖,除了他,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乎我。那时他偶尔出去打工,怕我出去惹祸,就给我准备好一天的饭把我锁在家里。晚上他一身疲惫地回到家,我就会攀到他的肩膀上,亲昵地在他面前撒娇。
我8岁那年,和邻家小男孩打架。他说我是没人要的小黑孩,我说我不是,因为我有爸爸!对方说:“你就是小黑孩,要不你怎么没有妈妈?”第一次我那么悲恸地怀疑起自己来,深刻而绝望:自己真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儿吗?要不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妈妈?我满脸泪痕地回家质问他:“我是没人要的小黑孩,对吗?”他说:“不是啊,你不是有爸爸吗?”我问:“那我的妈妈在哪里?”他的脸微微颤抖着,没有说什么。
8岁,我知道了,我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是他收留了我。
在捡到我之前,他攒了好几年的钱,就是为了能讨个老婆。但我的介入打破了他的计划,他不但把攒下来的几千块钱花光了,还得起早贪黑打工赚钱供我上学。
在我10岁那年,他曾把一个瘦瘦的女人和两个孩子领到家里。许多时候,在我睡醒一觉后还能看见那个女人坐在椅子上纳鞋底。那段日子,父亲一贯黯淡清瘦的脸庞渐渐有了光泽,我想那段时光大概是他最幸福的时刻吧。
然而好景不长,那娘儿仨和我们住在一起大约不到两个月就消失了。起因是那个女人有一天中午没有给我热饭,我吃了凉面条后腹泻不止。半夜里,他回来知道了这件事后大发雷霆,狠狠和女人吵了一架,并重重地在女人脸上扇了两下。女人第二天领着她的两个孩子走出家门,再也没有回来。
我们的日子恢复到从前的样子,甚至,还不如从前。他的脸又变得黯淡无光,黑瘦蜡黄,就像大病初愈的样子。他比以前更加沉默,总是一个人无声地喝闷酒。
2
他就一直靠给人家打工把我供到了高中。
读高二时,忽然有一天,他来学校找我。我从未告诉过他我在哪栋楼、哪个班级,不识字的他能找到我也算是一个不小的奇迹了。他显然有些激动,递给我两个菠萝说:“小伟,以后你就回家吃饭吧……”我并没太在意他说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窥视四周,我不希望班里的同学看见他,我怕他们看到他沾着水泥白灰的裤子,开了线又很笨拙地缝合在一起的毛衣袖口以及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脸上的沟壑。
我的脸一直是红红的,热热的,一个17岁少女潜心构筑的自尊大厦就因他那一次偶然的露面而摇摇欲坠。“那么远,怎么回去……”我不满地反驳的同时,怔怔地看着他,希望他说完就快点儿走。“我找了份儿活正好在你们学校附近,就顺便在这儿租了一间房子,以后你吃饭就方便了,看你都瘦成啥样子了?”
我看到他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左手和右手的骨头隔着一层薄薄的皮相互拥挤,青筋隐隐可见。忽然,就有种欲落泪的冲动。
几年之后,我考取省城的大学,他知道后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号啕大哭了一场,而后擦干泪水,又如同变了个人似的喜悦无比:“这辈子总算没白活,我闺女是大学生……”我的确为他争足了面子,每次和别人聊天,无论说什么话题他总在十句话内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
不过,6000多元的学费让他的脸上又愁云密布,大口大口地抽着旱烟。我说:“要不就不上了吧……”他听了竟对我发了火,而后又平息了,那一刻,他扭过头,但我还是看到他噙满泪水的眼睛。
没有谁愿意把钱借给他这个光棍汉,因为我是他捡来的孩子。他并不介意,仍是四处筹钱。当他把攥得汗湿的3000块钱交给我时,一脸愧疚地说:“你先去学校报到,我再出去借借,一个月内保证把缺的钱给你送去。”我不知道他跑了多少家,他这么沉默寡言的人说了多少好话,才筹到那些钱。
我到大学的第一个月末,他就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二话没说,从贴身衣袋里掏出带着体温的3000块钱兴奋地递给我,说是从远房亲戚那儿借的。
那天,我陪他在校园里转了一大圈,陪他在学校餐厅里吃了一顿饭。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在档次那么高的地方吃饭,也是最后一次,直到我大学毕业他再也没来过我的学校,虽然在我上大学不久,他就在离我不是很远的一家餐馆里找到了一份刷盘子的活。
他刷盘子的餐馆我去过,逼仄拥挤的过道里,堆满如山的盘子、碗筷。他戴着胶皮手套,埋头把它们放到一个大塑料盆里,用抹布擦洗干净,然后还要在清水里涮几遍。每天他最忙的时候就是中午和晚上,那里就餐的人特别多,他就等在那个小过道里,撤一桌餐具就刷一次。我无数次地看到他在老板的责骂声中唯唯诺诺地赔着笑脸,却没有勇气走过去。
3
毕业后,我在一所重点高中找到了一份满意的工作,并找到了归宿。我对男友说,如果我是一个孤儿,仅有一个刷盘子的养父,那么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他说:“我要娶的是你,仅此而已。”
在小餐馆找到父亲时,他正在挨老板的训斥,满脸尴尬。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羞愧过,偷偷问旁边的人是怎么回事,才得知是他觉得撤下来的一盘牛肉扔了太可惜,就自己拿了吃,正好被老板看见……老板的话尖酸刻薄,不堪入耳。我再也无法忍受,狠狠地甩出一句:“就是打工,也不给这样没教养的人干!”说完抓起他的手就走……
泪如滂沱大雨落个不停。我问男友:“这个人就是把我养大的父亲,你还愿意娶我吗?”到这时他才知道那个一直跟着我的男孩是我的男友。他不知如何是好,像个孩子似的坐立不安,低头拽着衣角。男友的眼睛湿湿的,一下把我搂在了怀里:“你有这样一个好父亲,我真羡慕你……”
婚后我对父亲说:“爸,你就搬到我们那里住吧,别再四处打工了,我俩的工资完全可以养活你。”他只是笑笑,说:“我这老骨头在城里总是迷路。当初我不愿意去你学校,一来是为了省下车费,二来我根本就不认识路,坐车也晕得厉害,你们还是让我回老家吧……”
我们只好送他到乡下的老家。
到了村子,我立即傻了眼,原来土房子的位置盖起了新的砖瓦房。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叹了口气说:“那年你考上了大学,钱不够……我只好把房子低价卖掉了,怕你知道了上火就一直瞒着……”他说得很平静,我的心却在那一刻揪得酸痛。而他却把话题一转:“好在这些年又攒了些钱,买上两间小平房不成问题了。”
邻居王婶已是满头白发,她在一旁哽咽地说:“小伟,要好好孝顺你爸爸啊,他为你舍弃了多少东西啊,当初那个女人铁了心跟你爸的,但是她非逼着你爸把你送人,你爸舍不得你啊,那个女人只好走了……”
“爸——”我扑到他的怀里,眼泪泛滥着汹涌而出,流在他温暖而柔软的心间……
(阿紫摘自《花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