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平
自京剧产生以来,尽管大多数戏中都少不了丑角插科打诨、增加情趣,但真正能够挑大梁、享誉菊坛的丑角演员却不多。这一是行当所限,二是排在生旦净末丑最后的这一行,实际上内容非常丰富,对演员的要求很高,因此,这行出一个好的人才实在是太难了。石晓亮就曾感叹,京剧有近200年的历史,武丑行中,真正够得上钢锋,挑得起班,立得住的大师级人物,就两位:一位是我的师爷叶盛章,另一位就是我的师父张春华。而像其他行当,比如旦行,出的大腕儿都差不多有200位。
而石晓亮正是在这样一个很不容易出彩的行当中出了彩。见到石晓亮的时候,他略显疲惫,但还是十分热情地把我领进办公室,一边叮嘱我喝茶,一边拿出脸盆,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不是刚从河南赶回来嘛,我马上去洗把脸,麻烦你稍等片刻了。”我知道忙碌和疲惫是石晓亮的常态,而从他那满足的笑容中,我又分明可以看出他并不以此为苦。
而后,我们的交谈便从他11岁进入天津戏曲学校开始。
与“丑”结缘
石晓亮出生于1 964年。读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天津戏曲学校招生,石晓亮以《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的一段“穿林海。跨雪原”从12.8万名考生中脱颖而出,又经过随后的6场角逐最终被天津戏曲学校录取。
拿石晓亮自己的话说,“当时我可不知道什么是京剧”,可京剧独特的韵律和表演功夫却让天生对音乐和体育有着浓厚兴趣的石晓亮非常喜欢,一个“玩”字概括了当时石晓亮的心境,而这无形中让他对京剧的喜爱之情越发强烈。
石晓亮进入戏校的时候,是以文武老生为学习方向的。进戏校后学的第一出戏就是跟文武老生周啸天老师学唱《红灯记》,一年后,他又跟随姚尚英老师学唱《智取威虎山》。在现代戏的学习过程中,周啸天、程正泰、姚尚英、张志俊4位老师都给予了石晓亮殷切的关怀和悉心的指导,为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忆起年少岁月,石晓亮最难忘的是苦练基本功的日子。由于当时要求在基本功训练中要体现出“舞、体、戏”三结合的特点,这就要求学生在表演过程中把舞蹈的优美形态和体操的动作结合在一起,并把这些融入到戏曲的表演当中去。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学校的老师特意请了舞蹈老师和体操老师为这些学生做专业的训练。
一般来说,在孩子五六岁的时候进行体操式的基本功训练是最合适的,因为那时孩子的骨骼还很软。可当时石晓亮已经11岁了,再进行这样的专业训练难度非常大。训练中的压腿、“撕”腿让石晓亮备受折磨。“撕”腿时,一条腿放在平地上,另一条腿由老师举起,要举到差不多到头顶的地方。11岁的男孩子,骨骼已经偏硬,每次“撕”腿时,石晓亮都会感到钻心的疼痛,出一身冷汗,拿他自己的话说“每次都像是上刑”。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这超乎常人的艰苦训练着实让这个小小男子汉招架不住了,开始的那些日子他每天都要哭上好几场。但是,石晓亮天生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他擦干泪水,咬紧牙关硬是坚持下来了。每次练习“撕”腿的时候,他都忍着疼痛告诉老师,再抬高一些,再抬高一些……
功夫不负有心人,粉碎“四人帮”后,戏校恢复了传统戏的学习,排了一出《三岔口》,由于基本功练得相当扎实,石晓亮得以在《三岔口》中饰演武丑刘利华。这出戏演了一年,演出中,总是最后的大轴,石晓亮大放异彩。演完之后,有老师说,“台上那个灵气、那个幽默感,归丑吧?”这么着,石晓亮就归丑行了。
但这可让石妈妈不愿意了,她觉得自己的孩子长得这么俊俏,为什么要演丑角呢?后来,老师们都积极地给她做工作,说:“晓亮这孩子演丑角肯定能有发展,而且丑角的演员在表演上难度大,可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呀。”石妈妈考虑再三,这才答应了下来。至此,石晓亮便真正地与“丑”结缘了。
石晓亮进入丑行后,张士年、徐鸣远、刘少泉、何昆琳四位老师对他们这一届的学生进行了严格的教导。那时,《张三借靴》、《小放牛》、《小上坟》、《时迁偷鸡》、《双下山》、《法门寺》等几出戏正是石晓亮他们学唱的剧目。其中,跟张士年老师学唱的《小上坟》着实让当年的石晓亮火了一把。
石晓亮凭借其过硬的功力、出色的表现力把《小上坟》这出戏演红了。石晓亮当时与董圆圆合作,在沈阳演出《小上坟》的时候正值刚刚恢复传统戏,东北人民更是第一次见识这种表演繁重的花旦、丑的对儿戏,热烈的掌声响彻全场,当时谢幕竟多达7次,随即这出戏便红遍了东北。在这之后,当地的演员们也都热情高涨地学起了《小上坟》,还有很多戏校的老师也向石晓亮学唱,而他也像个小大人似的耐心地给他们教戏。
年仅十五六岁的石晓亮在入行丑角后,迎来了自己艺术道路上的一个高峰。
小人物人舞台
虽然石晓亮在舞台上饰演的都是一些小人物,但在他的努力拼搏下,那些小人物却拥有着大大的舞台。
如果说,当时进入丑角行当,是出于好奇,但经过了数十年的打拼,石晓亮在艺术上已然是站在了一个高峰上,对于饰演丑角他有着很深的体会和发自内心的喜爱。石晓亮绘声绘色地告诉我们,丑角最大的特点就是“一人千面”,塑造的人物形象极其丰富又各具特色。比如说一个丑角,演员可以从10来岁的娃娃演到80多岁的老头儿。从形象塑造上来说,丑角是一个角色一张脸谱,形象多变且鲜明,又不拘泥于一格,能为整出戏增添光彩和情趣。
甚至丑角饰演的同一角色在不同戏中有时在唱念、扮相上也会迥然不同。例如同样一个时迁,在《时迁偷鸡》中,时迁的脸谱眼睛、眉毛部分画得下拉,念白是京白,扮相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无赖样子,此时的时迁就是一个身怀绝技的小混混,整日无所事事,胸无大志。而在《时迁盗甲》一戏中,同样是时迁,可扮相却给人精干的感觉,眼角上扬,神采奕奕,念白是韵白,这时的时迁已经上了梁山,是一个身负重任的侠客,虽然是个丑角,但在举手投足之间有了一种侠气。
石晓亮特别强调,好的文武丑特别要有嗓子,在嗓音上要高、中、低、亮、脆、甜各音俱全。他说这么多年一直有个误区,武丑就是能翻跟头,其实大错特错了。武丑最难的就是念。武丑中有一类叫“开口跳”,人物扮相戴着“反八字”的髯口,以演绿林中的英雄人物为主,对人物念白的要求很高,语速流利,节奏鲜明,如珠走玉盘,字字千钧。和一般武丑以形象、造型取胜不同,开口跳是完全演人物,里面的念白,一出来就得比其他行当高八度。即使是在开口跳这同一类型人物中,也是各不相同的。比如《九龙杯》中的杨香武和《连环套》中的朱光祖,两个角色的扮相一样,但是,念白的节奏却大不相同。杨香武是江湖绿林中的大腕,赫赫有名的“杨五爷”,谁也管不了
他,一出来,看见一堂人,就说,“三哥,众家英雄俱已早到,恕我香武一步来迟,这么办,先罚我三杯,怎么样……”他这个念白,炸音、钢音、立音都得有。再说朱光祖,朱光祖也是绿林中的好汉,也是好打抱不平,非常侠义,但是,他跟着黄天霸归了朝廷。归了朝廷之后,有人管了,穿了官衣了,他的行动、坐卧,包括念白,就得受拘束,比如这段念白,就有些拿腔拿调的,“我说,这个众位英雄,想我等,都是绿林出身,行侠仗义不过是打富济贫……”端着昵。
而如何成就一个好的文武丑演员,石晓亮自有一番见解,他认为:在跟老师学习的过程中,就要像描红一样,唱腔、眼神、动作都要不走样地学,等描红描得差不多了再自己跳出来,结合自身特点,从人物出发,表演技巧为人物服务,才能做到“一人千面”。
为了达到“一人千面”的艺术高度,石晓亮在刻画每个人物之前都要仔细揣摩,在心里为这个人物作画,一个细小的动作、眼神,石晓亮都不马虎,绝不一带而过。在《望江亭》一剧中石晓亮饰演的杨衙内,骄横跋扈,仗势欺人又色胆包天,虽然是一个小人物,但与全剧剧情发展、人物命运息息相关,可谓是一个戏份儿较重的“丑”。石晓亮在剧中为生动地表现杨衙内的特点,在念白上准确把握音色,高低音相结合,一张嘴就给人一种不可一世的恶霸感觉,并特意在走路姿势上,设计出端着肩、高抬脚、走路一摇一摆的出场。通过石晓亮对杨衙内这一人物“立体”的呈现,让观众看了既忍俊不禁又深恶痛绝。而在《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一剧中,石晓亮饰演的蒋干可是个在全剧起到关键作用的人物,没有曹操谋士蒋干的中计盗书,就不会有后面的曹操错斩蔡瑁、张允。石晓亮在饰演这一人物时,突出表现蒋干虽忠厚但迟钝,自尊心又非常强的性格特点,为此,石晓亮在表演时特意半躬着身子,低着头,耷拉着肩膀,走路步幅较小,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但眼神表现较为灵活,常侧目偷看。在《谢瑶环》中,石晓亮饰演的武三思之子武宏是个仰仗父势强抢民女、霸占田地的恶少,只见他一出场就给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身穿一件明黄色外氅,裂着怀,走路摇摇摆摆,他时而手摇折扇、时而轻舞马鞭,运用圆场、翻身、亮相等技巧,将一个自以为风度翩翩实际丑态百出的恶少刻画得栩栩如生。
拜恩师获益终生
1986年,在老市长李瑞环的主持下,石晓亮拜了著名京剧文丑表演艺术家郭元祥为师,学唱的第一出戏是《望江亭》。
同年年底,石晓亮在北京人民剧场的“丑角大戏”上,被京剧表演艺术家、中国京剧院著名武丑演员张春华在《九龙杯》中形象逼真的演技和跳跃清晰的念白深深地吸引住了。张春华先生的表演十分注重遵循技艺为塑造人物服务这一宗旨,其中尤以擅长设计武打动作而驰名。张春华塑造的鲜活的舞台形象印在了石晓亮的脑海中。当时的石晓亮就像是一个粉丝追逐偶像一般来到后台找到张老师,崇拜和敬意油然而生。后来,在老市长李瑞环的穿针引线下,张春华老先生试探性地教了石晓亮《时迁偷鸡》、《九龙杯》两出戏。石晓亮深知机会来之不易,抓紧一切时间排练学戏。由于是老戏新唱,他就要把之前的唱法全都放弃,从零开始,重新按照张老师的戏路进行再包装、再学习。就这样,他苦练了一年,把号称武丑之王的《九龙杯》演绎得满堂生辉,他的武打动作连贯流畅,“开口跳”的念白如同竹筒倒豆子那样跳跃而清晰。
1988年,张春华再次应李瑞环的邀请来到天津,他看了石晓亮演出的那两出戏,当场就大加赞赏。而后,石晓亮便正式拜在了张春华门下。拜师仪式上,来自津京地区的艺术家们齐聚一堂,共同庆贺张老先生喜收高徒。此时的石晓亮更是激动万分,满心欢喜,他毕恭毕敬地向老师鞠了两躬,而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张春华老师重重地磕了个响头。顿时,全场都惊呆了,而张老先生已是眼含热泪,连忙用颤抖的双手搀扶起自己的爱徒。石晓亮站起身来握紧恩师的双手,一对师生就这样默默地四目相望,竟无语凝噎。在场的艺术家们也被这温馨的场景感动了,不停地用掌声祝福这对师徒。
张春华老先生对自己晚年才开山门收的第一个学生赞许有加,自从收下石晓亮这个徒弟,张老先生便隔上两三个月就会来天津为爱徒指导排戏,有时一待就是半年。在这期间,师徒俩共同钻研剧本,分析人物角色,无论从唱腔、念白还是表演上,张老先生都为弟子深研细抠,逐段示范讲解,对石晓亮进行耐心的指导,可以说是将自己的所学倾囊相授。不仅如此,张老先生还无私地为天津市青年京剧团里的花脸、武生等演员们说戏,使演员们获益匪浅。在谈到这位恩师时,石晓亮说:“张老师不愧为人师表,他在教授学生的过程中从不收取任何费用,这种德艺双馨的精神着实令人钦佩。”
1990年,石晓亮到香港演出《闹天官》,在这场以难度系数大而著称的戏中,他不负众望,精彩地完成了表演。之后,在宴请全团的庆功宴上,经香港京剧名票李和声介绍,石晓亮拜下了他的第三位师父——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堪称“一代猴王”的董文华,学习猴戏。
石晓亮永远忘不了三位恩师的谆谆教诲,更没有忘记李老市长提出的“京剧要传承”的叮嘱,在相继拜了三位名师后,他觉得自己也要像老师们一样,沿袭他们德艺双馨的品格,把自己的所学传承下去,为文武丑行当培养出更多的后起之秀,于是在2006年他收了天津京剧院的优秀青年演员窦赛为徒,传道授业。
马笑折“梅花”声名远播
2004年4月1 8日晚,“烟花三月下扬州”梅花奖颁奖晚会上,中国京剧界武丑顶梁人物石晓亮,以务实的演戏态度,成熟的艺术表演,众望所归,一举捧得第二十一届梅花奖,他是继著名丑角表演艺术家朱世慧之后第二位获得梅花奖的丑行演员,第一位获得梅花奖的武丑演员。
这份荣誉是来之不易的。丑角想要获得梅花奖,就得拿出新戏,可在京剧中并没有专为丑角创作的新戏。石晓亮找到了剧协专家,同他们商议研讨,把昆曲《十五贯》移植到京剧中,再加入京剧的唱念,把苏白转为京白,并且融入京剧的布景,就这样,京剧《十五贯·访鼠测字》诞生了。
在争夺梅花奖的专场演出中,石晓亮精彩的演出显现出了他的非凡功底。他演出的《九龙杯》和《十五贯·访鼠测字》两个戏,一武一文,把握人物准确到位,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具有时代感,令专家们看后赞不绝口,就连严厉的恩师张春华老先生看完了,也对他说了句:“小子,跑不了了。”
喜获梅花奖,并没有让石晓亮停止对艺术的追求。他有着更为远大的目标,就是争取摘取“二度梅”。目前,石晓亮正在钻研排练他的新戏《安德海外传》,并准备以这部戏二度申报梅花奖。
京剧是国粹,也深受外国朋友的喜欢。石晓亮曾十几次代表国家赴日本、新加坡、美国等国家演出,受到当地人民的热烈欢迎。今年6月份,石晓亮第四次到日本参加演出。而提及第三次赴日本演出,这其中还有段有趣的故事。当时在国内审查剧目时,由于战友京剧团一个演员在彩排时突然受了伤,救场如救火,石晓亮便顶替受伤的演员上台演出,接受日本方面的审查。他精湛的演技令日方审查人员看得眼花缭乱,赞不绝口。后来,日本方面的负责人执意要求当时替演的石晓亮正式参加演出。一来二去,原本“救场”的石晓亮就随战友京剧团一起前往日本。这样一来,石晓亮在两个月的时间内跑遍了日本,所到之处都刮起了一股“中国风”,取得了极大的成功。
石晓亮十分欣慰能够得到国际上的认可,他觉得这除了是个人的荣誉之外,更重要的是让更多的人了解了京剧,爱上了京剧。弘扬中国戏曲文化正是石晓亮在艺术道路上坚持不懈的追求。
永恒的绿叶
生活中的石晓亮随意、谦和,在单位里他是出了名的“热心肠”,被同事们称为“民间大旗”。谁家有点什么事他总是热心去帮助,有什么演出他也总是帮忙组织和联络。如在天津刚刚落幕的“李瑞环改编剧目汇演”活动中,全国8家院团及海外老中青京剧名家、演员近百人来津参演,而石晓亮在完成好演出的同时,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任务,那就是活动“联络官”,不仅因为他在业界的知名度,更重要的是他的“好人缘”。在活动前后的半个月时间中,石晓亮是舞台下最红的人,可其中的辛苦也让许多人看着心疼,从每天早晨6点多钟一直忙到转天凌晨,吃饭、接站、住宿……事无巨细,样样都需想到。别的演员忙完了舞台上的演出,就可以放心地休息了,可石晓亮却是忙完台上忙台下,一会儿是《刘兰芝》中肆意妄为的哥哥刘洪,一会儿是在台下拿着纸笔详细记录演员行程的服务人员,角色转换之快让人吃惊。对此,石晓亮却平静地说:“这是大家对我的信任,辛苦点没什么。”
艺术追求是需要一种精神的,而石晓亮就是用坚韧不拔和甘当绿叶的精神一直为京剧丑角这一行默默奉献着。他俏也不争春,尽管不争,但实力所在,仍然以他的“丑”成为菊坛一道引人注目的亮丽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