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梅
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中,人们总是把营造开明盛世、改变自己命运的希望寄托于清官身上。法律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维护的是统治阶级的利益,因此“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便很难实现。面对黑暗现实,民众束手无策,清官情结由此产生。即使今天,面对某些邪恶、腐败现象时,民众依然把希望习惯性地寄托在“清官”身上。从1980年代初柯云路的《新星》中的“李青天”李向南,到张平的《天网》、陆天明的《苍天在上》(“天”、“星”给了人们公道和希望),再到《抉择》、《十面埋伏》(张平)、《大雪无痕》(陆天明)、《人间正道》、《至高利益》(周梅森)等,这类突出正义、强调公理的反腐小说再现的不都是清官为民请命的主题吗?历史地讲,清官的确为民众争得了一定程度的权利和尊严,让人们看到了光明和希望。然而,在“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时代,真算得上清官者微乎其微。故而,现实中偶然出现一位清官,便被百姓视为神明,呼为青天,并世代传诵他们的盛德,这就形成了丰富多彩、渊源流长的清官文学。中华人民共和国已成立半个多世纪了,反腐败问题依然任重道远,所以人们希冀的清官形象在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中一再呈现。自1990年代以来,张平创作的一系列反腐小说如《天网》、《法撼汾西》、《抉择》、《国家干部》等在人民群众中曾引起过很大的社会反响。从中国社会的清官情结这个角度来看,对张平反腐败小说中深刻揭示的腐败现实以及作品中所流露出来的浓浓的清官情结进行分析和研究,将对我们当前反腐的文艺创作实践会有很大的启发意义。
一、清官是先民战胜自然维护自然秩序的想象性产物
清官之所以被世代传诵,是因为他有着民众所渴望的品行和特征。关于清官的特征,最早出现在《周礼》关于“廉吏”的记载中,即所谓“小宰以六计课吏”(廉善、廉能、廉敬、廉正、廉法、廉辨),在后来的《汉书》、《史记》中又有“循吏”之说,“循,顺也,上顺公法,下顺人情也”(《汉书·循吏传》)。这些均涉及到了清官清廉、忠诚、为民等特征。“清官”称谓的出现并普遍使用则是从宋元之际开始的,金代著名诗人元好问在《薛明府去思口号》中写道:“能吏寻常见,公廉第一难。只从明府到,人信有清官。”(《遗山集十一》)此时,不仅民间流传着大量的清官故事,文人创作清官文学,而且统治者在这方面也有一定的疏导,明清时期尤为盛行。康熙二十年(1681年),直隶巡抚于成龙(1617~1684)因清廉公正、爱民护民、政绩突出,被康熙誉为“清官第一”。史书记载:“二十年,人觐,召对,上褒为:‘清官第一”。可见清官与清官意识在中国历史和文学中渊源流长。
如果追溯最早的清官形象,应该是上古神话中关于鲧和禹的传说,他们的英雄事迹体现了先民对清官的想象和描述。也正如弗莱所说:“植根于某一特定社会的神话体系及时地留下了该社会成员所共有的幻想和语言经验的遗产。”
据《淮南子·本经训》和《山海经·海内经》记载:“祝融降处江水,生共工。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龙门未开,江淮通流,四海溟择。民皆上邱陵,赴树木。”(《淮南子·本经训》)“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湮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令禹卒布以定九州。”(《山海经·海内经》)由于自然现象的变化无常,先民们无法阻止和战胜洪水,于是人们开始构想了与此相关的神话。鲧禹作为清官的典型形象经过人们代代相传、口口相传,逐渐变成了生动的清官形象,其中禹治水三过其门而不入的美谈至今被人们所传颂。因此,早期的清官形象往往是先民们渴望战胜自然、维护自然秩序的想象性产物。
二、清官是为民请命维护社会秩序的现实和理想相融合的产物
随着人类征服自然的本领的增强,人与人、人与社会的矛盾渐渐明显于人与自然的矛盾。同样,当民众无法解决现实中的矛盾时,一种为民请命维护社会秩序的清官形象便应运而生。说到这种为民请命维护社会秩序的清官形象,流传最广影响最深远的要数包公了。清官包公的形象无论是史料记载,还是民间传说、文学作品,都有相关的描述。清官包拯被人们誉为包青天,他不畏权势、主持正义、铁面无私、先斩后奏、怒铡驸马陈世美,成为世代津津乐道的传神若化的清官形象。从诸多的包公的故事中可以看出,故事的起因都在于社会秩序的破坏:或违反道德律令(秦香莲故事),或贪赃枉法(陈州粜米),或丧尽天良(狸猫换太子)……故事的高潮都是清官为民做主。
清官包公和治水故事中的清官鲧和禹,总的来说他们都是秩序的维护者。所不同的是鲧和禹这样的清官是自然秩序的维护者,清官包公是社会秩序的维护者。
被想象和流传的清官故事在中国民间久盛不衰,内中更潜藏着百姓的期盼和理想。每当社会上清官形象越来越神乎其威时,越反映出民众对自然和美谐处的渴望及对社会公平正义的诉求。民众渴望公平安宁的生活,虽然他们不具备主宰秩序的能力,但他们能敏锐地发现破坏秩序者,于是他们就寄希望于秩序的维护者清官的出现。历史上确曾有过清官,如包拯、范仲淹、海瑞、狄仁杰、于成龙等,但他们往往被民众的想象和渴望传奇化、理想化,与真实的历史人物相比,这些栩栩如生的清官形象更是广大民众现实生活中一种无奈的心理寄托,“是民间社会的平民百姓为自己创造的理想官吏,也是平民百姓以自己的心灵和情感来供奉的‘神”。与神话故事中的清官形象又一不同的是,这些清官形象虽有想象和幻想的成分,但也有一定的现实基础,是为民请命维护社会秩序的现实和理想融合的产物。
三、张平小说中的清官形象
在当前的反腐小说中,张平的创作格外引人关注。一方面,小说深刻敏锐地反映了世纪之交的许多敏感问题,如集体腐败现象、干部选拔制度等方面的问题;另一方面,他的小说几乎全部被改编为影视剧,不仅受众面广,而且往往还得到主流意识的认可。然而,无论是对现实问题的揭露,还是受公众、主流意识的关注,一个突出的原因在于小说中清官形象的塑造。张平小说中塑造了一批类似于清官形象的具有高尚品质和思想觉悟的共产党员形象,并对他们持肯定和赞扬的态度。张平塑造的清官形象与传统清官形象一样,首先给腐败者这些社会秩序的破坏者以深刻的鞭挞,给对腐败现象深恶痛绝的民众以信心和鼓励,同时对具有高尚品质和思想觉悟的共产党员给予充分的肯定和极力的颂扬。不过,这些形象毕竟不同于产生于封建时代的清官形象,这是我们分析张平小说的重点所在。
作为人民公仆的刘郁瑞(《天网》)、李高成(《抉择》)等与上文提到的禹、包公相似,是秩序的维护者;贾仁贵(《天网》)、严阵(《抉择》)等则是秩序的破坏者;李荣才(《天网》)等百姓与前面提到的民众相同。面对腐败现实,李荣才几十年坚持不懈地告状,却屡告屡
败,直至遇到刘郁瑞;中纺的工人们曾经为公司、为共和国付出了自己的一切,而今由于公司领导的腐败贪婪,他们生活艰难,度日如年,只好采取示威请愿的方式……与传统清官模式相似,在转型时期,社会秩序遭到一定程度的破坏,民众维护秩序的能力又很有限,需要依靠一定的力量来解决,于是刘郁瑞、李高成等清官出现。更为相似的是,这些清官虽然在反腐过程中坚持党性、秉公执法,但却经历着重重阻挠,甚至还得付出身败名裂的代价。李高成一查到底的决心使自己陷入腐败的“深渊”;夏中民(《国家干部》)一心一意为百姓办事的工作原则使他在党代会上落选。这些经历犹如鲧治水艰难或包公若没有皇帝的特许也无法为民做主一样。于是小说无一例外地出现了这样的情节:在反腐与腐败僵持到白热化阶段,几乎反腐无望时,上级领导省委书记万永年(《抉择》)、郑治邦(《国家干部》)等及时出现,他们力挽狂澜、扭转局势,最终使反腐取得了胜利。就是说,这些清官若得不到上级领导的鼎立相助,即使决心再大、意志再坚强,也无法实现为民做主(即维护社会秩序)。这一方面显示出当前反腐任务的艰巨性,另一方面也显示出作家对腐败根源挖掘的不彻底性,更显示出作家在强调清官作用的同时对民众力量的忽视。如果说腐败仅仅是人的品质道德或能力的问题,那么我们不禁要问:如果上级领导不能及时出场或者他们也陷入腐败的怪圈(理论上讲是可能的),那么反腐如何进行?
在传统清官故事中,民作为冲突的参与者,却无力左右秩序,他们受益或受害都是被动的。清官们能否胜利,并不取决于民众的存在与否。这恰好显示了封建社会中民的实际情形——不能为自己做主!因此,每每遇到不公,他们只好求助于天,渴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或求助清官为他们做主,故青天与清官同一。所以清官形象实为老百姓无望之希望的幻想,是清官神话的二种延续。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清官故事主要是在民间流传,而在官方记载中更多的是符合统治者要求的廉吏、循吏。
在现代社会中,人民当家作主,积极主动地参与着各项事业,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反腐的胜利与否。如《天网》中李荣才几十年如一日执着的告状;《抉择》中老工人夏玉莲拖着病重的身体为李高成讨公道;《国家干部》中民工、农民、工人联合上访希望留住人民的好干部夏中民……就是说,作为现代社会中一股主要的力量,民众参与着改革,参与着国家管理,他们本身就是维护社会秩序的力量。正像小说所写,省委书记郑治邦面对请愿的群众时所讲的:“现在的群众已经同过去不一样了。他们正在觉醒,这是一种普遍的觉醒。”(《国家干部》)广大群众民主意识的觉醒,使其成为推动我国政治民主化进程的中坚力量,这就突破了以往此类文学中突出的人治思想的局限,同时也是现代清官与传统清官为官环境的重要区别。遗憾的是,与小说中突出的清官形象相比,对民众力量的凸显依然比较微弱。这不仅表现在小说中民众形象的模糊性(除李荣才之外,往往以群体出现,而非鲜明的个体形象),而且表现在民众在维护社会秩序时力量的微弱,甚至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李荣才耗费了近半生的精力才得以讨回公道。
其次,在封建社会中,官与民的关系是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其利益是根本对立的,即使清官与民的关系也是如此。官居于父辈,民居于子辈,所以为官者往往自称“父母官”。作为为官者,他们维护的是统治阶级的利益,而非为民。于是出现两种官:一是恪尽职守,公正廉洁的清官;二是为朝廷效力并兼顾个人欲求的贪官。在清官故事中,贪官为满足一己私利,不惜破坏社会秩序,危害百姓利益。当然,尽管他们违反秩序,但只要不危及江山社稷,皇帝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清朝乾隆对大贪官和坤即如此。所以尽管他们破坏秩序,但皇帝却有两种态度:或者视而不见(贪官虽危害民众利益却并不危及皇权),或者支持清官(为的是江山长治久安)。前一种导致社会黑暗,百姓有苦无处诉,即使有个把清官也只是鲧的下场,所以此时的清官形象更是老百姓的一种幻想;而后一种却成全了清官,其实这首先是维护了皇权,其次才是百姓的利益。因此,传统清官或是民众对现实无奈时的幻想,或是现实中暂时得到皇帝支持的官员,这恰好显示的是徘徊在神话与现实之间的清官的处境。清官们为了封建统治的长治久安,为了使水能更好地“载舟”而不是“覆舟”,同时也成为百姓的救星。正因为现实中清官太少,故而幻想的清官才格外给人以慰藉,所以在很多情况下,清官更是民的一种想象。
在张平小说中,无论是李高成,还是郭中姚,都是国家公务员,是既为民又为国的公仆,本应立场一致,但后者违背人民利益,破坏了秩序,也危害了国家利益,自然是被制裁的对象。于是,中纺行将破产,工人自身艰难却首先考虑的是公司的安危,李高成及时成立调查小组,省委领导最终维护了人民和国家的利益,惩治了腐败分子。夏中民兢兢业业工作,无论是主管城建工作还是环境治理,或者就业安置等等,既为现代化事业做出了贡献,更为当地的百姓创造了无尽的财富……至此,清官由神话和想象走向了现实。张平小说中的清官大都可在现实中找到原型就是明证(刘郁瑞为原汾西县县委书记,夏中民原型为原山西省侯马市委副书记宿青平)。作为共产党员,他们维护的既是正义,也是人民和国家的利益,自然不会出现为民做主和为君利益之间(如包公斩驸马冒犯皇家的威严,但不斩又对民不负责任)的两难处境,所以必然会受到拥护和支持,反腐也就必然会取得胜利。至于李高成们最终解决问题都离不开上级领导的支持这一点(这是此类形象受批评的主要原因),一方面显示出清官情结在国人心中深深的烙印,另一方面也揭示出民主与法制的不完善所导致的反腐历程的艰巨性。
四、清官形象的启示
清官是独具中国特色的文学形象,张平以及当代很多反腐作家(如周梅森、陆天明等)都通过塑造清官形象来表现反腐的主题,这既是作家对生活的独特理解,又符合民众的接受心理,也是当前现实的真实反映。随着商品经济的兴起,人们不再以谈经济利益为耻,于是出现“当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的说法。而清官不贪不沾,甘于清贫,严于律己的品质以及“济世救民”的思想,就成为人们对为官者最起码的要求。迄今八九百年间,包公形象一直为广大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体现了人们对清官的向往。清代张聪贤在《官箴》中说:“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则民不敢慢,廉则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这段话至今还在被人们引用,一方面说明清官的品行依然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民族精神的有机组成部分,另一方面也用以鞭策所有的官员。张平在《国家干部·代序》中指出:“在当今中国这样一个具有特殊国情的政治环境中,当一个领导干部非常清明和廉洁时,他手下的干部群体就会变得井然有序、欣欣向荣;反之,当一个领
导干部变得十分昏庸和腐化时,他所管辖的这块地方就会民怨沸腾、冤狱丛生……”可见,在法制尚不完善的现阶段,清官的确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其品行在今天仍有借鉴作用。这正是清官形象受主流文化和民众欢迎的原因之一。
理解清官形象有借鉴作用的同时,也应看到张平反腐小说中清官形象的局限性。
首先,小说突出了清官(包括支持清官的上级领导)与公众利益的一致性,消除了他们为官与为民的两难处境,也预示了反腐必胜。其中,虽也显示出这种胜利的艰难曲折,甚至需付出很大代价。但总体上突出的是清官自身的浩然正气,甚至是清官扭转乾坤的个人魅力。如《抉择》中,面对“闹事”的两万多中纺职工,李高成发誓,自己决不会偏袒和保护腐败分子。然而过分强调清官的个人魅力,必然忽视民众的力量,也使得法制力量处于缺席状态。而李高成等清官的胜利仍需依赖上级领导的鼎立支持,这一现实也表明,通过个人力量来反腐是艰难的,也是渺茫的。因为缺少了制度和法的支撑,没有群众力量作基础,反腐是不稳定也不彻底的。如前面所述,如果清官隐退,那么反腐何以进行?
其次,在法制逐步健全时期,小说较准确地反映了当前的现实,显示了制度的不健全所导致的腐败。但由于作品将反腐的重任更多地寄托在清官身上,对腐败根源的挖掘也就难以深入,惩治腐败只能是治标不治本。《十面埋伏》中,市公安局长史元杰、副局长魏德华等众公安干警与以王国炎为中心的罪犯和腐败势力进行了激烈的斗争,甚至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仍不能将之绳之以法,而省委书记肖振邦一介入案件,反黑、反腐的力度便发生了质的变化。《抉择》中李高成等人长期在反腐战线上的努力和坚持并不比省委书记万永年的一番讲话更有力量。这样,反腐的最终胜利靠的是更高的清官,就像传统清官要为民做主只能依赖皇帝是一位清君一样。根源挖掘不彻底,反腐只能是暂时的。
此外,过分强调清官的重要性,必然使反腐斗争最终演化为清官反躬自省、向内求诸道德的个人斗争。然而,道德良心的制约性有多大,是不确定的。这样依靠道德或者个人魅力反腐,对于转型时期的中国来说,无异于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给现实中的民众以信心和希望,如刘郁瑞终于为李荣才伸了冤,李高成终于将腐败分子绳之以法;而另一方面,清官个人品质的凸显,也容易使公众产生依赖意识、崇拜心理,进而忽视个人民主意识的增强,造成个体人格的相对萎缩。同时,法律的地位也同样难以为大家所认识和追求。这些方面均暴露出张平小说的局限,当然,这也是同类小说共同存在的问题。
①陈厚诚、王宁主编《西方当代文学批评在中国》第146页,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
②徐忠明《传统中国民众的伸冤意识:人物与途径》,《学术研究》200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