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特丽·安多尼 杨 旭
杨旭/编译
在开车驶向父母家的途中,我心里忐忑不安,原因就是后座宝贝椅中熟睡的那个小家伙。几天前,我们夫妻二人把宝贝马修从国际领养机构抱回家。现在我们要带他去见外公外婆。马修刚满8个月,有一头柔顺的黑发,长得没有一点像我和丈夫大卫。我俩都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而马修的亲生父母是朝鲜人,问题也就出在这里。
我的父亲曾参加过朝鲜战争。而他具体经历过什么,我却始终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他的工作涉及到救护,我对此了解甚少是因为父亲从来都不愿和我们谈论这段历史。从战场回来后,父亲当起了建筑工,之后又成了土地开发商。他是个意志坚强的硬汉,从没掉过一滴泪。父亲的吉他弹得很好,也只有在他弹吉他的时候,我才能看到他温柔的一面。
然而,我和父亲的关系就在我告诉母亲我们打算收养马修之后变得紧张起来。那天母亲给我打来电话,说:“特丽,我不愿让你担心,但我想应该让你知道,当我向你父亲提起马修是朝鲜人的时候,他看起来不太高兴。”我一阵沉默,母亲继续说:“他现在冷静下来了,可还在一直说‘你知道有多少美国人死在了朝鲜吗?我告诉他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你了解你父亲……”
马修是上天赐给我们的一个晾喜。我患有红斑狼疮,这意味着怀孕对我来说会危及生命。年轻时,我告诉自己即使没有孩子,生活也能过得很好。但到了将近40岁的时候,我才开始觉得生命中缺少了什么。于是,我们咨询了两家儿童收养机构,可接下来的复杂工作一公文手续、家庭视察、背景调查以及收养者列表上排在我们之前的长长名单,似乎都在暗示我们这辈子注定膝下无子。没想到,就在一年后,我们曾经联系过的一家国际收养机构给我们打来了电话,他们说有个朝鲜男孩儿,他的生母是个精神病患者,问我是否愿意收养他,我当即就答应了。
“上帝啊,请你告诉我,我的决定是正确的!”在大卫把车停在父母院子里熄灭引擎时,我默默祈祷。我抱着孩子下了车,母亲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欣喜地看着马修红扑扑、充满好奇的小脸。进屋后,我看见父亲正坐在他那最爱的老红木躺椅上,看起来不太高兴。我鼓足勇气,决定开门见山地解决这个问题。“爸,我想让您见见您的外孙。”说完便把马修抱给他。我并不清楚自己期盼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反应,但此时父亲却只是沉默。长达半分钟的沉默。就在这时,马修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小脸乐成了一团,父亲忍不住也被逗笑了,马修笑得更起劲儿了。父亲做鬼脸逗他,他一边咯咯笑一边挥动着小手。直到此时,我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父亲抬起头看着我,一双蓝色的眼睛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显得很深邃。“他看起来是个好孩子,特丽。”
从那天起,这祖孙俩便成了难舍难分的一对。我经常把马修带到父母那里。父亲给他弹吉他、唱儿歌,把他放在腿上一起在躺椅上看电视。父亲还经常大喊一声“飞喽”,一下把马修举到半空。朝鲜战场上曾经的仇恨被祖孙情融化了。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几年后马修上了小学。一天,马修问我:“妈妈,我是美国人吗?”“你当然是美国人,宝贝。为什么这么问?”“学校里的小孩儿说我不是美国人,他们说我是朝鲜人,长得怪怪的,还说美国曾和朝鲜打过仗,让我回家去。”虽然我告诉马修他是美国人,但他还是时不时地提起这个话题,特别是关于战争的部分。一天,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当时马修正和父亲在躺椅上玩儿。“外公”,马修问,“为什么美国人要打朝鲜人?朝鲜人做错了什么?”
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听到父亲说:“马修,你不应该这么问,朝鲜人民没有做错任何事。当时朝鲜分成了北朝鲜和南朝鲜,它们之间为了权力发动了内战,而后美国和其他几个国家为了各自的利益也加入进来并支持不同的阵营。不论北朝鲜还是南朝鲜的人民都表现得很英勇。”关于那场战争,父亲从没有跟我说过这么多。然而马修却不满足,他又问了好几个问题后才跑到院子里玩儿去了。父亲闭上了眼睛,好像很疲惫。我祈祷这样的情况不要再发生。
但事实却不随我愿。几乎每次我们带马修去父母家,他都会坐在外公的腿上问有关朝鲜战争的问题,父亲总会给他答疑解惑,但我想我应该采取点措施,阻止马修再问那些敏感的问题。于是有一天,当屋里只剩下我和父亲的时候,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
父亲听后一脸惊讶地看着我。“阻止他?”他说,“特丽,你千万不要这么做!我根本就不介意,实际上……”父亲停顿了一下,“因为我最亲密的几个战友全都死在了朝鲜战场上,所以我一直对所有朝鲜人怀恨在心。可后来我发现,心怀憎恨的时间越长,人就越痛苦越偏激,甚至失去理智。马修的问题让我能够冷静地看待过去。我不希望他像我一样狭隘,所以我尽量公正客观地给他讲述这场战争。而在这个过程中,我积聚心头的痛苦也随着憎恨一起消失了。马修让我明白了爱永远比恨要快乐……”
朝鲜战争纪念日那天,我们全家聚集在父母家。父亲对马修说:“是命运把你带给了我。”马修听完举起小手,放在父亲苍老的脸上,“外公”,他说,“你是个英雄!”所有人都沉默了,这时我看到一滴泪从父亲的眼角滚落到脸颊。
父亲去年去世了。葬礼上。孩子们把小手放在外公的胸口,想要看看坚强的外公是不是真的停止了呼吸。我告诉他们:“外公去了幸福的天堂,他的爱会一直陪着你们。”到今天,孩子们的情绪都已恢复正常,但马修却变了。他再也不谈论朝鲜战争,也不再问自己是否是美国人了。我想把这个变化告诉父亲,但我想他可能在他们祖孙俩相见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一切了,父亲和马修都曾有过很多疑惑,而他们在那把老红木躺椅上找到了各自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