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校长痛诉象牙塔的倒掉

2009-09-06 18:10
杂文选刊 2009年11期
关键词:院士论文教授

王 波

拿到全国总工会发的一份职工状况问卷调查时,七十八岁的老校长在上面填的几乎都是“很好”和“满意”。

“还有什么意见?”这是问卷的最后一个问题。

“我没地方讲我的意见。”老校长认真严肃地写道。

他的意见几乎都与高等教育和学术腐败有关。老校长搞了一辈子教育,在当大学校长时,他算是敢说敢做,常针砭时弊,曾因为反对伪科学而在科学界有些名气。

后来,他从领导岗位上退了下来。再后来,在院校合并大潮中,他的大学和另外两所大学被合成了一所部属“2ll”重点大学。

孩子们以为,学校和职务都没了,父亲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关心教育。七八年来,学校的意见征求会,也不再邀请这个老领导参与。但白头发的老校长,一有机会跟人谈的,除了教育问题,还是教育问题。

我愿意作证。并承担后果

9月6日下午在北京的这场讨论会,就来自老校长的争取。这原本是一场以“科学与无神论”为主题的会议,会期一天半。

但在接到参会邀请时,老校长提出:“能不能拿出点时间,从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的角度,专门讨论一下高等教育和学术腐败的问题?”他对眼前的一些腐败问题,“实在看不下去”,需要找个地方来说说。

会议主办方同意了他的请求。会期延长半天。

讨论会上,老校长讲的都是自己了解的一手资料和亲身感受。狭小的会议室里,不时弥漫着愤怒的气息。讲到一些“太不像话”、“太说不过去”的地方时,老校长会提高声音做出手势。

这些年来,老校长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大学教师找过自己。他们主要来自老校长身在的那座高校云集的省会城市,也有一些来自其他地方,包括老中青三代人。他们想告诉老校长一些他们亲身经历的事情。

一位教授告诉他,自己正忙于为政府机关中的某主任写专著。另一位教授则向老校长倾诉了自己的委屈:教授指导几名学生做课程设计,后来发现指导教师却写成了另一位老师。他问为什么,有关领导说,那位老师要申报“名师”,由于教学工作量不够,便“借用了”教授的工作量。

老校长看到一名研究生忙着写论文,便问,“你的论文数还不够吗?”“我自己的已经够了,现在写的是导师要我代某企业的某领导写的文章。”研究生答道。

而在老校长自己的课题组里,也曾出现副教授让自己的学生代写论文的事情。课题组里的一名研究生因为作弊無法毕业,学生家长直接在电话里质问老校长:“你们的老师还让我儿子帮他写论文呢,凭啥不让我儿子毕业?”

老校长对这件事情做了严肃的处理。“碰到这些事情我就火透了!”在宾馆房间里,他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狠狠地摁灭在烟灰缸里。

而他也不愿透露自己的姓名,理由很简单——“年纪大了,想安静地思考些问题”。但他随即强调道:“如果法律上需要我就所说的事实提供证据,我绝对会出来作证,承担后果。”

从“难以容忍”到“忍无可忍”

因为看重这场与高等教育和学术腐败有关的讨论,来北京之前,老校长给不少人打过电话。他们中有这些年来报道过学术腐败事件的媒体记者,也有关心学术腐败问题的学者。

“一听说还有新闻媒体参与,就发怵,不少人说自己临时有事。”老校长无奈地说。他解释,之所以把媒体找来,是因为觉得自己老了,需要介绍一些情况,供有精力有兴趣的年轻人去调查。

今年年初,老校长被学校某学院的学生会邀请去做讲座。他只讲了一个话题一“什么叫学术?”他希望年轻的这一代,要有独立的人格和思想。“这很重要!这样才有坚持的动力。”他高声强调道。

老校长喜欢打桥牌。有一次打牌之余,他跟一位年轻副教授闲聊。

“最近在忙什么啊?”老校长问。“忙考试。”对方回答。

老校长有些纳闷,便追问道:“你都博士毕业评上副教授了,还考什么?”

“代别人考啊,可能以后还得替他写毕业论文呢。”副教授笑道。

老校长这才恍然大悟,副教授所说的“别人”,是当地的一位领导。

而老校长现在所在大学的校长,也因为涉嫌论文剽窃,正陷入一场风波,被媒体关注着。

来北京时,他带来了一堆材料,几乎全部与学术腐败有关。到北京的第一天,他就拿着一些与教育腐败有关的材料,去咨询了一位知名律师。

“这些腐败现象会伤筋动骨,会影响我们的灵魂的!”老校长这样解释自己的坚持。这些现象,他在任时难以容忍,退下来了依旧忍无可忍。

正是基于此,他才要求在这场与教育几乎无关的会议上,就高等教育和学术腐败问题进行讨论。

哪里还有干干净净的殿堂?

讨论会上,老校长原本以为会来的一些人,最终没有来,这多少令他有些失望。而愿意来讨论的,主要是几个和他一样年过七十的老人。

老人们大都注意到了最近的新闻。老校长所在大学的时任校长,原本是被校方推荐为2009年中国科学院院士候选人的。在经历了“剽窃风波”后,该校长最终未能进入8月31日公布的院士增选初步候选人名单。

有人曾问老校长:“你反学术腐败,怎么反远不反近?”

老校长则有自己的苦衷。合校初期,学校开意见征求会,邀请他去。但在会上,他总是讲教学和学术中存在的问题,校长和书记们听了后,总是说“不好办”。后来这几年,所有征求意见的会,就都不再通知他去了。

老校长曾看到一则新闻,美国得克萨斯大学一位教授因为用公费寄了一封私人信件,后来遭到调查并被解除教职。

“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总比资本主义国家的道德水平要高吧?”他说。为此他专门找了一个英语翻译能力好的人,把看到的新闻翻译成中文,然后亲自送到学校纪委。但这份材料很快就被退了回来。纪委领导告诉他。如果按照“美国人的标准”,我们的很多教授都要坐牢,那学校还怎么办下去?

稍微让他觉得安慰的是,本校校长涉嫌剽窃一事经媒体报道后,校园里老师们反应强烈,并且大部分站在公众舆论这边。这印证了他的一个判断,“学校里有正气,老师心里也有正义,但问题是不敢讲”。

而一些原来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也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了。

在学习和实践科学发展观期间,作为一个老党员和老领导。老校长曾分头找过学校领导,提出了自己所关心和担心的问题。领导们态度都很好,而给出的回答也相似:你提出的问题都是我们思考的问题,但有的问题是部里的问题,提了也没用。

然而,现在校长却出了问题。“我认为这是必然的,这批人的指导思想就是包装,就是把所有人的成果都搞到一个人的身上,好让他当院士。”老校长直言不讳。

有位教授给他讲过一件极为荒唐的事。该教授主持的科研成果获得了国家级二等奖,他去申报院士,材料在初审后就被退了回来。一查才发现,原来该校某领导在上一届院士评选时已用过该奖,并且已评上,而真正负责该项目的这位教授却丝毫不知情。

一所知名大学的教师告诉老校长,他们学校的科室甚至是医院,都有创收任务。如果完不成,就会扣奖金。有些老师无奈之下只能到社会上去“骗钱”。该教师觉得这样是在丢学校的脸,便去找校长反映。不料校长却在大会上讲,你有本领你也去骗啊,告什么状?你骗到了一百万,我就给你教授当。

这令老校长极为愤怒。在他看来,这会把高校的骨气搞没了,因为“追名逐利的人不可能有骨气”。

老人也毫不掩饰对这类校领导的厌恶之情。他注意到,不少校领导,在当领导前连教授都不是,当上领导后,很快就成了教授、博导,而有一点学术资本的就想当院士。为了让这些领导当上院士,整个学校都得“包装”他。只要与他的专业沾点边,所有人在申请项目、写论文和获奖时,领导的名字必须写在第一个。一旦出了问题,领导则只需要跳出来说一句:“我主要的毛病是疏于管教。”

更为可怕的是,老校长发现,把成果集中到某个人身上,已不是潜规则,而成了官方要求。“我们那位校长的那三百多篇论文,大家看了都笑。”他撇嘴说道。

不仅如此,工夫还要下在校外。有教师告诉他,学校为了在硕士点、博士点和院士人数上取得“跨越式发展”,为了过评审关,在外面到处请客送礼,连科研经费都可以用。校长给财务处打招呼,只要是请客送礼的钱,一律给报销。

“象牙塔早就倒掉了。清高、人格和操守早就没了。”他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拍一下桌子问道。“这哪里是真正的干干净净的科学殿堂?!”

而他也曾被人拍过桌子。某天,一位老教授到老校长家拍着桌子说:“我夫人要我转告你,第一个讲真话的是右派。”多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在老校长面前拍桌子。不过这个曾经的“右派”知道,人家这样做,是为自己好。

“我说这些是想我们把事情做好,希望国家和人民好,而不是捅一下乱子。我时刻准备组织上来审查我。”老校长说,他有自己的考虑,他感谢会议主办方负责人老杜给了自己这个表达意见的机会。

听到这话,头发花白的老杜说自己很难过。他没想到,老校长为了这个讨论会要如此郑重地表示感谢,他更没想到,要找个机会谈论学术腐败,是这么的不容易。

[原载2009年9月9日《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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