妩媚儿
父母不是亲的,是养父母,她跟着他们的时候,已经6岁,什么都记得。
她6岁那年的清明节,父母回乡下老家给爷爷奶奶上坟,再也没有能够回来。他们乘坐的客车出了车祸,父母一同遇难。
6岁,她尚且不能阅读人生苦难,只是为父母的不再归来任性哭闹。14岁的哥哥董小宝、一个已经和父亲差不多高的倔犟少年,紧紧地把她箍在怀里,不哭,不闹,只是紧紧箍着她,直到她哭累了。在他的怀里睡去。
父母的丧事,包括养父在内的一些同事帮着料理了。她不再哭闹,但总是追在董小宝后面要爸爸妈妈。她不爱吃董小宝做的半生不熟的饭,不喜欢董小宝洗完后皱皱巴巴的衣服,不喜欢董小宝给她梳得乱七八糟的小辫儿……
那天晚上,很晚了,她不肯睡,爬起来又一次扯着董小宝喊:“我要妈妈!”
董小宝忽然把她从被子里拉出来,用力握着她小小的肩膀:“妈妈死了,别再找她了,他们都死了,不会再回来了!”
董小宝的声音很大,大到让她因害怕而住了口。然后,几乎是在一刹那,她明白了死亡的含义。她知道了她的爸爸妈妈不会再回来,知道了她的世界里,从此只剩下董小宝一个亲人。
董小宝猛然扑在床上,号啕大哭。那是父母离开后,她第一次听到他哭。
这次反倒是她没有哭,然后,她慢慢俯下身去,趴在董小宝的背上,用她的小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身体——和父母一样温暖的身体。
她开始像依赖父母那样依赖董小宝:上学,她要他送;放学,他一定得来接。
董小宝读书的中学离家远一些。每天下午,董小宝骑着单车一路风驰电掣,赶到她的学校门口,总是满头大汗。然后,她就牵住董小宝的衣襟再也不松开。她一声一声地叫着哥,不再哭闹和任性——小小的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从她知道父母真的不再回来的一刹那。她的内心就开始被一种恐惧填满,她害怕有一天董小宝也会离开她。
那种恐惧感。让一个6岁的小女孩变得乖巧顺从。可是她怎么都没想到,尽管如此,董小宝最终还是抛弃了她。
那天是周末,一大早,董小宝破天荒地用了半个多小时耐心地给她扎了两个小辫子,给她穿上不知他什么时候为她买的白色连衣裙。然后,他带她去了公园,并坐了她眼馋了许久的那个旋转木马。他还买了她爱吃的冰糕,把零食塞满她的小背包……
那天,巨大的幸福感让她丧失了一个孩子的警惕,她欢快地在那一天忘记了父母忘记了恐惧。吃饱了,玩累了,她趴在董小宝的背上睡熟了。
可是,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她躺在别人家的床上,而董小宝,已经不见了。
那个她一直叫婶婶的邻居告诉她:董小宝出去打工了,从此,她就和他们一起生活。虽然她知道叔叔婶婶是父母生前的好朋友,但是当她明白过来的时候,一种比失去父母时更大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她小小的心——在给予了她一整天幸福的假象之后,抛弃了她。她认定,她被董小宝卖了,然后,他拿着卖她的钱跑了,不要她了。
知道董小宝和父母一样不会再回来后,她迅速地接受了彻底被改变的生活。那种迅速,长大后她知道是一种悲伤的妥协。
她主动学习做家务,洗自己的衣服。她知道这不是她的家,他们不是她的亲人,在董小宝离去后,她已经彻底丧失了一切撒娇和任性的权利。她又有了一个哥哥,那男孩大她一岁,很顽皮,有时候会偷偷欺负她。
好在,养父母是疼爱她的,会在她每一年长高的时候,为她添置新衣,好吃的也总会给她留下。她对他们,有爱,更多的是感激。可是成长,在年少的时光里,总是显得如此漫长。
养母又一次提起董小宝时,她已经11岁了。读小学四年级。
那天晚上,她帮养母缠毛线,缠着缠着,养母忽然说:“这些年了,你不想小宝?那时候他那么小,怎么养活你?”
她紧闭着嘴不说话。是的,她不想他。她想起来心里就是恨,恨的感觉不好,她宁肯不想。于是她说:“妈,别说他。”
养母叹口气,还想说几句,但她已经放下毛线转身进了自己的小屋。
没错,她恨他,她不怕跟着他过艰苦的日子,哪怕不读书,和他一起去讨饭。但是他击碎了她最后的幻想。带走了她对最后一个亲人的依赖——那是一种对她来说彻底的不留任何余地的摧毁。为此,她不能原谅。
16岁。她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高中,大她一岁的哥哥在读高二。
一年后,哥哥面临高考时,养父下岗了,在菜市场租了个摊位卖青菜。那天晚上。她做功课累了,到客厅喝水时,听见隔壁养父母的卧室里,哥对养母说:“妈,我不管,反正我得上大学。”
“不行!小贝成绩比你好,她能考上好大学。”养父声音不大,但是很坚决。
“哪有那么多钱供你们两个?”是养母的声音。
哥还在嘀咕着什么,她已经退回了自己的屋子。什么都不想再听,她在那一刻打定主意,让哥去上大学,她读完高中就出去找工作。在最后的亲人把她抛弃后,他们给她的,已经太多。她不想让他们再为她付出更多。
可惜哥的高考成绩非常不理想,没考上大学,于是哥与养父关于复读的问题又开始争吵,但是养父的态度依然坚决——小贝必须上大学。
她同样坚决:“我不考,我决定了。”
正争执不下,养母从厨房走出来说:“小贝,你必须考,你知道吗?这些年,小宝已经给你攒够了学费,你必须考大学,别辜负了他,他不容易。”
她愣住了。
11年后,她终于第一次让自己重新在记忆里寻回了董小宝这个名字。
养父母告诉她:当年,小宝自知一个14岁的自己根本没有能力照顾好6岁的妹妹,于是决定自己外出打工自食其力,而将妹妹托付给他们。他把房子卖了,将一点儿可怜的钱交给了养父母,他知道他们是好人,会好好照顾她爱护她。离家的那天清晨,他看着仍在熟睡中的妹妹流着泪郑重承诺:婶,我一定会混出个人样来,那时一定回来接妹妹!
“从你读小学四年级开始,小宝他每个月都会寄钱来。我们都帮你攒下了。是爸爸妈妈没本事,这些年,让你跟着我们受委屈了……”养母再也说不下去,握住她的手,哭了。
这些年他在哪里?如何生活……她的心里一下子被太多问题噎得满满的,那些问题一点点填补着她心里那个深深的黑洞,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被亲人所爱的幸福感。原来,小宝从来没有抛弃她,原来他一直在爱她,以她当年所无法理解的方式。
可是他为什么不回来看自己?他不是说过要来接自己吗?
钱,寄自广州,没有更具体的地址。邮戳上的邮局地址甚至也是不固定的。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到广州找到他!
一年后,她考上了大学,去了那个有凤凰花的城市。可是,在偌大的广州找一个人,简直就是大海捞针。这期间董小宝依然将她的学费寄回老家。
大学毕业了,她留在了广州,找了份推销保险的工作,为的是利用一切机会寻找他。
就在她近乎绝望的时候,她竟在网上看到了一组新闻照片:一个窄小的书报亭前,一个瘦弱的男子用嘴叼着工具,用仅有的一只手在修理自行车……当目光落在那个男子的面部特写上时,她有瞬间的眩晕感,进而血脉贲张——那不是董小宝是谁?!没错,他的目光依然那么清澈,他眉角上的神情依然那么清晰!
当她看完整篇新闻时几乎心痛得无法呼吸了:那个她恨了十多年的董小宝,早在19岁在建筑工地打工时就因机器操作失误失去了一只手,从此辗转街头,四处流浪,想方设法谋生:捡破烂,卖报纸,发广告传单……直到三年前开了这个简易书报亭,一边卖书报,一边修理自行车。他乐观生活的唯一动力就是妹妹……
当她出现在董小宝的报刊事前时,董小宝正忙着给一辆自行车换胎:嘴里叼着扳手,右手将车胎定位,锁紧,然后把扳手从口中交付右手,这一切,董小宝做得相当熟练。细密的汗珠在他粗糙的脸上小河一样流淌着,却看不出他有任何愁苦。读着他脸上的淡定、从容甚至隐约的笑意,她仿佛穿越时光隧道回到了18年前,那个抱着她坐旋转木马的14岁少年正向她缓缓走来。
“姑娘,你……”她良久的沉默引起了董小宝的疑惑,当他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她时,他愣住了:眼前亭亭玉立一袭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正泪流满面凝视着他!
“你……你……”此刻,他的眼前迅速幻化出一个个渐渐放大的在梦中无数次出现过的白衣少女的形象……
“哥!我是小贝……”
(张俊摘自《妇女》2009年第8期,王惟朕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