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旭的涉日诗歌看晚清中国人的日本观

2009-09-05 07:22陈春香
重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9年3期
关键词:晚清高旭

陈春香

摘要:南社诗人高旭,在20世纪初的留日潮中曾东渡日本留学,他在旅日期间创作了大量与日本相关的诗歌,这些诗歌记述了他在异国生活的见闻、感受,表达了他对中国现实问题的思考,也展现了其在晚清知识分子中相当典型的日本观。

关键词:高旭;涉日诗歌;晚清;中国人的日本观

中图分类号:I02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5831(2009)03-0126-06

高旭对很多人来说是极其陌生的,在大部分中国近现代史和近现代文学史中极少被提起。仔细翻捡历史,我们发现,在清末民初那个风云变幻、动荡频繁的时代,他和当时历史、文学的一些重要事件紧紧联系在一起。尽管高旭不是那种叱咤风云、引领历史的伟人,但他一生的求索乃至“失误”都和时代紧密相关,仅从这一点看,对他和他作品的研究很有必要。

高旭(1877—1925年)字天梅,号剑公,又字慧云、钝剑,江苏金山(今属上海)人。中国同盟会成立之时的第一批会员,担任同盟会江苏省主盟人,辛亥革命后民国政府众议院议员,反对袁世凯独裁的坚定分子。高旭是南社的三位创始人之一,所创办的健行公学曾经是上海和东南地区革命活动的中心。高旭还是留日学生革命刊物《醒狮》的创办者,近代多家革命报刊的核心作者,写过大量的短论、时评。他和叔叔高吹万、弟弟高增创立觉民社并编辑发行了以启发民智、宣传爱国主义为主旨的《觉民》月刊(1903年11月一1904年8月)。他精通西方各国宪政,曾写下精彩的《对于天坛宪法草案商榷书》。他曾伪造《石达开遗诗》以鼓舞反清革命士气。他是“诗界革命”的积极响应者与参与者,创作了大量“新派诗”和“歌体诗”。他留下的六万多字的《愿无尽庐诗话》反映了他的文艺思想,也为研究当时文坛活动提供了丰富的资料。

高旭于1904年秋东渡日本留学,到1905年底因反对日本政府文部省的《取缔清留学生规则》而罢学归国。留学期间,高旭除学习政法、组织革命活动、游览日本山川外,还以旺盛的热情创作了大量的诗歌。高旭旅日时期的诗歌和他在其他时期创作的一些涉及日本的诗歌作品,我们且把它称作“涉日诗歌”,这些作品有的记录了他在异国的生活、见闻和感受,有的则表现了他对中国现实的思考。虽然,他的这些创作是以中国传统的诗词形式为主,但如果用跨文化的眼光去审视它,用比较文学的方法去发掘它跨文化、跨国度的特质,就会发现其特殊的审美价值和思想意义。这些诗歌反映了当时中国人日本观的微妙变化,可作为我们研究的标本,因此,高旭的“涉日诗歌”就具有了相当高的研究价值。

高旭东渡之时正是甲午战争和庚子事变之后中国留学日本热高涨的时候。由于原来不被中国人看在眼里的日本的崛起,使中国知识分子看到学习西方、富国强兵会卓有成效,认为“日本学习欧美,故其强同于欧美。吾若学习欧美如日本,则其强亦必如日本然。吾文学风气去欧美甚远,势难直接为之,不若间接以学习日本之为便。庚子以后,各省留学于东京者骤增数倍,其不本此意以为宗旨者,恐百无一人也”。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高旭也正是抱着“不作书生作学生”的态度东渡日本,进入东京法政大学学习的。

正是由于“日本学习西方取得了极大的成功”这样一种认识成了中国朝野的共识,因此,对日本成功的羡慕和把日本作为中国的榜样的心态,是当时留日学子中大多数人的心态。高旭的许多涉日诗歌,也正是基于这样的心态写下的。他的诗歌表现了他的日本观感。

民性勤劳号朴诚,衬将风物绝清明。青山两岸成都市,半日闲从画里行。(长崎泊舟)

愧兹都会真繁华,满眼欢虞万灶炊。怪他富士多情甚,隐约山光扑面来。(登浅草凌云阁)

樱花满上野,游兴一时揭。深入画图里,漫天飞绛雪。濯濯屐齿声,断续难分别。姿容美窈窕,要眇宜修洁。衣香人影间,万念时起灭。名花与美人,秾艳两超绝。余情苟信芳,对景自怡悦。(上野公园看樱花)

此间佳种舶来多,白版标以某某科。我拟编成《新尔雅》,释花释草畅收罗。参差修竹绿回环,流水潺潺心自闲,一缕脑丝天样远,浑疑身不在人间。

微风隔水暗传香,如是声闻净土缘,万木森森人迹少,尽情游遍蔚蓝天。(避暑小石川植物园中)

树木环绕足清幽,爱着罗裳淡荡游。(游爱宕山)

从这些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高旭眼中的日本是:风物清明、景色如画、都市繁华、山区幽静,民性勤劳朴诚、人人安居乐业,简直就是一个理想的桃源胜境。在这个理想国中,连监狱这样的地方也是“四面春风”、“琴声清扬”,是能够使“狡顽儿”一夜之间化为“善良”的“桃李场”,是“众生”的“平等”之乡,就像“天堂”一样。

行行之川越,仿佛桃李场。眼底诸少年,携手如雁行。一曲国民歌,四面春风香。跳舞应音节,琴声清以扬。附丽工艺科,生计庶以康。亦有制造厂,陈设东西厢。再使畜鸡豚,研究耕稼方。据言犯罪人,宜农不宜商。制度除阶级,教育大发皇。佛子与众生,形影淡然忘。一切大自在,同游平等乡。终使狡顽儿,性质化善良。朝则为鸱鹗,夕则为凤凰。人云此地狱,我说是天堂。(《至川越参观少年监狱》)

毫无疑问,高旭眼中的日本带有相当程度的主观美化,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前述的当时留日学子的普遍心态,如果上升到理论上其实就是一种“定型视野”和“时空视差”。由于当时举国的共识是日本学习西方非常成功,赴日之前许多人的日本观已基本定型于此。再加上作为外国人,对于日本的了解毕竟居于表象,而对自己国内状况的不满,更强化了他们将所看到的现象加以理想化的趋势。“时空视差是造成涉外文学中将异国异族理想化、观念化,并使之成为‘乌托邦文学的必要条件之一。当作家们不满本国的社会现实的时候,就可以渲染、美化异域情调,将某一外国或外国文化作为理想寄托”。正是因为这种理想化,高旭称赏日本的社会改革,在诗歌中把日本整体形象作为“桃花源”来描写,甚至对日本的自然景色也表现了一定程度的美化,请看他的《游富士山杂诗》。

远行不必裹余粮,当暑无需薜荔裳。小宿清樽松下屋,水云泼墨比秋凉。(宿御殿场松下屋)

鸟啼著耳不知名,远客漫游天放晴。一片菁林深不测,平明跨马雾中行。

林光摇乱杂山光,一路浓阴引兴长。恰好淡云微雨候,赏心茶话太郎坊。(太郎坊小憩)

梦中胜迹快探寻,石室更深拥冷衾。败壁棱棱人悄坐,忽看星斗落衣襟。(第八合石室中)

横空一白接微茫,隐约迷离落日黄。脚下云烟起波浪,顿疑身渡太平洋。(登虎岩)

茅屋草履野人装,来去纷纷行客忙。同是游山观念异,或占气候或烧香。

枯坐空山断俗缘,偶来对石学参禅。芙蓉八朵悉清静,妙历华岩第一天。(富士山顶八峰环绕,故有八芙蓉之目)

惊波倒卷水弥漫,大壑高悬百亩宽。十丈奔流纵奇态,此种定有怪龙蟠。

万船梭织浪飘摇,洪水掀天景廓寥。自笑囊无

枚乘笔,又教一度枉观涛。(二之宫火车中观海)

来自江南水乡的高旭,不但对岛国特有的海景激赏,惭愧自己“囊无枚乘笔”,不能记录“奔流”恣肆、“奇态”竟现的大海,而“枉观”雄壮的波涛,就连江南常见的“淡云微雨”、“雾中行”、“一路浓荫”这样的平常景象,也是赞叹连连。这些描写已经不是单纯的景物描写,其中隐含着对日本这个东洋岛国的欣赏、赞美和羡慕。在他的《登富士山放歌》中,富士山就更是崛起的日本形象的象征了。“不见乎富士盘旋地轴撑天起,山势蜿蜒疾走如游龙。造物磅礴凝结此物质,横绝东亚海国气象雄”。“撑天起”、“疾走如游龙”、“磅礴”、“横绝东亚”、“气象雄”,这些词,与其说是赞美富士山,不如说是赞美日本。需要说明的是,近代中国人把日本看作理想胜境并大加赞美者,并非自高旭始,而是始于对近代中国人日本观产生过极大影响的维新派人物黄遵宪。在高旭写这些诗的20多年前,黄遵宪作为政府的外交使节,就已经记下了差不多同样的感觉。《日本杂事诗广注》中记录了他陶醉于桃源乡般日本美的感受:“樱花,(中略)墨江(隅田川)左右有数百树,如雪如霞,如锦如荼。余一夕明月,再游其地,真如置身蓬莱中矣。”在《日本杂事诗》中还有这样的诗和注。

九州地脉阻昆仑,裨海还瀛水作门。圆峤方壶虽妄语,分明世外此桃源。

有客长崎者,为言商贾交易以诚信,妇姑无勃豁声,道有拾遗者,必询所主归之,商人所庸客作,令司管钥,他出归无失者。盛哉此风,所谓人崇礼让,民不盗淫者邪!《人境庐诗草》

黄遵宪笔下的日本,不仅风景秀丽,而且民风淳朴。

吴其昌在《梁任公先生别录拾遗》中,也记录了梁启超谈他初到日本的印象:戊戌亡命日本时,亲见一新邦之兴起,如呼吸凌晨之晓风,脑清身爽。亲见彼邦朝野卿士大夫以至百工,人人乐观活跃,勤奋励进之朝气,居然使千古无闻之小国,献身于新世纪文明之舞台。回视祖国满清政府之老大腐朽,疲癃残疾,肮脏邋遢,相形之下,愈觉日人之可爱可敬。梁启超对日本的赞美比黄遵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外,柳亚子1904年作《除夕杂感》一诗,回忆拒俄运动,也把日本称作蓬莱仙岛:“蓬莱仙岛居留地,学界风潮意气雄。”

可见,高旭的看法并非个别,维新革命后的日本在许多中国人的心目中的确是理想之所在。当然,高旭诗歌中的描写有着强烈的主观色彩,而诗人这种对日本描写的主观化倾向,正表现了他希望从日本形象中“寻找能够支持自己的思想意识的东西”的期盼。那么,高旭具有什么样的“思想意识”,他又需要什么样的东西来作为自己“思想意识”的“支持”呢?对于这点,我们还需要了解高旭留学东京之前和在东京时的思想及活动。

在20世纪初浩浩荡荡的留日大军中,有一些特殊的人——清政府的持不同政见者。1898年维新失败后改良派领袖康有为、梁启超等流亡日本;1900年唐才常的自立军起义失败后,也有一批反清志士流亡日本;孙中山等领导的革命派也因屡次发动武装起义而受到清政府的通缉,避难于日本。这些人身边都有作为追随者的留日学生。当时的日本已成为中国改良派与革命派在国外进行活动和宣传的主要基地,也是20世纪初中国各种新思潮的发源地,吸引了大批中国进步青年。高旭虽然并非因追随革命而来日,但他赴日之前和他在日本的活动却清楚地表明他是一个积极投身于反清革命的爱国青年。出国之前,高旭的思想就已由改良转向革命,他的革命思想主要是通过他发表的诗文表现的。他作于1903年的《读<法兰西革命史>,作革命歌》、《读<俄罗斯大风潮>》和1904年的《海上大风潮起作歌》等,最能表达他当时的思想倾向。

压力喝起涨力来,怪云毒雾顷刻开。国民活气龙耶虎,跃跃齐登新舞台。脑兵铲除巴士的,自由权利悉夺回。再诛独夫却普奥,万众一声欢如雷。剥民脂膏吸民血,鲁意十六何为哉!阻之愈甚愈决裂,硝烟药云惨难说。蹈汤赴火购太平,掷万头颅流万血。呜呼!我欲不革命,民气日折磨;我欲说革命,忍看血成河。独夫独夫可奈何!(《读<法兰西革命史>,作革命歌》)

奴颜婢膝可怜虫,哭倒欧西布鲁东。我爱自由如爱命,铸金愿事此先锋。不须高击自由钟,破却盲云万一重。妙手织成新社会,神奇变换殆犹龙。霹雳当头亦快哉,独夫横陈骨成灰。最倾弱女如花貌,显出屠龙手段来。君权无上虎狼骄,喝起人群热血烧。冷落神州竟如此,何人为演大风潮!(《读<俄罗斯大风潮)》)

亡国惨状不堪说,奔走海上狂呼号。非种未锄气益旧,雄心郁勃胸中烧。拟将大网罗天鹏,安得阔斧斫海鳌。鼠子跳梁豺狼横,中原万里莽蓬蒿。危哉死矣痞疳夫,盍进大黄与芒硝。翻倒鹦鹉碎黄鹤,趋迫上途乘风鏖。打破局面贵速拙,昭苏万象权我操。相期创造新世界,簸山荡海吼蒲牢。沐日浴月热潮涌,鱼鳖瑟缩魍魉逃。自由钟铸声初发,独夫台上风萧萧。当头殷殷飞霹雳,路易十四心旌摇。何来咄咄此妖孽,助桀为虐狐狸骄。文明有例购以血,愿戴我头试汝刀。有倡之者必有继,掷万骷髅剑花飘。中夏侠风太冷落,自此激出千卢骚。要是民权大发达,独立独立呼声嚣。全国人民公许可,从此高涨红锦潮。……做人牛马不如死,淋漓血灌自由苗。(《海上大风潮起作歌》节录)

从上面三首诗中,可看出在外来革命思潮的影响下,高旭的革命思想逐渐发展形成的过程。在《读<法兰西革命史>,作革命歌》中,他还“我欲说革命,忍看血成河”,对革命暴力及其后果心存疑虑,而《读<俄罗斯大风潮>》中,已经在为“冷落神州”呼唤“大风潮”了,到《海上大风潮起作歌》就已经视死如归,要用鲜血来换取自由了——“淋漓血灌自由苗”。如果说高旭出国前的主要革命活动是在一些鼓吹变革和革命的报刊杂志上发表作品的话,那么,到日本后他就积极参加到有组织的革命活动中了。到东京后不久,他结识了流亡日本的革命党人宋教仁、陈天华,真正理解了革命救国的道理,并经常与留学生田桐、程家柽等,一起探索反清救国的道路。1905年7月,孙中山从欧洲到达日本横滨,着手组织革命团体,8月,中国同盟会成立,高旭成为同盟会第一批会员,并担任江苏省主盟人。1905年9月,他创办的《醒狮》杂志成为同盟会机关刊物《民报》创刊之前东京留学界最具有批判锋芒和战斗力的刊物。“从此,高旭不仅在思想上,而且在组织上也成了一个纯正的革命党人”。当然,革命并非目的,而是一种手段,是使国家富强、人民安居乐业的一种手段。高旭觉得自己梦寐以求的国富民强的理想在日本已经是现实,而日本的这种得以实现的理想正是革命的结果。他来日本一个主要的任务就是获取革命的真经,使中国像日本一样强大起来,不再受列强的欺辱。这种诉求在他的一些诗歌里也有明显的表述。在《徂东二月,闻国中大狱又起。酒酣耳热,引吭为歌,亦变征之声也》一诗中他这样写到:“男儿慷慨意气雄,破浪万里乘长风。舍舟登陆发长啸,脱帽来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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