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斌
“国学”一词,古已有之。《周礼·春官·乐师》:“乐师掌国学之政,以教国子小舞。”孙诒让《周礼·正义》:“国学者,在国城中王宫左之小学也。”周代的“国学”只是国家所办的“贵族子弟学校”。
此后朝代更替,国学逐步由小学演变为高等学府。到了清末,国学成为国家最高层次的学校。
“国学”一说,产生于西学东渐、文化转型的历史时期。国学是相对于“西学”而言的。从逻辑上说,甚至是先有西学,然后才有国学之说。晚清以前,中国士人生活在自己构想的“天下”中,不知有“西学”,也就不会说“国学”。文明尽在中国,只有中国有学,何以分中、西?
待到19世纪末,因为甲午战败,士大夫产生了文化危机感,开始如饥似渴地学习西方和日本。作为保守主义者,张之洞敏锐地感受到西方学术的压力,作为一种反拨,他撰写《劝学篇》,告诫士人和政府,应以“旧学为体,西学为用”。梁启超后来将其改写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广为流传。
至此,“国学”一词在中国也就彻底完成了由“国家设立的学校”向“我国固有的文化、学术”意义的转变。
不过,推测起来,“旧学”、“中学”与“国学”,还是大为不同的。前者强调的是知识的地域性、时间性,西学是西方的、先进的,中学是中土固有的,不那么时髦。应当说,“国学”概念的出现,晚于中学、旧学,它是在国人、尤其是精英知识分子具有十分清醒的文化国族意识之后才出现的。
这种意识的自觉出现在现代学术体制建立之后。清末废科举,大学、研究所、学会之类的现代学术体制兴起,它们带来了现代学术,这种现代学术最初必然完全照搬西方。有识之士很快就意识到,自然科学因其客观性、物质性而与中国传统无关,人文社会领域的学问却不可能与族脱节,因为这些学问皆关乎生活于具体文化、传统、社会中的人。于是,在这个知识领域,“国”与“学”发生了特殊的关系。
而关于国学的定义,严格意义上,到目前为止,学术界还没有给我们做出统一明确的界定。名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普遍说法如国粹派邓实在1906年撰文说:“国学者何?一国所有之学也。有地而人生其上,因以成国焉,有其国者有其学。学也者,学其一国之学以为国用,而自治其一国也。”
一般来说,国学是指以儒学为主体的中华传统文化与学术。国学既然是中国传统文化与学术,那么无疑也包括了医学、戏剧、书画、星相、数术等,这些当然是属于国学范畴,但也可以说是国学的外延了。
国学以学科分,应分为哲学、史学、宗教学、文学、礼俗学、考据学、伦理学、版本学等,其中以儒家哲学为主流;以思想分,应分为先秦诸子、儒道释三家等,儒家贯穿并主导中国思想史,其它列从属地位;国学以《四库全书》分,应分为经、史、子、集四部,但以经、子部为重,尤倾向于经部。
除经史子集之外,如《西厢记》、《牡丹亭》之类可归集部,又是艺术门类,也是国粹内容,国学中也有一席之位,但已非主体脉络,今日发扬光大可以,但其实已是末业闲流。
章太炎在其《国学概论》中称:国学之本体是经史非神话、经典诸子非宗教、历史非小说传奇;治国学之方法为辨书记的真伪、通小学、明地理、知古今人情的变迁及辨文学应用。
吴宓认为:“兹所谓国学者,乃指中国学术文化之全体而言。”
胡适则认为:“中国的一切过去的文化历史,都是我们的‘国故;研究这一切过去的历史文化的学问,就是‘国故学,省称为国学。”胡适由于当年在学术界的地位很高,因此他的观点影响范围最广。一般现代人对“国学”的理解,大多沿革于胡适。
梁启超阐述学术独立之义,特别揭示一点:“凡一独立国家,其学问皆有独立之可能与必要。”
陈寅恪曾说过一段很著名的话:“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
仔细分析即可发现,此处所谓“国学”,是指中国作为现代国家所需之学。套用林肯的名言,此国学是发生于中国、由中国人所为、为中国富强繁荣之学。他们把国学视为现代国家建设的一个组成部分。既然现代中国本来就具有现代性,“国学”自然不能是自我封闭之学。现代中国的学人置身开放的知识世界中,吸收外来之学,不忘中国原有知识传统,面对中国问题,构造出一个具有生命力的学问体系。这样的 “国学”并不只是一个理想,在三四十年代已大有成果。
以此为典范,再看今日的“国学”,其气量或失之狭隘。如武汉大学国学博士点的研究方向为传统的经、子、史、集。不论是仅以此为研究对象,还是仅使用传统的研究方法,都过于封闭了。人称国学大师的陈寅恪,充分运用了西洋的研究方法及西洋的知识。钱穆的历史研究同样受了西洋方法的影响,其著书体例即是西洋的。
当然,国学学位的设立或许有一定价值,因为,过去大半个世纪,中国学界、乃至普通人,对传统中国的思想、学问都视而不见。
国学,兴起于二十世纪初,而大盛于上世界二十年代,八十年代又有“寻根”热,九十年代“国学”热再次掀起遂至今日,无不是今人对传统文化的反思与正视。于今而言,则正是对传统文化在今日中国乃至世界多元文化中的重新定位。设立国学学位,培养一些学人仔细梳理、延续传统中国的学问,自然有其价值。
不过,这样的研究有一个危险,很容易把传统中国的学问视为已经没有生命力的死东西,把它们“博物馆化”、“冷冻化”。其实,真正的“国学”不应是中学、旧学,而应是现代中国人处理公、私生活之学。中西兼用,才是真正的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