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平
内容提要 以梁武帝萧衍为代表的萧梁皇族统治者具有较高的学术文化素养,在文学、经学、佛学之外,他们特别倡导玄学,具体表现为梁武帝、梁简文帝、梁元帝及其他皇族人物与臣属清谈玄言、组织玄学论辩、注疏玄学经典等,并利用其政治地位将相关注疏列于学官,成为官方的教材,甚至亲为教授。不仅如此,萧梁皇族人物之为人作派和生活情趣也日益玄化。这对当时的学风与士风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以致玄学成为当时学术文化思潮的核心内容,玄化则成为当时文化风尚的本质特征。萧梁皇族之崇尚玄风,与南朝士族社会文化传统之影响及其自身努力提升其家族门第的追求密不可分。作为统治集团,萧梁统治者沉湎清谈,以虚诞为高,必然导致其轻视军政实务,引发清谈误国的悲剧。
关键词 萧梁 萧衍 萧纲 萧绎 玄学 影响
〔中图分类号〕K239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09)04-0149-10
在中国古代史上,南朝萧梁无疑是最具文化素养与贡献的皇族文化群体之一。不过,检讨相关学术史,对萧梁皇族人物之崇尚玄学及其相关之文化风尚则向无专文论述,吕思勉先生在《两晋南北朝史》“儒玄诸子之学下”中曾指出:“帝王之好玄言者,以梁武帝、简文帝、元帝为最。”由此可见,玄学清谈是萧梁一代思想文化领域的基本内容,值得重视。
一、梁武帝与其子孙之参预、倡导玄谈ぜ捌涠缘笔毖Х绲挠跋
关于萧梁统治者重视清谈及当时清谈风气,《颜氏家训•勉学篇》载:
……直取其清谈雅论,剖玄析微,宾主往复,娱心悦目,非济世成俗之要也。洎于梁世,兹风复阐,《庄》、《老》、《周易》,总谓《三玄》。武皇、简文,躬自讲论。周弘正丰赞大猷,化行都邑,学徒千余,实为盛美。元帝在江、荆间,复所爱习,召置学生,亲为教授,废寝忘食,以夜继朝,至乃倦剧愁愤,辄以讲自释。吾时颇预末筵,亲承音旨,性既顽鲁,亦所不好云。
颜之推本人颇反感玄学,因而批评魏晋以来的玄学清谈风气,以为“非济世成俗之要”,但梁武帝、简文帝、梁元帝父子相继大力倡导玄学,甚至“躬自讲论”、“亲为教授”,造成玄学清谈的一度复兴。颜之推作为亲历其事的著名学者,这一记载可谓萧梁一代清谈风气的实录。以下具体论述梁武帝及其子孙崇尚玄谈之表现及其对当时学术文化风尚的影响。
(一)梁武帝萧衍之参预与倡导玄学
梁武帝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进入国子学等官方学府研修儒家经典,《隋书》卷一三《音乐志上》称“梁武帝本自诸生,博通前载”,①这种“规范”的教育方式,不仅奠定了梁武帝在儒家经术方面比较扎实的基础,而且也受到士族社会文化的熏陶。正因为如此,梁武帝深得当时士大夫社会名士的称誉。《梁书》卷一《武帝纪上》载:
帝及长,博学多通,好筹略,有文武才干,时流名辈咸推许焉。……起家巴陵王南中郎法曹行参军,迁卫将军王俭东閤祭酒。俭一见深相器异,谓庐江何宪曰:“此萧郎三十内当作侍中,出此则贵不可言。”竟陵王子良开西邸,招文学,高祖与沈约、谢朓、王融、萧琛、范云、任昉、陆倕等并游焉,号曰八友。融俊异,识鉴过人,尤敬异高祖。每谓所亲曰:“宰制天下,必在此人。”
王俭是宋齐之际士大夫社会之领袖,他对萧衍赞许如此,与其“博学多通”不无关系。也正因为如此,萧衍才能在永明年间进入齐竟陵王萧子良的西邸文士集团,成为“竟陵八友”之一。众所周知,萧子良招集才士,难以计数,但“八友”则最为突出,其中有王融、谢脁这样江东最显赫世族门第的代表人物,萧衍与他们交游谈论,不能说与其个人才学毫无关系。对此,宋人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三二有论云:“梁武本出诸生,有胜流之目,与沈约、谢朓、王融、任昉追逐上下。初起,能决策不反顾,遂乘摧枯之势以定大事,未有如此之易,盖逢其时也。情怀在民,精择守宰,拔举人材,不隔前后,赏士爱文,意无厌斁,博雅通经,精义不穷。不特江左人主所无,秦汉以来语贤君者,皆未易及也。”这里主要称道梁武帝“博雅通经,精义不穷”的文化业绩。陈寅恪先生也曾以梁武帝进入“竟陵八友”说明兰陵萧氏家族门第之上升及其个人修养之提高,(注:陈寅恪:《从史实论切韵》,《金明馆丛稿初编》,三联书店,2001年,第406页。)儒学之外,梁武帝自少尚玄,《魏书》卷九八《岛夷萧衍传》载:“衍少轻薄有口辩”。北人如此记载,显然有轻诋萧衍之意,但从南朝的文化风气看,北人之所谓“轻薄”,正指南朝玄化名士之行为;而所谓“口辩”,则指南朝名士之清谈。
萧衍称帝后,颇好探究玄理,梁元帝在《金楼子•兴王篇》中记载梁武帝“登于晚年,探赜索隐,穷理尽性,究览坟籍,神悟知机,读书不待温故,一阅皆能诵忆。所以驰骋古今,备该内外,辨解联环,论精坚白。”他常与臣属探讨玄理,《梁书》卷二一《王份传》:“高祖尝于宴席问群臣曰:‘朕为有为无?份对曰:‘陛下应万物为有,体至理为无。高祖称善。”此事发生在天监初,梁武帝以这种方式与朝臣谈论玄学“有”与“无”的基本命题,看似一般的敏悟与捷对,但由于其立国不久,显然有张扬玄学的意味。
梁武帝曾在宫中设讲座,亲自阐述《老子》义。《南史》卷七一《顾越传》载:“武帝尝于重云殿自讲《老子》,仆射徐勉举越论义,越抗首而请,音响若钟,容止可观,帝深赞美之。由是擢为中军宣城王记室参军,寻除《五经》博士,仍令侍宣城王讲。”顾越是当时杰出的儒玄兼综的经师,梁武帝自讲《老子》,并与顾越论辩,这不仅显示出他对振奋玄风的重视,而且必然激励当时士族社会对玄学的研习。
梁武帝一生著作甚富,在历代帝王中少有其比者。《梁书》卷三《武帝纪下》载:
(梁武帝)文思钦明,能事毕究,少而笃学,洞达儒玄。虽万机多务,犹卷不辍手,燃烛侧光,常至戊夜。造《制旨孝经义》,《周易讲疏》,及六十四卦、二《系》、《文言》、《序卦》等义,《乐社义》,《毛诗答问》,《春秋答问》,《尚书大义》,《中庸讲疏》,《孔子正言》,《老子讲疏》,凡二百余卷,并正先儒之迷,开古圣之旨。王侯朝臣皆奉表质疑,高祖皆为解释。……历观古昔帝王人君,恭俭庄敬,艺能博学,罕或有焉。
这里明确记载梁武帝“少而笃学,洞达儒玄”,指出了其儒玄并修的学术品格,其对《周易》、《老子》等经典的注疏,自然涉及玄学理论问题。梁武帝的玄学著述在当时影响非同一般,其经学注疏往往列为学官,具有与儒家原典相同的地位,而其玄学著述也广为宣讲。《梁书》卷三八《朱异传》载:“(大同)六年,异启于仪贤堂奉述高祖《老子义》,敕许之,乃就讲,朝士及道俗听者千余人,为一时之盛。时城西又开士林馆以延学士,异与左丞贺琛递日述高祖《礼记中庸义》,皇太子又召异于玄圃讲《易》。”朱异奉述梁武帝之《老子义》,受众千余人,这对宣扬其玄学思想自然影响巨大。
至于梁武帝《周易》方面的注疏,则列于学官,为国子生徒的必修课,引起了巨大的反响。《陈书》卷二四《周弘正传》载:国子博士周弘正 “启梁武帝《周易》疑义五十条”,显然是与梁武帝商讨相关义疏问题。周弘正在国子学中向诸生讲解梁武帝《周易大义》过程中,三百多名国子生也就《周易大义》中“尚多所惑”的问题请求梁武帝答复,梁武帝表示“试当讨论”。《陈书》卷三三《儒林•张讥传》也载此事云:“讥幼聪俊,有思理,年十四,通《孝经》、《论语》。笃好玄言,受学于汝南周弘正,每有新意,为先辈推伏。梁大同中,召补国子《正言》生。梁武帝尝于文德殿释《乾》、《坤》、《文言》,讥与陈郡袁宪等预焉,敕令论议,诸儒莫敢先出,讥乃整容而进,谘审循环,辞令温雅。梁武帝甚异之,赐裙襦绢等,仍云‘表卿稽古之力。”可见梁武帝的《周易》著述引起了国子学生员的热烈讨论,梁武帝多有鼓励。
自魏晋以来,经学受到玄学的影响,即所谓经学之玄化,这是当时学风的主流,萧衍及梁代经师自然难以避免这一影响。关于萧梁统治者重视清谈及其对经学玄化风气的影响,赵翼在《廿二史札记》卷八“六朝清谈之习”条有比较集中的论述:
是当时父兄师友之所讲求,专推《老》、《庄》,以为口舌之助,五经中惟崇《易》理,其他尽阁束也。至梁武帝始崇经学,儒术由之稍振,然谈义之习已成,所谓经学者,亦皆以为谈辩之资。……是当时虽从事于经义,亦皆口耳之学,开堂升座,以才辩相争胜,与晋人清谈无异,特所谈者不同耳。况梁时所谈,亦不专五经。……则梁时五经之外,仍不废《老》、《庄》,且又增佛义,晋人虚伪之习依然未改,且又甚焉。风气所趋,积重难返,直至隋平陈之后,始扫除之。
可见当时玄、儒相掺,士大夫无不儒玄并修。对此,吕思勉先生曾指出:“世皆称晋、南北朝,为佛、老盛行,儒学衰微之世,其实不然。是时之言玄学者,率以《易》、《老》并称,即可知其兼于儒者,匪专于道,少后佛家之说寝盛,儒、道二家多兼治之,佛家亦多兼通儒、道之学。三家之说,实已渐趋混同。”
(注:吕思勉:《两晋南北朝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371页。)因此,要理解梁武帝之玄学思想及其影响,必须结合其经学著述及其对当时学气的影响方可接近其真相。
梁武帝本人研习儒家经典往往从玄学角度阐述经义。《魏书》卷八四《儒林•李业兴传》载
因袭汉儒学术传统的北方儒学经师李业兴于东魏天平四年,即梁大同三年(537年),受命出使萧梁。梁武帝亲自与李业兴讨论经义:“萧衍亲问业兴曰:‘闻卿善于经义,儒、玄之中何所通达?业兴曰:‘少为书生,止读五典,至于深义,不辨通释。”梁武帝就《诗》、《书》、《礼》、《易》等儒家经籍提出了一系列问题加以质询,其中萧衍问:“《易》曰太极,是有无?”李业兴对曰:“所传太极是有,素不玄学,何敢辄酬。”梁武帝所问直接涉及玄学,所谓“儒、玄之中何所通达”,诚如唐长孺先生所言:“也就是如何会通儒玄,简捷地说,就是问业兴能否从玄学角度解释经义,而这正是南朝时兴起的学风,梁武帝和当时名儒贺瑒、皇侃正是这样做的。至于太极有无,乃是纯粹的玄学命题,笃守汉学的李业兴当然不能酬答。”
(注:唐长孺:《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武汉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23页。)梁武帝与北朝学者讨论儒家经典,明确主张“儒玄通达”,可见其一贯采用玄学方法阐释儒家经义。
大量事实表明,梁武帝本人是鼓励、引导并参预当时经学玄谈化学术活动的。《陈书》卷二四《袁宪传》载:“幼聪敏,好学,有雅量。梁武帝建庠序,别开五馆,其一馆在宪宅西,宪常招引诸生,与之谈论,每有新议,出入意表,同辈咸嗟服焉。”大同年间,袁宪年仅十四,国学博士周弘正以其善谈论,“会弘正将登讲座,弟子毕集,乃延宪入室,授之麈尾,令宪树义。时谢岐、何妥在坐,弘正谓曰:‘二贤虽穷奥赜,得无惮此后生耶!何、谢于是递起义端,深极理致,宪与往复数番,酬对闲敏。……时学众满堂,观者重沓,而宪神色自若,辩论有余。弘正请起数难,终不能屈。”由周弘正策问袁宪,可见当时经学从内容到形式无不玄化。袁宪以其才学,得尚南沙公主,即简文帝之女。
梁武帝亲自以玄谈的形式组织经学讲论,儒玄“通达”,导经学玄化,并产生相关经注。由于梁武帝的提倡,这种玄学化的治经方法在梁代达于极盛,儒家经典也往往成为清谈玄言之资,讲论经义亦玄谈化。唐长孺先生系统地考察了南朝齐、梁间刘瓛、何胤、贺瑒、皇侃、周弘正、张讥等主流学者的情况,指出他们“实际上是以玄学为主而兼涉儒经。这里我们清楚地看到南朝经学玄学化与玄谈化。这种风气极盛于梁代,乃是统治者提倡的结果。”(注:唐长孺:《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武汉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222页。)梁武帝及其诸子的身体力行,对当时儒玄“通达”学风的兴盛显然有不可忽视的推动作用。
不仅如此,当时国子学中的博士、助教等学官,多是一些儒玄兼综的经师,吕思勉先生在根据《梁书》、《南史》之《儒林传》中所载诸位萧梁时代经师的情况,指出他们都是精于玄理的人物,
(注:吕思勉:《两晋南北朝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380页。)
其实,何止《儒林传》中如此,全体士大夫社会多如此。梁武帝倡导并实践如此之学风,固然有深刻的时代背景,但作为最高统治者,其学术趣味必然影响到其文化导向,从而推动这一学风的蔓延。
梁武帝特别重视组织、督促其子孙习玄。他为诸子所聘任的师傅、宾友等,多为当时的玄化名士。如《梁书》卷二一《张充传》载吴郡人张充,其父张绪乃宋、齐间最著名的清谈人物,张充也“尤明《老》、《易》,能清言”,颇得梁武帝重用,任为散骑常侍、国子祭酒,“充长于义理,登席讲说,皇太子以下皆至。时王侯多在学,执经以拜,充朝服而立,不敢当也。”这是梁武帝以玄学清谈教育子孙的实例。梁武帝受士族社会“家教”风气的影响,刻意模仿,其家教内容当然包括儒家礼法、经术、文学艺术等,但玄学清谈也不可忽视。梁武帝子孙多有玄学才能,与其家教之熏习不无关系。
(二)梁简文帝之倡导玄学
梁简文帝萧纲自幼习玄,《梁书》卷四《简文帝纪》载其学术文化趣味云:“太宗幼而敏睿,识悟过人,……读书十行俱下。九流百氏,经目必记;篇章辞赋,操笔立成。博综儒书,善言玄理。”可见其玄化程度甚深。他精研玄学经典,著有《老子义》二十卷、《庄子义》二十卷等。简文帝喜好谈论,与玄学名士交往密切。《梁书》卷五一《处士•陶弘景传》载“太宗临南徐州,钦其风素,召至后堂,与谈论数日而去,太宗甚敬异之。”《陈书》卷二三《周弘正传》载周弘正“年十岁,通《老子》、《易》”,极善谈论,为当时最杰出的玄化名士,“晋安王为丹阳尹,引为主簿”;周弘正侄周确,“美仪容,宽大有行检,博涉经史,笃好玄言,世父弘正特所钟爱”,萧纲也引为“晋安王主簿”。《陈书》卷二六《徐陵传》载徐陵年十二“通《庄》、《老》义。既长,博涉史籍,纵横有口辩”,其父徐攡为萧纲宾友,也是著名的玄学名士,他对萧纲影响甚大,特别表现在“宫体诗”的创作方面,“中大通三年,王立为皇太子,东宫置学士,陵充其选。……梁简文在东宫撰《长春殿义记》,使陵为序。又令于少傅府述所指《庄子义》。”可见简文帝之《庄子义》与徐陵关系甚密。
不仅如此,简文帝自为太子,便常效仿乃父的作派,举行玄学论坛。《梁书•朱异传》载大同年间,“皇太子又召异于玄圃讲《易》。”《陈书•儒林•戚衮传》载:“梁简文在东宫,召衮讲论。又尝置宴集玄儒之士,先命道学互相质难,次令中庶子徐攡驰骋大义,间以剧谈。攡辞辩纵横,难以答抗,诸人慑气,皆失次序。衮时骋义,攡与往复,衮精采自若,对答如流,简文深加叹赏。”简文“集玄儒之士”,使其“互相质难”,比之乃父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又,张讥,“笃好玄言”,深得梁武帝赞赏,“简文在东宫,出士林馆发《孝经》题,讥论议往复,甚见嗟赏,自是每有讲集,必遣使召讥。”(注:《陈书》卷三三《儒林•张讥传》。)
《陈书》卷三四《文学•张正见传》也载:“正见幼好学,有清才。梁简文在东宫,正见年十三,献颂,简文深赞赏之。简文雅尚学业,每自升座说经,正见尝预讲筵,请决疑义,吐纳和顺,进退详雅,四座咸属目焉。”可见简文帝为太子时,确实常常举办玄儒“讲集”活动,甚至“每自升讲座说经”。
简文帝喜好谈玄,近乎痴迷不悟。太清二年,侯景已围攻建康,他还频繁讲论玄理,《梁书》卷三七《何敬容传》载:“是年,太宗频于玄圃自讲《老》、《庄》二书,学士吴孜时寄詹事府,每日入听。”又,《南史》卷五二《梁宗室下•鄱阳王萧恢传》载萧恢子萧谘颇有才学,“简文即位之后,外人莫得见,唯谘及王克、殷不害并以文弱得出入卧内,晨昏左右,天子与之讲论六艺,不辍于时。”可见简文帝笃好玄学,以致国难当头,君臣依然沉醉其中,难怪《南史》卷八本纪说他“虽在蒙尘,尚引诸儒论道说义,按寻坟史,未尝暂释。”
简文帝太子萧大器也笃好玄学。《陈书•儒林•张讥传》载:“及侯景寇逆,于围城之中,犹待哀太子于武德后殿讲《老》、《庄》。”《梁书》卷八《哀太子大器传》也载:“大宝二年八月,贼(侯)景废太宗,将害太子,时贼党称景命召太子,太子方讲《老子》,将欲下床,而刑人掩至。太子颜色不变,徐曰:‘久知此事,嗟其晚耳。”可见萧大器至死仍耽于谈玄,玄学可谓其精神支柱。
(三)梁元帝之倡导玄学
梁元帝萧绎在玄学方面用力甚勤,造诣甚深。《梁书》卷五《元帝纪》载其文化趣味云:“世祖聪悟俊朗,天才英发。……既长好学,博总群书,下笔成章,出言为论,才辩敏捷,冠绝一时。”著有《周易讲疏》十卷、《老子讲疏》四卷。萧绎在《金楼子•杂记篇上》中曾自述萧衍夸奖其才学:“上谓人曰:‘余义如荀粲,武如孙策,余经侍副君讲。”荀粲为正始玄学的重要代表,梁武帝以萧绎谈玄比附荀粲,这显然是很高的称誉。此虽出自萧绎自述,难免夸耀,但说明萧绎早年确实喜好谈玄,并以此炫耀。
萧绎出镇州郡,常征引玄谈名士为僚属,如顾越、王籍等皆如此,他甚至拜玄谈之人为师。《陈书•儒林•顾越传》载:“时有东阳龚孟舒者,亦治《毛氏诗》,善谈名理。梁武世,仕至寻阳郡丞,元帝在江州,遇之甚重,躬师事焉。”龚孟舒以“善谈名理”,深得萧绎崇敬。萧绎出镇荆州,招集了不少玄学名士,组织玄谈。《梁书•处士•庾承先传》载承先“弱岁受学与南阳刘虬,强记敏识,出于群辈。玄经释典,靡不该悉;九流《七略》,咸所精练。”承先善讲《老子》,中大通三年,“庐山刘慧斐至荆州,承先与之有旧,往依之。荆陕学徒,因请承先讲《老子》。湘东王亲命驾临听,论议终日,深相赏接。流连月余日,乃还山。王亲祖道,并赠篇什,隐者美之。”
不仅如此,萧绎还经常自己主持讲座。《北齐书》卷四五《文苑•颜之推传》载:“(之推)父勰,梁湘东王绎镇西府谘议参军。世善《周官》、《左氏》,之推早传家业。年十二,值绎自讲《庄》、《老》,便预门徒。虚谈非其所好,还习《礼》、《传》,无不该洽,词情典丽,甚为西府所称。”前引《颜氏家训•勉学篇》所说“元帝在江、荆间,复所爱习,召置学生,亲为教授,废寝忘食,以夜继朝,至乃倦剧愁愤,辄以讲自释”云云,正是如此。
萧绎平定侯景之乱后称帝,定都江陵,他更是大肆谈玄,他将“化行京邑”的著名玄谈名士周弘正接到江陵,《陈书•周弘正传》载:“元帝著《金楼子》,曰:‘余于诸僧重招提琰法师,隐士重华阳陶贞白,士大夫重汝南周弘正,其于义理,清转无穷,亦一时之名士也。”显然,梁元帝企图在江陵恢复玄学兴盛的局面。《陈书•周弘正传》末史臣论云:“梁元帝称士大夫中重汝南周弘正,信哉斯言也!其雅量标举,尤善玄言,亦一代之国师矣。”梁元帝在亡国之前仍然沉醉于玄谈之中。据《南史》卷八《梁元帝纪》,承圣三年九月辛卯,“帝于龙光殿述《老子》义”,此时得到情报,萧詧联合西魏来攻,于是十月丁卯“停讲,内外戒严”,后为敌方欺骗,“丙子,续讲,百僚戎服以听。”大敌当前,“百僚戎服以听”,可见梁元帝对待玄学讲座的认真态度。
梁元帝诸子也受其影响,善谈玄,据《梁书》卷四四《世祖二子•贞惠世子萧方诸传》,萧方诸为元帝次子,“幼聪警博学,明《老》、《易》,善谈玄,风采清越,辞辩锋生,特为世祖所爱,母王氏又有宠。”梁元帝是有意以之为继承人的。从简文帝、元帝诸子的文化趣味看,当时萧氏子孙之家教特重玄学。
梁武帝另一子邵陵王萧纶,也颇好玄学。其出镇州郡,所聘宾友、僚佐多为玄学名士。如《梁书》卷四八《儒林•太史叔明传》载叔明“少善《庄》、《老》,兼治《孝经》、《礼记》,其三玄尤精解,当世冠绝,每讲说,听者常五百余人。历官国子助教。邵陵王纶好其学,及出江州,携叔明之镇。王迁郢州,又随府,所至辄讲授,江外人士皆传其学焉。”又,《陈书》卷一九《马枢传》载:“(枢)六岁,能诵《孝经》、《论语》、《老子》。及长,博极经史,尤善佛经及《周易》、《老子》义。梁邵陵王纶为南徐州刺史,素闻其名,引为学士。纶时自讲《大品经》,令枢讲《维摩》、《老子》、《周易》,同日发题,道俗听者二千人。王欲极观优劣,乃谓众曰:“与马学士论义,必使屈伏,不得空立主客。”于是数家学者各起问端,枢乃依次剖判,开其宗旨,然后枝分流别,转变无穷,论者拱默听受而已。纶甚嘉之,将引荐于朝廷。寻遇侯景之乱,纶举兵援台,乃留书二万卷以付枢。”萧纶之倡导玄学,推动玄、佛交容,其用力之勤,一点不让简文帝和元帝。
梁武帝一门倡玄若此,其家族其他房支当然也受此风影响,如梁武帝弟南平王萧伟,《梁书》卷二二《太祖五王•南平元襄王伟传》载其“幼清警好学”。其喜与玄学名士交往,《陈书•儒林•顾越传》载“越于义理精明,尤善持论,与会稽贺文发俱为梁南平王伟所重,引为宾客。”《梁书》本传载萧伟“晚年崇信佛理,尤精玄学,著《二旨义》,别为新通。又制《性情》、《几神》等论,其义,僧宠及周捨、殷钧、陆倕并名精解,而不能屈。”显然,萧伟玄佛兼宗,“别有新通”,在玄理方面颇有创获。鄱阳王萧恢,《南史》卷五二《梁宗室下•鄱阳王萧恢传》载其“幼聪颖,七岁能通《孝经》、《论语》义,发擿无遗。及长,美风仪,涉猎史传。”又载“恢美风仪,善谈笑,爱文酒,有士大夫风则。”他在地方也主持玄谈论辩,《梁书•处士•庾承先传》载承先“晚以弟疾还乡里,遂居于土台山。鄱阳王在州,钦其风味,要与游处。又令讲《老子》。远近名僧,咸来赴集,论难锋起,异端竟至,承先徐相酬答,皆得所未闻。忠烈王尤加钦重,征州主簿,湘东王闻之,亦板为法曹参军,并不赴。”萧伯游,萧衍次兄萧敷之子,《梁书》卷二三《永阳嗣王伯游传》载“伯游美风神,善言玄理。”萧元简,梁武帝四弟萧畅子,其任会稽太守,著名玄学名士何胤隐于若邪山,《梁书•处士•何点传》载“太守衡阳王元简深加礼敬,月中常命驾式闾,谈论终日。”
由上文所考,可知梁武帝及其子孙多崇尚玄学,且身体力行,著书立说,主办玄学讲坛,武帝、简文帝和元帝皆亲自解说《老子》,申述玄理。在他们的大力倡导下,萧氏宗族子弟多热衷于玄学,造成了南朝玄学的一度繁荣,并对当时经学、佛学、文学等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可以说,萧梁一代,玄学是当时学术文化思潮的核心内容,玄化是当时文化风尚的本质特征,应当引起人们的足够重视。
二、萧梁皇族子弟生活方式之名士化及其表现
梁武帝及其子孙不仅在学术上参预、倡导玄谈,致力于玄儒“通达”和玄佛交融,而且其为人作派和生活情趣也日益玄化,可以说,玄学已影响和渗透到他们的日常生活中,成为他们的基本生活方式。
梁武帝在日常生活中与玄学名士交往频繁,特别是宴会游聚,必诗赋唱和,甚为通脱,这方面的事例举不胜举,文学史家也多有引征。这里仅举梁武帝喜好围棋的事例以见其玄化风采。《梁书》卷四○《到溉传》载:“溉素谨厚,特被高祖赏接,每与对棋,从夕达旦。溉第山池有奇石,高祖戏与赌之,并《礼记》一部,溉并输焉,未进,高祖谓朱异曰:‘卿谓到溉输可送未?溉敛板曰:‘臣既事君,安敢失礼。高祖大笑,其见亲爱如此。”类似的记载在《梁书》中甚多,可见梁武帝平常几与一般玄化名士无异,难怪钱穆先生说:“盖梁武为人,其感染于当时门第风尚者至深,厥后虽践帝阼,而夙习难忘。若就门第目光作衡量,彼实不失为一风流人物。”(注:钱穆:《略论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之关系》,收入《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卷三,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65页。)钱先生所论,可谓抓住了梁武帝为人之关键。
梁武帝长子昭明太子萧统在生活方式上颇为玄化。《梁书》卷八《昭明太子传》载:
性爱山水,于玄圃穿筑,更立亭馆,与朝士名素者游其中。尝泛舟后池,番禺侯轨盛称“此中宜奏女乐。”太子不答,咏左思《招隐诗》云:“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侯惭而止。出宫二十余年,不畜声乐。少时,敕赐太乐女妓一部,略非所好。
《梁书》卷三三《王筠传》又载:“昭明太子爱文学士,常与筠及刘孝绰、陆倕、到洽、殷芸等游宴玄圃,太子独执筠袖抚孝绰肩而言曰:‘所谓左把浮丘袖,右拍洪崖肩。其见重如此。”萧统流连山水,寄情自然,颇有风雅隐逸之怀,这是玄学名士的人生态度与生活方式。
昭明太子对晋宋之际著名的玄化隐士陶渊明的人生哲学极为推崇,进而喜好陶渊明的诗文。他在《与何胤书》中说:“方今朱明在谢,清风戒寒,想摄养得宜,与时休适。耽精义,味玄理,息嚣尘,玩泉石,激扬硕学,诱接后进。志与秋天竞高,理与春泉争溢,乐可言乎!……岂与口厌刍豢,耳聆丝竹之娱者同年而语哉!”又说:“方今泰阶端平,天下无事,修日养夕,差得从容。每钻研六经,泛滥百氏,研寻物理,顾略清言,既以自慰,且以自警,而才性有限,思力匪长。”他自述尤好陶渊明,素爱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于是编辑《陶渊明集》,作《陶渊明传》。他羡慕陶渊明返朴归真的自然生活,其思想基础则是玄学。昭明太子著有《二谛义》,玄、佛相掺,王夫之明言:“尝览昭明太子《二谛义》,皆以王弼、何晏之风旨诠浮屠之说。”萧统是以玄释佛的。(注: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一七“梁武帝”之二十五则。关于昭明太子之玄学思想,林大志先生在《四萧研究——以文学为中心》(中华书局2007年)第二章《四萧生平思想考述及其与文学之关系》中,利用萧统相关诗文,比较深入地挖掘了萧统的玄学思想,他说:“总之,在萧统的诗文创作之中,味含玄理者并不稀见。”(第44页)确实,梁武帝父子的文学创作及其所体现的人生态度等,其中包含着丰富的玄学思想资源。林著论述了玄学思想对梁武帝父子文学活动的影响,颇有见地,可参见。)
在这方面,梁元帝子萧方等的人生态度也颇典型。《梁书》卷四四《世祖二子•忠壮世子萧方等传》载萧方等乃梁元帝长子,其人生态度甚玄化:
少聪敏,有俊才,善骑射,尤长巧思。性爱林泉,特好散逸。尝著论曰:“人生处世,如白驹过隙耳。一壶之酒,足以养性;一箪之食,足以怡形。生在蓬蒿,死葬沟壑,瓦棺石槨,何以异兹?吾尝梦为鱼,因化为鸟。当其梦也,何乐如之,及其觉也,何忧斯类,良由吾之不及鱼鸟者远矣。故鱼鸟飞浮,任其志性,吾之进退,恒存掌握,举手惧触,摇足恐堕。若使吾终得与鱼鸟同游,则去人间如脱屣耳。”
萧方等因母亲徐妃而不得元帝宠,“故述此论以申其志”,表示无争以求苟全,似有不得已的苦衷,但归根结底,他“性爱林泉,特好散逸”,“尝梦为鱼,因化为鸟”,此论集中地体现出其玄化的人生哲学。
除梁武帝诸子孙外,萧梁宗室其他人物也多有生活态度玄化者。如梁武帝七弟安成王萧秀,他崇敬陶渊明,《梁书》卷二二《太祖五王•安成康王秀传》载“秀既长,美风仪,性方静,虽左右近侍,非正衣冠不见也,由是亲友及家人咸敬焉。”天监六年,他出任江州刺史,“及至州,闻前刺史取征士陶潜曾孙为里司。秀叹曰:‘陶潜之德,岂不及后世!即日辟为西曹。”萧秀后转任荆州刺史,在地方“立学校,招隐逸。”萧秀为人颇谦退,本传称“秀有容观,每朝,百僚属目。性仁恕,喜慍不形于色。左右尝以石掷杀所养鹄,斋帅请治其罪。秀曰:‘吾岂以鸟伤人。在京师,旦有公事,厨人进食,误而覆之,去而登车,竟朝不饭,亦不之誚也,精意术学,搜集经记,招学士平原刘孝标,使撰《类苑》,书未及毕,而已行于世。”萧秀谦逊,重容止,仁恕无争,崇敬陶潜,这无不符合玄学名士的行为准则。
梁武帝八弟南平王萧伟一房更为典型。《梁书•太祖五王•南平元襄王萧伟传》载:“伟好学,笃诚通恕,趋贤重士,常如不及。由是四方游士,当世知名者,莫不毕至。齐世,青溪宫改为芳林苑,天监初,赐伟为第,伟又加筑,增植嘉树珍果,穷极雕丽,每与宾客游其中,命从事中郎萧子范为之记。梁世藩邸之盛,无以过焉。”萧伟在玄学上卓有建树,在生活上则筑园、招士,完全是玄化的情趣。萧伟子萧恭也如此:
恭善解吏事,所在见称,而性尚华侈,广营第宅,重斋步櫩,模写宫殿。尤好宾友,酣宴终辰,座客满筵,言谈不倦。时世祖居藩,颇事声誉,勤心著述,卮酒未尝妄进。恭每从容谓人曰:“下官历观世人,多有不好欢乐,乃仰眠床上,看屋梁而著书,千秋万岁,谁传此者。劳神苦思,竟不成名,岂如临清风,对朗月,登山泛水,肆意酣歌也。”
萧恭“尚华侈”,虽有粗鄙的因素,但其“尤好宾友,酣宴终辰,座客满筵,言谈不倦”,特别是他追求“临清风,对朗月,登山泛水,肆意酣歌”的生活情趣,这无疑是玄化的。萧恭子萧静,“有美名,号为宗室后进。有文才,而笃志好学,既内足于财,多聚经史,散书满席,手自雠校。何敬容欲以女妻之,静忌其太盛,距而不纳,时论服焉。”萧静谦退如此。
又,《梁书》卷二三《长沙嗣王萧业传》载萧业为梁武帝侄,其子萧藻,“少立名行,志操清洁”,“藻性谦退,不求闻达。善属文辞,尤好古体,自非公宴,未尝有所为,纵有小文,成辄弃本。”又载:“藻性恬静,独处一室,床有漆痕,宗室衣冠,莫不楷则。常以爵禄太过,每思屏退,门庭闲寂,宾客罕通,太宗尤敬爱之。”
由上文所叙,可见萧梁一代皇族之精英子弟在玄学风气影响下,其人生态度与生活情趣多表现出玄化的特征。作为当时的统治阶层,其生活方式必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时代风气,以致对萧梁士风与世风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三、萧梁皇族人物耽湎玄谈之原因及其影响
梁武帝及其子孙在学术上重视玄谈,在生活情趣上倾向于玄化,造成了南朝时期玄风的一度兴盛。如果说魏晋之际玄学已达到了其高峰期的话,那萧梁则是玄学的一个复兴期。众所周知,萧梁皇族出自兰陵萧氏,家世寒微,萧氏在晋宋之际开始发迹,(注:关于兰陵萧氏早期门第及其家族门风的转变,拙文《兰陵萧氏早期之世系及其门第考述》(刊于《南京理工大学学报》2007年第二期)、《兰陵萧氏“皇舅房”之兴起及其门风与家学述论》(刊于《文史哲》2007年第五期)有比较深入的考叙,敬请参看。)而萧梁皇族一支则兴起于宋齐之间,萧衍及其子孙登上政治舞台后,为何要大力倡导玄学呢?要理解这一点,必须准确把握当时社会文化风尚的本质特征及萧梁皇族致力“士族化”的追求。
魏晋以降,士族社会崇尚清谈,辩名析理,蔚然成风。此后,尽管对玄学义理的深入探究少有创新,但玄学对经学、佛学的不断渗透和结合,特别是玄风对士族社会精神品格的塑造,使得士族人物无不注重清谈玄言,这是一种普遍的社会风气。因此,从某种意义上似乎可以说,清谈玄理是当时高级士族名士的基本条件。由《南齐书》卷三三《王僧虔传》载王僧虔《诫子书》,可见当时士族社会对玄学之重视:
……曼倩有云:“谈何容易。”见诸玄,志为之逸,肠为之抽,专一书,转诵数十家注,自少至老,手不释卷,尚未敢轻言。汝开《老子》卷头五尺许,未知辅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说,马、郑何所异,《指例》何所明,而便盛于麈尾,自呼谈士,此最险事。设令袁令命汝言《易》,谢中书挑汝言《庄》,张吴兴叩汝言《老》,端可复言未尝看邪?谈故如射,前人得破,后人应解,不解即输赌矣。且论注百氏,荆州《八袠》,又《才性四本》,《声无哀乐》,皆言家口实,如客至之有设也。汝皆未经拂耳瞥目。岂有庖厨不修,而欲延大宾者哉?就如张衡四侔造化,郭象言类悬河,不自劳苦,何由至此?汝曾未窥其题目,未辨其指归;六十四卦,未知何名;《庄子》众篇,何者内外;《八袠》所载,凡有几家;《四本》之称,以何为长。而终日欺人,人亦不受汝欺也。由吾之不学,无以为训。……
确实,“谈何容易”!当时玄学已成为士族子弟终身研修之功课,“自少至老,手不释卷”,学术史积累甚丰,绝非一般毫无根底的口舌之辩。当然,王僧虔诫子,是从极端严肃的角度论述玄学的学术背景的,而对于士族子弟而言,清谈玄言既为其名士身份之标识,难免表现出游戏化、程式化的情况。钱穆先生根据东晋以来士族社会的清谈风气,以为“时人以谈作戏,成为社交场合中之一消遣与娱乐”,“清谈乃是一种日常生活,若谓专求哲理,岂不甚违当时之情乎?”他又指出:
细玩僧虔此书,可见当时清谈,正成为门第中人一种品格标记。若在交际场合中不擅此项才艺,便成失体,是一种丢面子事。故云如客至之有设。若家有宾客来至,坐对之际,茗果既设,亦须言谈。惟既不宜谈政治隆污,又不屑谈桑麻丰凶。若要够得上雅人深致,则所谈应不出上述之数项。此所谓言家口实。当时年长者应接通家子弟,多凭此等话题,考验此子弟之天资与学养。故当时门第中贤家长必教戒其子弟注意此等言谈材料,此乃当时门第装点场面周旋酬酢中一项重要节目,故既云谈何容易,又说端可复言未尝看邪。风气所趋,不得不在此方面用心。③(注:钱穆:《略论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之关系》,《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卷三,第175、178,179页。)
可见当时清谈玄理确为士族社会日常生活必备之才艺。不仅如此,士族子弟入仕也须考察之玄学才能,《梁书》卷二一《王暕传》载齐明帝“诏求异士”,始安王萧遥光表荐王暕及东海王僧孺曰:“势门上品,犹当格以清谈;英俊下僚,不可限以位貌。”钱穆先生曾论此指出:“此可见当时以清谈为门第中人考验够格与否之一种标准也。则当时门第有清谈,岂非如此后考场中之经义与八股,惟一出政府功令,一属社会风尚,不同在此而已。”③
在这一社会风尚的影响下,作为晚起的寒门武将势力的代表,兰陵萧氏家族在进入上层社会后,在文化上必然经历由武入文的过程,进而实现其“士族化”的目标,而习玄则是其中必不可少的内容。在此过程中,萧梁皇族宗支在兰陵萧氏各房支中最为典型,其主要代表人物普遍尚玄,其言行明显名士化。钱穆先生曾论萧梁皇族雅化之门风云:“就政治立场言,读书著述,都成落空。萧氏一门之悲剧,正是此一时代悲剧之缩影。今舍政治而专言门第,专注重当时门第中人之私生活及其内心想望,则萧氏一家,终是可资模楷,堪称风流也。”
(注:钱穆:《略论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之关系》,《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卷三,第168页。)钱穆一再称梁武帝及其子孙,其言行与心态与士族名士无异,“可资模楷,堪称风流”,将其作为南朝后期士族门第的代表加以剖析。所谓风流,正在于萧氏之“士族化”,其核心则在于其玄化。因此,可以说,梁武帝及其子孙努力倡导玄学,身体力行,其根本目的在于提升其家族门第,使其家族由寒门勋贵转变为文化士族。这是当时士族社会占据文化优势的社会文化环境所决定的。
作为一种哲学思潮,清谈玄理,超然无物,于思辩智慧、于人生境界,不可谓无益处。不过,清谈玄学自来有一种鄙视俗务的倾向,诚如姚察在《梁书》卷三七《何敬容传》末史论中所言:“魏正始及晋之中朝,时俗尚于玄虚,贵为放诞,尚书丞郎以上,簿领文案,不复经怀,皆成于令史。逮乎江左,此道弥扇,惟卞壶以台阁之务,颇欲综理,阮孚谓之曰:‘卿常无闲暇,不乃劳乎?宋世王敬弘身居端右,未尝省牒,风流相尚,其流遂远。望白署空,是称清贵;恪勤匪懈,终滞鄙俗。是使朝经废于上,职事隳于下。”正因为如此,后代人们反省西晋覆国之悲剧,有“清谈误国”的说法。其实,东晋时便有众多有识之士指斥中朝之清谈玄虚,如范宁、王彪之等,反对言论颇为激烈。梁武帝父子倡导玄谈,必然引起士风的变化,这对当时军政事务必然造成一定的影响,这是不言而喻的。对此,当时已有人提出批评意见,甚至有人以此解释梁武帝晚年政治混乱以致亡国的原因。《梁书》卷五六《侯景传》载:“先是,丹阳陶弘景隐于华阳山,博学多识,尝为诗曰:“夷甫任散诞,平叔坐谈空。不意昭阳殿,忽作单于宫。”大同末,人士竞谈玄理,不习武事,(侯)景果居昭阳殿。”(注:《隋书》卷二二《五行志上》“诗妖”部分载:“天监中,茅山隐士陶弘景为五言诗曰:‘夷甫任散诞,平叔坐谈空。不意昭阳殿,忽作单于宫。及大同之季,公卿唯以谈玄为务。夷甫,朝贤也。侯景作乱,遂居昭阳殿。”所述大意相同。其实陶弘本人既信道术,也谈玄理,他与梁武帝的交往甚密,《梁书》卷五一《处士•陶弘景传》载:“高祖既早与之游,及即位后,恩礼逾笃,书问不绝,冠盖相望。” 他是否会在天监年间便以“诗谶”的方式预言梁亡于“谈空”?或许这出自后人的假托。)这里说陶弘景以诗为谶,预言萧梁以清谈亡国。《隋书》卷二二《五行志上》也载:“梁武暮年,不以政事为意,君臣唯讲佛经、谈玄而已。朝纲紊乱,令不行,言不从之咎也。其后果致侯景之乱。”这都将梁武帝君臣谈玄及相关士风,作为引发“朝纲紊乱”及侯景之乱的重要原因。侯景之乱中,简文帝谈玄,《梁书•何敬容传》载何敬容批评曰:“‘昔晋代丧乱,颇由祖尚玄虚,胡贼殄覆中夏。今东宫复袭此,殆非人事,其将为戎乎?俄而侯景难作,其言有征也。”何敬容此人在武帝时“久处台阁,详悉旧事,且总明识治,勤于簿领,诘朝理事,日旰不休。自晋、宋以来,宰相皆文义之逸,敬容独勤庶务,为世所嗤鄙。”何敬容的这一批评当然是有针对性的。《资治通鉴》卷一六一梁武帝太清二年也载此事,胡三省于此条下有注云:“何敬容虽不能优游于文义,其识则过于梁朝诸臣矣。”(注:《周书》卷四七《艺术•姚僧垣传》载“梁元帝平侯景,召僧垣赴荆州,改授晋安王府谘议。其时虽剋平大乱,而任用非才,朝政混淆,无复纲纪。僧垣每深忧之。谓故人曰:‘吾观此形势,祸败不久。今时上策,莫若近关。闻者皆掩口窃笑。”姚僧垣此论虽主要批评梁元帝用人,但实际上元帝喜好玄谈,重视玄学之士,因此,此论也有对当时玄谈的批评之意。)特别是一些流落北朝的人物,他们在经历亡国之痛后,对玄谈误国有颇为真切的反省,姚察在《梁书》卷三七《何敬容传》末史论中感叹:“呜呼!伤风败俗,曾莫之悟。永嘉不竞,戎马生郊,宜其然矣。何国礼之识治,见讥薄俗,惜哉。”颜之推在《颜氏家训•勉学篇》中也反省自魏晋以降,玄谈名士无一善终,以为所谓清谈雅论“非济世成俗之要”,也是基于他所经历的亡国之痛。对此,王夫之在《读通鉴论》卷一七“梁武帝”之二十三条中也指出:“梁武之始立也,惩齐政之鄙固,而崇虚文以靡天下之士,尚宽弛以佚天下之民,垂四十年,而国政日以偷废。”在“梁武帝”之二十五条中,王夫之又针对“武帝以玄谈相尚,陶弘景作诗以致讥,何敬容对客而兴叹,论者皆谓其不能谏止而托之空言”,以为陶、何二人“所为舍浮屠而恶玄谈,未为不知本也”,当时老、庄玄学与佛教“合于一久矣”,佛学以玄学为缘饰,“空玄之说息,则浮屠不足以兴,陶、何之论,拔本之言也。”
萧梁政治之兴衰存亡,其中原因多多,有责梁武帝年老昏暗而拒谏生误者;有责梁武帝纵容王公子弟及官吏,以致不断发生内讧者;也有人责梁武帝父子不善守边,萧衍之接引侯景、萧绎之定都江陵皆为失策;当然,从梁武帝佞佛与玄谈的角度立论者也不乏其人。从实际军政决策、人事安排等方面看,萧梁亡国之祸恐怕主要不在于思想文化方面。但若从整个社会风气的角度而言,空谈浮华必然导致士风的靡弱,不能说毫无影响。以上所引历代论者的相关评论也正说明了这一点。
其实,对于玄谈空言妨害政务,萧梁统治者并非毫无知觉,毕竟殷鉴不远,历历在目。如梁元帝萧绎在《金楼子•立言篇上》中说:
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何者?夫儒者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墨者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斫,冬日以鹿裘为礼,盛暑以葛衣为贵。法家不殊贵贱,不别亲疏,严而少恩,所谓法也。名家苛察缴绕,检而失真,是谓名也。道家虚无为本,因循为务,中原丧乱,实为此风。何、邓诛于前,裴、王灭于后,盖为此也。
可见萧绎比较诸子之特点,以中原丧乱归咎于道家所尚之虚无,何晏等正始名士和王衍等中朝名士之个人悲剧也在于此。这应该是对魏晋清谈非常尖锐的批评了。梁元帝既有如此认识,他为何大力倡玄呢?请看他在《金楼子》同篇中另一段话:
世有习干戈者贱乎俎豆;修儒行者忽行武功。范宁以王弼比桀、纣,谢混以简文方赧、献,李长有显武之论,文庄有废庄之说,余以为不然。余以孙、吴为营垒,以周、孔为冠带,以老、庄为欢宴,以权实为稻粱,以卜筮为神明,以政治为手足。一围之木持千钧,五寸之楗制开阖,总之者明也。
从这段话可以全面、准确地把握梁元帝对待玄学的真实态度。他显然不同意东晋范宁 “以王弼比桀、纣”和王坦之的“废庄之说”,他主张“以老、庄为欢宴”,就是将老、庄学说当作人生的休闲,如同参加欢乐的宴会一样愉悦轻松。这正是自东晋以来士族社会普遍的将玄谈清言娱乐化的风气,玄学自然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如此看来,梁元帝以为诸子皆有其价值,不可偏执一端,而要发挥其优长,克服其弊端。他自信自己能够综合、协调诸说,达到“总之者明”的理想境界。对梁元帝的这一心态,钱穆先生曾指出,在表面上萧绎对玄学的批评甚至比颜之推严厉,但他又不同意范宁罪责王弼,“盖当时门第中人,一般都主兼采并蓄。《老》、《庄》非无可取。善用之,殊途亦可同归。惟一意于此,始见病害。元帝之意,亦非与颜黄门有甚深之违歧也。”(注:钱穆:《略论魏晋南北朝学术文化与当时门第之关系》,《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三),第181页。)老、庄学说既然与诸子有同样的价值,那倡导玄理清谈就很自然了。梁元帝的“兼采并蓄”的文化观并非其个人“发明”或“心得”,而是当时士族社会普遍的观念,《梁书》卷四一《王规传附子王褒传》载王褒著《幼训》以诫诸子,其一章曰:“吾始乎幼学,及于知命,既崇周、孔之礼,兼循老、释之谈,江左以来,斯业不坠,汝能行之,吾之志也。”琅邪王氏家学门风如此,其他家族也莫不如此。因此,梁元帝的文化综合观,实际上是当时士族社会文化观念影响的结果。不过,他们虽主张诸学兼容并重,但实际上玄学为士族社会文化及其风气之主导。其学术上之究玄理,生活上之求玄化,诸多社会问题便由此生发,以致酿成巨大的社会祸患。这是萧梁统治者“士族化”追求所付出的沉重的代价。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社会发展学院历史系
责任编辑:黄晓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