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乔
前两年,中央电视台与各大报纸每天都有一个栏目——“永远的丰碑?,介绍革命先烈的悲壮事迹。这些先烈,大量的是牺牲在战场上的,有很多则牺牲在刑场上,但也有的是死于中共内部的“左”倾错误“肃反”。细检党史可以发现,这后一种死于错误“肃反”的烈士,数量是相当惊人的。对于所有的死难烈士,我都怀有无限敬意;但对其中死于错误“肃反”的烈士,我又特别地有一种悲怆的心境。
是谁把这些党的精英置于死地?谁该对这些党的优秀儿女的死负责?在中共党史研究领域,这些问题,可以说基本已有了定论。笼统言之,首先要归罪于“左”倾路线;具体来说,那些犯有严重“左”倾“肃反”错误的人物,则必须承担自己应负的历史罪责,如张国焘、夏曦、李韶九、戴季英,等等。在中共党史上,夏曦(1901-1936)以犯有非常严重的“左”倾“肃反”错误而著名。近来,看了一些关于夏曦的材料,特别是看了一本记有不少夏曦材料的《贺龙大传》(刘秉荣著,同心出版社1999年出版),对夏曦在湘鄂西根据地搞“左”倾“肃反”的情况有了较多的了解。下面,就谈谈夏曦其人和他所犯的“肃反”错误。王明、博古当权时期,夏曦因攀附米夫和王明而得势,成为党内的一个炙手可热的权势人物。1932年,夏曦任中共中央湘鄂西分局书记,兼任肃反委员会书记。经他之手,以抓所谓改组派、AB团之名,杀害了大批红军将士,造成了湘鄂西苏区的极大危机。贺龙曾说,夏曦的“肃反杀人,到了发疯的地步”。在被夏曦杀害的人中,单是师级以上的红军高级干部,就多达11人。其中最有名的是段德昌和柳直荀。段德昌是著名的红军将领,彭德怀的入党介绍人,曾任红六军军长、红三军第九师师长。他是中央军委确认的我军36位军事家之一。毛泽东签发的第一号《革命牺牲军人家属光荣纪念证》,就是发给段德昌家属的。柳直荀也是著名红军将领,曾任红二军团政治部主任兼红六军政治委员、红三军政治部主任。毛泽东《蝶恋花·答李淑一》词中所吟的“我失骄杨君失柳”之“柳”,就是柳直荀。我党著名的革命老人谢觉哉,时任中共湘鄂西省委秘书长,也被夏曦列入杀害名单。只是因他被敌军所俘,关在敌营中,才幸免一死。湘鄂西苏区创始人周逸群和贺龙也受到夏曦的怀疑。贺龙险些被当作改组派肃掉。周逸群则在牺牲以后还被夏曦怀疑为“并没有死,还在当改组派的主要头头”。活跃在湘鄂西根据地的红三军,鼎盛时多达两万多人,但被夏曦杀得只剩下几千人。夏曦还在红三军和湘鄂西苏维埃中进行“清党”,清到最后,只剩下关向应、贺龙和夏曦自己三个党员了。邓小平同志曾经慨叹,“左”的东西很可怕,好好的一个局面,也会让它给断送掉了。每当看到小平这句话,我就会想起夏曦的“肃反”。从《贺龙大传》提供的材料看,夏曦的“肃反”杀人,有三个重要的特点,一是肃反理论极端错误,二是抓人杀人的理由非常荒谬,三是太残酷。
先看夏曦的肃反理论。《贺龙大传》记有一段夏曦与关向应谈论肃反方针的对话:
关向应说:“肃反不能停,不过,杀人要慎重。”
夏曦说:“宁肯可错杀,也不使改组派漏掉一个。”
“宁可错杀,不使漏网”,这就是夏曦的肃反理论。这个理论,完全背离了实事求是的原则和起码的法制原则,是极端错误的;说好听一点,是宁“左”勿右,而其实质就是法西斯杀人理论。谁都知道,蒋介石法西斯蒂的“清共”名言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夏曦的杀人理论与之何其相似!法西斯杀人,是完全不讲法制原则的,为了达到目的,可以采取任何邪恶手段,不惜胡乱杀人。也许有人会说,夏曦杀人与蒋介石杀人的出发点不同。这当然不假,但在胡乱杀人这一点上,却绝无二致;至于在杀戮红军的结果上,二者更无不同。而夏曦杀段德昌、柳直荀等大批红军将士,这是蒋介石想做却做不到的。正因为如此,当时就有红军干部把夏曦称作“国民党刽子手”。
再看夏曦抓人杀人的一些理由。卢冬生是红军著名将领,曾任湘鄂西独立师政委和师长。有一段时间,他率两营人马打了许多胜仗,大家都为之兴奋。夏曦却因此怀疑卢冬生。他对关向应说:“卢冬生只有两营人马,竟战绩如此之大,而我们红三军两万多人,竟被敌人追得无法立足。我怀疑卢冬生有问题。他扩大的军队,会不会是敌人故意安插的,卢冬生会不会为敌所收买?”经过关向应劝阻,夏曦才没有抓卢冬生。明代民族英雄袁崇焕打了胜仗,也被认为是被敌所收买;但那是因为皇太极施了反问计,多少还制造出一些“证据”;而夏曦呢,则完全是无端地凭空怀疑。
夏曦的荒谬还特别表现在他罗列段德昌的罪证上。夏曦认定段德昌是改组派,根据何在呢?《贺龙大传》写道:
夏曦面目一沉说:“种种迹象表明,段德昌是改组派的首领!”
贺龙说:“段德昌出生入死为革命,哪个不知,哪个不晓?”
夏曦说:“这正是改组派的狡猾之处,他们善于用伪善的面孔蒙蔽人。”
贺龙问:“你有什么证据?”
夏曦说:“证据就是打了败仗。”
所谓段德昌“打了败仗”,是指贺龙率部与敌军周燮卿旅作战失利的事。此役失败的责任,本在夏曦指挥上的失策;但一向争功诿过的夏曦却怀疑是段德昌暗中通敌所致,于是把“打了败仗”作为证明段德昌是改组派的证据。这又是在凭空猜想。前面说过,卢冬生打了胜仗,夏曦认为是卢冬生在伪装;到了段德昌身上,他又认为打了败仗是因为段德昌通敌。总之,不论是打了胜仗,还是败仗,反正都证明你是坏蛋,是反革命。这种随心所欲,反复颠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整人伎俩,完全是封建衙门中的酷吏和恶师爷的卑劣手法。再看夏曦的残酷。段德昌、王炳南、陈协平是三位战功卓著的红军将领(王是湘鄂边红军和根据地创建人,曾任洪湖独立师师长;陈曾任红三军教导第一师政委),但夏曦却无端怀疑他们是改组派。为得到所需口供,夏曦不惜对他们施以重刑。夏曦曾对手下人下令:“这三个人极其顽固,段德昌被打得昏死数次,王炳南一条腿被打断,陈协平十指打折,可他们什么也不招。对他们,我们还要用重刑,一定撬开他们的口。”如此残酷地用刑,与明朝的厂卫大狱和国民党的渣滓洞、白公馆有何区别?当段德昌知道自己将被处死时,提出一个要求:“如今红三军子弹极缺,杀我时,不要用子弹,子弹留给敌人,对我,刀砍、火烧都可以。”这是多么伟大的气概和人格,苍天也要动容,鬼神也会俯首,但这却没能撼动夏曦。夏曦竟然真的就下令用刀把段德昌砍死了。王炳南、陈协平也在段德昌死后被立即处死。夏曦还曾在十几天之内抓捕了数百名所谓改组派分子,然后十人分为一组,用铁丝穿透肩胛骨,到各村寨游街,其中不少人死在路上。贺龙因此曾用“恐怖”二字形容湘鄂西的“肃反”。
险些被夏曦杀掉的谢觉哉,对于“肃反”的感受是刻骨铭心的。他专门写过一组诗,谴责夏曦的“肃反”错误:
“好人”不比“坏人”贤,一指障目不见天。
抹尽良心横着胆,英贤多少丧黄采。
愚而自用成光杆,偏又多猜是毒虫。
一念之差成败局,教人能不战兢兢。
自残千古伤心事,功罪忠冤只自知。
姓字依稀名节死,几人垂泪忆当时?
黑名单上字模糊,漏网原因是被俘。
也须自我求团结,要防为敌作驱除。
1934年底,红二、六军团会合后,夏曦的“肃反”被制止。起初,夏曦并不认错,但后来终于承认自己有很大的罪过。他说了一句沉痛而又有良心的话:“肃反”乱杀人,“是一笔还不了的账”。关于夏曦何以会犯如此严重的错误,党内斗争何以会发生如此悲剧,许多党的高层领导人都发表过自己的看法。薄一波前几年写了一本谈党史人物的书《领袖元帅与战友》,转述了贺龙的看法。贺龙说:“为什么党内会发生这样‘左得出奇的过火斗争和内耗事件?原因很复杂,有宗派问题,有路线问题,也有个人品质问题。而夏曦在这三个方面都有严重问题!”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见解,不仅解释了夏曦个人犯错误的原因,也触及到极“左”现象的发生与领导人个人品质之间的联系问题,极有启发性。实际上,从大量历史事实来看,许多搞极“左”的人,个人品质都很成问题,夏曦可以说是一个典型。1936年2月,夏曦在行军途中落水。有些战士看见了,本可相救,但因对夏曦的“肃反”乱杀人非常气愤,所以没人愿意救他。夏曦终至溺水身亡。这无疑是夏曦的悲剧,但也是他多行不义的结果。
通观夏曦一生,他还是做过不少好事的,应当实事求是地给予肯定。萧克将军说,不能因为夏曦犯过严重错误就将他全都否定,说得一无是处;又说,夏曦是新民学会会员,早期是与毛泽东一起工作的。八七会议后,李维汉调到中央工作,夏接任湖南省委书记,与郭亮、柳直荀等坚持地下斗争是有贡献的。萧克对夏曦总的评价是六个字:“两头好,中间错”。两头好,指犯错误之前的贡献和认错之后的表现;中间错,即所犯的“肃反”错误。贺龙对夏曦也有六个字的评价:“两头小,中间大”,虽也是一分为二,但所指错误的分量却是相当重的。
回眸夏曦“肃反”,自然联想起“文革”浩劫。“文革”,实际是在续写历史上的“左”倾“肃反”错误。贺龙在“文革”发动不久曾向夫人薛明谈起过湘鄂西“肃反”。他是把“文革”比作湘鄂西“肃反”的。但实际上,“文革”所酿成的巨祸,远远超过了湘鄂西“肃反”。多少老革命,没有死在战场上和敌人的黑牢里,而且逃过了当年的“左”倾“肃反”,但却死在专案组、造反派的手中。贺龙没有死在夏曦手里,却死在“文革”浩劫中。贺龙终究没有逃过“左”祸。
“永远的丰碑”在报道死难烈士的死因时,只提到死在战场上和死于敌人的屠刀下两种,没有报道死于错误“肃反”的情况。例如段德昌之死,只写了这样几个字:“1933年牺牲,年仅29岁。”这样介绍,容易使读者误以为段德昌是牺牲在战场上的。我总觉得这样报道是个缺憾。我认为,应当让人民,特别是应当让年轻人了解历史真相,让他们知道中国革命的道路是极其崎岖艰险的,革命的胜利来之不易。这样做,也有利于我党汲取历史教训,避免历史悲剧的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