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 媛
近来读鲍彭山的两篇“无路可走”的文章,一篇写庄子,一篇写屈原。一个是清醒认识到个人相对于体制的渺小苍白;一个,则是无知无畏,因为无知才会有单纯,甚至天真,从而无畏。这类人最不容易受伤,却又极易受伤。
庄子的无路可走,因为他早就看透,他所想要的至善至美在现实中显得如此荒唐,以至于甚至招来嘲笑。于是,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努力让自己不屑一顾,努力让自己的自由无所依傍,他总是说:“乘物以游心。”顺着自然规律,保持心灵自由,忘记那些让他黯然神伤的梦想。作为道家的重要代表,终究是想象让自己所坚持的信仰成为大多数甚至全部人的一种信仰。可是太苍白了,庄子太苍白了,他无法以一己之力改变周遭。可以说,连身边的惠子,也没见改变。于是他收起热心肠,假装冷眼旁观,假装不屑一顾,假装让自己以为,尘世有太多的俗气,一天天的假装,渐渐融合于自身,变成了一种习惯,直至后来,他以为他的假装是他最初的梦想,他以为他的假装,是一种真实,或者说,他早已分不清真假了,就像他某天做的梦:他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后,他不知道是自己变成蝴蝶,还是蝴蝶变成自己……他心冷了,真正地冷了,他开始狂放,开始不羁,开始肆意。开始荒唐,试图将自己的在乎和悲伤,以及淡淡的辛酸,全部揉在他的汪洋文字里。他自由了。他的心无所依傍了……
屈原似乎与之相反,他贵在无知。贵在执着。其实。在楚怀王听信谗言的时候,他的心里已经隐隐地知道了,知道了所谓的失败。他甚至,在楚怀王已和靳尚日益密切时,就能感觉到悲哀,理想的悲哀。他亦能感到,他是孤独的,他的坚持,可能是一种“浪费”,然而,用心太深,已不可能放弃,全身而退了,毕竟,他一开始就将他所坚持的理想视为一生的事业,不,视若生命了。于是,在生命的烟花不能绽放之际,他唯有选择死亡。回头看楚怀王客死秦国前,他仍在坚持,对上天和时世轻轻的暗示选择了摇头,否定,视而不见,他假装世间还是清澈的汨罗江,他假装着“什么都是会变的”,人是会醒的,楚怀王会醒的。可惜,楚怀王死在噩梦里了。他假装的那层最后的窗户纸,捅破了。他实在想不到,自己还能相信什么,借什么来假装,于是来到江边,感叹“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抱石投江,赤裸最后的伤口。读到鲍彭山说“屈原的死是一次意味深长的历史事件,也是人类永恒的悲剧”时我感到震撼,其实庄子和屈原在某种层面上,是有相似性的,二人的宿命味道般的苍凉,印证了一种无奈,一种无法解脱的无奈。庄子是自由了,屈原是解脱了,却不是他们想要的那一种,他们不能成全理想,只好成全自己,甚至到自己也无法成全,于是逼自己,逼到无路可走,逼到让自己无所依傍,然而,他们真的无路可走么?渔父不是曾对屈原说:“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镛其糟而啜其醨?楚王不也曾请庄子任宰相么?我想起午后读到的句子:真正的自由是在无所依傍时,发现无路而处处有路。”只是,他们终究不敢放下,可不能放下用自己的全部去坚持的信仰。
在现世看来,他们的命运让很多人惋惜。我不惋惜,我只是悲伤,没什么值得惋惜的,他们和我们一样,做了自己热爱的事儿罢了。他们的可爱和稀缺。是因为他们身上是缺点的缺点。我为什么要为这一种真实,一种坦荡在天地之间的真实而遗憾呢?没有他们。我们今天拥有的,不仅仅是苍白,还有无力。而他们,他们的这种“傻”,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更何况,他们当时的不成全,已经由历史成全了——庄子和屈原,成为历史上乃至我们现世之中,不可遮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