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依依
《三笑》是陈其钢先生于1995至1996年间为华夏室内乐团创作的一首民乐四重奏作品。《三笑》是作者少有的带有幽默色彩的作品,它向听者展示了作者忧郁、深沉内心的另一面。从陈其钢早期作品《回忆》、《易》、《源》等作品中流露出的一种法国音乐特性中不难发现陈其钢似乎一直着重于对音色的追求。但是,《三笑》中渐渐显示出的五声旋律似乎预示着作曲家中国意识的“回归”。
对应音乐之标题,全曲大致分为三个部分,即一部分代表“一笑”。每一部分均由笛子主题引入,随之进入四个乐器的重奏。三弦声部则承担着“笑”这一主要任务——多次以同一节奏弹奏下行音高模仿笑声。琵琶和筝声部零星散落在笛子声部之间作为笑声的陪衬。随着主题的发展,每一部分的和声织体愈来愈密集,每一件乐器的旋律也随之加长、愈发清晰。第三部分是全曲的高潮所在,在多段类似于意识流的零碎片段相互交错之后第三部分迎来了一支完整的五声旋律:笛子与琵琶交替演奏主旋律、三弦与筝衬托以琶音,“空山新雨后”之气韵生动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尾声琵琶三弦扫弦而入,划破五声旋律 静谧安逸之感。笛子在同一音型上反复吹奏出一个主题,筝、琵琶、三弦声部随之层层渐入又逐渐消失,全曲在笛子主题的渐行渐远中结束,同时也留给了听者无数的遐想。
柔弱中蕴涵刚毅,不羁里富含哀愁是我初听《三笑》之感。陈其钢本人亦散发出一种中国文人所特有的儒雅温婉的气质。因此,他的音符中总是显现出文人音乐的特性。与生俱来的中国式感性与法国音乐的浪漫在陈其钢的音乐中浑然一体:既保持了儒释道合一的东方神秘之感又融入了印象主义光色具象描绘的特性。“亦隐亦现、低回侧转”似乎是对于这种特性的最佳描绘,正如陈其钢自己所说:他是一颗移植到法国多年的“中国树”。《三笑》中笛子可以说是最主要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声部,笛子幽怨的主题贯穿全曲,时而浮于整体音响之上明亮高亢,时而潜伏在这各个声部之间来回穿梭、若隐若现,营造出哀婉清幽而又神秘的氛围,宛若娓娓道来的回忆。点点滴滴的往事悄然爬上心头之时突然一笑打断了思绪,纵然时光逝去那一笑仍旧带着丝丝苦涩。是进取亦或隐逸?是狂放亦或适意?是旷达亦或忍让?这不正是作者青年时期的心境吗,特殊的政治环境给与了他更为丰富的内心世界。走向未来的迷茫与面对纷繁复杂世界的困惑交杂,当年意气风发与默默无闻的青年遣愁索笑。“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之感充斥在这第一笑之中。这又何尝不是每一个正处在人生探索之路上的年轻人所特有的狂妄之感呢,人生的第一境界——探索也凝聚在了这漠然一视的笑中。
苦笑是人生经历茫然无序、求索无门的困惑与痛苦的终极表达。经历此番痛楚之后便是以苦作舟、以勤为径、上下求索的执着与忍耐,我想这也是作者远赴重洋求学之心境吧。一笑戛然而止,回忆仍在绵延。探寻之路崎岖而又矛盾,面对截然不同的生活环境与文化氛围之时,如何坚守自身的文化根基,这是一个远在海外的文艺创作者必须思考的问题。在 “独善其身”还是“兼济天下”的十字路口,这位内心孤寂的艺术家莞尔一笑。但这人生路上第二笑与青年之第一笑确是迥然不同的。冥冥之中,这种矛盾似乎与中国传统士大夫的心里矛盾是相吻合的:徘徊于儒的入世与道的出世之间,时而左右逢源,时而如置夹缝。此时,作曲家不禁疑问何谓“中”,何谓“西”?该向谁学?前路为何还是如此迷茫?诗人的狂妄过后是文人骚客的忧虑!唯有淡然处之,漠然一笑能够理清思绪,追求更高的精神世界。
王国维先生曾在《人间词话》中提到人生之三境界:第一境为“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境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在经历过前两境方能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之第三境。《三笑》所现作者之心路历程又何尝不是这样一个过程呢,乐曲中前两段的简约宁静是对人生前两镜的轻描淡写:第一笑是“望尽天涯路”的期待之苦,第二笑则是“消得人憔悴”的求索之痛,而真正的点睛之笔正是蕴含在第三笑之中。杂乱无章、跌宕起伏、清雅温婉弦歌一堂,恰如色彩渐变一般流畅自然。第三部分四件乐器奏出紧张混乱之感,力度达到全曲最高峰,笛子的“回忆”主题悄然渐入,刚被激荡的心境又被拉回到一片寂静之中,随之全曲最为精彩的五声旋律由笛子与琵琶交替奏出,始终弥漫在乐曲之中的哀怨此刻销声匿迹,充斥着的是空灵秀丽的气息,听者更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这便是“灯火阑珊处”的笑,更是进入第三境的“悟”。
传统文化的根基赋予作曲家以中华民族特有的审美心理结构,进一步渗透在其作品之中。千年以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带给了千万士子以前进的动力,但是这动力背后隐含的是无以言喻的苦涩和辛酸,于是文人士大夫又钟情于老庄哲学的“知其不可为而不为”。在这两条路中穿行必定是一个漫长而又痛苦的过程,在这痛楚之中最终凝聚了一种介乎于两者之间的哲学理念——禅。与其说第三笑是醒悟,不如说这一笑是禅意的升华。这里的禅不是佛教的禅宗,更多的是隐含在作曲家内心的一种亚宗教情感,禅意不是宗教,但作为中华民族智慧的一种结晶,作为一种精神寄托,却具有浓厚的宗教情感。它既执着,又超脱;既进取,又隐逸,这是深深根植在中国士大夫潜意识之中的。经历了风风雨雨,走过了坎坷崎岖之后,作者在蓦然回首间找到了自身最准确的定位:“聚天地万物之精华于己一身,建立一个独具尊严、独具特色的我”(陈其钢)。两千年前,释迦摩尼在灵鹫山拈花一笑,从此以心传法的禅深入人间。作曲家笔下这会心一笑直抒胸臆、无所顾忌、融狂放与适意于一炉,音乐本体背后文化、风格、技法之间的对立消解了,禅意不觉间融入了音乐。作者笔下的乐曲变成了一杯清茶,冷暖唯有饮者自知。作曲家经历了传统文人士大夫的心路历程之后,安静适意的心境上升为了“空灵”的意蕴,这种中国艺术所独具的气质自然而然渗入到每一个音符之中,空灵与幽默跃然纸上,一同去寻求生命的超越。这种超越在此既包含了儒家“天人同构”之意又兼具了道家“逍遥游”式的人生审美态度。升华了的禅意,是一种更具透明度的审美心态,这种艺术文化心态在《三笑》这部作品中超越了其自身的局限,显示出更为豁达的“游心太虚”式的人生观和宇宙观,这一切方显其最高的艺术价值。在作者笔下,《三笑》中的妙悟更确切地说是作者对其人生、生活、机遇的偶然性的深沉点发,作者无需再从社会人际关系中寻求自身价值,物我同一的境界在作品本题中得到了实现。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音乐系06级本科)
责任编辑:杨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