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为青年开书目缘何交“白卷”?

2009-08-31 07:45白振奎
世纪 2009年4期
关键词:嵇康书目胡适

白振奎 陈 婧

自古及今,莘莘学子在书山学海中寻寻觅觅时,总希望有人从旁指点、开示津梁,少走弯路。因此,在知识界,后生小子请硕学鸿儒开书目之风,绵延不绝;名人前辈们也“乐把金针度与人”,将自己的治学路数、心得体会悉数相剖,期使学问的薪火传承不息。

在中国现代历史上,有一则书目与众不同,特别能吸引人们的眼球:它不仅交了白卷,说什么“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并劝告青年少看、最好不看中国书,而要多看外国书。是谁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发此惊世骇俗之论?身负垂范后昆之责,却出语“狂放”,这不是引领青年走向“邪路”吗?

开出这则特殊书目的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思想界领袖鲁迅先生。事情的来历是这样的:1925年1月,《京报副刊》刊出启事,征求“青年爱读书”和“青年必读书”书目各10部。鲁迅先生是文化名人,故在被邀之列。应该报约请,鲁迅先生于2月21日发表了《青年必读书》一文,作为答复。《京报副刊》为此栏目专门印发了一种表格,分上下两栏,上栏是“青年必读书”,下栏是“附注”。在上栏里,鲁迅填的是:“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在“附注”栏里填的是:

但我要趁这机会,略说自己的经验,以供若干读者的参考——

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时——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

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却也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

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

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文章发表后,各种批评、反对的声音纷至沓来,柯柏森、熊以谦等人撰文批驳,说鲁迅的经验是“偏见的经验”,说鲁迅“浅薄无知”、“糟蹋了中国书”;因鲁迅文中提倡“少看(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他们由此推论,看外国书有亡国灭种的危险,甚至暗示鲁迅有卖国嫌疑。应该说,这两位作者的反驳文章无甚高论,他们看见文中有“批评”中国的字眼,并没读懂作者的深刻用心,立刻怒发冲冠,提笔论战。出于一腔爱国热情,不必苛责。殊为滑稽的是,竟有一位学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将鲁迅的意思完全歪曲,向青年学生泄愤道:“他们弟兄(笔者案:指鲁迅和二弟周作人)读得中国书非常的多。他家中藏的书很多,家中又便宜,凡想着看而没有的书,总要买到。中国书好的很多,如今他们偏不让人家读,而自家读的那么多,这是什么意思呢!”(出自赵雪阳致孙伏园信,见1925年3月31日《京报副刊》)

对于种种误解,鲁迅一一撰文回应,他用了一个比喻,说明自己“交白卷”的本心:“我向来是不喝酒的,数年之前,带些白暴自弃的气味喝起酒来了……我知道酒精已经害了肠胃……和青年谈起饮食来,我总说:你不要喝酒。听的人虽然知道我曾经纵酒,而都明白我的意思。”(1925年4月3日《京报副刊》)纵酒伤身,以此告诫青年不要喝酒,这个道理并不难懂;但是,自己读了很多中国书,深知其中的毒害,以此劝诫青年不要读中国书,这个道理不是那么显而易见,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的。那么,对于中国文化的态度,鲁迅何以如此激烈呢?距鲁迅“交白卷”至今,八十多个春秋过去了,往事似乎变得依稀仿佛起来。鲁迅这份书目,寥寥数语,只有断语没有具体解释,没有前铺后垫,孤立地看,确实容易引起误解。正如孟子所说,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笔者认为,要看懂这份书目,必须将其与鲁迅总体的文学理念联系起来综合考察。

鲁迅的文学观、文化观,受传统文化、西方思想、自身经历性格等因素综合作用,形成了极为鲜明的“英雄”、“天才”特色。基于这种鲜明“英雄”观去观照中国传统文学,他认为中国文学奴性十足,多是为历代统治者帮忙或帮闲的作品,歌功颂德、花鸟鱼虫,多是不关痛痒;而具有反抗精神、叛逆品格、复仇意识,敢于发出内心呼声的“英雄”之作如灵光偶现,寥寥无几,大概只有屈原、嵇康、阮籍、陶渊明的部分“金刚怒目”之作、唐末的小品文、吴敬梓《儒林外史》等少数作家、作品堪入其法眼。嵇康,是鲁迅最挚爱的诗人,他花了23年时间编校《嵇康集》,前后校勘达十数遍。鲁迅何以对嵇康如此“一往情深”呢?就是因为嵇康“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惨死在司马氏的屠刀之下,是中国思想界千载难遇的异类,是“精神界之战士”(《摩罗诗力说》),是鲁迅心目中的英雄。千载之下,鲁迅仍能从嵇康身上寻觅到精神的沟通,视其为知己。但在历史上,嵇康如鲁殿灵光、惊鸿一瞥,这般人物实在太稀有了。

那么,鲁迅为什么要青年多读外国书呢?他在中国文学、文化中难以引起心灵的交感和共鸣,故“别求新声于异邦”(《摩罗诗力说》),到外国文学中去寻找同类。鲁迅一生耗费了惊人的精力和时间去翻译、介绍外国文学,他一生译文著作三十一本,三百多万字,数量比他的杂文集和小说集加起来还多,其用意正在窃取外国的革命火种,照亮中国革命的道路。他发现,很多外国文学作品表达了“英雄”的气概,至少是表达了弱小者的不平之鸣。与他心灵契合的,正是弱小民族或被压迫阶级的反抗之作,俄国、北欧、波兰等国反映人民痛苦和民族解放运动的作品,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理、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高尔基、拜伦、雪莱、密茨凯维支、显克微支、裴多菲等人的作品,都进入了鲁迅的视野。这些作家“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摩罗诗力说》),他们的作品是心灵深处的喷吐。鲁迅劝人少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正是出于这种目的。

巧合的是,在鲁迅开这份书单之前两年,现代史上另一位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思想家胡适也为青年学生开了一份书单。我们把胡适和鲁迅的书单加以比较,颇能看出两人的差异。1923年,胡适应清华学校学生之请,开了“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其中包括工具书、思想史、文学史诸部类共约190种,涵盖了四书五经、二十二子、集部经典、明清小说,还包括了若干佛经,俨然一座小型图书馆。今天看来,这些“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即使是开给大学文史专业教授、博士,也算绰绰有余!清华学生认为胡适开的书目太深、太宽,要求精简,胡适便在这份书目上加了一些圈,成为后来的“实在的最低限度的书目”39种,颇耐人寻味的是,胡适在答复《清华周刊》记者的信中说:“如果先生们执意要我再拟一个‘实在的最低限度的书目,我只好在原书目上加上一些圈;那些有圈的,真是不可少的了。此外还应加上一部《九种纪事本末》(铅印本)。”此情此景,令我们想起市场小贩为一毛两毛讨价还价的场面,而胡适对青年学子的殷殷期盼之情也赫然在其中了!

两份书目,两种性情,两种思维路径,可两人对于青年学生关怀、爱护的“慈父”、“导师”情怀是难分高下的。胡适从学者眼光出发,真心为青年指示治学门径,殷殷告诫,不厌其烦,呈现出平和亲切的长者形象;鲁迅则从思想家的角度着眼,以为“立人”比读书、作文更重要,“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文化偏至论》),以醍醐灌顶的方式催人猛醒,鲁迅的一生,却像是思想界的“游牧民族”。有学者做了一个比喻,说胡适是饭,鲁迅是药。饭乃是人生日常所需,而对于于一个病入膏肓的民族来说,药尤其显得急迫。在思想史上,他们的意义是不可替代的。只可惜,后人将他们的差异过分夸大甚至对立起来,将他们划人泾渭分明、互不逾界的两大阵营,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他们的意义,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通过解读鲁迅和胡适的两份书目,我们希望人们对两位思想家、学者的真面目有一个更清晰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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