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殷夫
黄小狗是我的同学,那时我们正在黄家村学校读初一。
黄小狗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还不如我们。比方说吧,他的学习成绩不如我,遵守纪律不如山娃,尊敬老师又不如四仔。黄小狗经常挨老师的批评,但一夜之间黄小狗却让所有的人刮目相看了。
那天放了晚学,黄小狗同我们一起出了教室,跟在我们的屁股后面。走着走着,我们就来到一户人家的门前。这是一户地主的家,地主经受不住无产阶级专政,半年前偷偷将绳子往颈上一套,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屋里就只剩下一个六十多岁的寡居女人,大家都叫她地主婆。我们到地主婆门口时,地主婆刚好挪着一双三寸金莲从里屋出来。地主婆看见我们,就说,妹崽,吃块狗肉去吗?地主婆的一句话,带出了一股狗肉的香味,我们的口涎就到了嘴角。走在最前面的山娃咽了咽口水,跨进了门槛。我和四仔正要进门,黄小狗追上来了。黄小狗喝道,地主婆,谁要你的臭狗肉!黄小狗又喊道,山娃,你们不要吃她的,地主婆是笑里藏刀,不安好心。我们实在经不住狗肉的诱惑,谁也没有听黄小狗的话。
第二天上午,黄小狗坚决抵制地主婆糖衣炮弹的事迹就在全校传开了。下午,副校长敏锐地抓住了这件事,迅速在全校掀起了向黄小狗同学学习的高潮。副校长觉得黄小狗这个名字不太中听,就叫来黄小狗的父母,帮他改名为“黄闯将”。当天下午,“谁要你的臭狗肉”、“黄闯将同学真是一名闯将”等大字报就铺天盖地贴在了校内外的墙上。
狗肉事件后,黄小狗——不,黄闯将成了了不起的英雄。之后,黄闯将就在副校长的带领下,到全公社各个学校作报告去了。
黄闯将的英雄当了半个月,校长从外地学习回来了。校长一回来就听说了这件事。校长皱了皱眉头,校革委会就召开了会议。会上,校长义正严辞地批评了副校长。校长说,怎么可以随便树黄小狗当典型呢,他家的历史还有说不清的地方呢!校长是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小舅子,副校长不敢吭声。
校长的一席话,黄闯将又变成了黄小狗。每天放了学,他又像小狗一样,低着头,跟在我们的屁股后面。
过了不到两个月,校长自己的头上也戴上了一尺多高纸糊的帽子。坐在主席台上批斗他的,正是副校长——不,已经是校长了。校长说,这老头子没安好心,自己生活作风糜烂,爬墙欺负良家妇女,遭到拒绝后,就对革命后代打击报复。黄小狗,啊,黄闯将本来就根儿正苗儿红嘛。
校长一句话,黄小狗又变成了黄闯将。不久,黄闯将再一次显示出了英雄本色。
那天,老师发给班上学生每人一张试卷。黄闯将接过试卷,瞟了一眼,就当场撕毁了。撕完试卷,黄闯将说,臭老九就是臭老九,考什么狗屁卷子,我要学“白卷英雄”张铁生!
校长听说此事,再一次在全校掀起了向黄闯将同学学习的高潮。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唾沫横飞地说,我们学校的臭老九,阶级觉悟居然比不上一个学生,这说明文化大革命是多么的重要啊!校长又说,全国有“白卷英雄”张铁生,我们黄家村学校也出了个“白卷英雄”黄闯将,这是我们学校的无尚光荣。
不久,黄闯将又在校长的带领下,到全县各个学校作报告去了。
没过几年,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我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学,山娃、四仔也考上了中专。我们去上学的那天,黄小狗低着头,默默地站在我们的后面,眼神茫然地目送我们上车。
毕业后,我被分配在省城工作,之后又将全家人带进了省城。
二十多年了,我还是小科员一个,混得很不如意,总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也就一直没有同家乡人联系。如果因此就说我忘记了自己的故乡,那可就冤枉我了。事实是,我常常会在晚饭后站在阳台上,遥望着故乡,回忆着往事。我想,山娃、四仔应该也同我一样,正在过着饿不死,也发不了的日子,而黄小狗恐怕就惨了。我仿佛就看见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衣裤,满身粘着泥土,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前几天,我刚下班走到单位门口,一辆奥迪“刷”的一声停在了我身边。车窗里探出一个肥硕的头,喊着福仔、福仔。当喊到第三声时,我才回过神儿来,想起我就是福仔。我一头雾水地问,请问你是?
肥头哈哈大笑地下了车,冲着我说:“城里人就是城里人,眼睛大!”
肥头又说:“我是你同学,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