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空间的四面镜子

2009-08-31 02:13
文教资料 2009年18期

祁 立

摘要:从艺术形式的意义上而言,小说不同于绘画或者雕塑,不属于空间艺术。但是,如果从小说的内容来看,空间问题却又是小说的根本问题。优秀的小说一定会构建一个巨大而自由的空间。空间越自由,小说家运作的能力越强。小说的价值也就越大。毕飞宇的短篇小说《唱西皮二黄的一朵》在这方面是成功的,值得细细揣摩品味。本文试图提炼出该小说中存在于奇妙空间的四面“镜子”,以此为主线分析该小说的主要人物,从而阐述小说家空间运作能力的重要性。

关键词:小说空间《唱西皮二黄的一朵》镜子人性面貌

客观空间,独立于我们意识之外,既是无形的,也是实在的。它与我们的意识无关,就像天空大地、高山与河流,它们各自都在各自的位置上,我们的意识无法改变它们的位置。而一个小说家却可以稳坐桌前,根据需要,任意改变空间位置。

这就是小说家的魅力——很善于在一个自由的空间调动一切。从而构成小说。

小说的血肉是人物和故事。

应该说,《唱西皮二黄的一朵》讲述的,并不是一个新鲜的故事。一个乡下女孩。成为当红青衣后,是如何不愿面对、甚至憎恨与自己长得很像的卖西瓜的女人,竟指使人出手伤害对方。然而,这个不算新鲜的故事却有很大的新意,那就是卖西瓜的女人,或者说故事结尾的不确定性。是真的有“瓜葛”,还是仅仅只是一个同乡,就像“疙瘩”和唐素琴?和一朵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作者并没有在这上面纠缠。通过故事情节的发展,作者似乎一直在引导读者去“猜”,使读者产生强烈的心理预期。以为最后总该有个“真相大白”。毕飞宇曾经说过大体如此的话:短篇小说的结尾就应当像急刹车,车刹住了,乘客飞出去了。读者结果等来的就是个“急刹车”式的结尾。然而。小说的魅力也正在于此。内心隐隐的期待落空了,但读者已从阅读的过程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唱西皮二黄的一朵》中的人物也并不新鲜。像一朵这样,从村里走出,在城市获名得利,外表经历了的蜕变,内心深处的自卑却是一触即发,拼命想摆脱自己身上的烙印和标签,类似的人物形象并不少见。但是,作者把常见类型的人物演绎得有滋有味,新意在于,主人公一朵是一个唱戏的人。还在十二岁、还是个乡下女孩的一朵,便会“看着自己的身影在金灿灿的土基墙上依依不舍地摇曳”,“命中有一碗毡毯上的饭”。正如她自己所说,“唱戏的人谁还不会演戏”,她就是太会演戏了。把生活当作戏来演,“把最日常的动态弄成舞台上的做派”,她一直处在这种状态,甚至分不清什么是戏、什么是真实。作者不遗余力地用细腻而生动的笔调描述一朵的神态动作,可以说是“在表现人性内在的隐秘空间或者某些无法言说的情感状态时…清晰地捕捉到那些细节的关键部位,并以相当细腻的叙事拓展了某些丰饶的人性面貌。”

因而,遇到一个与自己长相相似的人,本用不着大惊小怪,可是对于一朵们来说,一展开联想、一添油加醋,便有了戏的意味,便有了演戏的兴致。一朵们很快入戏了,在镜子里的眉来眼去:刘玉华哭着走了之后,一朵坐在地板上没事人似的,还“抬头看了大伙儿一圈”,以及在食堂看到卖西瓜的女人时一朵的表现,那“只给窗口留下了后脑勺”、“满眼的泪光”、“锐利的闪烁当中有一种坚硬的寒”等等。都表明一出戏开场了,一个奇特的空间绚丽般徐徐展开。

一切皆发生于空间,而空间永在。古希腊哲学家拍拉图曾说过:“任何事物都得占个地方,地上或空中。对于既不在地上、也不在空中的东西是无法谈论其存在的。”每个人在不同的时空背景之下,会得到不同的经验,这是一个常识。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独特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命运、经历、不同的关系网络、不同的文化教育以及天性中的不同因素,所有这一切交织在一起,使得每一个人都作为一种个体而存在于世。

从某种意义来说,一个小说家是否具备足够的优秀,就在于他在一个自由的空间调动一切的能力。小说家是自由的,而他之所以能有这种自由,是那个空间是视觉、触觉与动觉三种形式之下的表象空间。而并非是几何空间。小说家的空间,仅仅是一种印象,或者说是一种投影。但无论是印象,还是投影,都不再是空间本身,它是一种信息。这种信息通过一种奇妙的方式,转化为符号。应当看到,符号是没有固定位置的,可以被意念进行任意编排与组合。

这《唱西皮二黄的一朵》出“戏”中,一朵无疑是主角。一朵设定情节,自导自演。在生活之中,她已是“风尘女子”“九姨太”一类的角色,但她活在自己一手排演的戏中,只是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觉得。戏是波澜起伏的,因此一朵就把这出戏导演得一波三折。

一直生活在戏中的一朵,来剧团之前,在乡村,金灿灿的土基墙是她的背景;七年后,光怪陆离的社会生活是她的背景。生活的舞台上,很多人在同时演出。就像戏是不真实的一样,一朵的前景也是一直虚幻的。在小说中,曾经的“金灿灿的土基墙”是第一面“镜子”,带给一朵的,是反射的闪耀、迷眼的虚幻;成为当红青衣后,她的好日子也只是“不远了”,毕竟还尚未到来。

当一朵独处时,梳妆台的镜子促使她反思。“入戏”太深,她思考的是如何“演戏”,而无暇、或者说不愿去思考自身。而镜子让她看到了真实。对一个从没想过真实的人来说,真实是可怕的,是恐惧的,所以她要打碎它。可惜,镜子碎了还是镜子,即使只有一块碎片,也能折射出她的生活。然而,生活本身是打不碎的,生活的真实,是无法用戏的虚幻、戏的预先设定性来处理的。

因此,我们完全可以想象一朵为什么害怕甚至憎恨卖西瓜的女人。一个非常的偶然性,会导致一个人前途和命运的转变,但也正是偶然性,就给当事人带来打不破的宿命,导致了前途和命运的不确定性。一朵怕的并不是卖西瓜的女人是自己的亲人,而是怕自己像卖西瓜的女人,表明了她自己骨子里透出的不自信。害怕,正是其本能、真实的一面。改变她的生活的是不真实的戏,戏让她走红,让她能够指挥“疙瘩”(也许还有唐索琴),能够让刘玉华巴结她,能够傲视同伴。没有李雪芬偶然遇到一个村庄,没有戏,一朵也许就是一个买西瓜的。那卖西瓜的女人也就成了一面“镜子”,照出了一朵的另一种可能,所以一朵要不择手段地使她消失。我想,此处小说已经真正触到所谓“生活的底蕴”,“作家就是要捉住这一个又一个非时间性的主题。”

手机里的张老板在小说结尾戳穿她。实际上也是一面镜子,折射出的,是她的“角色”。一朵在恍惚之间恰除暴露了自己的真实。她突然醒悟,自己倒是一直在张老板的“戏”中。正因为真实了,所以她害怕了;也正因为真实了,所以她人性了。我们可以发现,小说中的种种人物,除了未曾露面的唐素琴(她也只是“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卖西瓜的女人是对一朵最温情、最亲善的,但之前“清醒”的一朵一直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最后在“茫然”之中,卖西瓜的女人终于“都像妈妈了”。也就在这真实的时候,天生能“把最日常的动态弄成舞台上的做派”的一朵,演砸了。

西皮二黄是京剧声腔里最主要的两种声腔体系,所以京剧有时也叫“皮黄”。西皮适于表现激昂雄壮、活泼愉快的情感,叙事性较强;二黄适于表现凄凉沉郁的情感,抒情性强。一朵唱“皮黄”,既叙事也抒情,既激越也沉郁,构成了她戏内戏外的全部,这或许是某种暗示或者宿命?

《唱西皮二黄的一朵》中的四面“镜子”,组成了一个四棱镜。看起来反映的是戏人的生活。其实反映了当下相当一部分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面貌,正所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其实,优秀的小说本身就是一面镜子,折射出人生百味,折射出世态炎凉。

从艺术形式的意义上而言,小说不同于绘画或者雕塑,不属于空间艺术。但是,如果从小说的内容来看,空间问题却又是小说的根本问题。既然它要表现的对象无法离开空间,那么它也就无法抛弃空间,并且,恰恰因为小说在形式上属于时间艺术,那么,空间问题格外引人注意:作为时间艺术的小说究竟如何看待空间,又如何处理空间?空间问题就成了小说家的一门大学问。小说家在进行小说构思时,盘旋于心头的或者是一个新颖而深刻的主题,或者是一个乃至几个富有个性的人物,也可能是一些绝妙的情节。但无论是主题、人物或是情节,都必须依赖于空间。这个空间,是属于小说家的——更准确地说,是属于小说中的人物和事件的。空间越自由,小说家运作的能力越强,小说的价值也就越大。《唱西皮二黄的一朵》,看上去空间不大,人物微小,但作家其实构建了一个宏大的空间,在这样的空间出演的人物,也变得高大而鲜活。

参考文献:

[1]毕飞宇,操场,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141—152

[2]洪治纲,中短篇:在精神漫游中获得安慰,文学报,2005-01-27

[3][古希腊]柏拉图著,谢文郁译,蒂迈欧篇,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36

[4]曹文轩,面对微妙山东:泰山出版社,1999,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