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晨
摘要:蒋捷的抒情小词,轻松活泼,清丽明朗,是《竹山词》中最能代表蒋捷创作的个人特色的一部分作品。这些抒情小词在体式、语言、风格、情节等四个方面都明显表现出元曲的特征,反映了词在宋末元初的特定历史环境下的曲化现象。
关键词:蒋捷抒情小词曲化
蒋捷,字胜欲,号竹山,南宋末年人。宋亡后隐居太湖竹山,义不仕元,抱节终身。今存《竹山词》九十余首。蒋捷的词风格多样,豪放婉约兼容并蓄。《竹山词》中还有另外一类词。即蒋捷的抒情小词。历来研究者多将注意力放在蒋捷词词风派别的探讨中,但对他的这一类抒情小词研究不多,或者是略微带过。本文认为蒋捷词中最有独特价值的作品恰是他的这些抒情小词,最能代表蒋捷创作的个人特色,表现出词的曲化特征,具有特殊的艺术魅力和感染力。氅者从以下四个方面分析蒋捷词的“曲化”特征。
一
首先,在体式上,蒋捷的词表现出“曲化”的特征。曲的用韵与诗、词的用韵有较大区别。曲的用韵比诗、词都宽。但是作曲要求句句押韵,一韵到底,中间不能换韵,所以在韵脚上,曲的要求又比诗词要严,即曲的韵步密。而蒋捷的竹山词中则有不少词作通篇押韵,颇具曲的用韵特色。比如蒋捷这首著名的《一剪梅·舟过吴江》: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即旬句押韵。因此读起来琅琅上口,珠圆玉润。
《竹山词》中不但有整首押韵的篇章,还有一种特殊的通篇押韵的文体。即通篇只押一个韵脚的“福唐独木桥体”。在《全宋词》中这种专门作福唐体的词人和词作,屈指可数,并且大都作为韵脚的词是虚词,但蒋捷却一个人创作了三篇。如《瑞鹤仙·寿东轩立冬前一日》连用“也”字韵,总共13个“也”字,这表现了词人对福唐体这种形式的苦心经营。当然,蒋捷在这种福唐体词的创作上不但有对前人的继承并且有突破性进展的是他的这首《声声慢·秋声》: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这首词总共10个“声”字。这首词最显著的特征是它的这个“声”字韵并不是如“些”和“也”那样是虚字。它在词中不但充作韵脚,且起到实实在在的表情达意的作用。10个“声”字里面不但能听出自然界的凄风苦雨声,更能让人听到社会大动荡中的国破家亡、生民涂炭、烽烟四起的社会秋声。可见蒋捷的这首《声声慢·秋声》不但在形式上对前人的独木桥体有继承,并且能大胆龟Ⅱ新。
其次,曲的的语言特点是通俗率直、浅白,而词在语言上则尽量追求典雅精工。所谓词雅曲俗。蒋捷词的创作在语言上也表现出“曲化”的倾向。蒋捷词中固然以典雅精工、清丽精致的正统词居多,但他有意识地在一些词中运用日常生活的俚语、俗语、口语,展现出口语通俗泼辣,淋漓酣畅的本色美。比如他的这首《最高楼·催春》:“要些儿,晴日照,暖风吹。一片片、雪儿休要下。一点点、雨儿休要洒。”极富自然口语的味道,娓娓道来,给人如话家常的感觉,极具元曲的味道在里面。而那首《解佩令·春》也是信手拈来,毫无雕饰,明白如话。明代杨慎《词品》卷五评之:“‘春雨如丝,绣出花枝红袅。怎禁孟婆合。此言虽鄙俚,亦自有来矣。”“畅慎说其“鄙俚”,是站在文人固步自封的角度上对民间口语的偏见,但却同样肯定其积极方面。蒋捷创作的这些运用口语、白话的词,因为其清新活泼、平易自然的风格。与杨万里的诗十分相似,因此称之为词中的“诚斋体”。
并且蒋捷的这一类词虽吸收了很多口语人词,却并不流俗,或者平淡无味,而是雅中见俗,俗中透雅,表现出一种清新流美、淡雅明丽的娟秀之气。这是因为他的词既有文人深厚的文学底蕴。又吸收了民间口语的自然清新之趣,炼俗为雅,做到“雅不避俗,俗不伤雅”。譬如“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送春归、客尚蓬飘。……奈云溶溶,风淡淡,雨潇潇”(《行香子·舟宿兰湾》),用溶溶、淡淡、潇潇这样富于节奏感的叠词,既富于口语明白平易的特征,又有易于状物的特点。而“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更是以简单却极具色彩感的口语,用两个普通的自然意象,准确生动地提示出生命的流转,给人以年华易逝的感慨,引发人们对生命意识的强烈感触。《虞美人-梳楼》里“丝丝杨柳丝丝雨。春在溟蒙处。楼儿忒小不藏愁。”这些口语中提炼加工的句子就得到李佳“亦工整,亦圆脆”六个字的评语。毛晋变称其“语语纤巧,字字妍倩。”
再次,蒋捷的《竹山词》在风格上表现出了“曲化”倾向。任讷《散曲概论》对词曲的风格差异有一个简要的概括:“词静而曲动,词敛而曲放,词纵而曲横,词深而曲广,词内旋而曲外旋,词阴柔而曲阳刚,词以婉约为主,别体则为豪放,曲以豪放为主,别体则为婉约,词尚意内言外,曲竟为言外而意亦外。”一言以敝之,词雅曲俗。词多典雅,重寄托,多用掌故;曲多俚俗,重明白,多用谚语。王国维《宋元戏曲考》说:“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敝之,日:自然而已矣”。如王和卿的[仙吕·醉中天]《咏大蝴蝶》:“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轻轻飞动,把卖花人扇过桥东。”就极尽夸张之能事,显露出元曲轻松幽默、夸张诙谐的风格。而蒋捷词作中有为数不少的作品生动活泼、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自然有趣。请看他的这首《梅花引-荆溪阻雪》: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绵。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词中的“白鸥”在作者笔下具有了思想,被赋予人格化的形象,它俏皮地与作者进行交谈,并机智地对作者的假定回答进行反驳,给人充满乐趣的感觉。不只“白鸥”如此,连“梅花”也成了人格化的事物,会替词人发“愁”。总之,“白鸥”这一充满意趣的形象,给词人淡淡的愁绪增添了一丝轻松色彩,驱散了诗人锁眉的浓愁,使作品生动有趣,带给人一种清新、妍丽的艺术感觉。在作者活泼的笔下,这只懂人性的白鸥似乎近在眼前,能跨越千古与读者进行对话。又如,《永遇乐·绿荫》中用“除非是、莺身瘦小,暗中引雏穿去”来反衬绿荫的浓密,想象离奇,令人拍案叫奇。此外,《柳梢青·有谈旧娼潘氏》里用“潘娘不是潘郎。料应也、霜黏鬓旁”打趣迟暮的美人,也是诙谐解颐。《虞美人·梳楼》中的“楼儿忒小不藏愁。几度和云飞去、觅归舟。”也是用夸张的笔法,形容楼儿的小。让人开怀。正因为蒋捷词在风格上的轻松、明快、饶有趣味,因此郑振铎也认为:“在(宋末)四大家中(周密、王沂孙、张炎、蒋捷),他的词是最有自然之趣
的。”
第四,蒋捷的词在情节上受到曲的影响,表现为情节的戏剧性。诗词的传统本来以抒情为主,而曲则有大量的叙事描写,有散文化和戏剧化的倾向。尤其是散套,抒情成分少,叙事成分多,成了一种介于歌曲和戏曲之间的叙事文体。比如,著名的《高祖还乡》,就是借助高祖还乡的史实,大量虚构了情节,通过农夫之口,讲述了高祖发迹前的无赖本质。而词则多用来抒写个人怀抱或是代人立言,多是抒发情感。通常都有一个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即使有情节,也是片断的,静止的,并且也是为抒情作服务。但蒋捷的词却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个生动的画面。串联成情节,犹如我们在茶余饭后看的一出生活小品,生动有趣,让人会心一笑。试看蒋捷的这首《昭君怨·卖花人》:
担子挑春虽小,白白红红都好。卖过巷东家,巷西家。帘外一声声叫,帘内丫鬟入报。问道买梅花,买桃花。
我们耳边似乎传来卖花人,一声一声的吆喝:我卖的花儿好,虽然担子小,但颜色鲜艳,而且里面什么都有。年轻的小丫鬟听到了急忙去问小姐:是要买梅花吗?帘内的小姐没有出场,却引人无限遐思,她在看书、弹琴,还是在绣花?她只回答了一声:买桃花。整个短剧便嘎然而止,然而却让人回味无穷。卖花人的自卖自夸,小丫鬟的玲俐聪明似乎都在眼前活动。而帘内的小姐,她在帘内的一举一动,都显得无比娴雅淑静。从小丫鬟急急忙忙地问买什么花,可以推测小姐定是位爱花人,一位大家闺秀。蒋捷的这篇小令如同一幕短剧。并没有抒发作者的或喜或悲的心情,只是描绘了日常生活常见的一幅画面,好象是一个小故事,情节十分戏剧化。而另外一首《霜天晓角》: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折向,鬓边斜。
更是一幕精彩的短剧。作者一句旁白也没有,完全只是两个人物的动作速写,我们却像看到了生动的情景剧。主人在隐隐约约的纱影中看到有人来“摘花”,却并不声张。虽然作者并没有向我们交代主人公的年龄性别,我们却容易能揣测出她定是一位闺中秀丽,只有年方二八的佳人才能这么惜花,并能体谅前来偷花人的爱花心情,但她非但不指责偷花的行为,反而向折花人指明哪枝花最好,最后甚至建议摘回去要插在鬓边,这样才能不辜负美丽的花朵。整个短剧向我们展示了折花人的调皮可爱,主人的大方优雅,令人难忘。再如这首《浪淘水》:
人爱晓妆鲜。我爱妆残。翠钗扶住欲敲鬟。印了夜香无事也,月上凉天。新谱学筝难。愁涌娥弯。一床衾浪未红翻。听得人催佯不睬,去洗珠钿。
分明就是在给我们描述一个小故事:为什么大家都爱打扮得漂亮多姿,主人公却不爱打扮,夜深了,也不上床睡觉,别人来催也不理,假装去卸妆。词人并没有对主人公的心事作交待,只交待主人公的行为,却能激发读者的好奇心并引发一系列的思考。我们犹如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故事,并能做出多种合情合理的想象。
蒋捷这类情节生动曲折的词在《竹山词》中数量虽然不多,但却是卷帘的一角,透过它,我们能看到在宋末元初,词受曲的影响,表现出的情节化倾向,从而具有了的新的艺术特征。即词的抒情成分减少,叙事成分增多,突破了词的常规,扩大了词的表现范围。
二
蒋捷作为“宋末四大家”之一,他的《竹山词》因其具有的独特的审美价值和艺术个性,为宋末元初的词坛风格的多样化做出了很大贡献。
首先,蒋捷的“曲化”词对形成《竹山词》的独特艺术风格有极大帮助,从而给宋末元初的词坛增添了新的色彩。南宋后期及元代初年的词坛分化为两派:以辛弃疾为宗的豪放派和以姜夔为宗的婉约派。但这两派的词人并没有学习到他们宗师的真谛,不能有所创新。蒋捷,作为一位勤奋的词人,他转益多师,博采众长,在《竹山词》中既有“效嫁轩体”,如《水龙吟-效嫁轩体招落梅之魂》,又有“次清真韵”,还有“括杜计”。因而,形成了他的他的词风多样,豪放与婉约兼收并蓄,既有稼轩的豪还奔放,气韵雄沉,又有白石的清旷疏荡,情味深长。
其次,蒋捷的“曲化词”反映了南宋词坛新的发展方向,即词向曲的靠拢,表现为词的“类曲化”。词发展到宋末,填词已经成为文人的专门学问,与民间大众脱离关系,走上了贵族化、案头化的道路,钻进了僵硬呆板的死胡同。这就势必要求对词的发展有追求的词人去寻找一条新的发展道路。曲因其通俗、率直、浅白、诙谐,而得到词人的认同。词人因而从故纸堆中转向民间文学汲取营养。蒋捷的词,大量吸收生动的生活口语,构思精巧,情节生动。与后世的曲相近,表现出了“亦词亦曲”的特色,在词与曲的风格变化间驾起了一座桥梁,为宋未的词坛的“曲化”做出了贡献。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蒋捷的小令在特定历史环境中,接受曲的影响,运用了曲这种新的文学样式的创作方法,给词增加了曲活泼灵动的情调,丰富了词自身的表现形态和手段,亦为南宋词的发展找到了新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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