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柳宗元古文理论比较

2009-08-31 06:46张代平
文学教育 2009年8期
关键词:国语柳宗元韩愈

纵观我国文学理论发展史,文学理论发展及文体革新既有自身的因素,也有社会政治的因素,又与文学家自身的理论主张及文学实践密切相关。唐代古文运动的兴起发展与中唐时期强烈要求政治改革的政治环境、强烈要求文学为政治服务的呼声相适应,韩愈、柳宗元以各自的理论主张与文学实践担当了重要的角色,做出了突出贡献。

古文运动是一次散文革新运动。“古文”概念的明确提出者之一是中唐的韩愈。所谓“古文”,是与骈文相对的散体文章,是指先秦两汉时期的以散行单句为主的散文。唐人针对南北朝以来骈文创作浮艳空洞的流弊,以恢复孔孟儒学为号召,以学习先秦两汉散文为目标,在文体、文风和文学语言诸方面进行变革。文风上提倡古朴反对奢靡,强调内容和形式的统一;师古且创新,主张“师其意不师其辞”(韩愈《答刘正夫书》),“唯陈言之务去”(韩愈《答李翊书》);强调作家的思想修养,主张文章要反映现实,干预现实,不平则鸣。这是一次名为复古、实为革新的文学运动。

韩愈、柳宗元在前人的基础上明确提出了“文以明道”的理论主张,主张文、道并重;师古而不拘泥于古,贵在创新;重视道德修养与文章的关系,而且以丰富的创作实践确立了“古文”的写作规范,开拓了“古文”的应用范围,丰富了“古文”的艺术表现手法。韩、柳在理论上为古文运动指明了方向,在实践上为“古文”的写作树立了典范。

但是,韩愈、柳宗元的理论主张不尽相同,他们以各自的理论探讨与创作实践丰富了古文运动的内容,推动了古文运动的发展。本文试就韩愈、柳宗元的古文理论进行比较。

中唐时期,古文运动达到高潮,古文理论趋于成熟。这时期古文理论的特点是:发展了前期的贵道说、济世说,并初步发现了古文的艺术规律。首先,以韩愈为代表的理论家,把“道”明确地解释为正统儒家的治人修己之道;同时抵排异端,攘斥佛老,展开了一场复兴儒学的思想运动。其次,以柳宗元为代表的理论家,把 “文”看作“辅时及物”、革新政治的“济世之具”。这种观点更直接反映了中唐时期庶族中小地主与世族大地主、宦官、藩镇之间的激烈冲突。韩、柳作为庶族地主的代表人物,都主张以文“明道”,面对尖锐的社会矛盾,韩从复兴儒学找出路,柳以改革政治求发展,从思想进步看,韩不如柳,从社会影响看,柳不如韩。封建社会后期,柳宗元被视为异端,韩愈之论道、论文却被文家奉为圭臬。再次,过去学者大都说古文之“文”是复古,固然有一定道理,古文家在复古的旗帜下,不仅恢复了秦汉时代通行的散行文体,而且使六朝时已经分开的文史哲重归混一。“明道”之文,重在说理;“济汇”之文,重在实用;似乎不成其为艺术了。但这种说法又难免绝对化。古文是中国古典文学中成就很高的一大部类,说理、叙事、实用之文有其不可磨灭的艺术价值,“古文”正继承了秦汉散文的艺术特点。在古文运动初期,理论上的首要任务是批判六朝文风,以“明道”、“济世”之说,反对“缘情绮靡”之论,着重阐明了古文的本质、内容与社会功用,但未免矫枉过正,相对地忽视了艺术规律, 创作上收获甚微。新体文既未成熟,其艺术规律就无从总结。中唐却不同了,不仅古文艺术已完全成熟,而且出现了以韩愈、柳宗元为代表的一批优秀作家。只有这时,人们才有可能去探讨古文的艺术规律。

在古文运动中,具有与韩愈不同的政治、思想倾向,因而论文宗旨也不尽一致的,是柳宗元。

柳宗元是一位杰出的文学家,又是一位进步的思想家。他以物质性的“元气”为世界的起源,以“生人之意”为社会发展的动因,有力地批判了有神论、天命论、圣贤决定论,在范缜之后,把我国古代的唯物主义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峰。他站在地主阶级中下层的立场上,勇敢地冲击了尊卑贵贱的封建级制度,认为只要“贵而愚,贱而圣且贤”,“贱”就可以“妨贵”,这样的“贱妨贵”不仅是习惯所说的“乱之本”,而恰是“理之本”(《六逆论》)。这种思想还影响到他的文学观点,使他为古文运动的理论增添了较多进步的内容。

柳宗元的文学理论同韩愈有许多相似的提法,这反映了古文运动的共同要求。追索这些提法的含义,会发现他们之间的差别。

在文与道的关系上,柳宗元也强调明道。例如: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各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学者务求诸道而遗其辞。辞之传于世者,必由于书。道假辞而明,辞假书而传。要之,之道而已耳。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斯取道之内者也。今世因贵辞而矜书,粉泽以为工,遒密以为能,不亦外乎?(《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

从文以明道出发反对务为采色、声音的形式主义文风,这是整个古文运动的基调,柳宗元与韩愈同。后面说“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这就非韩愈所尝言了。韩愈所说的道是儒家的道统,是孔孟现成的学说。柳宗元虽也以六经为“取道之原”(《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但他是把道理解为事物与人类社会的自然规律。他说:“物者,道之准也。守其物,由其准,而后其道存焉。”((《守道论》)又说:“圣人之道,不穷异以为神,不引天以为高,利于人,备于事,如斯而已矣。”(《时令论·上》)从这种观点来看,一味本于儒术就未必是知道了:“其言本儒术,则迂回茫洋而不知其适;其或切于事,则苛峭刻核而不能从容,卒泥乎大道。”(《答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由于道的含义不同,在同一个“明道”的口号下对文的具体要求也就会有不同。(《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云:

仆之为文久矣,然心少之,不务也。以为特博奕之雄耳。故在长安时。

不以是取名誉,意欲施之事实,以辅时及物为道……然而辅时及物之道。

不可陈于今,则宜垂于后。言而不文则泥,然则文者固不可少耶?

“文以明道”就是要求文有“辅时及物”之用。柳宗元强调文章必须符合事实。所著《非国语》就是从这个角度对《国语》一忆的批判。他说:《国语》一书,“务富文采,不顾事实,而益之以诬怪,张之以阔诞,以炳然诱后生,而终之以僻。是犹用文锦覆陷阱也。”(《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又说:“尝读《国语》,病其文胜而言尨(ma′ng长毛的狗;杂色),好诡以反伦,其道舛逆。而学者以其文也,咸嗜悦焉,伏膺呻吟者,至比六经,则溺其文必信其实,是圣人之道翳也。”(《与吕道州论非国语书》)《国语》并非离经叛道之作,更不是讲究声韵对偶的形式主义的作品。但柳宗元却指责为“用文锦覆陷阱”,理由就是穹虽有文采而“不顾事实”,“好诡以反伦”。这就不是一般讲修辞明道如韩愈者所能望见了。因此,柳宗元又强调文章必须有益于世。他认为:“君子之遭世之理,则呻呼踊跃以求知于世,而遁隐之志息焉。于是感激愤悱,思奋其志略以效于当世。故形于文字,伸于歌咏,是有其具而未得行其道者之为之也。”(《娄二十四秀才花下对酒唱和诗序》)前面提到的《读韩愈所著抟颖传后题》一文,除了也引《诗》曰“善戏谑兮,不为虐兮”,以证“俳又非圣人之所弃者”之外,就是从有益于世的角度为韩愈辨护:“太史公有《滑稽列传》,皆取乎有益于世者也。……凡古今是非,六艺百家,大细穿穴用而不遗者,毛颖之功也。韩子穷古书,好斯文,嘉颖之能尽其意,故奋而为之传,以发其郁积,而学者得以励,其有益世欤?”肯定这类作品“有益于世”,比仅用“以文为戏”来辨解,要有力的多,也有理的多。以此可见,柳宗元以“发其郁积”使“学者得以励”为“有益于世”,为表明他对“有益于世”的理解并不像白居易那样狭隘,那样具有浓重的封建政治气味。因此,把“文以明道”当作柳宗元的论文宗旨,不如把“辅时及物”当作他的论文宗旨更贴切。

在文章的内容与形式、作家的修养与文章关系上,韩愈提倡“闳其中而肆其外”,柳宗元也讲“有乎内而饰其外”:

君子病无乎内而饰乎外、有乎内而不饰乎外者。无乎内而饰乎外,则是设覆为阱也,祸孰大焉!有乎内而不饰乎外,则是焚梓毁璞也,诟孰甚焉!(《送豆卢膺秀才南游序》)

“闳其中而肆其外”与“有乎内而饰乎外”虽有相同,但实际含义却有别。首先,柳宗元对“中”或“内”的理解与韩愈不同。韩愈的“闳其中”是指加强学习,提高思想、道德、艺术等各方面的修养,主要是浸淫儒学;“肆其外”是指发为文章。柳宗元之所谓“有乎内”是强调要有自己的见解,要有真知卓识;而一切学习、修养都是“饰乎外”。如上引《送豆卢膺秀才游序》在讲完“有乎内而饰乎外”的道之后,便说豆卢膺“内之有者也”,“然而不克专志于学,饰乎外者未大。吾愿子以《诗》、《礼》为冠履,以《春秋》为襟带,以图、史为佩服。琅乎璆璜冲牙之响发焉,煌乎山龙华虫之采列焉”。又如《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说:“大都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其外者当先读六经;次《论语》、孟轲书,皆经言;左氏、《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谷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当然,柳宗元也是尊六经、《语》、《孟》的,但他把六经、《语》、《孟》同其他一般著作都列之于“外”,就是要求作家要有自己的独立见解,而不是像韩愈那样提倡以儒学为心,“约六经之旨以成文”。《天爵论》提出:人之天爵不在“道德忠信”,而在“明与志而已”,“人有好学不倦而迷其道、挠其志者,明之不至耳;有照物无遗而荡其性、脱其守者,志之不至耳”。可见,柳宗元提倡“有乎内”就是提倡有自己之明、有自己之志。

其次,柳宗元对于“外”较韩愈更为重视。韩愈并没有表示轻外;但他有有什么样的内便有什么样的外的意思,“肆其外”的“肆”,不过畅发而已。人们把他的“仁义之人,其言霭如也”当作“有德者必有言”的证据,并不是没有原因的。柳宗元则不然。他以“无乎内而饰乎外”为设阱陷人,以“有乎内而不饰乎外”为糟踏美材;指前者为最大的祸害(“祸孰大焉”),指后者为最大的耻辱(“诟孰甚焉”):对二者几乎是等量齐观的。在《与杨克兆凭书》里,他对那种“朴愚”不言之人表示极大的卑视,认为这种人貌似“长者”,实则无用,并说“圣人之道,不益于世用,凡以此也。”在《韦中立论道书》里,他表明了自己对待作文的极其严肃认真的态度:

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

前几句说作文时的精神状态,不敢掉以轻心,以防观点浮泛而不足留传;不敢怠慢草率,以防行文松弛而不够谨严;不敢昏然命笔,以防内容杂乱而主旨不明;不敢骄矜自是,以防论据不足而强词夺理。总之是专心致志、兢兢业业。《与杨京兆凭书》里所云“凡为文,以神志为主”也是此意。后数句是说反复琢磨加工,使文章精深而易懂、通畅而简炼、骏逸而凝重。在《杨评事文集后序》里,他又论述了“文采”即艺术性的重要以及不同文体的艺术特征:

文之用,辞令褒贬、导扬讽谕而已。虽其言鄙野,足以备于用,然而阙其文采,固不足以竦时听、夸示后学,立言而朽,君子不由也……文有二道:辞令褒贬,本乎著述者也;导扬讽谕,本乎比兴者也。著述者流,盖出于“书”之谟、训,《易》之象、系,《春秋》之笔削,其要在于高壮广厚,词正而理备,谓宜藏于简册也。比兴者流,盖出于虞夏之咏歌、殷周之《风》、《雅》,其要在于丽则清越,言畅而意美,谓宜流于谣诵也。兹二者,考其旨义,乖离不合。故秉笔之士,恒偏胜独得,而罕有兼者焉。

这里的“著述”与“比兴”的区别,就是记事、议论之文同诗歌的区别,实际上也就是一般文章同文学作品的区别。以“高壮广厚,词正而理备”论文,以“丽则清越,言畅而意美”论诗,说明柳宗元对这两种文体的艺术特征具有清晰而正确的认识,对于我国古代文学观的进化很有意义。在《柳宗直西汉文类序》里,他又提出了质文统一的批评标准。他说:“文之近古而尤壮丽,莫若汉之西京”,“殷周之前,其文简而野;魏晋以降,则荡而靡;得其中者汉氏”。古文运动的先驱者多尊殷周而薄汉文,韩愈是殷周与两汉并尊,至柳宗元才正确地把西汉文置于殷周之上。由此可见,他所以能够在这个问题上纠正前人,是因为他对文更加重视。综上所述,柳宗元重外,是同他强调“辅时及物”的论文宗旨分不开的。无外,内便不能体现出来,进而发挥“辅时及物”的实际作用。重道当然也就会重内。

在古与今的关系上,韩愈倡导复古但反对拟古,要求“词必己出”,柳宗元也是这样。他斥责那种挦扯古人的风气:“为文之士亦多渔猎前作,戕贼文史,抉其意,抽其华,置齿牙间。遇事蜂起,金声玉耀,诳聋瞽之人,徼一时之声。虽终沦弃,而其夺朱乱雅,为害已甚。”(《与友人论为文书》)他称赞韩愈标新立异、“词必己出”的文章说:“索而读之,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韩子之怪于文也。世之模拟窜窃,取青媲白,肥皮厚肉,柔筋脆骨而以为辞者之读之也,其大笑固宜也。”(《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他表明自己的作文方法说:“吾虽少为文,不能自雕斫,引笔行墨,意尽便止,亦何所师法。”(《复社温夫书》)但是,柳宗元比韩愈进步的是,他明确提出了对“荣古虐今”的错误倾向的批判。他尊重古人但不迷信古人,认为韩愈之文已可与司马迁相上下而高出扬雄远甚(《见韦珩示韩愈相推以文墨事书》),就是一例:

凡人可以言古,不可以言今……诚使博如庄周、哀如屈原、奥如孟轲、壮如李斯、峻如马迁、富如相如、明如贾谊、专如扬雄,犹为今之人笑,则世之高者至少矣。由此观之,古之人未始不薄于当世,而荣于后世也。(《与杨京兆凭书》)

荣古虐今者,比肩叠迹。大抵生前不遇,死而垂声者众焉。扬雄没而《法言》大兴,马迁生而《史记》未振。彼之二子且犹若是,况乎未甚闻著者哉!(《与友人论为文书》)

“薄于当世而荣于后世”是文学史上并不鲜见的现象,而“荣古虐今”也是文学批评史上屡见不鲜的偏见。在古文运动中,这种情况不但有而且很严重。能够针对这种情况提出尖锐、鲜明的批判,柳宗元是其中为数不多的一个。

与韩相较,柳宗元文学理论的丰富性略逊,但进步性更强。但在古文运动中进步的不一定理所当然成为主流,加之他在政治上被视为不合拍,在思想上不尽合于儒学正统,因此,在当时及后世,他都没有获得韩愈那样高的声誉、那样大的影响。

参考文献:

《柳宗元研究》,何书置著,岳麓书社,1994年2月版。

《柳河东集》,柳宗元著,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

《韩昌黎文集注释》,三秦出版社,2004年12月版。

张代平,男,河南三门峡职业技术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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