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治辰等
【主持人邵燕君】
2008年《十月》状态不错,几乎每期都有值得推荐的作品,这在当下期刊中十分难得。此势头是否能保持?值得特别关注。铁凝最近推出了一系列小说,其中以《伊琳娜的礼帽》(《人民文学》第3期)最佳。小说颇有契诃夫的味道,并且严格地将叙述限制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固定的视角中,人物关系在微妙中移动,最后从封闭走向开阔。新任作协主席的身份使作家铁凝的诸多创作可能性在无形中被封闭。如何在限制中舞蹈?相信这对每一个作家而言都是难题,铁凝显示了令人钦佩的聪明。其他中短篇中,冉平的《青紫蓝》(《中国作家》第4期)、走走的《女心》(《上海文学》第3期)、郭文斌的《清明》(《人民文学》第4期)、李浩的《变形魔术师》(《钟山》)都是用心用力之作。此外,老作家王蒙的新作《岑寂的花园》(《收获》第1期)引发不同观感,可为争鸣。
【刊评】
看《十月》
丛治辰
《十月》在2008年的出色表现,令人对其2009年第1期既充满期待又心怀忐忑。而阅读一过,不免放心地长出一口气。文学新人薛舒表现出刻画生活的深厚功力,成名作家吕新亦显示出仍然深入的思考能力;既有对人情世态的体贴入微,又有近乎哲学追问的思考。当然,更好的是新作家南飞雁的《红酒》。可以说,本期《十月》每篇小说都在水平之上,这在当下文坛,实在已算难能可贵。
既然是新年第1期,不妨从推荐新人的栏目“小说新干线”开始阅读。虽说是新人,薛舒其实已多有发表,其处女作即刊在《收获》,起点甚高。她以多篇小说拼贴起一个名叫刘湾的小镇,偏居在上海繁华的都市地图边缘。而不论是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还是莫言的山东高密东北乡,一个作家所构建的私人文学地理坐标,往往因强调其封闭的地域特性,在与外在世界的对照和对自身历史的开掘中,传达出浓郁的挽歌气质,何况中篇小说《哭歌》的题目,说白了即是挽歌之意。小说从“哭歌”这一刘湾的习俗讲起,哭歌是一门手艺,却“几乎绝了传人”,这很像我们熟悉的感怀传统败落的调子。可是随着大办葬礼的潮流,哭歌重又流行起来。传统因此复苏了么?可是这所谓的传统,乃是挽歌。这就有某种吊诡的意思,作者于其中表达的,是淡然而锐利的嘲讽,以及对于更加本质的败落的体察。因哭歌人才的凋敝请出昔日的文艺明星小凤仙,对于败落的感怀才落到实处。当年不可方物的美人儿小凤仙,而今已成一个车间工人的黄脸婆;她爱的传统戏曲早就不流行,多年的功力只能用来哭丧。而败落的不仅仅是传统,还有人心。当年情深似海忠贞不渝的姚春福,变成一个好吃懒做嗜赌如命的男人,一边挥霍小凤仙的哭丧所得,一边对她嫌弃唾骂。而小凤仙当作心灵寄托的邱寅生,亦早已不是当年文质彬彬的文化站长,对于欲望的诉求必然把他从小凤仙推到姜梅花,再推到更加年轻貌美的哭歌手那里去。而最后小凤仙只有一首唱给自己的挽歌,这支歌是控诉世道艰险人心不古,更是倾诉自己命途的多舛。原来所有的败落,最后都凝聚在一个女子人生的败落:人到中年,早已不复貌美如花,可是理想也没有,爱情也没有,生活早已支离破碎,一个女人的失败与悲哀莫过于此。但这悲哀不是小凤仙自求的,而是时代的败落使然。所惋惜的是,小说到后来越来越关注小凤仙个人的悲喜,失却了一个宏大的背景。或许作者本来即意不在此,但是若能两相贴合,小说的力量应能更加突出。《第三者》同样关注女性的日常生活与感情困境,只是较之《哭歌》笔法更加先锋,在夸张的戏剧化情节背后,仍不难读出那个已婚女子对于婚姻和生活的惶惑,以及深刻的不安全感。
如果说《哭歌》将一个中年女性所有的挫败和失望放一声悲腔,猝然绽放,落得一地凄惶;《红酒》(中篇小说,南飞雁)则氤氲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内心苦涩与无力,含又含不住,吐又吐不出,舌尖上似有余甘,但内心的苦楚惟冷暖自知,同样是一种千疮百孔。
红酒不似二锅头般浓烈,它温吞、暧昧、圆熟,正是简方平政治生涯和爱情生活的象征。副处调简方平因对红酒文化的研究而受喜欢红酒的钟副厅长赏识,以此机遇迅速升迁副处、正处,至小说结束已在觊觎副厅级的助理巡视员,但小说显然无意过分关注官场种种,或者说,比之流行的“官场小说”,它当是别有怀抱。所谓“官场小说”,不妨看作“世情小说”之一种,这是中国传统小说重要的一支。好的“世情小说”,如《金瓶梅》、《红楼梦》,关注微妙的人心与琐屑的日常生活,尤其在人际往还的细节处下功夫,揭露出最平常又最触目惊心的微观权力制衡,于中暴露的,不但有人性的高尚与悲哀,更有文化与传统的积淀与陋习。但世情小说若堕离对人心和世道的关切,则沦为晚清的黑幕小说和当下的官场指南。
《红酒》显然是向内运笔的,比较红酒带领简方平一路趟开的平坦仕途,它更侧重讲述离异的成功男人简方平的感情生活。小说也不是想写一个中年官员的风流史,而是要写他在这感情无常当中与世界、与自己、与这些女子的交锋、伤亡、撤退和休整。所以红酒又摇身一变,不单单具有象征的意义,也不单是情节发展的道具,更写照了简方平的心态和处境。惠而不费的中低端红酒桃乐丝之于渴望依靠婚姻改变命运的大龄女性刘晶莉,果味十足的意大利皮尔蒙玛佳连妮之于著名教授的女儿,享有“红酒之后”美誉的法国波尔多区玛高红酒之于卓然清高的官小姐王雅竺,价格不高的智利维斯塔那之于对金钱毫无概念的女博士,代表“我爱你”的三瓶意大利布内奴之于单纯诚挚的沈依娜……每一种红酒都对应着一位性格鲜明而复杂的女子,当然也标志着简方平地位和品质的不断提升。人物走马灯似的转换,最后却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小说的落脚点是一个钻石王老五花团锦簇背后的空旷苍凉。红酒的背后,是一整套红酒文化。小说中反复强调红酒与精致生活的关系,其实更是在强调简方平与精致这个词的关系。像简方平这样的一个中年男人,离过婚,又在官场上打滚了这么多年,早就洗去了年轻小伙子的毛糙和火气,却也没有了那种纯粹的激情。他稳定,理性,像王雅竺说的,懂得在女客人落座前,给她拉椅子,懂得在女客人茶水凉了时,喊服务员续水,甚至懂得在女客人喝了咖啡之后,递给她纸巾。所有的感情都在他的控制当中,可是所谓爱情,离他是越近了还是越远了呢?于晶莉不必说,他本来就只想和她暧昧;教授女儿还“果味十足”,忠贞于自己出身贫贱的男友,未能欣赏他成功男子的精致和气度;对于王雅竺,他后来大概是真的喜欢的,可是很难讲这喜欢里有多少是因为她那个省委副书记的父亲;而和女博士相亲,只是为了让儿子威威有个好的家庭教育罢了。待到他终于死心塌地爱上沈依娜,愿意为她舍弃那么多,却还是因为不肯舍弃仕途,而被沈那对官员一向怀有偏见的母亲拒绝。这当然怪不得简方平,一个男人年近四十,看上去拥有很多,可是其实有多少东西能够放弃呢?他那样小心翼翼,原因也正是在此:爱情太具摧毁性,只适合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玩,对他来说,一个不小心,精致的生活就轰然坍塌了。这样才可解释何以在小说的结尾,简方平那样轻易就一走了之:沈依娜的谎言其实完全可以理解为善意,那只是为了让他不要多心,沈母的热衷也未必就代表沈依娜的心思,否则何以沈依娜不亲自送初恋男友出门呢?只是简这样一个中年男人,他满可以玩弄这个外在的世界于股掌之中,但内心的世界却极其脆弱,一点点的谎言都足以摧毁他的信心。结尾处,写最后一根稻草轻轻落下,重量恰好压塌整个精致的爱情世界——这是小说最漂亮的一笔。
另外一部中篇小说《归真》(柳岸),同样是写中年官员的仕途与感情生活,正可和《红酒》对照。《归真》中的陈嘉仁同样也是春风得意,从中学教师一路爬升,坐到乡镇企业局局长的位子,在平步青云的同时,同样也伴随着花篮、婵娟等几个女性,而从高高在上跌到阶下囚,才最终发现,自己最可依靠的,仍是总想与之离婚的发妻。平心而论,《归真》是一篇相当好看的小说,叙述流畅,情节起伏,但是与《红酒》相比,缺的就是对于内心的体察,而与官场传奇庶几相似。并不是说《归真》无意关注陈嘉仁的内心世界,而是笔力不足,叙述被流畅的情节吸引,来不及作片刻停留,自然就从陈嘉仁这个人物身上滑过去。结果陈嘉仁只是沦为一个好色的腐败官员形象,远不如简方平饱满。
两个短篇小说,张学东的《羔皮帽子》和赵荔红的《客栈》,亦有可圈可点之处。《羔皮帽子》借皮匠爷爷之口,讲述文革故事,照例将人性的复杂撕开一个口子给我们看。小说中对于干皮活儿的过程的描写,细致生动宛在眼前,孔子说学《诗经》可以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则读小说了解这样的手工业知识,也该是快乐之一。且这描写毫不突兀,而是和爷爷的人品,和故事的底蕴浑然一体。所惜者,一是故事稍显老套,一是情节有生硬处,大概是篇幅过短,因而仓促了。《客栈》以一个连环梦写出一个窒息在大都市生活中的女性,对于远方、神秘和浪漫的渴望,虽然连环套的结构已经丧失了惊奇的效果,但是其对于梦境的纤毫毕现的描绘,仍然给人以清晰的画面感。
将本期头条,吕新的中篇小说《哑嗓子》放在最后,我们才可以看出这篇小说的价值所在。不论高下,此前的小说大多以世俗世界作为对象,而《哑嗓子》的立意显然并不在此。通过一个刑满释放人员二十年后重回故乡的所观所感,小说促使我们关注在强烈的今昔对比中产生的时空错位。监狱好像一个保鲜柜,时间和空间在这当中都不再变化,因此在商智永的面前,二十年来的物质、道德、观念一下子扭曲断裂,而我们也因此恍然了解,那些已经为我们所习惯的事物,竟是如此不同寻常,在重新思考和认识的同时,一种无常感,以及建立在这无常感之上的悲悯油然而生。虽然较之吕新早年的创作,《哑嗓子》已经洗去不少先锋的痕迹,而打扮得更富现实感,但是显然这篇小说追问的,仍是形而上的命题。小说当中,众多悬疑未获解决,多处首尾不相呼应,情节线索发展到一半往往戛然而止,已显示和真正的现实主义小说大异其趣;因此,或许也就不必探究,是否监狱里真的这样隔绝,或者刑满释放犯是否这样满口斯文的对话了。
《十月》2009年第1期推荐篇目:南飞雁《红酒》(中篇)
【推荐】
铁凝:《伊琳娜的礼帽》,短篇,
《人民文学》2009年第3期。
点评者:陈新榜
旅行是常见的小说选材,这是由于交通工具形成的封闭空间给小说家提供了绝佳的腾挪之地。第3期的头条小说《伊琳娜的礼帽》(铁凝,短篇)中,飞机里情欲横流,不但有放肆调笑的男女,甚至还有一对男士众目睽睽之下同进卫生间行苟且之事。在这种心照不宣的放荡气氛中,被“我”暗称为“伊琳娜”的少妇与萍水相逢的“瘦子”半推半就逢场作戏,然而露水姻缘水到渠成之际她却又堪堪悬崖勒马。当旅程结束,一切归位,然而,一顶遗落的礼帽使他们陷入尴尬之中:它作为情欲溢出的证据,使得“伊琳娜”的家庭摇摇欲坠。离婚不久的“我”想借异国旅行散心,在孤单的航程中不无恶毒地冷眼旁观“伊琳娜”这段感情快餐全过程,以此解闷,然而“伊琳娜”儿子萨沙对母亲的守护触动“我”的心弦,驱使“我”最终帮“瘦子”圆场,将礼帽交还给“伊琳娜”,解除了一触即发的危机。伊琳娜没有把礼帽送给丈夫,而是扣在自己头上,这个出人意料的举动让小说陡然劲俏起来。作者擅长从日常的“小”中发现巨大的心理内容,通过准确精到的空间调度、对礼帽这个道具恰得其所的使用、干净爽利的文字,以及诸多恰到好处的小巧功夫,使一个原本略带狭邪的事件映照出人心诸色。在短短的篇幅中,作者不动声色地处理着各个人物之间的关系和各自复杂微妙的心理,尤其是对“我”从褊狭到宽容心理变化的刻画丝丝入扣。开始时,“我”刻薄地看待同样离婚不久却在途中和偶遇的男子打得火热的表姐,而结束时则出手相帮出轨少妇,交还礼帽化解了他人危机,也使“我”获得救赎。火眼金睛背后的温雅敦厚更是让我们看到了“伊琳娜”的无言羞愧,瘦子的一线善念,还有少年老成的萨沙对母亲与家庭的守护,使我们谅解宽宥偶尔游走的情感,对重回正轨的常态抱有信心。
郭文斌:《清明》,短篇,
《人民文学》2009年第4期。
点评者:陈新榜
《清明》儒风浸润,如水乳交融。这篇小说和《中秋》(《人民文学》2008年第7期)当同属一个系列,写同一个耕读农家的节日中事。而《清明》意蕴丰厚,处处暗含礼法,虽有教化但古朴浑然,清明幽静里蕴着一团生气,较之《中秋》良有优胜。郭文斌认为,清明是鉴死知生,是“朝闻道,夕死可矣”中的“道”之所在(《清明不仅是节日》,《光明日报》2009年4月3日)。于是,五月、六月一对小姐弟在市集上背诵经典格言,随父祭祖,他们眼中的清明郑重其事,有颜色有动静有味道,水红色的纸钱上蘸着小心翼翼和暗暗欢喜。这双小儿女的小心思又融在祖上收养孤儿的宅心仁厚与父亲宽厚慈爱的言传身教中。无言的思念和温暖荡漾在荒凉坟院里的白色挂纸间,年少和年长的、存在和逝去的生命在此都显出从容与尊严。礼失而求诸野,在小姐弟俩的充满天真童趣的问答中,《朱子家训》和《太上感应篇》淡去了理学色彩,暗合着清明时节微冷空气里的追怀情绪,让人看到儒家文化赓续的生机。郭文斌的一支笔像在大理石上镌刻优美的中国画,青白两色,摇曳生姿,间夹童声袅袅。故事如淡墨般透明简单,却散发着悠远的情感和不尽的诗意。懵懂幼稚的声音萦绕在作品中,调出了盎然生机和淡淡惆怅,父子两代人分担着不同的心绪,可又糅合在了一起,生成一支安详的牧歌。仔细听,这清音似乎在废名的“竹林”、“桃园”里,在沈从文的“沅水”、“辰河”畔都觅得到一缕游丝,渺远温厚。
冉平:《青紫蓝》,短篇,
《中国作家》2009年第4期。
点评者:刘纯
作为一篇“动物寓言小说”,《青紫蓝》具有明晰的寓言性与多层面的象征意义。“我”是某工厂宿舍区的一个普通孩子,父母都去学习班参加学习,养兔子成了“我”的唯一爱好,而这些养起来的兔子的归宿,除了被卖到收购站就是杀掉吃肉。在“我”终于厌烦了普通的黑白兔子以后,“我”决定饲养高贵的兔种青紫蓝,“我”与这对兔子的较量也就由此拉开帷幕。为了让青紫蓝长得更大,“我”严格地将公兔与母兔隔离开来,始终无法宣泄的性欲终于将公兔活活憋死;而为了保证青紫蓝后代血统的纯洁,“我”将母兔喜欢的低贱的黄种兔子摔个半死,强行找来另一只青紫蓝与其交配,母兔最终决绝地生下一窝死胎,“我”与兔子的较量最终全线溃败,只好把母兔卖掉了事。大量新鲜而独特的生活细节,如兔子交配、母兔分娩等,赋予了这篇小说毛茸茸的质感;更为重要的是,作者别具匠心而又不动声色地将饲养兔子与整个文革背景结合起来,与其说作者书写的是人与兔子之间的斗智斗勇,不如讲《青紫蓝》是在间接地书写那个时代个体生命面对权力意志的悲壮抗争。被隔离起来的公兔无可避免地走向死亡,多像那个年代无数作为“他者”的“异类”的命运;而母兔追求“爱情”、拒斥“血统”的所作所为,又与那个年代多少可悲可叹的故事暗暗相合。也许面对时代的重压,兔子的勇气要比人大得多,虽然面临的依然不外乎遗弃与死亡,但它们所体现出来的那种顽强的个体生命力却足以令每个人动容甚至自愧不如。更加耐人寻味的是,“我”作为一个施暴者,其所作所为却只不过是出于养大兔子、保证品种的单纯愿望;而作为父母都参加学习班的孩子,“我”又同时是这个时代一个懵懂无知的受害者。作者通过施暴的“合理性”暗写被施暴者的悲惨境遇,在叙事视角层面体现出了相当的复杂性:受难与施暴,单纯愿望与暴虐现实,种种无奈的错位之下是整个时代、乃至超越某个特定时代直指人心的善恶辩证,那些理念与现实,疯癫与文明,压抑与反抗,规训与惩罚。当然,《青紫蓝》并不比同为“动物寓言小说”的王小波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来得眼光独特、意味深长,就是明显经过刻意设计的小说语言,也可再为精简凝练一些;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个区区十页的短篇所提供给读者的思考空间,远较某些反映文革时代的长篇要广大得多。
走走:《女心》,中篇,
《上海文学》2009年第3期。
点评者:顾虹
小说里,身为女人的“我”以爱怜又憎恨的语调,讲述着好友“她”对已婚男人委曲求全、拖泥带水的情爱,并不时地织入“我”与不同男人间短暂且动荡的性关系。两者紧紧地缠绕在一起,而缠绕的那股暗劲儿,出自“我”对两性分裂、畸形的体认:对男人,仇视、敌对、较量的心理却无法遏止生理上的渴求;与女人,心灵深处的依恋却无法救赎一次次失败的性经历。那么,如此诡异、妖冶的体认究竟缘何而生?“我”频频返顾过往,终于面对面地撞上那两个难堪而疼痛的劫:继父抢走了“我”爱恋至深的母亲,童年的这一丧失决定了“我”对男性捐弃不掉的嫌恶,而当“我”试图以稚嫩的身体诱惑继父从而夺回母亲时,多年后故技重施、与已婚男人争夺“她”的逻辑早已写就;其后,一次腌臜下作的迷奸,让“我”看清男女间无非是动物性的欲,所谓的爱只是奢谈只是欺骗,于是“我”在不断变更的男体中寻求感官愉悦,心却永远寄居在像“她”那样爱着男人的女人之上。写过性专栏的走走,在《女心》里触及两性间的贴身肉搏,走笔直露、干脆而凌厉,正是那两道斜斜打入文本中的早年阴影,才使小说前段纷乱的性(别)纠缠获得了有力的承托,使看似毫无章法的叙述脱胎为处处照应的缜密结构。以走走发在2007年第2期《上海文学》上的《爱不爱都有罪》为参照(《女心》与之有着相当明显的连续性),该小说已经出现“我/她/母亲”同一人物组并试图处理三者间的关系,但最终“她”这一翼成为淡淡的点缀,“我”与母亲在情/性上的经历与认知的对照,占据了小说的前景,但松散、疏离,彼此缺乏介入与因果生成。而《女心》里,“她”是母亲的同构,她们在男人面前一样讨好一样低贱;因为男人“我”得不到她们的爱,所以我敌视他们、鄙夷她们,并以弃绝、反抗她们的方式深深地眷恋着她们。“母亲、她/男人/我”三维间微妙、动态的合纵联横,使小说格外复杂、格外有层次感,并相当真切地托出了那个以身体执拗地纠正着两性间的不平等、那个在男女间都找不到出路、那个只能身心异处两头不着的绝望的“我”。又因为走走让小说的文字、语调都沉着股不服输的硬气,所以小说整体哀而不伤。要说遗憾,作者似乎与原型经验贴得太近,好处当然是让小说有了一种切肤之痛般的、难得的真诚,而坏处则是缺少更自觉的小说处理与经营,譬如“我”与男人间的纠葛就可以做得更丰满些。
李浩:《变形魔术师》,中篇,
《钟山》2009年第2期。
点评者:谢琼
在《等待摩根斯坦恩的遗产》、《告密者札记》等一系列作品之后,李浩继续以背景远离当下的故事为载体,进行着有关小说叙事的多重探索。这一次他把背景放在了清朝一处聚集了流放犯的洼地小村,这座北方小村有一天突然出现了一位讲着南方鸟语的、会变身为动物的魔术师。因为他会变身,人们起初对魔术师充满了好奇和爱护,编出英雄传奇般的经历去讲述有关他的故事;但渐渐地,也因为他会变身,每个人都会把自己犯下的错误推脱到魔术师的身上,连偷人的女人都会说,是魔术师变成一条蛇欺负了自己。受到谣言中伤的魔术师最终遭到听信谣言者的报复,不得不黯然离去。和《等待摩根斯坦恩的遗产》的故事核心来源于海纳•米勒的回忆录一样,在《变形魔术师》中,我们也能看到很多来源于中国古代典籍的故事原型;和《等》通过一个故事性极强但充满翻译色彩的故事承载作者对等待或是战争等某些特殊人生境遇的思考一样,《变》也绝不仅仅是要堆砌一些似有似无的传奇,它是作者这个以“说故事”为职业的人,对“说故事”这一叙述方式的深刻思考。在小说中,魔术师的生死悲喜皆由“说故事”起,但魔术师这个故事的核心却始终缺席,他说的话别人无法听懂,也从来不站出来澄清故事的真假。“说故事”这种口头创作丰富了民间生活、蕴涵着精妙的想象力与民间智慧,但在实际生活中,它却是说大话的代名词,甚至有可能危及其他生命。正如作者自己所言,“有的传奇接近于流言,有的接近于妖言,有的接近于谎言”。而我尤其喜欢这篇小说的原因,是因为和《等待摩根斯坦恩的遗产》因为尝试翻译文体等原因让人屡屡感受到阅读障碍不同,这篇关于“说故事”的故事,因为借鉴了中国传统故事与叙事方式,全篇读来如说书般精彩,并常常富有童话般的想象力,让人忍俊不禁。
【争鸣】
王蒙:《岑寂的花园》,短篇,
《收获》2009年第1期。
刘晓南正评:
王蒙的短篇《岑寂的花园》与张贤亮的长篇《壹亿陆》同台亮相于《收获》新年第1期的豪华阵容中。不同与《壹亿陆》的满纸荒唐言,一副市井腔,王蒙的新短篇显示出完全不同的境界。单从语言上便高下两判。王的语言典雅而有张力,充满了言外之意与境外之言。在这里,语言的指涉是丰富的,见出老者的洞达睿智与老而不僵的朝气。故事只是小说的“器”,附丽于故事内外的“道”——历史、时代、人心、道德、情感以及作者修炼的思想深度与驾驭能力——如此蓊郁而丰沛,是以成就了一个短篇溢于篇幅之外的含量。小说写法不拘一格,洋洋洒洒、草蛇灰线地牵出陈年隐事,时而悬疑,时而精神分析,时而跨文本拼贴,把一个旧故事讲得袅娜多姿,游刃有余。有一点令人意外的是,两位老将的笔下都有着不落人后的时髦,《壹亿陆》中有精子话题、小姐、警察、发迹的草根、国学老头儿;《岑寂的花园》里有豪宅别墅、博客、80后网络才女作家、后现代画家,在“时代感”上丝毫不输年轻作者。不过,这次两位同台“演出”,却让我们看到了作者内心修炼的成色对于题材的处理与驾驭何其重要。
宫睿哲反评:
这片花园,因文字的喧闹而不显岑寂。小说开篇即是洋洋洒洒的景物描写,非但在每一笔带过之处都渗透了强烈的主观情感,还间杂了许多作者的“逸出”之语。于是,景非景,景是将小说引入深处的一种手段。只不过,这引子并不呈现古式的雅正与典丽,反而有一种现代式的横陈和张扬。就整部小说而言,作者虽一度改换腔调,用一位70后网络女作家的口吻来叙述,但却并未改变开篇的语言风格,依然给人以缺乏节制之感。在本期《收获》中,张贤亮的《壹亿陆》也是一篇缺乏节制的作品,二者的不同在于,张的不节制向下里巴人靠拢,而王的不节制走向了阳春白雪。前者失之于市井,后者失之于矫情。但毫无疑问,《岑》的语言确实精工细致,能够看出老作家的沉淀与游刃有余,只可惜这份道行在小说中显得处处用力,将阅读空间填得太满甚乎溢出,从而造成了读者的不适之感。
王蒙是力求与时俱进的作家,但新时代的新鲜事却并不能成为他的文学资源,反而让他仿佛在不觉间就变成了吴老太爷。王蒙见过何其大的场面,他绝不会窝囊地离开,他要融入。但,这毕竟已不是他的时代,那些被他所把玩的时髦元素在《岑寂的花园》中顶多只能是附着在他生命机体外的一件二手衣裳。这片花园,因老作家的心态而显出了寂寥。正如小说中那句加点的话:“它自己成为一个世界,反而在世界上失去了自己的位置了”。
(责编:吴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