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强虎
两个不乏官样做派的人徜徉了一大圈,终于驻足了下来……“父亲大人,此衙如何?”那位年约40的早就有些憋不住了,侧脸盯着一旁的六旬老人询问。“房舍固好,惜缺一物!”老人若有所思,并未如问话的儿子一样兴致勃勃。“哦,缺少何物?父亲指教!”儿子态度十分谦恭认真。“四个轮子!”父亲也认真了起来。“嗯?父亲您的意思是……”“有轮推回老家去,岂不是卸任后也可享用?”儿子这一下总算听明白了话里讥讽,立刻缄默不言了:眼前这占地2万多平方米、融长江南北建筑风格于一体的宏大县衙,在曾任河南祥符县典史的父亲眼里其实就是一个劳民伤财、贻害百姓的个人好大工程,他不能不有所反思和赧然了!
他叫章炳焘,乃光绪十八年出任这南阳府内乡知县的。由于公署早为捻军燹毁,治事需借察院办公,所以自上任开始,心头便为一个宏大的规划所占据——修建一个尽善尽美的县府衙门。
于是,一个“吃了原告吃被告”的活剧在这穷乡僻壤上演了一连数年:惊堂木拍下,原被告双方是非曲直告一段落后,事情却并没有就此退堂了结!输了官司的自不必说,打了还得罚,老老实实掏银子充作建衙之资。赢了官司的同样不可设想一毛不拔:“案清理顺黑白分明,也是青天在上明镜高悬的结果!得了公道申了正义是喜事,难道不应该捐一把银钱为县衙添砖加瓦么?”……其时,这内邑不仅百废待举,而且“盗贼猖獗、奸宄横行”,所以一年四季闹上堂来事儿络绎不绝,这章知县也毫不懈怠、事必躬亲,几年下来收敛了大量黄的白的不说,竞还把这多事之地弄得盗贼敛迹、户婚田土诉讼锐少了。据《内乡县志》记载,在三任九年官满交卸时,地方居然一派太平无事!
就这样依赖诉讼上的“赢捐输罚”行径,加上对名流大户的劝募强征,一个有厅堂房舍280余间的三进四院大建筑群在他任内终于矗立了起来:
建筑由中轴线及东西辅线组成,座北面南、左文右武、前衙后邸、监狱居南。大门面阔三间,明间为过道,两边有寅宾馆、衙神庙、三班院、膳馆和监狱。过百米甬道和仪门之后,即进入县衙的大堂院子,两侧东西分为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对应着中央六部和各级衙门职能机构,大堂东西分为县衙和主簿、县丞衙门。穿过屏门进入二堂,便是知县调解处理一般案件的地方,二堂正中悬一匾额“琴治堂”,引用的是《吕氏春秋》宓子践和巫马期的故事,意为鸣琴而治知人善任才能政简事轻。旁有师爷办公的夫子院,此地非一般庶民可进人之地,只有达官贵人方可莅临。再向后的三堂就是知县日常办公的地方了,涉及机密的案件一般也在这里审理。左右跨院则是家眷饮食起居的地方。后面还有可供回避政事修身养性的后花园……
然而,这位面露赧然的知县大老爷却以这不佳形象定格在了这里,连同他耗费了数年心血却并未装上轮子推回家乡的庞大建筑群定格在了这里……任沧桑风雨吹打浸淫仍容颜不改地定在了这里!悠悠百岁短,巍巍一迹长!以至于成为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绝无仅有的历史文化作品了。
大约是县衙第一百一十个生日之后,这里出现了一个卧听萧萧竹、起看官文化的游客,其人和我同名,是应了本地一位神交之约千里迢迢到此解惑体悟的。因为他知道,就在此行前不久,距离这县衙数百公里开外的惠济县也矗立起了一个“天下第一(区)县衙”。那地方的财政据说比内乡县更穷、更要饭,却后来居上树立了一个更加气势宏伟的“白宫”衙门建筑群:不仅建筑面积超过此衙一倍以上,占地达到了530亩之多,辟有波光粼粼的人工湖、大面积的茂林修竹姹紫嫣红等等,紧随其后还有600亩“白宫南草坪”的继续扩建计划……这就有些应了那无独有偶的成语说法: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天下第一”土木工程作俑者,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了同样一片黄土地上!
可是,当来者徜徉在同样一派“灼灼锦云树,萧萧青玉枝”其间,聆听卧思森竿舒叶引风摇露的絮叨声时,却生生感切到那竟是迥然不同的泣言低叹!章知县虽不乏强取硬派、借讼榨油之嫌,但被讹对象除了惹是生非者便是富户豪绅,基本上和黎民百姓上交税粮关系不大,而且终年辅之尚有丰稔积仓、冬设粥厂、广兴义学之举,本人也大致上不存在中饱私囊的贪欲,无论如何还算得上是一个“寸心牢落百忧熏”的称职官员。因此,即便在离任数年之后,由于得罪上司和绅商被削职为民、挈妇将雏回内乡度日时,广大百姓还为之纷纷解囊相助。至于他那建设时间远远多于升堂坐案的县府衙门,则不仅为不同朝代不同意识形态的官员们沿用至今,连以破坏为能事的“文化大革命”也不过只毁坏了它的宣化坊和厅堂之上的螭吻、走兽之类装饰物,保留得基本完整如初!至20世纪80年代中期,内乡县人民政府、内乡县革命委员会以致县人民武装部、县公安局等等机构,都曾前赴后继成为它的征用者和看护者……可以毫不质疑地说,它一定还将如此独一无二地“风光无限”下去,“龙头在北京,龙尾在内乡”的美誉决不会淹没在沧海桑田的烟云之中!
回头再看那“惠济白宫”,决计是不可能有这般结局了!因为它的每一寸堆积不仅都是“夺泥燕口、削铁针头、蚊子腹内刳脂油”的攫取,是对“薄粥稀稀碗底沉”百姓的血泪吮吸,更是官商勾结狼狈为奸的交易品。它“风光”“冒尖”的惊世耸立,绝非因了创作大手笔的爱好,而是出于一种“刮金佛面细搜求”的虹吸需要!打造它的官老爷冯刘成等“尔曹身与名俱灭”,偶尔被人提起一定也是作为某种贪腐行为的代名词使用。所以,看来似乎美轮美奂的“白宫”,其诠释无疑也无可避免伴随着诞生的笑谈,相当于一根刻有狴犴的耻辱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