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华南虎

2009-08-26 05:59向本贵
中国铁路文艺 2009年8期
关键词:枫树老虎

向本贵

“奎佬,发秀出麻烦事了,弄不好要去公安局蹲笼子。”

九月下旬,平奎回了趟农村老家看望年迈的父母,那天下午,他刚刚下车,还没来得及回到父母身边,就被村里的人们拦了下来。过去每次回老家看望父母,乡亲们只要知道平奎回来了,就会来平奎的父母家玩,说说村里的事情,问问外面的世界。平奎离开农村三十多年,村里人仍然直呼他的小名,而且比过去叫得更加的亲切,更加的响亮,年长的叫奎佬,晚辈叫奎佬叔奎佬伯甚至奎佬爷爷的都有。平奎就喜欢乡亲们这样叫他,听到这样的称呼,他就会想起三十多年前做农民时的许多的往事,毕竟他在农村生活了三十年,还做了几年村里的头,开始做生产队长,后来做生产大队长,跟大家一块度过那没有饭吃、饿肚子、贫穷的年月。

可是,今天大家没有说村里的事情,也没有问外面的世界,第一句话却是告诉他发秀将有大祸临头。他的家乡把犯事被抓到公安局坐牢叫做蹲笼子。发秀犯下什么大祸了呢,平奎从他们的脸上却找不到答案,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神秘,一种惊叹,还有一种希冀。他们的身上全是泥泞,有的人头上还散落着枯树叶和草屑,他们都好像刚刚从大山里回来。

平奎被弄得一头雾水,问道:“发秀她惹上什么麻烦事了,还要去县公安局蹲笼子。”

“她说她看见老虎了。这两天全村的人都上山寻找老虎的踪迹,今天镇林业派出所的人也来了,跟着我们一块从枫树坡往上爬,一直爬上了马头岭,什么踪迹都没有发现。我们才刚刚回来,镇林业派出所的人刚刚走,他们说县里也可能要下来人调查这个事情的。发秀要是说的假话,还不去蹲笼子?电视上说某某省一个人拿着老虎的照片照了张相,说是在山里照的真老虎,结果被判了刑。”

“发秀说她什么时候看见老虎了?”发秀平奎是熟悉的,三十多年前平奎做生产队长的时候,发秀的婆婆请村里一群年轻人打的打响器,抬的抬嫁妆,把她从外村接到村里来的,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次他们为了要喜糖喜烟,把嫁妆抬到半路就不肯抬了。发秀连忙拿出喜糖喜烟分给大家,他们又说纸烟的牌子不好,还是不肯走,除非新娘跟他们亲个嘴。那时大家都穷,能准备喜糖喜烟就很不错了,他们是有意想沾新娘的便宜。发秀的脸红得像芍药花儿,吓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晃动。还是伴娘从中解围,让发秀拉拉大家的手才算了事。发秀的男人名叫金成,跟平奎不同姓,按照曲里拐弯的亲戚辈分排下来,金成该叫平奎叔,她也就跟着叫他叔了。平奎十分的惊讶,“这可真的是大新闻,我们雪峰山一带多少年没有看见华南虎了啊。”平奎知道,在南方以前也只有华南虎,没有别的虎种的,可是这些年华南虎早已经绝迹了。

“发秀说她真的看见了,在枫树坡看见的,有晒簟长,浑身是金黄色扁担花,额头有一个王字。”

平奎的老家有一个习惯,说某个东西的长短,不直接说有多长,而是以物比物,长的拿晒簟比,短的拿锄头柄比,再短的东西拿刀柄比,晒簟实际有四米长,也就是一丈二尺长。

“发秀不是说假话的人啊。”

“我们都希望她不是说的假话,可是,找了两天也没有找到老虎的任何踪影,连一只脚印都没有找到。这次发秀只怕要进笼子的。”

“其实,说我们这里有老虎还不止是发秀一个人,今年五月的时候,忠明把他家的牛关在枫树坡下面他家的责任田旁边,割草让牛在牛栏里踩粪肥稻禾。半夜的时候,他说他听到有老虎把牛栏门撞得嗵嗵响,牛在栏里吓得哞哞直叫。忠明又是甩石头又是吼叫才把老虎赶走。可是,昨天镇上来人一问,他担心惹出是非来,就改口了,说怕是风吹得牛栏门响。”

一个村民一旁说:“我就相信发秀说的是真话,老虎长着四只脚,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镇林业派出所的人说没有发现老虎的踪影,就能证明发秀说的是假话,造假新闻?反正我相信我们这里又有老虎了,大山又活了,有生气了,有灵性了。”

平奎回到家之后,父母跟他说的第一件事情居然也是说发秀看见老虎了,父亲说:“这两天村里闹得沸沸扬扬,镇里也知道了,县里也知道了,大家说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没有人动员,大家都自发的上山寻找老虎的踪迹。”父亲过后说,“我们这里几十年没有看见老虎了,怎么突然又有老虎了呢,可是发秀是个老实人啊,她怎么会说假话呢。”

母亲说:“大前天,发秀在枫树坡她家的责任田里背稻草,突然听到田坎上面的林子里哗啦一声响,抬头一看,可把她吓得半死,她看见一只老虎追赶一只山麂从上面山坡上过,那只山麂一定是看见下面禾田里有人,想让人救它,一蹦就跳下了田坎,那只老虎也想往下面禾田里跳,却发现禾田里有一个人,才踅身钻进了林子。”

父亲说,“只可惜前天夜里下了一场雨,第二天什么都看不见了。”父亲顿了顿,说,“我们这里真的有老虎了也说不定的,没看见林子长起来了么,连明柱那样的人都金盘洗手了啊。”父亲的脸色,明显带着一种企盼,一种向往。

对于华南虎,平奎并不陌生。儿时,只要到天黑,就能听到屋后面的山坡上有老虎的吼叫声,“嗡,嗡,嗡。”一声一声浑圆而宏亮的叫声在漆黑的夜里传过儿山儿岭,是那样的让人惊颤,又是那样的让人肃然起敬,老虎是神的化身,是威武的化身,是力量的化身。人们害怕老虎,敬畏老虎,又渴望能见一见长啸山林的老虎,哪怕是一眼也好。平奎六岁的时候,那是在五月,天才黑一会儿,天上有淡淡的月光,平奎几兄弟在禾场上玩耍,突然听到屋后面嗵的一声响,奶奶自言自语道:“屋后面什么东西弄出这样的响声啊。”一边往屋后面走去。一会儿,奶奶就大声地叫我父亲,要他去看看,是谁把菜园篱笆弄倒了。父亲说,三月才织的篱笆,谁有那么大的力气把它弄倒了,要把篱笆弄倒做什么呢。

平奎几兄弟跟在父亲的身后,借着一弯新月迷离的光亮,他们看见篱笆的确倒了。父亲东瞅瞅西瞅瞅,突然,他惊叫起来,说是菜园旁边的猪栏门破了,里面的一头一百多斤的大猪不见了。父亲点上一只火把,在菜地里照了照,可把大家吓坏了,菜地里有一双老虎的足印,有菜钵那么大。“猪被老虎叼走了。”奶奶和母亲当时就哭了起来,这头猪可是全家一年的指望啊。

平奎兄弟几个都十分的惧怕起来,这只老虎有多大啊,居然把一头百多斤的猪也能叼走啊。

父亲举着火把,沿着那一行菜钵大的老虎足印,往菜园后面追寻了一阵,就停住脚步不敢往前走了,说不定老虎就躲藏在后面山上的林子里的。

一个晚上,全家人都没有睡觉,奶奶和平奎的父母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们家每年喂养的猪自己是不会杀了吃的,要卖钱,全家穿衣吃油吃盐人情事项全都靠卖猪得来的钱开支。平奎几兄弟说的却是不同的话题,这只老虎长的什么样子呢,它是怎么把那么大的猪咬死的,又是怎么把猪拖上大山里去的呢,这只老虎是不是就住在后面的大山上呢。

第二天太阳爬起来三杆子高的时候,村里许多男人都来了,他们跟着平奎的父亲沿

着老虎的脚印往后面的大山里寻去,刚刚翻过一重山,平奎的父亲就发现他们家那头猪了,准确地说已不是一头猪,而是半截猪,老虎从猪的屁股后面往前吃,吃得只剩下猪头和胸口那一点点了。他们把那小半截猪扛回家,煮了半锅,平奎几兄弟饱饱地吃了一顿猪肉。平奎一边吃,还一边在心里想,这只老虎真好,没有它,他们是吃不到猪肉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湘西一带闹虎灾,到处传说老虎咬人,那时平奎在镇小学读书,每到星期六回家,星期天上学,村里就要组织一群大男人接送他们。真有点人心惶惶了。十月的时候,突然有人说打虎匠把那只吃人的老虎用“三步倒”毒死了,正在做巡回展览,下午他们要把老虎装到镇上来。那天下午,学校放半天假,让学生去看那只被打虎匠用“三步倒”毒死的老虎。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一辆大卡车终于把那只死老虎装来了,死老虎被紧紧地绑在一架梯子上的,十几个人一齐动手,把那架梯子立在公社机关大门口,平奎他们终于可以近距离看到山中之王老虎的样子了,这只老虎真的有晒簟长,浑身是扁担花纹,额头有一个大大的王字。人们说虎死英雄在,一点都不假。老虎的头在梯子的上头,尾巴在梯子的下头,两眼圆睁。好像是要蹦上楼去似的,一副威猛的形象,让人心里不由对他生出几多敬畏。只是,现如今它却死了,四只脚也被紧紧地绑住了,真的是虎落平阳了啊。这时,平奎的生物老师在一旁轻轻地说:“什么打虎匠,不用毒药毒死它,能逮住它么。多威猛的生灵啊,多漂亮的生灵啊,人类不破坏它们的生存环境,它们怎么会跑下山来咬牲畜,咬人。看看现在人们都在干什么嘛,简直就是发疯了,把树木砍下来大炼钢铁,毁林开荒,与它们争抢地盘,它们哪有活路嘛。”平奎吃惊地看了生物老师一眼,他是他最崇拜的老师,他说的话肯定不会有错的,心里对这只山中之王也不由地生出几多的同情来。要是这只老虎还活着,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它会发出震耳发聋的咆哮声吧,它会张开有力的四肢,奋力一跃,跳上二楼去的吧,它会将它额头的王字,将它浑身的扁担花纹亮出更加绚丽的色彩吧。可是,它现在却死了,它再也施展不出山中之王的威风了。

平奎在城里读了几年书,后来又回到农村做了十多年农民,再后来,他就到城里工作去了,转眼间他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但从那次之后,他就再没有听说他的家乡有老虎出现了,人们没有听到老虎的叫声,就更别说看见老虎了。当然,他在动物园里还是见过老虎的,但动物园里的老虎是不能与他儿时看见的老虎相比的,它们没有那种让人敬畏的威武,没有那种让人顶礼莫拜的气势,它们成了人们观赏的宠物了。

发秀说她看见老虎了,不管是真是假,让平奎还是为之高兴和激动的。

第二天早晨。平奎先去了忠明家,问他是不是真的听到老虎撞牛栏的声音了,忠明说:“昨天镇林业派出所也来问我这个事,我都不敢说了。”

平奎说:“实事求是,怎么不敢说了呢?”

“怕担当责任啊。”

“跟我说,有什么责任不责任。”

忠明说:“我的确是听到牛栏外面有声音,在半夜的时候,牛吓得嗷嗷叫,第二天怎么赶它它也不肯进栏了,我也害怕了,就再没有在枫树坡放牛了。”过后,忠明一转话锋,说他没有看见那个撞牛栏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风吹得牛栏门响也未可知,“现如今的话不好说,弄不好人家要来找麻烦。不过,已经好多年没有看见老虎了,连老虎的叫声也听不到了,还真的希望撞牛栏门的是一只老虎。”

从忠明家出来,平奎又去了发秀家,她家在村子的东头。发秀看见平奎,一副惶惶恐恐的样子,第一句话居然是说:“奎佬叔你是个好人,你要替我说句话啊。”过后,她就又说起一件让平奎早就忘记了的陈芝麻烂豆子的事情,“奎佬叔,那年要不是你给我拦了一辆车,我背着我家宝儿要讨米回来的啊。”

那是二十多年前平奎还在县里工作的时候,那是在春天,平奎和单位的同事在乡下支农,收工之后,他们在公路旁边等车,这时,天快黑了,一个年轻女人背着一个小孩急匆匆地走来,当她走近的时候;平奎不由怔住了,女人是他村里的发秀,背着一个孩子,一副焦急的样子。这时发秀也认出他来了,对他说她宝儿玩耍时不小心摔断了胳膊,在县医院接骨,带的钱用完了,回家没钱搭车了。黑天黑地,背着一个孩子,八十里路程,明天天亮都走不到家的。平奎连忙给她拦了一辆车,又给了她几块钱。就是这么一点小事,却让她记了几十年。平奎说:“几十年前的一件小事,你不要再提起它了,我是来问你老虎的事情的。”

发秀着急地说:“我就是说的这件事啊。昨天镇林业派出所的人找我谈了话,他们说县里还要来人找我。我的确看见老虎了,可是,他们没有发现老虎的踪迹,就说我说的是假话。”

发秀的丈夫金成一旁说:“那天她披头散发地跑回来,说她看见老虎了,我就对她说,你不要乱说,这么多年没有人看见老虎,也没有人听到老虎叫,你在哪里看见老虎了,没看见电视上说一个人拿着老虎的照片照了张相,说是在山里照的,结果被判了刑。可是,看她那个样子,又不像是在说假话,我就搞不明白了。现在可好,一传十,十传百,镇上也来人了,听说县里还要来人调查这个事情,发秀她脱不了干系了。她蹲笼子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没法活了啊。”

平奎说:“先不要着急,公安局的笼子也不是说蹲就去蹲的,你发秀就是说的假话,也没有什么目的啊,和那个拿着假照片说事的人是完全不同的性质嘛。”

发秀更加的着急了,“奎佬叔你也不相信我说的真话呀,这个笼子我是蹲定了啊。”

平奎还真不知道怎么劝她了,说:“我想到枫树坡去看看。你们能陪我去么?”

发秀着急地说:“问题就出在这里啊,前天夜里下了雨,昨天村里许多人又到那里寻找老虎的痕迹,如今什么痕迹都看不见了,不然镇林业派出所的人也不会说我是在说假话。”

听说平奎要去枫树坡,村里许多年轻人都大呼小叫地跟在后面,他们这两天已经找遍了枫树坡的山山岭岭,也没有看见老虎留下的印迹,但他们还是要跟着平奎去,老虎对于他们来说太陌生,太神秘,太有吸引力了,一路上还缠着要平奎说说五十年前打虎匠用汽车装着死老虎在镇子上展览的事情,他们对发秀说看见老虎一直持怀疑态度,却又感到特别的新奇,特别的刺激,特别的兴奋。平奎那时虽然看见的是死老虎,却是实实在在看见老虎了。

枫树坡离村子有几公里远,翻过两座山垭,是一条山冲,山冲里有一条小溪,小溪的两旁有田有地,沿着小溪往上走,小溪慢慢就变成了山沟,田地也没有了,山势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林子越来越密,连绵不断,一直连着莽莽苍苍的雪峰山。

发秀背稻草的那丘稻田在枫树坡的山脚,山脚的上面全是浓密的林子,他们爬上那丘水田的时候,可把大家吓了一大跳,几个年轻人还扭过身子往下面逃跑,几个胆子大的

停下脚步回头看的时候,才发现那不是老虎,而是一个人,这个人披着一块花花绿绿的塑料布,头戴一个棕叶斗笠,蹲在田坎上,正在敲打着什么。首先是金成认出了他,叫道:“明柱叔,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时平奎也认出明柱叔来了,明柱叔跟他们一个村,比平奎年长十多岁,已经七十多岁了,他家祖祖辈辈都是猎人,传说他的祖父曾经赤手空拳跟一只受伤的老虎打过架,硬是活活把一只受伤的老虎给逮住了。明柱叔从小跟着父辈打猎,也成了好猎手,放火铳百发百中,安铁夹,下套子,放炸弹从不落空。那阵在集体时,白天要做集体工,没有时间,他就晚上上山打猎,常常一个夜头要逮几只狐狸野兔什么的。

明柱叔手里拿的是一副夹野兽的铁夹,他用石头把铁夹敲打得稀烂,“这些没良心的家伙,野兽都绝迹了,山都成死山了,他们还在放夹子,下套子。”

平奎觉得十分好奇,问道:“你从哪里发现的?”

“在那边山湾里。”明柱叔问平奎:“奎佬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跑到枫树坡来做什么?”

平奎说:“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

明柱叔转过头问发秀:“你指给我看看,你当时在哪里,老虎从哪里跑出来的?”

发秀指给他看,说当时她自己在什么地方背稻草,山麂从什么地方跑下来,老虎从什么地方钻出林子,看见她之后又从什么地方上山钻进林子不见了。明柱叔对发秀说的话不置可否,眼睛盯着连绵不断的大山,像是在沉思。

平奎顺着明柱叔的目光看过去。说:“跟我那时在村里当农民时相比,林子是长起来了。”

“林子长起来了,野兽却没有多起来,有些已经绝迹了。”

“什么原因啊?”

“这还用说么,那些没良心的家伙想钱啊,如今一只山麂要卖七八百块钱,一条五步蛇要卖上千块。上面天天说要保护这样动物那样动物,却没有看见他们认认真真下来看一看,查一查。”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按着发秀的指点,钻进山林仔细地查看,希望能看到一些老虎留下的蛛丝马迹。可是,他们翻过了一座大山,也没有发现什么痕迹,看见的只是他们自己昨天留下的脚印。这时,平奎似乎记起了什么,抬头向那边山岗一座突起的岩壁瞅去。明柱叔说:“那年你一个人在这里守了一个月的包谷啊,第二年你就进城当干部去了。”

平奎说:“直到现在,还常常做梦在这里守秋呢。”这时,平奎看见岩壁后面那棵九桠古樟树上有一个小小的棚子,好奇地问明柱叔:“那棵古樟树上怎么有一个小棚子。”

明柱叔说:“我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有老虎,就搭了一个小棚子,可是,我在这里守候两个夜头了,没有看见老虎的踪影,也没有听到老虎的叫声。”

平奎说:“你搭个棚子在这里,老虎怎么敢来。”

明柱叔说:“这个季节,吹的西北风么,棚子在背风口,老虎不会知道有人在守候它的。”

一群人翻过了几座山头,也没有发现老虎的踪影,这让大家都十分的失望。

人们都陆陆续续回去了,平奎决计要跟着明柱叔在枫树坡过夜,明柱叔开始并不同意,后来他还是答应了,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这天吃过晚饭,平奎和明柱叔早早就到枫树坡来了,他们爬上古樟树,钻进明柱叔用树枝搭成的小棚,小棚里面只铺着一件蓑衣,明柱叔说:“奎佬你在城里工作三十年了。还吃得了这种苦?”

平奎说:“这有什么呢,我感觉很好的啊。”

明柱叔说:“听说那年你在这里守了一个月秋,看了一个月的书,写了一个月的什么作品,是吧。”

平奎不做声了,明柱叔的话让他的心微微一颤,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平奎做生产队长,那时大家都饿肚子,为了多收一点粮食填肚子,他带着大家把枫树坡这一片山林砍下来,烧山种上包谷,八月的时候,他也是在这棵九桠樟树上搭了一个小棚,抱着一块塑料布在这里住了整整一个月。白天,他蹲在棚子里看书,写点小文章;晚上,他敲着一面用一块铁片做成的梆,警告野兽别来吃包谷。可是,那一个月野猪没有来,剌猪没有来,甚至连山麂的影子也没有看见,夜里,只有刀刀鸟挂在棚子外面的树枝上长一声短一声的啼叫,在漆黑的夜里是那样的凄凉,大山已经没有了灵性,没有了生气,变得那样的寂静,那样的死气沉沉。他真的希望听到几声老虎的吼叫,几声山麂的嚎啼,甚至有几只野猪闯进包谷地偷吃包谷。这时,平奎就有些后悔刚刚来这里守包谷时不该打死那条五步蛇了,它要是还活着,或许能给他打个伴儿。那是他刚刚进山守秋不久,夜里他听到棚子后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有时还能听到老鼠的叫声,他没有在意,秋天了,包谷熟了,老鼠偷吃包谷在所难免,他这个守秋的人,能守住野猪,能守住刺猪,能守住山麂,却是守不住老鼠的。那天他起来得很早,天才麻麻亮,他走出棚子,脚好像碰到了一团软软的东西,他勾下头,他被眼前的那一团金黄色的东西吓得魂不附体。那是一条碗口粗的五步蛇做成的蛇盘,足有米筛那么大。五步蛇一定是昨天夜里吃了老鼠,肚子胀鼓鼓的,它睡得正香,他的脚碰着它的身子时,它也只是抬起头来,打了一个哈欠,抖动几下红信,就又睡着了。平奎远远地看着它,仍然心有余悸。后来,他拾起一条大木棒,悄悄地摸到它的上方,瞄准它,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它砸去。五步蛇还在熟睡,它毫无防备,却不知一条大木棒从天而降,那是一个三十郎当岁正当年青力壮的男人砸下来的木棒,那条木棒极具杀伤力,当五步蛇惊醒过来的时候,它的身子已经被木棒砸断,肠子被砸了出来,它想逃走,却是没有办法动弹了,它张大着嘴,面向着他,做着无力的挣扎,他看见它的两个眼睛透着一种仇恨的光,两颗毒牙流出两滴黄黄的汁液。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五步蛇张着大嘴希望咬他的情景还在他的眼前出现,它的眼睛里的那种仇恨的光还在他的眼前出现。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的心里居然莫名地生出一种负罪感。那时,他的脚已经碰着了五步蛇,它只要张开嘴,就能把他的脚杆一口含进嘴里,就能把毒牙里的毒液一滴不留地注入他的身体,可是它没有,它只是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就又开始做它香甜的梦,它希望和他相安无事,它希望与人为善,可他却恩将仇报,把它活活打死了。

他说,“进城三十年了,有两件事情一直让我放不下来。一件是我把一条并没有咬我的五步蛇活活打死了,一件是我看见一个铁夹夹住一只山猫,山猫向我求救,我却没有救它。”

“都是在这里?”

“五步蛇就在九桠古樟树下被我打死的,遇见那只被夹的山猫却是在通往老牛岭金矿的山路上。那是在年关的时候,那天清晨我准备翻过溪冲那座山垭到老牛岭金矿买点年货过年,我刚刚翻过山垭,突然听到一阵凄厉的猫叫声,我想,在这没有人烟的山野,哪有猫叫呢,我循声瞅去,就在路旁的一个坡坎下,一只山猫被一副铁夹夹住了一只脚,让它动弹不得。山猫多么敏捷而矫健的动物啊,这个时候却是无法逃脱厄运了,它已经看见了我。那种痛苦的叫声更加的

凄惨,它的眼里有一种绝望的光,求救的光,我是被它的叫声和它眼里的那种求救和绝望的目光打动了,我决定要放它一条生路,我走过去。想把那只可恶的铁夹打开,可是,当我走近山猫的时候,一种本能使得它又立即警惕起来,龇牙咧嘴,露出两颗利牙,让我不得近前。我十分气恼,我救你你却做出那个凶恶的样子,我扭过身子扬长而去。可以肯定,那只可爱的大山精灵后来就逃脱不了被放夹入端上餐桌,送进肠胃,它的皮毛则被换成酒钱的悲惨命运了。后来,我一直想,当时只要拿一条木棒,把它的头按住,就能解开它脚上的铁夹,它就能重归山林。多少年过去,它的凄惨的叫声,仍在我的耳边回响,它的求救的目光,仍在我的眼前晃动。”

明柱叔说:“奎佬,你知道我为什么从山林里走出来,洗手不再打猎了么?”

“我只听说你没有打猎了,却不知道什么原因让你丢弃祖传的技艺,金盘洗手了。”平奎知道,要他明柱叔放下火铳,不再打猎,却是要下很大的决心的。

“十年前,是一只山麂救了我的命,不然我的骨头早就做打鼓槌了。”

这让平奎感到十分惊奇,“真的有这回事么,你一个杀死野兽无数,双手沾满野兽鲜血的人,居然还让它们救了你。”

“十年前的初春时节,我听到一只山麂在老金岗不停地嚎叫,它是在嚎春,呼唤它的丈夫呢,这个时候的山麂求爱心切,情迷心窍。最容易上套了。我在老金岗寻找放套的最佳地方。发情的母山麂的肉最香最甜,我想这只山麂被我套住之后,我一定要把它当下酒菜请几个老伙计一块聚一聚。不曾想,正在我得意的时候,一脚踩空,掉进一个许多年前废弃的金洞里去了。我听人说过,老金岗曾经打过红金脉,淘金人担心别人偷金,打的金洞垂直,窄小,四壁没有攀爬的阶梯,淘金人上下都是坐在一个特制的小金箩里。我蹲在暗无天日的金洞里,绝望极了,我一辈子以打猎为生,我猎杀的野兽无以计数,最后却死在一只小小的山麂手中,莫非是天有报应,让一只山麂来引诱我让我掉进金洞么。我大声呼喊,但是我知道我的叫喊也是徒劳的,最多也不过三五丈远能听到我的叫喊声。老金岗远离村子,林木苍深,杂草满地,不知什么地方就隐藏着一个深不见底的金洞,人们是不可能来这里的,村里人放牛也不会把牛赶到这里来。就在我绝望的时候,我听到一种嚎叫声,这是刚才我跟踪的那只山麂的嚎叫声,我真的恨死这个嚎叫声了,我觉得它是对我的一种嘲笑,一种报复,一种幸灾乐祸。我在心里狠狠地想,我要是不掉进这幽深窄小的金洞,你还不死于我的套索里么。山麂的嚎叫声越来越近,后来我就能看见它的身影了,它就站在金洞口,它的嚎叫声很是凄惨,很是悠长,一声接着一声,像哭。一种悲凉与绝望涌上心头,我的眼泪也出来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山麂的叫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像是在生命垂危时的最后挣扎,再后来,山麂的嚎叫声戛然而止,身影也随之消失了。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金洞旁边有人说话的声音,我大声地叫喊救命,从金洞旁边走过的人们终于听到我的叫喊声,他们用一条长长的青藤把我从金洞里吊了上来。原来,他们是听到了山麂悲凄的啼叫声,以为山麂被谁放的套子套住了,他们是来捉山麂的。你是知道我们这里的习俗的,不论谁放的夹子或是套索套住了野兽,或是放的炸药炸到了野兽,谁碰上了,都是可以拿回家吃的。原来山麂是用这样的嚎啼声呼喊人们来救我的命啊。几个月之后,我在老金岗上面的山垭上套到一只山麂,那只山麂已经奄奄一息,看见我,它的两眼就淌出了泪水,我心里不由打了个寒战,它怎么会流眼泪呢,莫非它就是救我性命的那只山麂么,我颤抖着双手把套索砍断,决定放它的生路,可是,它才走了几步,就倒地死去了。死的时候,它的眼里还满含着泪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像是有话要对我诉说,它的肚子里还有胎儿在拱动。我没有把它带回家,我含着泪水把它埋掉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不上山打猎了,我把猎枪上缴到乡政府去了,把铁夹砸碎当废铁卖掉了,把猎套全都烧掉了。”明柱叔说,“人嘛,就怕往回头想,想一想我这一辈子,真的罪孽深重啊。我总想为我过去的罪孽作一些解脱,作一些补偿,这些年来,我看见那些在山上放猎套的人,放铁夹的人,放炸药的人,我就对他们说,不要再杀害它们了,不然会有报应的。他们要是不听,我就偷偷地把他们放的铁夹砸了,把他们放的猎套剁了,把他们放的炸药引爆了。那阵我打猎的时候,眼睛盯着的是山里的野兽,耳朵听的是山里的野兽,洗手不干了,再回过头来听一听,看一看,我才发现,别看眼前满目青山,却成了死山了,没有了山的生气,没有了山的灵性。许多的野兽已经绝迹了,我能数出来的就有十几种,老虎的踪影看不到了,香獐也没有了,岩鸡也绝迹了,还有狗獾,还有白眼子,都绝迹了,过去经常能看见的金钱豹,也没有踪影了。发秀说她在枫树坡看见了老虎,我真的好高兴啊,我在这里守候了两天两夜,我真的想看一眼久违了的山中之王的威猛,看不见它的身影,听到它叫一声也好啊。可是,这只是一个梦想罢了。”明柱叔这样说的时候,他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连着两夜,别说老虎,就是别的野兽,我都没有看见啊。”

那一夜,平奎和明柱叔久久不能入睡,他们仍然希望听到那边山岗有那种久违了的声音出现,那是一种能让整个的山林都充满着生气和灵性的声音啊,那是一种震撼人心、让人生畏、又让人激动的声音啊。可是,那种声音只能在他们的记忆里出现了。

早晨,明柱叔披着那件蓑衣,抱着那块塑料布,说:“我们回去吧。你回来几天了,要回城里去上班的啊。”

平奎说:“我退休了,不用上班了,还在农村住几天,陪陪父母。”

明柱叔说:“也好,有时间我来跟你说说白话,我心里有许多的事情想跟你说说。”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山口下面有嘈杂的说话声,一会儿,从山口下面上来了一群人,走在前面的是几个村干部村里的群众,他们的后面,跟着几个不认识的人,有的是身穿制服的警察,有两个人肩头扛着摄像机。村主任对平奎道:“你跟明柱叔比我们来得还早呀。”

“我们昨天夜里在这里守了一整夜,没有回去呢。”

村主任抱怨说:“发秀一句话。让我们都不得安宁了,县里来了林业公安,还来了记者。”

平奎对着人群看了看,问道:“发秀怎么没有来?”

“昨天夜里喝农药了。幸亏她男人发现得早,把她送到医院去了,不然只怕要出人命的。”

平奎大惊:“怎么会是这样呢?”

“事情弄大了,她被吓着了。”

一个高个子民警说:“她没来,现场就不好看了,也不知道她的情况严重不严重,等会儿还要去她那里了解情况的。”

一个村民说:“这两天发秀一直陪着我们在这里寻找老虎的踪迹,我来告诉你们她在哪里看见老虎的。”

民警说:“这是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必须要当事人亲口说,别人说的没有用。”

明柱一旁说:“要我说呀,发秀说的真话也好,假话也好,其实都无关紧要。现在当紧的是我们要下大力气把山林看护好,把山林里面的生灵看护好,再不要伤害它们了,那样的话,十年二十年之后,该有的就自然都有了,山就又恢复它的生气了,恢复它的灵性了,恢复它的神秘了,不再是现在这样的死山了。”

村主任对县里来的林业公安说:“这位老人过去是我们这里有名的猎人,十年前就洗手不再打猎了,他还一直守护着村里方圆十里的大大小小的山林,不让打猎,不让放铁夹,不让放猎套,不让放炸药。”

明柱叔看着面前的几个林业民警,说:“我一个人再有能耐也不行啊,偷猎的还在偷啊,林子里的许多珍稀动物还在一个一个的消失啊。”明柱叔顿了顿,说,“昨天夜里,我却是听到金钱豹的叫声了,很远,在棋盘界那边。也许,发秀大前天看见的不是老虎,而是一只金钱豹,女人么,吓着了,哪里能看清它的长短和大小啊。”

平奎困惑地看着明柱叔,他怎么也说假话呢?

几个民警站一阵,过后附和着说:“雪峰山可能还是有金钱豹存在的,我们已经接到几次电话了,说是棋盘界那边的老林岗有人看见了金钱豹。”

人们都感到十分的失望,坚持说:“发秀说她看见的是老虎,不是什么金钱豹。”

人们走后,平奎问明柱叔:“昨天夜里我们什么也没有听见啊。”

明柱叔不回答他的话,说:“我们去医院看看发秀吧。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应该感谢她的。”

平奎想了一阵,才悟出明柱叔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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