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玉莲
大奶子的那俩奶子,的确大。
大奶子又名大花鞋,之所以叫大花鞋,并不是他好穿花鞋,只因为花鞋做得棒。那么,鞋究竟做得好到啥份儿上呢?说不好,反正倾村的巧妇都不及他,都会拜倒在他的脚下。
大奶子是条汉子,是后生真冷的爹。大奶子自幼家贫,三十多岁时才娶上媳妇。婚后,过了年把儿,女人从肚子里掉下个肉球球。此时,正是个腊月天,屋外的风夹着雪,搅得天地浑浊暗淡,窗户纸呼哒呼哒怪叫,雪从刮裂的窗纸间钻进屋内,落了厚厚的一层,屋内寒如冰窖。
女人光着身子,仅有的一条烂棉絮遮不住娘儿俩的身,天冷得邪乎。
“他爹,今儿个是腊月天,真冷啊,咱孩叫真冷吧!”
大奶子虽浑身打颤,可禁不住绽露添子的喜悦:“嗯,中,依你!”
喜庆气还没散净,不料,月子里真冷娘却中了风寒,叫着真冷的乳名离开了人间。
大奶子哭得呜呜的:“他娘哩,你走了,俺爷儿俩咋过?”
没出满月的孩子咋着喂?可又不能眼瞅着饿死,愁得他饮不进,咽不下。没法子,便把孩子揣在怀里,东家出,西家进,这里吸一口,那里吮一阵。这样,白天是打发过去了,一到晚上,可就难办了,孩子要找娘,要吃奶,那一声声哭泣,揪人心肝。他左摇右晃,嘴里絮絮叨叨地喊着真冷不哭,乖,但仍是哄不欢。真冷那小手直往他胸前抓挠,嘴也直在他的胸前拱,就这么抓着挠着拱着,后来,那小嘴竟吮到了他的奶子,于是便狠狠地吸,且啧啧地吸得很有味儿。尽管没有汁,但能阻挡一阵哭声。虽说被真冷吸得不受用,可孩子能安慰一些,他也就满足了。疼,忍着,总比让儿子哭得心碎欲裂强啊!
就这样,日久天长,也就觉不出疼了,但那俩奶子却大了起来。
待真冷稍大,大奶子就独思:可不能亏了孩子,更要对得起他死去的娘。人家的孩子年节要穿花鞋,真冷见了馋,回家要。他就应着:“好,爹给你做。”这以后,大奶子就点灯熬油学起了针线活儿。
一个粗手笨脚的庄稼汉,要弄针头线脑儿,不比捏锄杆儿容易,甚至要难上十几倍,但他不怕,女人能做得,他就能做得。他求人剪了鞋样,又求教了几位巧妇,还把鞋子精心研究琢磨了几回,这就稳下心来做鞋。
一双鞋做完,满手是血泡,一摁就疼,所做的鞋根本没鞋的样儿,针脚歪扭,大小不一,可真冷穿上却很满足,乐洋洋的。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一双连一双,他的手生起了茧,鞋却越做越好,而且有时还在鞋面上绣个花,纳个朵,栩栩如生,像真的。真冷穿出去和孩子们比鞋时,总是他获冠军。
真冷的花鞋由小渐大,算来也有十八个年头了。真冷大了,大奶子最先想到的是给他娶房媳妇。为这,他拼着命到村北的山上采石、运石。还把旧房拆掉,请人,出钱,好歹造起了四间新瓦房。这年,他累倒了,吐了一冬血,人瘦得似那榨干了汁的萝卜,那对大奶子也瘪了,鞋也做不起来了。尽管这样,他还是为儿子的婚事拄上根拐杖,串东邻,进西舍,前村出后村进,四处奔波。
“就是什么呀?”大奶子惟恐儿子的事泡了汤,急切地等待着下文,“有屁快放嘛。”
“爹,人家嫌你是个病秧子,担心婚后拖累她呢!”
“什么?这……”大奶子说什么也没寻思到这一层,嗫嚅了半天,嘴像一只破瓢,“有什么拖累的?”
“爹,这不明摆着吗?咱可不能眼瞅着她飞了?”
这夜,大奶子难入眠,他总在想这件事。午夜,便推开儿子的卧室,抚摸着儿子的发丝,昏花而盈满泪水的眼睛看着儿子,郁郁闷闷地低语:“真冷,我的乖儿子,我会有办法的,你放宽心吧。啊,爹不浑,不能让你到手的媳妇吹了灯!”
天露明,他去了村北的黄土岗上,找到了女人的坟,倒下便哭。初时声大,渐小,再后来只从嗓中传出蚊哼般的嘤嘤声。就这么哭了一天一夜,那土堆被他的手指剜出了一垛土,指也磨秃了,血沾着土,殷殷的,一片暗红。
第二天早晨,大奶子死在了女人的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