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铭鉴
笔名始于何人,没有作过查考。明代的“兰陵笑笑生”,总可以算笔名吧。《金瓶梅》研究已成一门学问,此公是何许人,至今还是个谜。有清一代,笔名渐有增多之势,编《唐诗三百首》的“蘅塘退士”,撰《新笑林广记》的“我佛山人”,为《豆棚闲话》作序的“天空啸鹤”,辑录《嘻谈录》的“小石道人”,看来署的都是笔名。
笔名的鼎盛,和现代出版业的崛起有关。随着新文化运动惊涛拍岸,各种新潮报刊如雨后春笋一般问世,笔名有了空前广阔的用武空间。中国现代作家,几乎无人不用笔名。“鲁郭茅,巴老曹”,鲁迅是周树人的笔名,郭沫若是郭开贞的笔名,茅盾是沈德鸿的笔名,巴金是李尧棠的笔名,老舍是舒庆春的笔名,曹禺是万家宝的笔名。据有人统计,鲁迅的笔名多达146个,茅盾的笔名也在100个以上。研究作家的笔名,已成为现代文学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
笔名风行一时并不是偶然的。有些作家出于某种考虑,不愿以真相示人。比如冰心本名谢婉莹,之所以用“冰心”作笔名,她曾作过这样的解释:“一来是冰心两字,笔画简单好写,而且是莹字的含义。二来是我太胆小,怕人家笑话批评;冰心这两个字是新的,人家看到的时候,不会想到和谢婉莹有什么关系。”国民党实行文化专制主义,笔名则成了一种重要的斗争手段。茅盾写《幻灭》的时候,正遭蒋介石政府通缉,不可能用真名发表作品,当时他“随手写了‘矛盾二字”,将稿子送给了《小说月报》。主持编务的叶圣陶先生十分欣赏茅盾的小说,但考虑到“矛盾”是个哲学词语,用作笔名反而容易引人注目,便在“矛”字上加了草头。一个在现代文学史上极具影响的笔名就此诞生。也有一些作家,把笔名视为创作的组成部分,根据不同作品内容设计笔名,比如冰心在写作《关于女人》时,就以“男士”作笔名,她认为这样“开点玩笑时也可以自由一些”。柯灵刚开始写电影评论,笔名是“芜村”,对田园荒芜、民不聊生表示愤慨;1936年起写杂文,又改用“陈浮”,谦称自己的意见“陈腐浮浅”。
名字虽然只是一个符号,但中国人历来是看重的,寥寥几个字中,往往寄托着人生的理想。由于笔名专用于发表文章,主人对其重视的程度,较之一般取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凡笔名,都能说出一点特殊的含义。“沫若”是家乡两条河的合称,“巴金”的“巴”是为了怀念一位姓巴的不幸自杀的朋友,“艾芜”是表示决心芟除社会的“芜草”,“荒煤”是立志做一块荒野中充满热量的煤……有时,作家的立意和读者的理解也会见仁见智,并不一致。比如鲁迅说自己这个名字是承已用过的笔名“迅行”而来,母亲姓鲁,周鲁又是同姓之国,取名“鲁迅”有鲁莽而迅速之义。历史学家侯外庐先生却别有一番解释,他根据《尔雅·释兽》,认为“迅”的古义是“狼子”,“鲁迅”的字面意义可理解为“牝狼”的“一个有勇气的儿子”。鲁迅以“狼子”自居,和他决心做封建制度的逆子贰臣是有着内在联系的。侯外庐先生曾当面向许广平先生阐述过这一理解,许先生的回答是:“谢谢,谢谢。”
“文革”期间,笔名也曾成为“时尚”,但有了新的特点:一是政治色彩浓厚,二是不少是集体笔名。比如“梁效”是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两校”的谐音;“丁学雷”是上海市革会写作组的笔名,标榜自己在丁香花园里学雷锋;“卫红鹰”则用于空军大批判组,意为保卫红太阳的战鹰;“石一歌”是当年上海写作组的外围组织,指由十一个人组成。当时本人在“工宣队”效力,也曾参加一个三人写作组,取笔名为“龚钧之”。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呢?从字音上看,“龚钧之”谐音“工军知”;从字序看,“龚”第一——工人阶级领导一切,“钧”中间——军队是中坚力量,“之”最后——知识分子是跟在后面的改造对象;从字形看,“龚”下是“共”——工人阶级领导即共产党领导,“钧”旁为“金”——军队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钢铁长城,“之”字一波三折,说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道路是弯弯曲曲的。瞧,就是这样一个笔名,竟有着这样一堆寓意,其中有着多么鲜明的时代烙印!
斗转星移,如今,笔名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它抖下了一身的沉重,变得轻松、活泼、随意,以至有时有点油滑起来。取名“谁谁谁”或“九九九”,这算是规矩的;称自己是“花斑天牛”或“孤独黑子”,也还过得去;再往前走,我们看到的是“番茄蛋汤”,是“凉拌木耳”,或者是古典的“一枕小窗浓睡”,洋气的“探戈一九八三”,有时甚至是天气预报:“东北风五到六级”“暴雨哗啦啦”;看了让我吓一跳的是:“啊哟我的妈”“匕首三更行动”,我也差点喊出一声“啊哟”;一口气读不过来的最长的笔名是:“准备好伞包准备和阿伦一起飞翔的阿英”……套用一句用烂了的话,这些笔名真的成了当代文坛的一道风景。署名本意是为了负责,而这些署名显然更多的是游戏的成分,调侃自己,同时也调侃读者。这也许是对历史的惩罚吧。本来一脸刚烈,如今却在鼻子上涂了一点白粉,成了插科打诨的角色。然而,即使是游戏,也是要讲究一点规则的。一味把“无厘头”进行到底,这样的文字还有多少价值?我们不能改变作者的写作态度,总能调整自己的阅读态度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