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真
裕固族作家铁穆尔的散文《蔚蓝色的山脉》读来让人感受颇深,作者那种对故乡的思念,对逝去生活方式的追忆以及对自己责任的认知都极易让人产生共鸣。文中使用了大量独特的意象,从蔚蓝色的祁连山脉到牧场上空棕色翅膀的鹰,从天边的牧人之星到金色的哈日嘎纳花,从正在消失的祁连山大动脉黑河到夏日塔拉的最后一顶帐篷,再到一直以来压在作者心头的沉沉的那捆柴,作者为什么大量使用这些独特的意象,这些意象又被作者赋予了哪些含义,这正是本文想要探讨的内容。
作者的生活是“时常在城市和牧场间徘徊游弋”的,他的牧人生涯总是时断时续。18岁时的他生活在牧场,生活就像“牧场上空的那只棕色翅膀的鹰一样轻松愉快”。而青马库克正是作者这时生活的好伙伴,风雪天里骑着青马库克回家,高兴的时候与青马库克一起分享,累的时候也和青马库克一起分担。牧场上空的雄鹰和作者胯下的青马库克象征了他年少时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牧场生活,是他美好的回忆。但回忆终究是回忆,美好的东西总易于流逝。
最明显的就是祁连山脉生态环境的改变。近年来祁连山的森林和草原就像是作者小时候和姐姐放牧时所见的“被狼咬碎的羊皮,血迹斑斑、支离破碎”,濒临消失的危险。森林和草原也是有生命的,它们的消失给大自然带去极深的伤害,作者用被狼咬碎的羊皮这个形象又具有游牧民族特色的意象赋予了正在消失的森林和草原一种悲伤的色彩。森林和草原在消失,曾经奔腾不息的黑河水也在消失——人为修建在黑河大峡谷的“八九个新建的电站将滔滔北流的黑河水切断了,峡谷里已经看不到多少流淌的河水”,祁连山曾经的大动脉如同一位悲凄的少妇般“满怀忧伤地呜咽着,向北边的沙漠绝尘而去”。满世界都是现代化的“冷冰冰的钢铁机器”,而那古歌里曾说过的“洒满乳汁的山川”只能在回忆中寻找。
改变的叉岂止是自然环境。“山下是昔日的草原,如今的耕地”,过农耕生活的农民们的迁入不但改变了祁连山地区的生态环境,也逐渐改变了裕固族牧民们的生活方式。这样的环境里连小鸟的生存都会受到威胁,“农家的驴马骡子会踩烂你的窝,山下的孩子会找到你的窝拿走你精心孵育的蛋,城里的恶少会用枪打死你……”善良的作者不由得发出了这样的呼声:“唉!你呀你,你为什么不会在离人远一点的地方筑巢呢?”草原的荒漠化,草场变为耕地,这一系列事实对裕固族牧人原有的生活状态产生了影响,“牧人们开始在铁丝围栏分开的夏牧场上修建砖房了”——在牧场上盖起了固定的砖房,游牧的民族逐渐开始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帐篷和蒙古包这种传统生活的代表正在消失,就像作者所说,“我们家的这顶帐篷也许是夏日塔拉最后一顶帐篷”,而蒙古包“早已在我刚刚学会走路时就卖给生产队了”。
以上种种引起了作家对本民族传统流失的一种危机感,一种想为本民族做点什么的一直甩不脱的使命感,即很久以来一直压在作家心头的“那捆柴”。这捆柴不但压在少年作家的背上,也压在成年作家的心上,作家“没法甩掉它,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背着它,像背着那捆柴一样,在茫茫风雪中蹒跚又笨拙地移动着”。背负着这样沉重的民族使命,作者希望他能为自己的民族做些什么,做些对得起自己裕固族身份的事情。
他对祁连山脉、草原和牧人进行了长达五年的断断续续的调查和研究,与本民族牧人的交流让他感觉到兴奋——他感谢上天,让自己“有幸出生在这个神圣山脉的怀抱中,在他的庇护下才见识了那一个个可怕而又迷人的角落,那惊心怵目的人和事”。他热爱自己从小生长的这片土地,他急切渴望能为这片土地做些什么,他不断地追问自己是否尽了全力。最后他确定自己的确尽力了,他的内心获得了一丝安慰。
作者从自己祖辈的经历中获得了力量,他认识到“所有的成就最终都会被超越,所有的纪录都会被打破,所有的名声都会褪色……”行文至此,作者对正在改变的故乡的焦虑转变为追求内心的宁静。他抛开了一切,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告诉自己“唯有心灵的宁静是真正有意义的”。他将走过那“最后的河流、群山和草原”,他将以平和的心态来面对祁连山的改变,森林和草原的消失,黑河水的日渐干涸,游牧生活状态的改变。他回归了自然,他相信“这个蔚蓝色的山脉和我,还有山脉上空那灿烂的牧人之星构成的原子物质是一样的”,而当他死去时,他“沉静的灵魂会在这蔚蓝色的山脉之上的星空翱翔”。
不论是生活在祁连山地区的裕固族,还是生活在其他地区的民族,有一种东西是大家共通的,那就是现代社会中人们对传统的流失,对原有生活状态的改变所产生的恐慌,以及在这种情况下大多数人都想要做点什么来挽回逝去生活的那种迫切心情,和压在心头的重重的责任感。作者也是如此,从最初的“被狼咬碎的羊皮”到“冷冰冰的钢铁机器”,还有“建在夏牧场上的砖房”,不论是对自然环境的改变还是人们生活状态的改变,作者都持否定的态度。他的心头因此一直压着一捆重重的柴—那是他的民族责任感。而他也不愧于这沉重的责任感,曾一度不停地追问自己到底尽了全力没有。
从农耕文化的迁入,砖房的建造,再到水电站的建设,现代文明一步一步地侵入这片蔚蓝色的山脉。冷冰冰的机器矗立在大自然的怀抱中,黑河水因此变得日渐枯竭,这是现代文明对原生态赤裸裸的伤害。被破坏的不仅是脆弱的生态环境,还有同样脆弱的传统文化。延续千年的传统生活方式遭到了现代文明的无情挑战而走向分崩离析。牧人出身的作者,却只能像自己的很多同胞一样,眼睁睁地看着本民族文化被现代文明破坏,眼睁睁地看着本民族传统的流失却无能为力。作为个体的作者在强大的现代文明面前是如此渺小,他个人的小小努力改变不了现状——这种深深的无力感一直折磨着他。
但事实上,不论是作者还是我们都明白,社会的发展是不可逆的,时代的脚步并不会为个人的忧思而有所停留,而是一直向前迈进。在这样一个高速运转的社会中,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之间存在种种冲突。有人努力复兴传统文化,有人全盘接受现代文明。而与他们都不同的是,在《蔚蓝色的山脉》中,铁穆尔最终在心灵中找到了解决之道:他以忧郁的文字寻求心灵的宁静,他认识到自孩提时代他就常常思念的一个地方,那“秋日金黄的草原,白桦林里已经落叶纷纷,小河在阳光下闪烁,我在山冈上下了马”的地方,只能是“人烟渺渺的远方”。这样的一个圣地终究只能存在于他自己的心底,那遥远而美好的回忆中。他的心灵因之在喧嚣的社会中沉静下来,回归了自然,也回归了那片蔚蓝色的山脉。
责任编辑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