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威(满族)
老费穿着一套灰色的短衫阔裤,汗不拉叽的,走在正当日头的巷子里。他的脖颈上挎着一只二十多年前的印着“天津”字样的提挎两用黑色人造革包,上面的拉锁处,粘附着一粒鸟屎。老费习惯了。平常里若是有哪位行人走着走着胸前落了一粒鸟屎,会认为是晦气。老费干的就是挨家挨户房檐下站的活计,免不了遭受房檐下鸟窝里遗下的灰白色粒体。老费习惯了,老费浑然无事地伸手把它拂了去。
老费快五十岁了,三年前当上自来水公司的水费收兑员。以前老费在丝绸机械厂干过,那时候做一名工人蛮荣耀,老费平常里总是一套灰蓝色的劳动服不下身,而且洗得越泛白越好,如果保留了劳动服的本色就显得没资历,就跟眼下的年轻人穿牛仔服,越磨得发白越时髦一个样。老费还特意在劳动服上面弄一些机油,闻着那种气味就先自陶醉得不行。后来丝绸机械厂不知怎么的就算不行了,先是精简,后是优化组合,再后来像老费这样的快退休的人就被开回家了。老费在家盘桓了大半年,费了好大周折,才踏进自来水公司的大门。“水费收兑员”,老费的工作证和人事科发下的椭圆徽章上都是这么写着。老费开始时提着包走街串巷感觉特累,内心有说不出的酸涩,但他很快就调整过来了,老费想,权当我退休在家无事可干,提笼架鸟遛街逛巷吧。老费把手上脏乎乎的黑包想象成了鸟笼子。
“水费,每人三元!”
老费就这么吆喝着。当然比不了卖货的那么理直气壮,自己这是跟人家要钱。“水费,每人三元。”有时候,老费意识到了,就用宽缓谦和的口气说。老费最怕水户跟他拖。一拖,他就得又来一次。老费这样的事遇到多了,他想都打憷想。再来一次不要紧,弄不好回公司要被扣奖金。老费怕的是这个。
老费收水费从来没骑过自行车。不是没有,是没法用。眼下的楼房一栋跟着一栋,平房一趟连着一趟。水户挤挤匝匝的,门对着窗窗冲着门,骑车子有什么用?是个累赘。三年多,老费收水费全是靠脚步量地皮。单位的同行们逗弄老费,用“老费”这个称呼,套用三句半的格式制了一个歇后语:
卖唱的嘴,
打眼的锥,
收水费的腿,
——老费。
老费不恼。老费想,腿倒不费,费鞋。三节头的皮鞋老费穿开线三四双了,“运动”牌的解放鞋穿起来也不敢含糊,家里的柜子底下可能也堆了四五双开口的了。老费不知道是时下的鞋质量不过关,还是自己属实是道路走得多。年终评先进的时候,老费想,只要把这几双鞋串起来拿到公司办公室就得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公司不知道谁提出水费储蓄制,就是水户们自己去指定的储蓄所把某一时段内的水费交齐。老费觉得这不错,不过这是出于本能的赞成。老费觉得自己风吹日晒的,确实有点辛苦,后来,老费的理性驱散了本能,他冷静地想,不行,实行了水费储蓄制,要自己干什么?不还得被解雇回家?一想起回家天天面对着个病恹恹的老婆,老费就感到腻味得不行。水费储蓄制不知为什么,到底没有搞成。老费想,走吧,不就是两条腿走个路吗?每一步都是钱呢。
“水费,每人三元。”老费说。
太阳当头照着,老费烤得不行。老费觉得满城里自己是最受热的人。太阳好像是一只被无形之手擎起来的聚光镜,他走哪儿照他哪儿。老费滋了一口口水吐在地上,些许的水分立刻被地面吸收了。老费就拣胡同的房根子下走,那里有一溜阴凉,当然这又增加了承受房檐下灰白色粒体的机会。老费想起了自己的老婆。老婆得的病是肺气肿,让他搞不明白的是,老婆自从得病后脾气也肿了起来。老婆比自己小七八岁,是她走进更年期了吧?也太早了点儿。
老费还有个女儿,念高中。女儿学习成绩不错,老费想,这都是她从来不干家务活换来的。开家长会时,老费觉得这算是个经验,他想说出来,但是犹豫了半晌还是咽回去了——这算个经验吗?老费想,别人在这方面,做得一定比自己好。
中午吃完饭,照例是老费收拾桌子刷碗。临出门,老婆叫住他:“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
“想一想。”
想不出来。老费想了一会儿,心里说。他从老婆的脸上捉摸不出什么。不是结婚纪念日,不是女儿过生日。不是发薪水的日子,不是五年期国库券到期的日子。不是老婆去医院诊断的日子,不是维修工答应修下水道的日子。不是……
“想不出来。”老费如实说了。
“没出息的货。知道你一辈子都记不住,我爸过生日。”
“噢。”老费说。感觉眼前一张二百元大票晃着晃着消失了。老费空咽了一下口水,转身仍想走,老婆在背后喊住他:“拉肚子奔茅坑啊?我说你,下午把水费都收齐,省出明天上午的时间去借一台摄像机,好好给爸祝寿。”
老费想说,你爸又不是七十大寿,又不是七十三、八十四过坎寿,值得借什么摄像机?可看到老婆那一脸不容置疑的神色,终于败了气,在喉咙里嘟囔一声,走了。
“水费,收水费。”走到一户人家,老费拍着插着的大铁门喊。
里面的屋子里好长时间没动静。“水费!”老费大声地清晰地喊。他了解这一带的居民,有的是违章偷电,整天把大门插上,怕的是供电局突然派人来查。“收水费!”老费继续喊,决定让里面的人听个清楚,把自己同收电费的分开来,早早出来开门。
过了一会儿,里面出来人了。“三口人,九块钱。”老费头都不抬,撕下一张收据。出来的人伸手接了,回身依旧“呼”的一声把大门插死。
吓个鸟样。老费心里说,隐隐升起一股快感。整个中午,老费感觉还是挺幸运的,没有水户门上落锁,让他吃闭门羹,否则第二天还得重来;没有水户中午午睡,因他的打扰显出怨气;也没有水户跟他故意放拖,延迟交款……这就不错了,累都不算什么。老费想。
当初,公司把城里分为东南西北四片,让老费选择其中一片收费。老费足足寻思了三天才给上面答复。地方怎么就这么小?划归得怎么就那么齐整?老费想。东片不行,当初在丝绸机械厂上班时,车间的一个工人经常跟自己找别扭,干仗,工厂为此调解了两年多,最后给那个人一个处分了事。那个人现在该退休了,但估计火气不会退,眼下就住在东片。老费再怎么不识趣,也不会选择东片。南片呢,南片是有名的抗水区,那面地势高,水总上不去,水户意见特大,拖费欠费快成两代人的传统了。你去收费,他们叫你买他的水缸,买他的洗衣机,还有淋浴热水器……你问为什么?水缸常年空一半,洗衣机一年转一次,热水器上不去水,淋浴变成坐浴,要它们干什么?老费也不愿选择南片。还有西片,西片住着一个老费高中时的女同学,当初老费费了许多心思死死地追她,人家都没理睬他,只是回报他一个个又自豪又同情的微笑。老费怎么敢再登她的门?老费白天收完水费,半夜里那个女同学还不跟自家丈夫说:当初幸亏没软下心嫁他,这么多年了还是一个收水费的……老费想想脸就红。剩下北片了,总算天念人难,还留给老费一个选择余地。北片倒没有什么,就是建筑布局不够合理,居民居住
延长线拉长,房屋分散,走起来怕是要出两身汗。老费跟领导拍板定了,就选北片了。权当提笼架鸟遛街逛巷了。
“水费,收水费。”老费喊。香雪胡同230号,老费推门进去,还好,门是虚掩的。一个男人迎出来,见是老费,面色立刻有点匆促,老费心里意识到什么。老费记得清楚,当初这家共四口人,两个老人和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娶了媳妇,户口落在这里,可水费还是按四口人交纳。这事过去了一年多,老费才慢慢发觉,开始收要那个媳妇的水费。眼下,老费看着对方的神色就猜出一点眉目。老费想,结婚快三年了,难道还没有小孩儿?响应国家晚育号召响应到这般田地,令人怀疑。老费问:
“几口人?”
“四口……不,五口嘛。”
老费心里想笑。他问:“没有多一口吗?”
“没有。”男人说。老费嗯了一声,向屋里看了一眼,低着头不急不躁地在屋门口踱了几步。男人扎煞着双手,不知该让该推,脸上一会儿苦笑一会儿讪笑。老费也没办法。他怕万一女人在屋里坐月子,自己闯进去不体面。老费巡视了一眼院子,猛地拾手指向半空:“那是什么?”
半空中,晾衣绳上搭了一排红色的小孩儿尿布,显然刚洗过,在那里招摇着生命的亘古话题。
男人的脸一下子红了,比尿布的颜色还重。老费只管低头撕收据:“六口人,十八块钱。”
交接完了,老费转身走出大门。男人在身后送了一步,说:“慢走,再来啊!”
老费嗯了一声。心里却替那个人想,不用说再来,巴不得踢我出去一辈子不见面呢!老费觉得今天做事真的挺顺利,不说过五关斩六将,也算四平八稳一帆风顺了吧?老费心里高兴起来,嘴上没犹豫就哼起歌来,一哼,是一句电视广告里的唱词。老费有点儿扫兴地住了嘴,说实在的,老费在电视上学的歌还没有广告看得多。
迎面走来一个推三轮车的商贩。胡同狭窄,除去一个三轮车之外,连耗子也难再挤过去。老费想回身让商贩先走过来,但他的脚没听使唤,照旧往前走。老费想,凭什么给你让路?我走进胡同的三分之一,你是刚刚拐进来的,理该你退出去。老费就这样走着,挎着个黑包,又悠闲又镇定。老费想,卖货的有什么了不起?继而想,经商的有什么了不起?继而想,搞经济的有什么了不起?现在满世界的营生五行八作,三教九流,每一个行业的从事者都认为自己了不起。银行的认为自己最富态,工商的认为自己最神气,当官的认为自己最权威,搞艺术的更是沾沾自喜……其实,缺了谁地球不照样转?可有一点,就是缺不了水。缺水三天,世界就玩完。
这么想着,老费已经走到那个商贩跟前了。商贩一直又奇怪又忐忑地盯着老费,两人碰到一处,商贩下了车,把三轮车往左蹭,往右拧,怎么也腾不出半条腿的空儿,只得慢慢向后退出胡同,给老费让路。
香雪胡同288号。老费站住了,有点犹豫。门没锁,屋里有人,但老费没有抬手敲门。他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六块钱放进包里,在收据上开着“杨怀明”的字样,然后走到下一户门前。
杨怀明不是别人,是老费自来水公司的经理。老费这么做其实有他的苦衷。当初,老费不甘心自己退休前一直做个水费收兑员,不光是自己没颜面,老婆的挖苦也够他辗转反侧了。老费想,坐办公室填表造格比这强,再不济,像孙麻子那样,做个巡检员也不错,有技术,工资高。这样,老费就背着老婆,每月把烟钱省下来一些,替杨经理偷偷把水费交上。老费怕老婆知道,这样的伎俩要是让老婆明白过来,比老费一口气做了八辈子水费收兑员还要落挖苦。老费这样做了一年,杨经理不哼不哈,无动于衷。可是到了年底分奖金的时候,杨经理从自己的工资袋里,抽出一年的水费给老费添加在奖金里一块儿送到老费手上。这样,老费有时候静下心思想,觉得自己一年下来徒劳无功,还是一个小小的水费收兑员而已。
即便是这样,每次收水费路过杨怀明门前时,老费还是得从自己兜里掏钱给杨经理垫上。老费不大拿得准自己该不该这样做下去。老费有时候想:要是不这样做,我不是更得做一辈子水费收兑员了?
日光渐低了。空气不知不觉凉爽起来。老费想,一个下午过得其实倒快。肚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叫了起来,在无人的胡同里,老费还是感到有点尴尬。没想到中午的一顿饭,是这样不禁混。他振作精神,揩一下额头上温凉的汗水,继续赶路。
城隍庙胡同19号,老费停下来,抬手敲门。又是一个大铁门。
这家主人出来倒挺快,是个女主人。大门封闭得好,老费看不见女主人的身影,只是听见她在院子里的问话:“干什么啊?”
“收水费,六元。”老费说。
女人的脚步声转回去,老费估计是去屋里拿钱了。过了一会儿,女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哎,家里没零钱了,欠你两毛钱,五块八毛吧,行吗?”
老费正愣神儿,门没开,从铁门底下伸出来一只玉白的手,手里摊着一些单元零角,等老费去拿。老费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既不是拖,又不是赖,而是欠,欠两毛钱。老费想,说是欠,过后谁会还那两毛钱?这样想着,老费就蹲下身去,顺着女人的手腕,一直握到手指,把那些钱接过来。女人的手温软湿润,而且听说话的声音也还年轻。站起来的时候,老费想:两毛钱,不亏。
日头大落了,薄暗的暮霭一点点升起。眼前的居民区稀落了,剩下一片一跟可以望断的杨树林。穿过这一小段林子,那边还有三四十户人家。老费累得慌,往常走到这里,一天的工作量就算完成,剩下的明天上午再来收。
老费揉了一下咕咕叫的肚子,想起了老婆的那张脸。摄像机,老费想,他努力地想考证岳父的生日是多大,六十八?六十九?反正不会是七十,更不说七十三、八十四了。大连襟的那架“尼卡”照相机就很不错,为什么偏要借什么摄像机呢?明天上午要是借的话,也得去文化馆找小刘借。工会不行,工会的小黄老费想都不屑想,跟他借摄像机比求劳资科长给涨一级工资还难。球,老费想。
从林子那边返回的路上,老费轻松得很。三四十户人家的水费,收起来其实也快一可能连一个钟头都不到。老费想,老婆的话有时候也有积极作用,不然明天上午可不又得来一趟。
“喂,哥们儿。”在林子的小道上,老费正走着想着,耳边响起来一个声音喊他。老费站住脚睃巡,发现喊自己“哥们儿”的是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站在前方路的左侧。
“哥们儿,我想借你的皮包使使。”一个年轻人走过来,对老费说。
老费的心一陷,这才想起包的分量。整整一下午,老费想,六千元?八千元?不知道。
另一个年轻人走过来,把手很重很友好地拍在老费肩上。老费下意识地把左臂伸举了一下。他搞不明白这是阻止他们抢劫挎包,还是想让他们取得更顺利些。与此同时,老费觉得肩上蓦然一轻,挎包已经脱在对方手里。老费看清对方手里握着刀。他们用刀割断了包的挎带。
老费想起了摄像机。他立刻有一种快感充漾全身。他伸出手,想在对方脸上捣一拳,可是中途充其量改变成一个欲夺包的姿势。他的手没有抓到任何东西,后脑勺猛地被人用刀柄锛了一下,全身向前扑倒过去。
月亮升起来了,在树叶的罅隙里。老费趴在草丛中,觉得头疼得很。月亮升起来了,老费想,这倒是一个忽略了的事实。他现在能想的只是这个。
责任编辑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