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旭红军旅作家,现居广州,已发表作品多篇。
一群刚刚走出校门的海军学员,又踏入另一座军校大门,在为期一年的摸爬滚打中,他们将淬火成钢……
一
羊城七月,炽烈的骄阳能把人生生晒化。
太阳压在头顶,褐红的塑胶跑道蒸腾起刺鼻的焦糊味。操场边挺立的大叶榕被热浪裹挟,宽大的叶片由绿渐黄,痛苦卷曲,怅然坠下。连歇斯底里没完没了鼓噪的“知了”也收住冒烟的嗓子,噤声蛰伏。
刚刚完成五千米测试的学员热汗涔涔,作训服的领尖袖口裤边滴滴答答,在脚下汇成了一汪小潭儿。
学员队政委徐正阳站在队列前,不急不缓地问:“请问大家,四加一等于几?”
回答他的只是一片拉风如牛的喘息。
“四加一等于几?”
政委又重复一遍。
队列里掠过一阵压抑的躁动。
“等于一!”
一个肤色深栗眉毛浓黑的大块头举手回答。
空气凝固了。
“是张亮吧?”政委眼睛真贼,不到两天时间,他差不多能叫出一大半学员的名字。他笑着说:“理工大也能培养出哲学家啊。”
童俊悄悄扯一下张亮,“闯祸了,还不把手放下。”
政委问:“童俊,你有不同答案?”
童俊一个激灵,打个立正,怯怯地答:“报告,没有。”
“那好,我告诉你们,我的答案也和张亮一样:一!”政委卖起了关子,“不过,我这个答案可是用挨巴掌的代价换来的,想听吗?”
“想——!”
操场上的气氛轻松起来。政委娓娓道来——
我小时候特笨,都要上小学了,还不识数儿,村里的大人娃子都笑我傻。我爹就用小竹棍在地上画了一道说:“记住了,这是一。”
我点点头说:“一。”
我爹很高兴,为了证明什么,他在全村人聚集的打麦场上,用大竹扫把在地上画了粗粗的一道问:“儿子,这是几?”
我挠头吭哧半天,答不上来。
我爹朝我屁股上就是一巴掌。
我委屈地大哭。“你教我时是一根儿,现在是一捆儿,不一样嘛。”
学员们都笑了。
政委说:“我这人笨,到现在还是认为此一和彼一就是不一样,那大竹扫把最起码有十多根小竹子捆成的,能一样吗?”
“也许你们中有不少人觉得委屈,我一个堂堂理科学士,理应坐在洁净的试验室或在军舰上任个部门长啥的,现在却练起了摸爬滚打,每天做着与IQ无关的肢体机械运动,屈才了是不?”
学员们低头不语。
队长李振国接过政委的话茬儿,温和地说:“不明白?慢慢品,我和政委有耐心。”
他稍作停顿,忽然像换了个人,声音提高八度,大声宣布:“明天课目:定向越野,地点:从化山区!”
翌日正午。
广场上,白色大巴淹没在白花花的阳光里,地面上的蜃气袅袅升腾。
李队长的眼睛紧盯着车顶电子表跳动的红色数字,对司机道:“师傅,再等一分钟,不来就发车,天塌下来我顶着!”
车上几十号身着迷彩的学员端坐着,静默无声。
“师傅,发车!”
车子轰隆隆起步。
“停车,停车——,等一等——”迎着车头,干部处张干事领着五名扛着背囊的迷彩女学员狼狈跑来。
“喔——”车上男学员雄性荷尔蒙陡增,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吼。
“实在对不起,李队长,这几位就交给你了。办手续耽误了会儿。”张干事冲李队长连连拱手。
队长视而不见,只管指挥学员,“行李放在下面行李舱,人员后排就座,利索点儿。”
开车前,张干事握住队长的手说:“拜托了!”
“感谢上级信任。”队长沉沉应声,抽出手来用力一挥, “开车!”
车出院门,汇入滚滚车河,噪音、尾气和玻璃幕墙的刺目反光,瞬时间压迫而来。
队长无奈地闭上眼睛。来自北方的学员们却个个睁大眼睛,感受着这座南方大都市的喧嚣与繁华。
大块头张亮悄悄捅一下目不转睛盯着窗外的童俊,“哎,不像随队军医,太嫩了点儿吧?”
童俊头也不回,“小子,别小馋猫似的,沉住气行吧。”
后排的李庆东贴着张亮的耳朵说:“听说是国防生,分配到机关了,跟着咱们遛一圈儿就算下基层锻炼了,走走形式呗。”
张亮嗤嗤坏笑,“最好跟我一组,缘分哪。”
李庆东咬咬牙说:“嘁,最好别跟我一组,遛死她!”
“嘁嘁个啥?唱支歌,提提气!”坐在前面的队长,头也不回地喊道。
“过硬的连队过硬的兵,过硬的思想红通通,过硬的子弹长着眼,过硬的刺刀血染红……”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爱国的同胞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上高速入国道,又转进烟尘四起的盘山路,大巴伴着一路歌声开进从化的崇山峻岭。
队长站在队伍前面,开始分组,指定路线,对表。每组五人,一张大比例尺地图,一只指北针,一部对讲机,分别从不同线路向B点进发。“这叫定向越野,别想偷懒,每条线路都有五个打卡点,你的卡片上少一个都不行!小组成绩以本组最后一名到达者计时,咱们终点见!”
“第一组组长王世强,组员:周成兵,周兰清……”
……
“第五组组长李庆东,组员:张亮,童俊,孟子非,陈英恬。”
放眼四周,山坡上灌木野草密不透风,叫不出名字的大树藤缠蔓绕,哪里有路啊?
不容多想,不容提问,队长口中的哨子“呜——”地一声吹响。
这是命令,各组呼啦一下闪进了丛林之中,像防空疏散一样迅捷。
等大家回过头来,大巴车已绝尘而去。
李庆东看着组里惟一的女成员说:“哎,认识一下吧,刚才队长讲得快,没听清。”
“陈英恬。”女学员齐耳短发,清秀干练的样子,她主动向李庆东伸出手来。李庆东迟疑着伸手过去,却被她突然发力拉得一个趔趄。“你——!”李庆东的火气腾地一下上来了。她却微微一笑说:“跆拳道黑带,组长,要遛死谁呀?”
啊?隔墙有耳啊!
“四男一女,莫非这就是四加一?”孟子非扶扶眼镜,一副极认真的学究模样。
“呆子,我看这叫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童俊总以打击孟子非为乐。
“欢迎,欢迎。”张亮使劲鼓掌,手伸到半道,看见陈英恬嘴角翘起的诡异微笑,赶紧又缩了回来,“热烈欢迎啊。”
“好了好了,成熟点儿!”李庆东把地图拍得啪啪响,“这是在执行任务,看地图!”
河流,水库,果园,农田,还要翻过三座小山。路线确定后,李庆东说:“我们四个男的轮流开道,三个在前,一个垫后。你——始终排在第四位,明白吗?”
“我抗议,什么你你你的,我有名字!”陈英恬高举右手不肯放下。“别门缝里瞧人,五个人轮流开道!”
李庆东见她较真儿,马上改口道:“好好好,抗议有效,轮流轮流。”转身朝童俊做个鬼脸,“不怕她嘴硬。”
这哪能逃过陈英恬的耳朵,“哼,再嘀嘀咕咕的,小心姐姐办你!”
“你——!”李庆东猴急,夸张地做了个拔枪的动作,“雷”得张亮和童俊笑瘫在草丛里。
孟子非不笑不闹,又习惯性地扶扶眼镜,焦急地说:“别掐了,别的小组早没影了,咱用嘴走路吗?”
山谷里没有一丝风,正午的阳光白晃晃刺得人睁不开眼。李庆东手执一根竹竿在前面深一脚浅一脚地探路,不时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仓皇逃去。童俊浑身汗毛倒竖,他最怕蛇了,碍于男人的面子,不然他早躲到陈英恬后面去了。陈英恬不时在后面推他一把,“糗不糗?还男子汉呢!据我所知,这里没有什么毒蛇,你听到的声音不是四脚蛇就是松鼠果子狸之类的。”
“四脚蛇不是蛇吗?”
“北方佬,四脚蛇就是蜥蜴,变色龙,不咬你。”
爬上山顶,每个人的迷彩服都像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透湿,四个男的抓起水壶仰脖咕噜噜灌下半壶。陈英恬只是喝了几口就拧紧壶盖。
童俊笑笑说:“还是女同志会过日子。”
陈英恬不屑地说:“哥儿几个嫩了点儿,这是野外训练,等你渴的时候再想起喝水,一是你已经轻微脱水,二是更加耗水,明白吗?”
李庆东讶异地看着这位神气的女学员,“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这和学什么专业无关,常识也。”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就在已经翻过两座山,涉过一条河,绕过一座水库后,在一片桉树林里,李庆东“啊”地一声倒下了。
一副带着铁刺的兽夹死死地钳住了李庆东的右腿,殷红的鲜血渗出裤管,獠牙般锋利的铁刺陷入肉中。陈英恬喊道:“快,撬开它!准备好急救包。”
几个人用手两边使劲儿,嘎吱吱掰开铁夹,抽出腿来,伤口血肉模糊。“快,捆扎止血!”
“零号零号,五号呼叫——”童俊对着对讲机,眼睛瞪得溜圆,一遍遍呼叫,声音都直了,然而,回答他的却是一片忙音。
“别叫了,太远了,没用。”
李庆东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故作轻松地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扎紧点儿,我没事,能——走。”
张亮二话不说,背起李庆东就蹽。
陈英恬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唉,我该知道的呀!这个季节,野猪常出来糟蹋庄稼,村民在山上私设兽夹也是常有的事。”
孟子非愕然,“你熟悉这里地形?”
李庆东的血星星点点滴落在高高矮矮的草叶上,绽出点点殷红的梅花。
陈英恬顾不上回答孟子非的问题,从背囊中掏出一部手机。“违规就违规了,处分就处分吧。”
“爸,爸,快,把车开到橘园东边小水库旁边,我的战友受伤了,要送医院。”
孟子非问:“你爸在哪儿?你有电话为什么不打给队长?”
“我哪有队长的号码?”她丢给孟子非一句,急急追上张亮说:“下山后沿甘蔗林向西,有车接。”
孟子非抢过手机说:“我来打!”
“喂,队长,李庆东受伤了……”
山路难行,一人在前开路,一人扛着三个人的背囊,陈英恬一边托着李庆东的屁股一边吆五喝六,“往左转,绕过去,跳过去,快点儿啊。”孟子非气喘如牛,眼镜被汗水弄得一片模糊,两只手臂酸痛地不听使唤,背上的李庆东秤砣似的往下滑。
“使劲儿啊,把他扛高点儿,快呀。”陈英恬不住地在后面催促。
“说得轻巧,你来!”孟子非忿然说道。
“好,我来就我来!”
陈英恬扯起李庆东的一条胳膊往肩上一搭,弓腰使劲。张亮和童俊谁也没有拦,李庆东却扭动着身体不配合。陈英恬火了,“大老爷儿们,就怕嘴硬!”
李庆东立刻顺溜了。
转过一个小山包,看见一辆蓝色的农夫车正拖着一路烟尘沿着一条崎岖小路向山脚下爬来。
这时,握在孟子非手里的手机响了,他立即应道:“队长,是我们。”
陈英恬说:“告诉队长,二十五分钟后南华镇卫生院见。”
农夫车已停在山脚下。
车上跳下一个健硕的中年男人,冲着陈英恬喊:“英子,停下别动,我来了。”只见他左闪右挪三两步跳上路边陡峭的护坡,眨眼间就到了跟前。他甚至没看女儿一眼,直接从她背上接过李庆东,双臂托起,健步腾移。
身后四位连爬带滚一路紧随。
英子爸将伤员安置在后排坐椅上,对张亮说:“大个子,别愣神儿,用背囊把他的伤腿垫高。三位男士屈尊后座,充当好缓冲气垫的角色,保护好伤员,英子上副驾驶位。”
左边悬崖峭壁,右边谷陡水深。
山路坑洼不平,大小山石星罗棋布,农夫车左躲右闪还是屡屡中招。这车动力强劲,减震硬朗,路面上的每一块石头都直接向车上的屁股问好。
望着前面那颗不时冲顶驾驶室天花板的脑袋,后排三个“缓冲垫儿”不敢发出半点声音。他们夹在两排座椅的隙缝中间,后背抵着伤员的身体,半蹲半跪半张着嘴巴消减着来自地面的每一次亲切问候。
好在没伤着骨头,好在处理得当,没有失血过多。看来这镇卫生所也不是第一次处理兽夹伤人事件了,清创消毒包扎一整套动作娴熟快速。
队长和随队军医赶到时,伤口已处理完毕。军医察看一遍,询问了医生和李庆东一些情况后朝队长点点头。队长拍拍李庆东的脑袋说:“野外训练,小伤小痛家常便饭,小伙子,坚强点儿,没什么大不了的。”
队长和英子爸使劲儿地握了握手,四目对视,居然默契到谁也未出一声。
迎着夕阳,大巴开进院门,徐政委和苏副队长早早等在广场上。
苏副队长何许人也?——原陆战队副连长苏桂林,爱沙尼亚“爱尔纳突击”国际侦察兵竞赛第一名,一等功荣立者。他是代表用人单位驻校督训的。他要一提“想当年”,队长和政委也只有吐舌头的份儿。
几个人把李庆东架回宿舍休息,其他人员列队。
五名女国防生笔直地站在排尾。队长站在队列前眼睛直视前方说:“五名女国防生解散。”
“是!”女生们的回答伴着几分得意。
“现在宣布定向越野成绩!”
其实,谁都知道最后结果。第五组成绩不计。而其他九组中,名次居前的,无一例外地都有一名国防女生。
“耻辱”二字挂在每个人的脸上。
大家等着队长暴风雨般的爆发!
夕阳里,队伍巍然不动,晚霞把一片金赤涂抹在每个人的脸上,铜雕群像一般。
队长却迸出两个字:“解散!”
这次定向越野,苏副回陆战队办理伙食关系,没捞着参加。回宿舍的路上,他迫不及待地向队长打听情况。当听说有的小组围着小水库连兜两圈儿,还有一人被当野猪夹了,又一拍大腿说:“这群熊包,想当年——”
队长赶紧压住话茬儿,“苏副,绷住点儿,多点儿耐心,毕竟是锋芒小试嘛……”
二
周末,五个女国防生抱成团儿找队长请假。队长说:“按理说,你们五朵金花是干部处放在我们队锻炼的,我们不负责你们的行管工作。”
“噢耶!”陈英恬兴奋地跳起来。
队长示意冷静,“等我把话说完,但是,鉴于学院放暑假,为避免出现管理真空,我们就临时代管一下。老规矩,两人以上同行,下午四点半前归队,无论男女,一视同仁。”
“呜——”五个人像泄气的皮球,蔫了。
陈英恬举手报告,“报告队长,我要回家。学员管理规定第二十七条:家在当地的干部学员,可以回家过夜,周日晚饭前归队。”
“嘿,你倒门儿清。我正想问你呢,你爸当过兵?”
“报告队长,我爸是地道的农民。”
“没实话,不问了。你们在请销假本上做好登记,可以走了。”
五个女学员连蹦带跳地跑出去。
女学员叽叽喳喳的,引得男学员们伸长了脖子朝队部张望。几个早已换上便服的,不停催促同伴儿,“快快快,说不定她们也去天河城呢。”
张亮缩回脖子,点着李庆东的鼻子说:“累赘,不是你,我也是护花使者喽。”
李庆东的右腿裹得像一只巨大的棉签,架在两床棉被上,只穿一条军裤衩,半裸着躺在凉席上。头顶的吊扇呼啦啦疯转,也驱不走燥热。他朝张亮嘿嘿一乐,“重色轻友,做梦吧你,我要喝水,侍候着。”
“喳!”张亮应声,呈上搪瓷口缸。
童俊凑上一句,“唉,惨哪,还说遛人家呢,自己差点被山民当野猪遛了,还摆谱呢。”
孟子非说:“要不是陈英恬她老爹快速机动,说不定……唉,多少也算我队的重大损失吧。”
“哀乐低回,李庆东同志的遗体安放在鲜花翠柏丛中……”童俊嘴里哼着哀乐,朝床板上的李庆东三鞠躬。
“噗——”李庆东一口水没咽下,全喷了出来,“用心何其毒也,咒我啊!”
孟子非一脸正经地批道:“你个小李子好不讲究啊,不管怎样,人家把你救了,也没个表示。”
童俊眨巴着眼睛说:“也许这是个机会,缘分哪。”
大块头张亮拍着后脑勺,跺脚道:“唉,后悔噢,那么艰险的一段,探路的咋就不是我呢?让组长遭这个罪。”
哗啦啦——,几只臭胶鞋同时朝大块头飞来。
这时候,苏副出现在走廊上,T恤长裤耐克鞋,两手拎着两只大旅行袋。
孟子非扶扶眼镜,嘀咕道:“这么热的天,也不怕捂出痱子。”
张亮跳出来,抢着帮苏副拎袋子,“副队,看丈母娘呢还是相亲去?”
众人跟着起哄。
苏副就这点好,训练场上凶神恶煞一般,平时,咋闹都成。
听着外面热闹,队长从房间走出来。苏副说:“队长,我今天想去看看老礁长,战友们从南沙换防下来,给他带了点东西。”
队长挥挥手说:“赶紧去,天热,早去早回。”
苏副说:“我正要给你请假呢,老礁长不在市里,说是在从化山区,我也没去过,恐怕当天赶不回来。”
“从化?陈英恬家就在从化,她应该熟悉,她刚走没多会儿,快追也许来得及。”
“哪敢乱追,万一被人家女孩子误解了,多没面子。忘了咱是干吗的?侦察兵,还有咱找不着的地儿?”
苏副朝队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摸出一副大墨镜扣在鼻梁上,扬扬手说:“走了!”
张亮尴尬地搓搓手,问队长,“苏副有对象没?”
队长斜他一眼,送他一句“多事儿”,转身踱回了房间。
三
接下来的一周是军事地形学,三天理论三天实作,实作地点仍然在从化山区,只是这一次范围更大,要分区标绘出一百平方公里范围的重要地形地物。
地形学专家刘教授说:“发给你们的是十年前的草图,你们要实地查勘对照,这里是广东,十年的建设发展,变化有多大,等着你们的答案。”
经过五天休养,李庆东的伤口已经结痂,他一颠一颠地到队长房间请战,被队长撵了回来。“怎么,你想让伤口崩开啊。老实在家留守。”
部队在从化某陆军训练场集合。出发前徐政委作战前动员。
“同志们,这次野外实地标绘,对我们来说就是一次实战考验,不但要高质量完成作业,还要亲身认识新农村,感受新变化。今年是改革开放三十周年,我看,这次野外作业就是一次很好的学习贯彻科学发展观实践活动,一举两得啊。同时,还要检验我们的野外生存能力。同志们要珍惜机会,一切从实战出发从难从严要求自己。特别是第五组,要把上次定向越野的内容融入今天的课程,第五组由苏副兼任组长。大家明不明白?”
“明白——!”
“大家对完成任务有没有信心?”
“有——!”
回答如山呼海啸。
“出发!”
苏副跑步过来,与第五组成员一一击掌,然后大手一挥说:“跟上!”
张亮、童俊、孟子非和陈英恬快步迅跑,五个人很快消失在丛林之中。
上山时,为保存体力大家放慢了脚步,气氛变得轻松起来。张亮大声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本来嘛,这组长该是我的,苏副你一屁股把我的官梦坐得粉碎。”
孟子非说:“凭什么说就一定是你的?充其量也是四分之一概率嘛。”
童俊说:“凭你块头大啊?”
苏副说:“别掐了,留口气也是保存体力。”
太阳在头顶上炙烤,连续爬过几座山头,大家的水壶早已见底。
苏副说:“遗憾,这个季节青黄不接,早两个月,荔枝龙眼吃不完,再晚两个月也成,碰柑橘子挂满枝头,咋吃都成。”
孟子非认真地问:“不用钱吗?毛主席说:锦州这个地方有苹果——”
“——不吃是好样的!”大家齐声应和。
苏副无奈地苦笑道:“我就喜欢孟子非的认真劲儿。”
童俊说:“听说这里的砂糖橘出名,是不是特甜?”
陈英恬把脸仰得老高,骄傲地说:“哼,专家在此,问我呀。”
苏副说:“对,陈英恬可是本地人啊。”
“砂糖橘糖度高水分足,入口即化不留渣,哎呀,不敢想,那滋味……”陈英恬闭着眼睛尽情发挥。
“救命啊,我的口水都流出来了。”张亮捂着干裂的嘴唇,酸酸地乜斜她一眼,大声喊道。
陈英恬从自己的军挎里掏出一瓶水来,“大家分着喝几口吧。”
张亮喜出望外,说:“我咋没想到多揣一瓶呢。苏副,你先喝!”
苏副却伸手挡了,说:“谁都不能喝!”
孟子非说:“就是,这叫弄虚作假。”
童俊瞪他一眼,“又上纲上线,不就是一瓶水吗?”
苏副说:“别争了,野外生存也是你们的必修课。今天咱们看谁有办法找到安全卫生的饮用水。”
陈英恬生气了,“死脑筋,迂腐之极!没人喝我喝!”
苏副真诚地说:“你可以喝,真的!”
“why?为什么?给我个理由。”陈英恬瞪着苏副逼问道。
“第一,因为你不是陆战队员;第二,因为你是女——士……”
“请问,你们有没有女陆战队员?你——小看人!”陈英恬跳了起来,“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偏就不喝了。”
“见鬼去吧!”那瓶水在阳光里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飞入山谷。
大家面面相觑,这姑娘疯了吗?
陈英恬却两手一摊,优雅一笑,“好了,哥儿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找水。”
“找水!”
“来,加油。”五双手叠加在一起,“一二三,嘿——!”
两个山头之间的鞍部常有小溪,苏副带领大家向下攀爬。在密密的藤萝间猫着腰穿行,成团的花斑蚊子追着叮咬,竟有一只蚊子撞进了苏副的眼皮,眼睛顿时酸胀流泪。张亮粗手笨脚地上前折腾半天也没把罪魁祸首弄出来,童俊一把将他扯到一边,“庸者下能者上,英子,你上!”
陈英恬一手揽过苏副的脑袋固定好,一手轻轻提拉苏副的眼皮,然后,嘟起嘴唇凑上去……
这时,忽然白光一闪。
“咋回事?”
孟子非迅速收起数码相机,“没啥没啥。”
陈英恬倒是大方,“身正不怕影斜,你们就使坏吧。苏哥,感觉好些了吗?”
苏哥?没有听错吧?
苏副揉揉眼睛,声音里浸满糖分,“舒服多了,谢谢啊。”可一转身就拉下脸,对孟子非发狠,“呆子,立即给我删掉!”
童俊站出来搅和,“副队,别是此地无银吧?”
苏副还要争辩,被陈英恬挡了,她说:“对付流言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回应不申辩,不然就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张亮咕哝道:“蚊子不长眼,一等功臣也敢撞!”
苏副说:“看来,你们还是不渴。”
攀下一座石壁,一股异味扑鼻而来。苏副兴奋得猎犬一样,俯下身子前后观察一番,宣布重大发现,“这是一条野猪径,我们离水源不远了。”他从草丛里捡起一点东西用手一碾,送到孟子非的鼻子前,“闻闻,新鲜着呢。”
孟子非认真地凑上去,可劲儿一吸,“哇”地一声跳开,干呕起来。
大家问:“什么东西?”
苏副一本正经地说:“野猪粪呀。”
“哇呀,用心何其毒也,你报复我!”孟子非双手捂着胸口,做痛不欲生状。
张亮和童俊笑得人仰马翻。
陈英恬也笑了,笑得很妩媚很女人。她向苏副送去温柔一瞥,“电”得苏副顿时乱了方寸。他心里扑扑狂跳,嘴上支吾道:“你——你们,小人之心,我在教你们野外生存常识哩。”
果然,循着野猪径没下去多远,就在峡谷的乱石之间发现一个直径不足两米的小水潭,几只饮水的山鸡扑楞楞四散逃去。走近水潭,大家不约而同地呼出一口冷气。水潭周围散布着零乱的蹄印,水面上漂浮着几根灰白的羽毛,水底还有几团将散未散的可疑絮状物,水的颜色似绿又黄。
童俊趴近水面嗅嗅,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打死我也不喝!”
张亮用手一指,“看,还有蚂蟥在游。”
苏副说:“这样的地形地貌,很少有山泉水的,这个水潭也是雨水径流形成的,这么多动物都来饮用,说明它可以喝。如果在战时,看到水里面还有小鱼小虾,我们更是求之不得,你们说为什么?”
孟子非说:“说明敌人没投毒,它是安全的。”
苏副朝孟子非竖起大拇指,“完全正确,好了,可以取水了。”
大家都站着不动。
“怎么,有心理障碍?生存是第一位的,明白吗?我先来。”
苏副解下水壶,正欲灌水,被陈英恬拉住了。“别逞强,喝了会死的!”
陈英恬的声音饱含水分,双手紧扯着苏副使劲儿地晃。
孟子非吐吐舌头,“我晕。”
苏副嘴上说“没那么严重”,可身体却没挪窝儿,“如果在战时,放几个消毒药片,绝对是可以喝的。”
“也许吧。就是不知道你的消毒药片能不能杀死裂头蚴?”
“听都没听说过,什么东东?”
“一种寄生虫,两栖的蛇蛙都可能大量携带,只要它们光顾这个水潭,就可能留下虫卵。一旦虫卵进入体内会立即孵化……两个月前,此地有一农妇因常年头疼就医,结果从颅内捉出裂头蚴十几条,捡回一命,现在还在天天服药,消杀遍布全身的虫卵。”
大热的天,大家汗毛倒竖,直打冷战。
见达到预期效果,陈英恬很得意。“别不信,说不定她就是喝过这个潭里的水呢。”
苏副抬头望望没有一丝云彩瓦蓝瓦蓝的天空,“老天爷,下点儿雨吧。”
张亮坐在树阴下,懒洋洋地说:“不就是一天嘛,怎么也扛得住,最好是坐着别动,保存体力。”
孟子非说:“反对,我们还有一半标图没完成呢。”童俊取笑他说:“呆子,你不会说那一半没变化吗?”孟子非说:“弄虚作假,我还没学会呢。”
“同志们,实战,实战,懂吗?”陈英恬挥着拳头,模仿着苏副的腔调儿说。“起来,跟我走,保证既能完成标绘又能找到水喝。”
“好啊,我们坚决拥护你!”三个男学员来了精神。
苏副急了,“什么,什么呀?遵义会议啊?她熟悉本地情况,最多算个好向导,组长还是我,这是动摇不得的!陈英恬,前面带路!”
“是!”
没走出多远,陈英恬就兴奋地尖叫,“看到了吗?前面的野芭蕉!”
三个男学员从北方来,不知道陈英恬一惊一乍地抽什么风。苏副却懂,“嘿,最好的水源,冲啊!”
这一丛野芭蕉高大茂盛,茎干粗壮,每一片叶子都油光发亮。苏副“刷刷”两下扯去几片老叶,光滑鲜嫩的根茎暴露无遗,用匕首环茎轻轻一转,一大片叶柄握在手里,清亮的汁液顺着刀口滴滴答答地淌下来,一股嫩黄瓜般的清香扑鼻而来。“来,英子,给大家做个示范。”
陈英恬接过叶柄,贪婪吮吸。
几个家伙喉咙冒火,没等苏副下令,早已向野芭蕉扑去。苏副笑道,“没出息,一棵芭蕉最少也能倒出七八斤水来,有点儿男子汉风度好不好?女士优先嘛。”陈英恬嗔怪道:“都把我当成试验小白鼠了,还说女士优先呢。”苏副使劲儿“电”她一眼,“哼,狗咬吕洞宾。”陈英恬的脸瞬时通红,转过身去,佯装没有听见。
张亮捧着一段干干净净的芭蕉心呈上来,“女士,请慢用。”
陈英恬乐享其成。
苏副夸道:“像条汉子。英子,把水壶拿来,小童,负责装满。”
童俊不敢怠慢,接过水壶说:“乐意效劳。”
喝饱了,几个水壶也都灌满了。陈英恬说:“前几年和爸爸上山疯玩儿,野芭蕉就是我们的水壶。野外生存,我比你们早。”
孟子非感慨,“生活是最好的老师啊。”
陈英恬来了精神,“这一次是找水,下一次如果真的野外生存,我们一齐找吃的,别看现在青黄不接,跟着我保证饿不死。”
孟子非又闭着眼睛背诵道:“毛主席说:锦州这个地方有苹果……”陈英恬摇摇他,“哎,醒醒,放心,我没打老百姓的主意,纯野外生存,懂吗,哥儿们。”
苏副摇摇头说:“这是不渴了,又掐上了。”
四
可惜,没等到真正的野外生存,就正式开学了。陈英恬她们五位女学员下南凤岛见习去了。
第五组的男同胞得知消息,情绪低落,一致评价:陈英恬就是咱一哥儿们,铁的!唉,恐怕再没机会掐架了。
张亮又拍着脑袋说:“后悔啊,那时怎么没抓住机会多展示展示自己呢。”
孟子非问,“展示什么,你的数学天分?四加一等于几的问题?”
张亮忿忿然道:“呆子,会聊天吗?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庆东岔开话题说:“说真的,我还欠人家一个大人情呢。”
童俊反驳道:“你那叫人情?那可是救命之恩,你呀,欠大发了。”
孟子非吟咏道:“古人云:大恩不言谢,惟有以身许。”
李庆东一只拖鞋丢过去,“酸秀才,叫你以身许!”
张亮急眼了,“呆子,别胡诌,哪位古人说的,你点出名来。”
孟子非不慌不忙地说:“孟子,非也。”
宿舍里一阵哄笑。
在这所以任职培训为主的院校里,“四加一”班显得尤为惹眼。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充满青春的朝气,整齐的队伍,嘹亮的歌声,火热的训练场面,成为校园一道独特的风景。
面对几门陆战特战专业必修课程,加上暑期综合测试成绩平平,野外作业多次露怯,这帮心高气盛的理科学士感觉颜面无光。李队长在点名时说:“我知道大家心情很复杂,俗话说无知者无畏,陆战指挥不是像电影电视里的一班左二班右三班跟我上那么简单。放眼世界军事发展新趋势,海军陆战队已经是一个集多项职能于一身的综合兵种,需要的不仅是体能技能,还要运用到你们所学的计算机物理数学生物化学等多门类专业知识。也许你们不觉得,你们在野外执行任务时就不知不觉运用到了数学物理知识。苏副回来后向我汇报说,这帮小子就是和一般的陆战旅战士不一样,你们的标绘和数据测算就是快速科学。这就是为什么进行合训分流,办‘四加一班的原因,我们海军陆战队需要高素质复合型指挥军官!这就是政委讲的‘一的含义,慢慢品吧。”
作为一名陆战指挥军官,要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游泳、轻潜、驾驶、爆破、各类轻武器的使用、擒拿格斗等等都要通过海军考核。而体能是这一切的前提和根本。
苏副说:“五公里武装越野,必须达到二十一分钟以内。这项指标没有诀窍,就是一个字:跑。”
每天,上午理论课,下午练体能,无论刮风下雨,雷打不动。
大块头张亮和眼镜孟子非是第五组的老大难,只是在大操场跑圈儿才勉强过关,若是全副武装跑越野,可就难了。苏副说:“每晚熄灯前跑上八圈儿,坚持一个月保证进步明显。这叫吃小灶,广州人叫吃宵夜。”
李庆东说:“我陪你们。”
是晚,吃过“宵夜”,哥儿几个躺在足球场的草坪上望着夏日星空海阔天空地神聊。张亮说:“组长,你的腿刚好,不用陪着我们,在边上看着,给我俩鼓鼓劲儿就成。”李庆东说:“我也是刚刚过关,下次再让陈英恬遛了,我可就没脸活了。”张亮说:“组长怎么还记着那茬儿呢?哎,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孟子非调侃道:“梦里回来!见习期三个月呢。” 张亮拍着脑门,一个劲儿说:“哎哟,后悔啊。”
李庆东翻身坐起,喃喃道:“我还欠他们父女人情呢。”
这时,准备就寝的哨声响了。
自从开学后,大家隐约感觉到苏副有点儿神秘兮兮。跟班训练时经常走神儿,有时还到没人的地方躲一会儿,然后又神采飞扬地走出来,莫非中邪了不成?
徐政委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几天,晚饭后找苏副散步,很认真地表扬了他一番后说:“广州也是半座移民城市,条件好收入高的白领丽人很乐意找我们军人托付终生啊。副队有对象了吗?”
苏副突然结巴起来,“没,没呢。不——不急,谢谢政委关心。”
政委调侃道:“别急,你看话都不会说了不是?”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政委转换了话题。“现在训练怎么样?”苏副说:“现在正在练格斗,大家都很刻苦,每天差不多快摔散了。”
“体能呢?”
“从来没有间断过,张亮,孟子非他们每天都自己加量。”
政委说:“不但要刻苦,还要讲究科学,你是专家,多费点儿心。”苏副说:“请政委放心,我一定尽我所能。”
“给我讲讲爱尔纳突击吧。”政委说。
一提起爱尔纳突击,苏副像换了个人,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不知不觉间,两个多小时过去。
操场上,传来张亮的声音,“组长,我实在跑不动了,浑身上下喘不过气来。”
“不行,每天不完成这个量就前功尽弃了,坚持,哥儿们。”
“哥儿们,这太残酷太不人道了。”
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几个黑影连推带拖,相互鼓励着跑远。
政委望着消失在夜幕里的背影,伫立良久。
五
星期天吃过早饭,童俊约张亮一起外出。张亮扑倒在床铺上,死活不愿意挪窝,“求求你,找别人吧,我困死了。”童俊死缠烂打,“走吧,去了保你不后悔。”张亮还是不动心,童俊俯在他耳朵边嘀咕几句。
张亮像通了电,立刻从床上弹起来,“走,现在就走。”
来广州后,张亮还是头一回坐地铁,走进地铁站,暑热与喧闹统统被抛在了外面。在自动售票机上买卡,带着张亮刷卡进站上车,童俊的一系列熟练动作告诉张亮,这小子,老手了。又换乘一次,他们在番禺广场冒出地面。
不远处,一辆白色凯美瑞摇下车窗玻璃,驾驶位上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妇女伸出手臂朝童俊使劲儿摇,“小俊,在这儿呢,快来呀。”童俊朝张亮一挥手,“快!”张亮心想,这大概就是童俊的姑妈吧。
坐进车里,没等童俊开口,中年妇女就扭脸看着张亮说:“这就是张亮吧?我们小俊经常说起你呢。”张亮欠欠身子说:“阿姨好。”
副驾驶的位置坐着一位脑门上架着太阳镜的女孩子,笑吟吟地伸过手来,“胡枚枚,童俊是我哥。”张亮局促地伸过手去,轻轻握了一下马上松开。童俊介绍说:“暨南大学新闻系高才生,目前毕业待岗。”
姑妈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小俊他姑父太忙,我这个开车技术又潮,从来不敢进市区的,所以,只有在这里等你们了。”
“小心噢,我妈可是标准的‘女魔头哦。”
童俊问:“什么‘女魔头,别笑话我们当兵的没见识哟。”
“女司机,磨合期,头一回上路,简称‘女魔头(女磨头),明白吗?”
哈哈哈——
确实,平直宽阔的大道,姑妈始终以四十公里左右的速度前进,两手紧握方向盘,两眼直直地盯着前方,无论左右,只要有车超过,她都本能地踩一脚刹车。胡枚枚嘴巴上捂着纸巾,痛苦地说:“妈,我晕——”
张亮和童俊窃笑。
姑妈专注于驾驶,连听都没听见。
终点香江水上世界终于到了。胡枚枚跳下车直扑路边的垃圾桶。姑妈紧随其后,“宝贝,怎么又晕车了,这次开得真不算快呀,怎么搞的?”
等胡枚枚恢复平静了,姑妈说:“本来我们赶夜场就好了,不会这么晒。可小俊说你们军校管得严,下午四点半前一定得赶回去,没办法喽。多擦点防晒霜吧。”
童俊和张亮换上泳裤出来,胡枚枚递过来一瓶防晒霜。童俊做了展示肌肉的健美动作说:“瞧瞧你哥古铜般的肤色,看看未来海军陆战指挥官的肌肉,用不着这些脂脂粉粉。”
这个水上世界可真够大的,人造沙滩,人造海浪,超长的滑道,都号称天下第一。水战、冲浪、高台跳水等疯狂刺激的体验项目,似乎专为年轻人和情侣而设,男子汉勇敢的表现常常引来女孩子快乐的尖叫。童俊有些恐高,张亮鼓励他说:“就当参加军人行为心理训练了,今天,我陪着你吃小灶。”胡枚枚也在一旁不停地怂恿打气,两个人惊险项目一个不落地玩了个遍,赢得周围许多年轻人的掌声。回到浅水游乐区,姑妈兴奋地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海军,真的是艺高人胆大,超赞哟!”童俊勉强挤出笑模样,“姑妈,夸死人不偿命哟。我的魂儿都快没了。”
胡枚枚玩兴不减,主动出击和张亮打起水仗,张亮哪敢施展拳脚,要么左躲右闪要么虚张声势,偶尔象征性地还击,她已夸张地大叫,“坏小子,坏小子,我饶不了你!”
阳光火辣辣的,姑妈躲到太阳伞下慢慢啜着冷饮,看着年轻人在水里疯玩儿。
胡枚枚似一只水中精灵,在张亮面前嬉戏笑闹。张亮的目光有些迷离,神情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如在梦中。
三个多小时的玩闹,早已折腾得前胸紧贴后背了,胡枚枚嚷嚷着:“饿死了。”姑妈说:“上来吧,咱们去吃顺德菜。”
车子转进一座依山而建环境清幽的山庄,穿着露腿旗袍的咨客老远就向姑妈打招呼,“欢迎啊,胡太,几位?”看来,她是这里的常客了。
席间,两个小子举杯下筷尽量斯文,姑妈见他们拘谨的样子,不停地往他们碟子里夹菜,“和在自己家里一样,有什么放不开的,东北话说的,可劲造吧。”
胡枚枚简直和刚才判若两人,文静优雅,细嚼慢咽,颇有大家闺秀的范儿。张亮偷偷地瞄她几眼,她视若不见。
张亮总渴望着有什么事情发生……
地铁口,胡枚枚礼貌地伸手握别,张亮说:“再见。”胡枚枚狡黠地眨眨眼说:“会的,坏小子。”
张亮心里一惊手上一紧,胡枚枚“呀”地一下痛出声来。他偷偷瞄一眼身边的童俊,谢天谢地,他正在和姑妈话别呢。
踏进地铁车厢,屁股刚沾座位,童俊就酣然入梦。张亮骂一句“没心没肺”,百无聊赖地读完车厢里目之所及的每一个字符,两只眼皮已重得抬不起来……
走出地铁站,一股热浪差点把他们掀翻,两人立刻清醒了。张亮心里全是难以捉摸的胡枚枚,“你妹妹这个人,嘿嘿,哈哈——”
“她呀,没轻没重,没心没肺,没伤着你吧?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嘿嘿,哈哈——”
张亮讪讪道:“怎么会呢?”
童俊说:“她说她最近在做一项实验,让我替她找一小白鼠,嘁,我上哪儿找去?”
小白鼠?
张亮一脸茫然。
回到宿舍,李庆东惊呼,“哥儿们,你们被人煮了?”张亮说:“怎么了?”望一眼童俊,他全明白了,童俊身上全红了。
“严重的紫外线灼伤,有你们难受的。老实坦白,海边泡妹儿了不是?”
“别胡扯,就在公园里晒日光浴来着。”
晚上熄了灯,整个后背疼得不敢挨床板,趴在床铺上感觉万根钢针在背部狂刺。
第二天起床,成片充盈的水泡高高低低爬满后背,让人看了直打冷噤。
队长察看后对他们说,“到门诊吧,穿衣服小心点儿,蹭破了皮,里面的真皮直接暴露在空气里,钻心地疼。”
苏副说:“我们哪年海练都要脱几层皮,只不过不是你们这种玩法儿,你们这叫自虐!快去吧,大针筒抽几次就好了。”
医生作了处理后,给他俩开了两天的全休假条,叮嘱他们最好别捂着蹭着。
既耽误学习又影响训练,两个人自感罪孽深重。赤裸着上身,在宿舍里憋了两天,每人写了两千字的检讨书,交给政委。政委说:“没有要你们写啊,队长交代的?”
两人摇摇头说:“不是,我们主动的。”
政委说:“这次你们权当活教材了,一时疏忽大意都可能影响战斗力啊。耽误学习训练不说,自己还得受罪不是。”
张亮咬着牙说:“政委,我一定把耽误的学习训练补回来!”
六
渡海登陆四百米障碍场,苏副以两分半钟的成绩完成示范动作,赢得学员们的热烈掌声。他喘着气说:“不行,差远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想当年……”
“哦——”只要苏副一提“想当年”,学员们就嘘他。教员说:“我请副队示范的是动作,并没有强调速度,就目前你们的训练情况看,能达到副队这个成绩的也不多啊。差在哪儿,根子还是体能,体能!下面我们每两人一组,测一遍。”
障碍场上,你追我赶场面紧张热烈。
苏副悄悄地退到场边,右手习惯性地伸进了口袋。
这个时候,她在忙什么呢?
似有第六感,手机震动了。他急切地贴近耳边……
这是个坏消息,老礁长摔伤了,正在南华镇卫生院的救护车上往市里送。
苏副对着手机喊:“叫他们送海军医院,医院这边我联系!”
苏副跑回队里,简单向队长汇报了情况。队长镇定地说:“我先给急诊科孙主任打电话,让他们做好准备。放心,咱俩在他们之前能赶到医院。”
队长和苏副刚跳下车,救护车就呼啸而至。苏副扑上去,看见担架上躺着一个裹满纱布的血人。
“老礁长——!”
老礁长抬了抬手,算作回答。
“请让开,请让一下。”医护人员拨开苏副,推着担架车飞跑。
两个小时后,孙主任走出手术室。队长急忙迎上去。孙主任说:“左腿粉碎性骨折,人还清醒,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苏副紧紧握住孙主任的手使劲地摇,嘴里连说:“谢谢,谢谢,感谢孙主任。”
“你是他亲属吗?办住院手续吧。他叫什么名字?”
苏副说:“就算是吧,他叫陈林峰。”
“什么,陈林峰?原华成礁的老礁长吗?”孙主任瞪大了眼睛。队长也表情愕然。
“没错儿,是他。”苏副回答。
队长说:“起初,你只说去看老礁长,我也没太在意,可一提陈林峰的名字,海军没几个不知道的,如雷贯耳啊。”
孙主任说:“他可是前几年的老典型,到我们医院作过报告的,可惜当时我们离得远,今天又这副模样,没认出来。他怎么会在从化山区开农夫车跌下山呢?”
“三言两语说不明白。”苏副没心情讲故事,“主任,等您有空,我专题汇报。对不起,我得先打个电话。”
“英子,放心吧。已经做完手术了,双腿骨折,其他都没事。下不了岛没关系,有我呢。”
英子?老礁长?
站在一旁的队长如坠五里雾中,难道——真的如此巧合?
打完电话,苏副平静了许多。孙主任递上一杯清茶,眼睛里充满期待。
苏副仰脖灌下,开始竹筒倒豆子——
我是从陆军指挥学院毕业后才穿上海军军装的,算是个新兵。但是,我知道我们的前辈是首批驻守南沙的,当年的礁长今天多数已经成了我们的首长。认识老礁长,还是我今年七月到广州以后的事情。
七月底,我回原部队转伙食关系,恰遇旅里戴营长从礁上换防下来,听说我到广州代职,非要托我带点他们自己晒制的海货给老礁长。我问他要地址电话,他说:“只知道在从化种橘子,其他一概不知。”我说:“从化也上百万人口,如何找法儿?”
营长脖子一梗说:“读过《把信送给加西亚》吗?别忘了,你是侦察兵。”
我只好硬着头皮接过那包沉甸甸的海货。
临上车,营长叮嘱说:“告诉老礁长,华成礁想他!”
那天算我幸运,没跑多少冤枉路,在砂糖橘之乡南华镇,他算个种植大户。转过几个山头就看见他建在半山腰的小白楼了。
一阵清风吹过,山坡上层层叠叠的橘树绿浪轻摇,小楼似一叶轻舟点缀其间,诗意盎然。
听得一阵狗吠,主人从楼里走出来。这人高大英武表情冷峻。我心里一喜,肯定是他!
他问:“有事吗?”
我说:“我找老礁长,他在吗?”
他表情微微一怔,立刻又恢复了平静,“进屋吧。”
“爸,谁来了?”这时,一个女孩从二楼探出头来问。我循声扫了一眼,结果楼上楼下同时尖叫起来:“怎么是你!”
那女孩竟是我们的女国防生陈英恬。
她蹦跳着从楼上下来,激动地介绍说:“爸,这是我们的副队长,功夫了得哟。苏副,这是我老爸,原华成礁……”
老礁长一声干咳制止了女儿,“多嘴,都是你招来的。”
场面有些尴尬,幸亏有陈英恬搅和,气氛渐渐热烈起来。我没话找话儿,“嗨,早知道你们是一家人,我今天跟着你不就行了,害得我多走了几座山头。”
老礁长说:“干吗大老远跑过来,上回那点小事不算个啥。我闺女的命令,我得听啊。”
我听着这话不对味,“老礁长,这事儿满拧。我可不是她招来的,您冤枉她了。我是代表华成礁来看您的,他们找您多年了……”
“什么?”老礁长声音颤抖起来。
“是啊,您看,华成礁的鱿鱼,海参和咸鱼,听说都是您最爱吃的,我们戴营长,不,戴礁长托我带给您的。”
“戴礁长,小戴?”
“是啊,是他。他说华成礁想您,这几年一直都在打听您……”
“我,我——”话未出口喉已哽咽。老礁长捧起一条鱼干嗅嗅,“嗯,是华成礁的味儿……”
老礁长陈林峰是最早一批海军陆战队员,从士兵到军官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九十年代初他升任华成礁礁长时,当时女儿刚刚五岁。妻子是一名小学老师,孩子的生活教育问题用不着他操心。由于当时干部缺编,他基本上常年驻守华成礁。电话没法打,信件也只有等部队换防时才能带,这对于文化不高的陈林峰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就是在没上礁之前热恋阶段,他也惜墨如金似的,当老师的她总是将一些不好当面说的悄悄话写成一封封滚烫的情书寄给她,而他也当成宝贝,珍藏在小床头柜里,夜深人静时,经常蒙着被子打着手电反复地读,那种幸福的感觉至今难忘。他曾愧疚地对她说:“我心里想的和你一样,就是写不出。”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温柔地说:“只要你喜欢,我天天给你写。”
每次换防人员上礁,都给礁长带来一大扎信件。细心的她在信封右下角清清楚楚地标着写信日期和自编流水号,以免他读信时出现时空错乱。
英子上幼儿园大班了,英子参加演出上电视了,英子上小学了……女儿的每一点进步,陈林峰都是通过书信了解的。
对于守礁人来说,每次读信就是一次精神会餐。当晚,他们会用视同生命般金贵的淡水沐浴,然后,用小刀把信封整整齐齐地划开,整整齐齐码好,一封封地细细品味。当晚,礁上一定是祥和静谧的,风一定是清凉惬意的,海浪一定是绵软轻柔的……
几年过去,妻子的来信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生活琐事多了,牢骚埋怨多了,而爱情与相思的字眼已踪影难觅。粗枝大叶的陈林峰没觉得有啥不对头,生活嘛,谁没一点不顺心,发发牢骚也正常,老夫老妻了,再儿女情长的,多肉麻。
礁上的日子,陈林峰都交给了战士和钓鱼竿。退潮时,赶海也是最快乐的时候。战士们换防下礁,都要带上礁长亲自晒制的海货作为探亲礼物。
一晃又是两年,秋天换防的时候,陈林峰只收到一封信,内容也只有短短的几行:女儿上初中了,寄宿在学校,生活学习再也不用我操心了。对不起,我已找你们政治部主任谈过了……离婚吧,我想解脱。
月光下,陈林峰坐在礁石上,妻子娇小憔悴的身影浮现在眼前,她为这个家付出得太多了,可自己连一句贴心话都不会说。
不知道什么时候,刚刚上礁的戴排长站在了他的身后。“礁长,为这样的女人不值得。您在礁上吃苦奉献,她却耐不住寂寞……还敢到旅里闹离婚。”没想到,他竟“霍”地站起来,抓住戴排长咆哮,“小子,你给我闭嘴,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个屁!”吓得戴排长跌跌撞撞地逃走。
踏上大陆的土地,走进喧嚣的城市,陈林峰如坠旋涡。街上的红男绿女,路上的滚滚车河,店铺里刺耳的音乐……第一次上街,他有些发懵,可还是被一辆无声摩托撞了,那女骑手出言不逊,“乡巴佬,忽走忽停的,你有病啊?”他疑惑地问道:“你这摩托咋没一点动静?”围观群众讥笑他,“真是乡巴佬,电动车,没见过?”
回到早已人去楼空的家中,陈林峰号啕大哭。
连续七年,累计上礁时间达到五年零七个月,舰队宣传处发现了这一重大宣传典型。家庭的困难和婚姻的变故都变成了衬托老礁长胸怀祖国,矢志戍边高大形象的佐证。巡回报告感动了无数官兵,鲜花掌声包围着他,他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英雄。
然而,到了年底,他却突然向组织申请转业,无论如何做工作,他都去意已决。干部部门的领导说:“国家有政策,你想进哪座城市哪个部门?随你挑。”
他说:“回从化老家。”
回到老家,他没要组织安排工作,自己上了山。
苏副说:“这些年华成礁的兄弟们都想你,你就不想他们吗?”
老礁长低头掩面,久久不语。
可能红了眼圈儿,不愿让苏副看到,他站起身走出门外,一挥手说:“你看这满山翠绿,像不像大海,漫山橘树像不像士兵?我算将军级了吧?”
苏副附和道:“像,太像了,还有,这二层小楼像不像大海上的礁堡?”
老礁长眯眼回头,瞧着小楼喃喃自语,“像,像——吗?”
苏副说:“老礁长,您没忘记华成礁。”
这时,陈英恬喊开饭。油焖虾仁,咸鱼茄子,干煎黄鱼……一桌丰盛的南沙海味。老礁长伏在桌上使劲儿一嗅,闭上眼睛说:“是这个味,是这个味。”
虽是一身短打,老礁长却做个撸起袖口、准备大干一番的动作,“英子上酒,我和你苏叔叔,今天一醉方休。”
“爸,什么叔叔,他才比我大两岁。没喝就胡涂了?”
苏副连连说:“小苏,小苏。”
老礁长说:“嗯,我们是同行,叫叔叔。”
陈英恬噘嘴儿道:“哼,别忘了,我也是军人。这是在家,就叫苏哥。苏哥,你说好吧?”
苏副脸红了,“随你。”
那次野外标绘,英子还是不小心漏了嘴。渐渐地,也成了队里公开的秘密,只有大块头张亮还傻乎乎地做梦,谁也不忍心把他叫醒。
从那以后,陈英恬总说自己笨,一个战术动作怎么都练不好,业余时间诚心诚意找苏副开小灶。两人在一起,她又变得没大没小,“苏哥,苏哥”地叫个不停,苏副要她注意影响,她朝周围看看说:“没人,我挺注意影响的。”
英子是跆拳道黑带,挺能打的。苏副教她格斗术时,她总是心不在蔫,还寻机挑衅。苏副教训她,“认真点儿,告诉你,跆拳道和格斗术是两回事儿。”
她说:“当然,跆拳道是文化加武术,而格斗纯属没文化的搏击而已。”
“什么,格斗没文化?军人在战场上直面敌人,不仅靠技能,还有智慧和勇气,还有国家大义和民族气节,你凭什么说格斗没文化?”
英子轻蔑地朝他勾勾手,“谁高谁低,试试吧?”
苏副拱手应道:“我不会愚蠢到靠这种小伎俩就激我上当,但是,英子,身教胜于言传,我接招了。”
月朗星稀,夏虫唧唧。训练场空旷的草坪上,两位身着迷彩训练服的年轻人拳脚翻飞闪转腾挪,展开一场无声的对决。
英子狠招频出,苏副以退为进滴水不漏,十多个回合难分高下。
激战正酣,英子忽然一声惨叫,痛苦地在草地上翻滚。
苏副趋步靠前,“英子,伤哪儿了?”
英子只顾手捂胸口痛苦呻吟。
苏副半跪在英子身旁,关切地询问,“要不要上门诊?”
粗重的鼻息痒痒地拂扫耳际,滚烫的汗珠滴落面颊,英子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
“哦,英子,别这样,你不是受伤了吗?别……”
苏副的话语已被温热的双唇溶化,一切都成了含混不清的梦呓……
苏副的脸上溢满幸福。
“就是你刚才打电话那个英子?” 孙主任的问话一下子把苏副从回忆中拽回现实。
苏副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她在南凤岛代职,每天只有一班船到大陆,最快也要明天中午才能到。”
孙主任说:“没关系,你在亲属栏里签个字吧。”
苏副捏着笔杆,有些犹豫。
队长说:“签吧,老礁长就是咱们的亲人。”
苏副指指那一栏,“和患者的关系。”
队长爽快地说:“女婿呗,早晚的事。”
苏副一抹脸皮说:“女婿就女婿!”
队长说:“好,是男人!今天,你就留下来陪床,我得赶回去值班,如果需要,我们学员排个表,每人轮流过来陪护。”
苏副紧握着队长的手,连说谢谢,“英子明天就到。”
七
星期天,张亮正在宿舍举着哑铃大汗淋漓地做力量练习,有人在走廊上喊:“张亮,大门岗有人找!”
谁呀?我在广州不认识什么人呀。张亮心里嘀咕着,抓件T恤往身上一套,对童俊说:“陪我看看去。”
童俊却手不释卷头也不抬,“自己去,还怕吃了你不成?”
张亮说:“不是规定两人成行吗?”
童俊诡秘一笑说:“人不是活的吗?还要我教你啊?”
张亮说:“好吧,那可说清楚,是你自己把自己弄丢了,先回来的。口径要一致哦。”
童俊从书本后面挥挥手,“去吧,去吧,有事算我的。”
张亮急匆匆来到大门岗,岗亭旁的大榕树下,一位黑衣白裤的短发女孩儿正朝门内张望。
“哎,张亮,在这儿呢。”
张亮的眼前一亮,“胡枚枚,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不欢迎?”胡枚枚脑袋一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问。张亮不敢看她,连忙说:“欢迎,欢迎,童俊在宿舍看书呢。”
“提他干吗,坏小子,是你说再见的。”
张亮摸着后脑勺儿说:“我说的?”
“不是吗?记性不好吧?那天你说再见,我说会的。”
“噢,这也算哪?”
“好,不算,就算我来找你,不行啊?”
“行,当然行。”张亮觉出些味儿来,心里怦怦直跳。
“那好吧,你今天就归我调遣,行吗?”
“行是行,可是——”张亮有些迟疑,“叫上你哥吧。”
胡枚枚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不,就你一个人。不然,我哥他会向我妈打小报告的。”
张亮几乎全线崩溃,支吾道,“不,不好吧。”
胡枚枚竟上前拖住张亮的手摇个不停,“哎呀,走吧,吃不了你!”
“小白鼠”三个字突然跳上脑际。
张亮怕烫似的抽回手。可看胡枚枚天真无邪,乌黑的眸子纯净得似一汪清泉。不会吧?男子汉嫩豆腐,豁出去了。“行了,我去还不成吗?”
从阳光刺眼的室外,走进光线柔和的园林咖啡厅,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小桥流水,水车木屋,掩映在热带植物的阔叶与藤蔓之间,凉爽湿润的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花香,音乐似有还无。
张亮走惯齐步的大脚,在这些人造小景里走得局促踉跄,这个女孩子想干什么?现在经常听说有酒托茶托咖啡托之类的……
在一个小间里坐下,胡枚枚对侍者说:“两杯星巴克,两份冰淇淋,一份干果拼盘,一份水果,一份小点。”侍者一一记下,又问:“要不要来瓶红酒?”
张亮的脑袋嗡地一下,这不是和电视上曝光的黑心咖啡厅一模一样吗?
胡枚枚对张亮狐媚一笑,“要酒吗?”
张亮连连摇手,“不不不,够了够了。”
胡枚枚说:“一瓶长城干红。我哥说海军海量,怕啥?”
“好的,两位稍候,马上到。”
张亮想起了赵本山的“开——开——开玩笑”,偷偷乐了。
胡枚枚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张亮,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别怕,本小姐请你来,自然是本小姐埋单,放心吧,这不是黑店,我身上也没蒙汗药。本小姐一不劫财二不劫色。”
张亮嘴上说,“看你想到哪儿去了,小人之心啊。”可是,心里一下子敞亮了许多。
胡枚枚说:“张亮,放松点,今天我就想听你聊聊自己,聊聊军人,我这人特爱听故事。”
几杯红酒喝下,胡枚枚脸上泛起红晕,说话也豪爽起来,“哥儿们,我想,你和我哥差不多,高考分数不低吧?”
提到高考,张亮兴奋起来,“那当然,全县前十名。”
“为什么报考军校,是不是家里负担不起地方大学的高额学费?”
张亮叹口气说:“当然,有这个因素。上学十年,我已耗尽了家里的全部积蓄。”
“那你选择从军,是为了保卫祖国,还是仅作为一种生存方式?”
“我想,国家利益与个人利益不应是对立的,选择一种与保卫国家利益最为接近的职业,是我的荣幸。”
“现在的年轻人都很实际,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你们的价值衡量标准是什么?”
“往大里说,你我今天能在这里安静地品味这美味的咖啡,就体现了我们的价值,虽然,我是第一次走进这样的场所。”
“如果我说你在唱高调,你肯定不愿意听。你拿多少工资?”
“两千多一点。”
“我现在虽然还没有工作,但是,我正在和一家报社约谈,他们开出的工资差不多是你的五倍,这是劳动力商品价值的直接体现。你怎么看?”
“可这不是价值的惟一体现。当战事来临的时候,我们不会计算去攻下一个山头值多少钱,去击沉一艘敌舰值多少钱。为完成一项任务,慷慨赴死值多少钱!”
“听我哥说你学的是应用数学,这和今天你们陆战专业扯得上边吗?是不是一种教育资源或者说个人才能的浪费?”
“首先,我是一名军人,军人的使命其实只有一个,就是:一切为打赢。现代战争是信息化战争,海湾战争中你可能看到,一个空降的海军陆战队员,可以引导一个战斗机编队实施进攻,我想他绝不是一个只能摸爬滚打的大头兵。在现代战争条件下,你不知道你的下一步是应用数学还是高等物理。”
胡枚枚问:“听说你们首长问过你一个问题。”
张亮反问道:“你究竟从你哥那里探听到我们多少秘密?”
胡枚枚说:“别唬我,四加一等于几,这也叫军事秘密?”
张亮说:“每个人的答案都不相同,只要能自圆其说,都不算错。”
胡枚枚追问道:“那你的答案呢?”
张亮说:“也许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空答案也不尽相同。”
“你真是个哲学家,今天呢,现在呢?”
“现在,对我来说,它是个不等式:四加一大于五。”
“作何解释?”
“无可解释。”
哈哈哈——
两人大笑,同时举杯。胡枚枚递上一张名片说:“谢谢,给了我了解军人的机会。”
张亮轻轻地把名片推回去说:“对不起,我没有擅自接受任何媒体采访的权力。今天只是一次哥儿们间的闲聊,不是吗?”
“是的,一次十分有意义的闲聊。”
“听你哥说,你在找一只小白鼠,找到了吗?”
“嘻嘻,找到了,还差点儿被它咬了。”
“也许它是无意的,别伤着它,这种动物天生胆儿小。”
“我会加倍珍惜的,谢谢啦,哥儿们。”胡枚枚举手敬礼,“相信这是军营里最男人的称呼,是吧,哥儿们!”
张亮举手还礼,“是,哥儿们!”
八
伤筋动骨一百天,在医院渡过了初期的感染关,转入静养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半个月过去了,老礁长再也呆不下去了,非要闹着回家不可。苏副说:“咱听孙主任的好不好,他说可以,咱就回去。”
孙主任察看后说:“伤口愈合良好,回家调养也行。我为你们协调一台救护车吧,这样安全些。”
办理出院手续时,英子瞥一眼签字栏,小脸顿时变成了秋天的红苹果。
苏副和英子陪着老礁长回到从化橘园。这时已是初秋,满山的砂糖橘已形似玉盘色如翡翠,沉甸甸地挂满枝头。老礁长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嘴里念叨着:“回来好,回来踏实啊。”
安顿好老礁长,英子碰碰苏副肩膀,示意他出去走走。没有喝酒,苏副却有些微醺的感觉。
走在橘园的小路上,陈英恬轻轻地哼起了歌儿,清亮的歌声随着微风在幽静的山谷间回荡。
苏副大胆地揽过英子,英子似一只幸福的小鹿,一头扎进苏副的怀里。她喃喃地说:“该向你的老礁长报告了吧?”
“报告啥?”
“咱俩的事啊。”
苏副摸摸脸皮,说:“反正咱脸黑皮厚,现在就去!”
可是,进了屋,苏副却东拉西扯地不着边际,急得英子在旁边直跺脚。吃饭的时候,英子拿出了一瓶高度五粮春摆在桌上。老礁长皱着眉头说:“孙主任交代不能喝酒的,要喝,也拿瓶劲儿小的啊。”
英子说:“爸,医嘱丁点儿都不能破,这酒是给苏哥的。您就以茶代酒吧。”
苏副摇手推辞,被老礁长挡了,“英子说得有理,这些天辛苦你了,我先干为敬。”
几杯酒下肚,苏副有些飘飘然。英子咬着他耳朵说:“酒能遮脸,还不快说。” 趁势在他后背狠拧一下,疼得他差点儿叫出声来。
老礁长盯一眼英子,说:“英子,到楼上看看红焖鱼好了没有,我和你苏哥有话说。”
英子应声,哼着小曲儿蹦跳着上楼去了。
老礁长说:“小苏,你是个好小伙子,有句话,我憋了许久说不出口。”
苏副感到被动了,脸上扑烘扑烘地发烧。“老礁长,您说。”
“你——和英子,还是做——普通朋友吧。”
脑袋“轰”得一下,苏副的酒醒了一半,“为什么?”
老礁长的脸色陡然变得难看,眉毛拧成了结,“我不想让英子走她妈的老路……就算老礁长求你了。”
……
不知怎么吃完的这顿饭,苏副尽量扮得自然,可那不听使唤的筷子还是抖个不停。为不让英子起疑,他放下碗筷就要回学院。老礁长勉强笑笑,说:“英子,送送你苏哥。”
小路上,英子看苏副的脸色难看,埋怨说:“喝了多少啊?”
苏副嘿嘿地傻笑,“我没醉。”
英子说:“到底还是让我爸抢了先,嗯,他都给你说的啥?”
苏副心如刀绞,两行热泪涌出眼眶,为了掩饰失态,他干脆卖醉。“说啥?说不让我欺负你!”
“呵呵,我爸可真是的,还把我当小孩子呢,还郑重其事的让我回避,真搞笑。”
“英子,我想听你唱歌。”
“好——!”英子清清嗓子说:“就唱《爱的誓言》。我爱你,就是我爱的誓言,如果有期限,就是一万年……”
柔情的歌声在大山里回响,万物生灵静静聆听,山峰峡谷低声和鸣。苏副走在英子前面,任泪水决堤狂泻。
苏副刻意控制自己,等英子唱完,他故作轻松地提议说:“英子,咱俩吼军歌,行吗?”
陈英恬抖擞精神,头发一甩说:“来吧,谁怕谁!”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过硬的连队过硬的兵,过硬的思想红通通,过硬的子弹长着眼,过硬的刺刀血染红……”
“我爱这蓝色的海洋,祖国的海疆壮丽宽广……”
两个人直着嗓门儿,把能想到的军歌一首首地吼出来,吼得激情浩荡吼得泪花飞扬。
走到大路口,苏副说:“就到这儿吧,这个周末我可能来不了,要野外战术对抗。”
“真的?”陈英恬激动得跳了起来。
“当然,我们从海军陆战队借了一个排的兵力充当蓝军,完全按实战要求进行。”
“真的真的真的?”陈英恬简直要疯了。
“可惜了,我们第五组少了你这员虎将。”
陈英恬扯住苏副不愿松开,“求求你了,苏哥,我也要参加。”
“英子,冷静点。”苏副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现在不是‘四加一成员了。”
英子松开双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我已经不是‘四加一成员了,不是了……”
“英子,你永远是‘四加一的哥儿们,大家都很想你,李庆东,张亮,童俊,还有孟子非……”
“真的吗?我也想他们。”英子的脸上挂着泪说:“告诉五组的兄弟们,别给哥儿们丢脸。”
“放心,一定转达。”
“苏哥,车来了,上车吧。”
车子开出很远,《我爱蓝色的海洋》的歌声还隐隐传来……
九
野外战术对抗的任务下达后,安排一天时间领取装备,各小组研究行动方案和个人准备。学员们既紧张又兴奋,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这次任务是:从沿海山区某点出发,以最快速度跃进直线距离一百二十公里外的南海青澳湾,泅渡一千米,登上一艘海军拖船,主桅升起海军旗,宣告任务完成。限制时间七十二小时。战果评估由学院专家组成。
队长说:“蓝军都是陆战队的顶尖队员,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他们什么样,我也没见过。对抗绝没有红军必胜蓝军必败之说。请放心,他们会好好款待你们的。”
苏副说:“这次任务除了射出的子弹是假的,其余全是真的,一旦中弹,自动发烟报警,你就光荣出局。”
第五小组仍由李庆东任组长,苏副作为一名普通组员充实其中,不主动指挥干预全组行动。
出发前夜,风雨大作。
四十多名学员没几个能睡得着的,嘎嘎吱吱地翻烧饼。童俊一遍又一遍地上卫生间,李庆东忍不住小声问:“怎么了,可别关键时候拉稀啊。”童俊说:“组长,没事儿,我就是一激动尿多,没病。”张亮嘿嘿地乐,“瞧你那点儿出息。”李庆东嘘嘘一下说:“小点声儿,别把呆子吵醒了。”孟子非立刻接茬儿,“哪个睡着了,兴奋着呢。”
全宿舍都憋不住嗤嗤地笑出声来。
李庆东一本正经地严肃指出,“同志们,这可不利于完成任务啊,必须睡觉。”
童俊说:“我也想睡,可这还真不能较劲儿。”
突然,窗外蓝光一闪,紧接着一个炸雷,整栋宿舍楼发出“哇”的一声。
哈哈,不只是我们没出息啊。
“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孟子非又发疯了。
翌日,白色大巴在滂沱的大雨中驶出院门。
“来,同志们,唱首歌!”苏副站起来招呼大家,“过硬的连队过硬的兵,预备——唱!”
“过硬的连队过硬的兵,过硬的思想红通通,过硬的子弹长着眼,过硬的刺刀血染红……”
大巴行驶在清晨的广州街头,虽然隔着厚厚的玻璃,雄浑刚劲的吼歌声,还是引来路人好奇的目光,等红灯的时候,有人报以会心的微笑,有人高高竖起大拇指。
车里的歌声吼得更响了。
大巴在泥泞的盘山路上艰难爬行,车轮在泥水里打滑,险象环生。队长果断命令全部人员下车,“就地准备,幺洞洞洞,准时出发,现在对表。现在是九时五十二分整。”
雨中,政委的动员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同志们,我在青澳湾等你们!”从排首到排尾,他与每一名同志握手加油。
队长抬腕盯着秒针,“作战时间——洞洞洞洞,出发!”
呼啦啦,一群人迅速消失在茫茫雨雾之中。
一座山梁横在眼前,前面的小组有的选择绕行,有的选择沿盘山路前进,第五小组选择一条羊肠小道直向山脊。
李庆东在前面警觉地观察。
两边的杂草几乎完全掩蔽了小道,只能看到窄窄的一条细线,草叶阳面向上,没有被搅扰过的痕迹。他一挥手,五名队员悄无声息地跟上来。
刚刚爬上山脊,李庆东的对讲机响了。
“零号零号,三号报,我组在盘山路遭遇敌小股伏击,歼敌两名,我一名队员报警退出。”
“零号明白,退出队员原地等待,收容车马上到。”零号机传来队长的声音。
张亮大叫一声“噢耶!”
苏副瞪他一眼,“找死啊?”
下山后,正前方是一片开阔的稻田,右手五百米是一片荔枝林。张亮说:“冲过去,敌人绝不会这么近安置两个伏击点。”
孟子非说:“不能侥幸,现在我们可是在最前头,进荔枝林比较稳妥。”
李庆东问:“其他两人意见?”
童俊和苏副指指右边。
“前进!”一行人沿着山脚下的小路钻进果园。这时,不远处第一组赶来,直插稻田,三分钟通过开阔地,跑在了五组前面。
张亮重重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声。
苏副提醒说:“我们的决定也是正确的,谁也不能当事后诸葛,叽叽歪歪啊。”
李庆东说:“休息五分钟。”
大家刚刚坐下,第七组从山上下来。对讲机里传来组长的声音,“一号一号,七号叫,我已到达山下稻田开阔地,报你的位置。”
“我已通过开阔地,安全。”
第七组听到回答,不紧不慢地在田埂上行进。“哒哒哒”对面的小山坡上突然射击。七组队员被压进了稻田,不敢露头。
苏副激动地一拍大腿,“对嘛,这才是陆战队作风!兵不厌诈,你以为第一组通过,后面就安全了?放过你是为了孤立你。”
李庆东命令道:“同志们,迂回过去,吃掉他!”
第五组从背后包抄过去的时候,潜伏在小山坡上的两名“敌人”正交替掩护,对第七组实施火力压制。李庆东用手势分配好任务,一挥手同时开火,两人的头盔顿时黄烟升腾,警报响起。
李庆东拿起对讲机,“七号五号叫,两名狙击手已被我击毙,安全。”
“噢——!”五位兄弟从稻田里爬起来,欢呼着冲过来,与五组兄弟紧紧拥抱。
为避开可能遇到的阻击,减小目标,两组还是分开行动。五组队员又翻越两座山头,涉过一条小河,已临近黄昏,这时,雨也停了,一抹晚霞把半边天空映红。不远处,一座小山村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一派安宁祥和。
躲进一片竹林里,李庆东对照地图计算。
大家望着村庄出神儿。
“今天我们的直线距离是三十公里,按照难度计算,我们今天已完成任务了。我看就在这里过夜。一人警戒,其余开饭。”
撕开单兵自热食品包装袋,从水沟里取水灌入加热,五分钟后,两袋牛肉炒饭已热腾腾地摆在面前。张亮三下五除二吞下去,抹抹嘴巴说:“村里哪位可爱的小芳妹妹,能送来一碗热汤就好了。”
“做梦吧你!”
排好岗哨,铺开睡袋,个个感觉新鲜刺激,仰望山野里高远清澈的星空,别有一番情趣。一颗,两颗……数着数着已闭上了眼睛。
天已大亮,排最后一班岗的苏副才推醒他们。李庆东揉着惺忪的睡眼说:“我们本来想趁早赶路的,这下耽误了。”
苏副说:“磨刀不误砍柴工,休息好了体力恢复才好嘛。”
整理好睡袋,嚼着压缩干粮,正欲上路,担任警戒的童俊从土坎上跳下示意大家安静,“嘘——”他小心地指指村庄方向。
村庄外,三个身着海洋迷彩服的“敌人”正沿着村道向南行进。
“天哪,昨晚幸亏没进村,不然岂不正面遭遇?”
童俊请示组长,“要不要干掉他?”李庆东问:“距离至少千米开外,你有把握?”
苏副说:“很明显,他们是去设伏的,别动他们,还可以锻炼我们后面的队伍呢。这就是和实战的一点差别。”
李庆东说:“好,盯住他,绕开他!”
果然,第二组在过了小村后被“敌人”伏击,两名队员退出。得知这一消息,大家情绪复杂。张亮说:“我们至少可以提醒他们一下。”童俊说:“当时干掉他们就干净了。”孟子非说:“战果评估,我们是要失分的。”
苏副说:“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是,我想大家应该明白,这毕竟是演练,在这里受挫退出是为了战场上多一分成熟和经验。大家如果从整体考虑,就会好些。”
爬上凤凰山已是中午,从地图上判断,在两座大山之间的峡谷里是一座大型水库,大坝下游是激流和峭壁,而库区向上游绵延四十多公里,大坝是惟一通道。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作为对手,不在这里设卡才是傻瓜。
大坝上可以行车,遮蔽物很少,而位于大坝尽头的控制机房,两扇窗户如黑洞洞的大口,随时等待着送上门来的猎物。跌跌撞撞下到坝前,发现还有两个小组早已在此等候了。
怎么办?
大家把目光投向了苏副。
“没有更好的办法,据我们观察,他们也只有机房可以藏身,而机房只有两个窗户,咱们只有利用人多的优势,集中火力压制,才有希望突过去。”
李庆东说:“我建议三个小组各出一名组成突击小组上坝。”
张亮举手说:“第五组,我上!”
童俊说:“不,我比你目标小些,我上!”
李庆东说:“好了,别争了,就童俊上。”
三人突击小组组成,苏副鼓励他们说:“胆大心细,机动灵活,你们就是突破天堑的十八勇士!”
一声令下,三个小组同时开火。那两个窗口哑巴似的,没射出一枪一弹。
大坝两侧,只有几根路灯柱作为依托。三名突击队员依靠灯柱交替前进,就要接近机房了,还是没有遇到任何阻截。
掩护的队员开始怀疑了,这里究竟有没有敌人?枪声稀落之际,苏副大骂:“混蛋,你们拿战友生命做游戏吗?”
就在六班的突击队员向前跃进的同时,对面窗户里的枪响了,警报伴着黄烟在他头顶盘旋升腾,气得他把头盔狠狠摔在地上。其他两名队员蛰伏在灯柱后进退两难。
“给我狠狠地打!”
然而,对方的射点靠后,无论火力如何压制,都无法直接击中他们。
苏副朝李庆东喊:“三五榴!”
苏副抓过三五榴弹发射器,校定发射诸元,眼见黑色弹体喷着火舌闪电般飞掠大坝,直直穿进黑洞洞的窗口,里面亮光一闪,三个海洋迷彩鼻涕一把泪一把地从机房跳出来,头顶的黄烟滚滚,警报声响成一片。
“弟兄们,冲啊!”
十多名队员奔突向前,大坝上两名突击队员折回身张开双臂迎面跑来,拥抱欢呼,尽享胜利的喜悦。
拔掉这一颗毒牙,一路顺畅了许多,第二天行进六十公里。
第三天,接近海边,地势平坦,灌木丛生,可供选择的路线很多,遭遇敌人的几率相对降低。大家的体能消耗厉害,明显出现体力不支现象。张亮大腿内侧磨出了血,叉开腿走路,摇摇晃晃地像唐老鸭。李庆东的伤口隐隐作痛,挽起裤子一看,发现右腿已青紫发亮。孟子非和童俊机械地迈动双腿,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停下,恐怕停下自己就会昏睡过去。
没有想到,第五组竟是第一个到达青澳湾海滩的。这是第三天的下午。按照七十二小时的时限,要到明天上午十点才到期。
隐藏在浓密的蒲葵树丛后面,仔细观察接近一百米的沙滩,一个军用帐篷搭在正中,上面写着“指挥部”三个字,想必那些战果评估专家都在里面,浅滩上拴着一艘摩托艇。远处海面上,一艘舷号为“南拖171”的蓝灰色拖船,就是对抗演练的终极目标了。
张亮说:“组长,干脆劫了那艘摩托艇开过去得了。我实在游不动了,要不然非喂鱼不可,我都到这儿了,冤不冤哪。”
李庆东说:“我也想这样啊,可这是违规的,到这里非武装泅渡不可。”
孟子非躺在沙地上,痛苦地说:“打死我也游不动了。”
李庆东看着苏副说:“既然时限未到,咱们不如今天按兵不动,悄没声地原地休息一夜,明天一早泅渡,说不定还能等来几个小组呢。”
苏副说:“也好,我查过了,明天早上七至八时是这里的最低潮位,按这个海滩的坡度推算,我们至少可以少游一百多米。”
众人累极,纷纷朝苏副竖竖大拇指,无声倒下。
一觉沉沉睡去,睁开眼天已大亮,虽然浑身酸痛,但是精神好多了。大家悄悄活动筋骨,准备泅渡。
这时,又有两个小组踏着露水赶来。他们说:“昨晚距此还有五公里,我们就扎营了,怕海滩上有伏击。”
苏副说:“好样的,学鬼了。”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海面上多了一艘渔船,一个年轻渔民抛了锚在海上悠闲垂钓。
苏副说:“最好三组同时行动,好彼此有个照应,因为大家体力消耗已经差不多到了极限,防止发生意外。如果感觉自己实在无法撑过去,也要学会放弃,主动拉弦报警。”
当十多名队员从蒲葵丛后涌出的时候,正在海滩上散步的评估专家们又惊又喜,这帮臭小子居然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躲了整整一夜。
入水前,李庆东大喊:“分散开些,不要靠得太近。”
裆部磨破的伤口,脚底打出的血泡,海水一浸,钻心地疼。好在大家的游泳技术还不错,海面也比较平静。冰凉的海水把每个人都激得异常清醒。
无意间,童俊朝不远处的小渔船瞟了一眼,惊奇地发现那个年轻渔民已躲进了船舱。剧烈晃动的小船上,两个蓝白迷彩的脊背露出舱面。他大喊一声,“不好,渔船有诈!”
话音未落,“哒哒哒——”密集的子弹雨点般向海面撒来。十多颗浮在水面的脑袋迅速掉转方向,抽枪还击。
海面上两股黄烟升起。
浅滩待命的收容摩托艇风一般向这边驶来。
张亮的头顶冒出黄烟,他愤怒得像头狮子。当收容艇上的工作人员要拉他上艇时,他大叫着“不,不——”同时扣动了扳机,一梭子弹射向渔船,一个“敌人”的脑袋上嗤嗤地冒起黄烟。收容艇上的工作人员喊道:“小子,你违规了,请你冷静!”
没过两分钟,结束战斗。
第五小组李庆东和童俊,在苏副的帮助下,率先登船,他们冲向主桅杆,升起了鲜艳的海军旗。
对抗演练圆满结束。
专家评估结果,整体良好,第五小组优秀。张亮最后关头违规,基本不影响战场态势,口头警告一次。
十
入冬,印度洋西部亚丁湾海域的索马里海盗闹得凶,连乌克兰的军火船都敢劫,法国、俄罗斯等纷纷派舰艇编队为商船护航。恰在这时,我国“振华4号”勇斗海盗的事迹传遍世界,世界各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中国海军。我外交部郑重宣布,中国人民海军将派舰艇编队赴亚丁湾护航。
张亮说:“听说有特战队员呢,我们要是早毕业一年就好了。”
李庆东说:“做梦吧,就怕你乱开枪。”
苏副正要开口,被李队长叫走了。“快,跑步到系部报到,有任务!”
从那天起,苏副就神秘消失了。大家猜得八九不离十,但谁也没敢说出口,直到在《新闻联播》中,护航特战队员直升机滑降,苏副的小脸在镜头前闪过,全队学员才痛快地发出“噢”的一声,击掌相庆。
周末,谁也没想到,陈英恬会出现在大家面前。她笑眯眯地站在走廊上时,孟子非先发出了一声尖叫,“大家快来,看谁来了!”
“见习结束了,我家的橘子也熟了,我是请大家到我家橘园吃橘子的。”
张亮抹着嘴巴说:“想想都馋得慌。”
陈英恬一边应着大家一边东张西望,大家看她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些奇怪。“怎么了,还想找找苏副的影子?”
“他——呢?”陈英恬迟疑地问。
自打上次橘园分手后,陈英恬就再也联系不上苏副了,手机关机,又长时间在野外训练,她理解。见习结束,她连家都没回就直接过来,原本以为给他个惊喜的,可是——
张亮问:“副队没向你报告吗?”
“报……报告了,他敢不报吗?就是他交代我请你们吃橘子的,走吧。”陈英恬脸上露出尴尬的喜色。
听到外面热闹,徐政委从房间里出来,说:“小陈啊,谁都可以不请,可不能不请我哟。”
陈英恬迎上去,向政委敬个礼说:“请,当然请,还有李队长都要去啊。”
踏上通向橘园的小路,望着两旁压弯枝头黄澄澄的橘子,一帮臭小子兴奋得又唱又跳。
陈英恬两腿像灌了铅,孤零零落在后面,蓄积已久的泪水无声地滚滚淌下……
周二,张亮收到一个大信封,里面是一张在南方颇有影响的《羊城周末》,在“百味人生”里有一篇题为“与一位年轻军官的对话——追问当代青年人生价值的实现方式”,整整一个版面,作者署名胡木文。
童俊问:“报社干吗寄报纸给你,你在上面登啥了?”
张亮把报纸往他眼前一推说:“征婚启事,想看吗?”
童俊说:“你小子猴急啥呢,年纪轻轻的。”
孟子非抓起桌上的报纸大声朗读起来:
——我问:四加一等于几,这也叫军事秘密?
——他说:现在,对我来说,它是个不等式:四加一大于五。
——我问:作何解释?
——他答:无可解释。
大家同时把目光转向张亮,张亮拱手求饶:“不是我,不是我,听我解释,我是小白鼠,被人给卖了,我冤枉——!”
“蹾他!”童俊喊道:“什么小白鼠,这小子,得便宜卖乖!”
“蹾他——!”
众人一哄而上,张亮被高高抛起——
责任编辑朱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