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翅（中篇小说）

盛　琼

盛琼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多年在媒体工作,历任记者、责编、制片人、频道副总监等职,还曾在金融单位做过白领。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已在《中国作家》、《十月》、《钟山》、《天涯》、《山花》、《北京文学》等文学期刊上发表小说、随笔百万余字。长篇小说《生命中的几个关键词》获“广东省新人新作奖”,并入围“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提名。长篇小说《我的东方》被选为“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作品”,并获广东省“五个一工程奖”。出版有长篇小说《杨花之痛》和随笔集《舍弃的智慧》。

由于空间,宇宙囊括并吞没了我,犹如我是一个原子。

由于思想,我却拥有了世界。

——帕斯卡尔

引子

在遥远的东方,有一个古老的国家,人们都叫它“罗兰国”。那里有大片的草原,森林,有黑亮的土地,还有蛛网似的河流和湖泊。那里的植物和动物,烟花一样,绽放在大地上,绚烂而生动。夏日一到,那里的人们就喜欢在野地里聚会,通宵达旦地唱歌和跳舞。饿了,他们就从树上摘下各种各样的野果,饱食一顿,渴了,他们就喝树上的汁液。他们的歌声让天上的流云和繁星,也迷失了方向。这样的聚会一直会持续到深秋。

到了冬天,植物就渐次凋零了,落叶像彩色的雨,漫天飞舞。候鸟都飞到了南方,动物们都藏在洞穴中冬眠起来了。“罗兰国”仿佛一个落了幕的大舞台,安静而荒凉。人们也像冬眠的动物一样,蜷缩在各自的家中。地窖里有他们在秋天就收藏好的食物和酿好的米酒。他们喜欢在房子的正中生一只火盆,火盆上烧一只火锅,一家老小就围在火盆旁,一边喝着米酒,一边迷迷糊糊地打着盹。还好,他们还没有忘记歌唱。从他们的嘴里,飘出了一些流传久远的民歌。在那些舒缓而深情的曲调中,他们等待着春天的来临。

好多年过去了,“罗兰国”的人们一直这样生活着。他们对未来都没有什么想法,也不喜欢思考什么问题。他们不喜欢旅行,不喜欢冒险。他们说啊,天下的花儿一样美,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太阳之下,哪有什么新奇的事呢?他们还说啊,自己的家乡就是天下最美最好的地方了,再没有比“罗兰国”更好的地方了。

当然了,他们也不喜欢竞争,不喜欢打斗的。他们都是一些好脾气的人,偶尔遇到了什么不公平的事情,他们只是自嘲地笑一笑,说一句:“嚯,鸡还压到了鹰的身上,兔子还在老虎的头上做起了窝。”这么说着,他们的心理就得到了平衡,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就像灰尘一样地被风卷走了,一点痕迹也不曾留下。

他们一般在春、夏、秋三个季节里劳动,耕种和收获,但他们从不让自己干得太辛苦。他们说,东西够吃够用就行了,把自己搞得那么累,有什么意思呢?冬天,他们干脆关起房门,什么活儿也不干。他们说,爬山就是为了能攀到山顶上欣赏风景的,干活呢,当然也是为了能在冬天里好好地享受一番的。他们空闲的时候,也读书,也写字,但他们从来都不愿意在这上面花太多的工夫。他们说,认识一些字,不做“睁眼瞎”就够了,读那么多的书,知道那么多的道理,有什么用?读再多的书,日子还不是一样,要一天一天地这么过?这里,家家户户的门上都贴着红色的纸,纸上都写有八个字:难得糊涂,知足常乐。

“罗兰国”里住的,大都就是这些快乐的知足的人群。

但是,在这个美丽又丰饶的国家里,也有极少数不快乐的人。有个十几岁的姑娘便是其中之一。她有着芙蓉般的相貌,修竹般的身材,水仙般的肌肤,海藻般的长发,宽额头,高鼻梁,一双大大的黑眼睛里,总是闪着一种超出她年龄的聪慧而机智的光芒。她的嘴角喜欢紧紧地抿着,透出一种倔强和高傲的气质来。她没有一个兄弟姐妹,也没有什么朋友。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她都坐在房间里,沉浸在书的海洋里。她跟“罗兰国”里那些知足的快乐的人群完全不同,她生来就是一个爱读书、爱思考的女孩子。她看过的书,已经堆满好几个房间了。有时,她则会从书本中抬起头来,望着窗外一片茵茵的草地,久久地发呆。她的眉头一直紧锁着,好像有一团阴云总是压在她的心上。

这个女孩住在一座辉煌的水晶宫殿里。宫殿里有一间间房子,一道道回廊,一座座拱门,宛如巨大的迷宫。屋檐上装饰着用琉璃瓦砌成的七彩的凤凰,翩翩欲飞的样子。夜晚,一只只玲珑剔透的水晶灯笼,把宫殿映照得如同白昼。

每天,都有很多的人围在女孩的身边,问寒问暖。可是,她并不喜欢他们呆在身边。她说:“你们都走吧,我要一个人静静地呆一呆,想一想。”

有时,她则会对身边的人不耐烦地叫着:“爸爸妈妈又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她无端地哭闹,把桌上的玩具娃娃和一堆书籍都摔到了地上。

那些人聚拢到她的身旁,柔声细语地劝慰她:“罗兰公主,你已经长大了,懂事了,是不是?你知道,因为你的父母是咱们‘罗兰国的国王和王后,所以他们要关心太多的人,要操心太多的事,他们不可能时时刻刻都陪在你的身边的。国王和王后早已吩咐过我们,尽量满足你的一切要求。不管你有什么样的想法,都请告诉我们吧。”

女孩停止了哭泣和吵闹。她翘起的睫毛像被露水打湿的小草。她渐渐地平静下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身边的人羞赧地说:“对不起,我刚才太任性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我只是觉得这宫殿太憋闷了,好像是一只铁罩子把我罩在了里面。”

“罗兰公主,你恐怕是觉得寂寞了吧?无聊了吧?那就让我们陪你尽情地玩一玩吧。弹琴?下棋?写字?画画?唱歌?跳舞?还有很多好玩的事情,你想玩哪一样呢?”大家七嘴八舌地建议道。

女孩想了一下,却说:“唉,算了,你们都走吧。我不想玩,我只想安静地呆一呆,想一想。”

偌大的房间只剩下女孩一个人了。她走到窗前。窗外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的尽头有一道隐隐约约的山峦,波浪般地起伏着,那好像是神仙姐姐遗落下的一条长长的丝巾,在风中轻盈地招摇。

窗外,是个怎样的世界呢?发生着怎样的故事?又有着怎样的秘密呢?女孩在心里默默地下了决心:我一定要走出去,走出去。

一春梦

春天来到的时候,草地绿了,空气中有一种潮湿的甜腥。

我走出宫殿,闻了闻草的清气,感到脚下的泥土里,有一条蛰伏的巨蛇正在翻动着它那庞大的身躯。

我蹲在地上,翻看着潮润的草根。草根下滚动着晶莹的露珠,像是散落一地的碎钻。这时我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是一句略带倦慵的抱怨:“是谁呀?这么早就打断了我的睡梦。”

我惊奇地四下一望,只见一条肉红色的小蚯蚓正在我的面前,探出了他那机灵的小脑袋。

我忙对他说:“对不起,小蚯蚓,是我打搅了你的好梦。我们认识一下,好吗?我是你的邻居,我就住在对面的那座宫殿里。春天来了,我在那座宫殿里闷得太久了,我想出来到处走走。”

“邻居?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有你这样的邻居呢?好了,算了,反正醒了就醒了,我在泥土里睡了整整一个冬天了,也想出来找人玩玩了。好,我告诉你,我叫春儿,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人们都叫我‘罗兰公主。”

“‘罗兰公主?哦,这不像是一个名字呢,不过,这听起来也不错,很新奇的感觉,我喜欢。”

我冲他笑了笑。我问:“你在这里住了有多久了?”

春儿扭动着他那细长的脖子,有些得意地告诉我:“我从一出生就住在这里的。我们一家世世代代都住在这里。我们家是个庞大的家族呢。我是我们家的第三千三百三十三代孙。”

“是吗?你们家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了?那可太好了。”我指着草地尽头像淡蓝色的波涛一样连绵的山峦,问他:“春儿,你们家既然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里,那你一定听说过很多的事情了。你看到天边那道山了吗?你看到山下飘着的那条白雾一样的东西了吗?那里多美呀。那里是不是海市蜃楼呢?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很早以前,我就注意到天尽头那道像屏风一样的山峦了,它缥缈着,时隐时现,宛如一个深远的梦,一个亘古的谜。

春儿顺着我的手指,朝远方努力地眺望了几下。然后他诚恳地告诉我:“我听我们家的老人提起过那道山,那里是天下最美的地方了,是神仙住的地方。那道山叫‘智慧山,那条像白雾一样的东西是条河,叫‘自由河。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只是偶尔谈起过它,但没有谁去过那里。那里太远了,除非你长出一对翅膀,否则,你到不了那里。”

“是吗?那是‘智慧山、‘自由河?!多动人的名字啊!难道我非要长出一对翅膀,才能到达那个地方吗?”

“是的,我听我们家的老人这么说的。不过,我想,我一辈子都长不出翅膀的,所以我从不想到那里去。我觉得这一片辽阔的草地已经足够我行走了,我一辈子都行走不完的。你难道不认为这一片草地已经足够大了吗?”

“草地是大,一望无际的大。可是——我,我还是想去天边看看那道山,那条河。我想知道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神仙,如果有,神仙究竟是什么样的,又究竟住在什么样的地方。我还想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完这话,我就神色黯然地低下了头,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我听到一声重重的叹息:“唉——”,是春儿有点失望的声音:“罗兰公主,我发现,你看起来像个孩子,可是你说话的时候像个满脸皱纹的老人。你有很多的心思,很多的想法,是不是?可是这样的人在生活中都是很闷的,是不快乐的,不好玩的,就像要下雨时的感觉,你让我感到有些压抑呢。对不起,我要走了,我的思想很简单,没有什么心思,我也不喜欢跟有心思的人在一起玩。”

“春儿,我真的让你感到压抑了吗?”

春儿“咕噜”了一句什么,然后耸着他那皱巴巴的小身体说:“是啊,因为你想知道那些你不知道的事情,所以你就显得很忧郁。可我就不同。我只喜欢我知道的事情,比如这春天的草原呀,比如这丰富的泥土呀。这些东西我玩都玩不过来了,我为什么还要知道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呢?所以我从来都不想。——对不起,我看到那一片淡蓝色的蒲公英开放了,她们也在春天里苏醒过来了。她们都是我的老朋友,我要爬到那边去和她们玩了。”

“哦,那么,春儿,再见吧。谢谢你陪我说了这么多的话。”

“罗兰公主,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春儿吗?你知道春天代表着什么吗?妈妈给我取名的时候说,春天代表着无数的新奇,无穷的可能,无限的梦想。春天有多好啊,所以,美丽的罗兰公主,你要快乐一点。好了,我要走了。”

“一路走好!”我目送着春儿远去的背影,缓缓地站起身来。

远方那道像波浪一样起伏的山峦,在阳光和云彩之间,明明灭灭的,似乎要流动起来。

智慧山,自由河。我喃喃自语。我知道,有一个梦,在春天里,扎下了根。

二翅膀

我的视线之内都是草,只有一棵树。它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所以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绿色的蘑菇。我想,有树的地方,可能就会有鸟。而鸟都是有翅膀的。也许,我能找到一只愿意把翅膀借给我的鸟。

我朝着那棵远方的树走去。我的心里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翅膀。

脚是只能行走的,而翅膀却能让人飞翔。如果我能拥有一对翅膀的话,那么我就能到达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就能知道那些我从来都不知道的事情。这么想的时候,我的心好像长出了一对毛茸茸的翅膀,它渐渐地飘起来,飞起来,飞到了我的身体从来都不能到达的地方。不过,我知道,不管我的心飞得多高,多远,我的脚仍旧是需要踩在地上的。我仍旧需要一步一个脚印地去走。就是要走到那棵树的地方,我都还有那么漫长的路要走呢。

于是,我加快了步伐。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只灰色的野兔,她从我的身边一晃而过。等我定眼再看的时候,她已经在草地上停下来,回过头跟我打招呼:“你好,小姑娘,你这么匆匆地赶路,是要到哪里去呢?”我注意到她有一只俏皮的红鼻头,她的神态中有一种天生的大方和活泼。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

我把自己要去寻找翅膀的事情告诉了她。

那只野兔眨巴了一下她那双樱桃似的圆眼睛,摇着头说:“小姑娘,我看,你是找不到翅膀的,你还是早点回家去吧。”

“为什么?你知道那棵树上没有鸟吗?”

“不,鸟还是有的。可是,我敢肯定,没有一只鸟儿会把他们的翅膀借给你。”

“你怎么会这么肯定呢?”

野兔垂下眼皮,用她的脚爪划拉着草丛。停了一下,她抬起头,忧伤地说:“因为,我去借过啊。在我的前半生,我一直都在老鹰的追逐下战战兢兢地生活。我的很多亲人甚至葬身在老鹰的利爪和尖嘴之下。有好几次,我也险些丧命。于是,我想,如果我能拥有一对翅膀就好了,那样我就永远都不用害怕老鹰的袭击了。可是,一只野兔怎么能长出翅膀呢?就这样,我去找那些鸟儿借。我找遍了这个草地上几乎所有的鸟儿,无论我怎么恳求,无论我拿什么样的宝贝去跟他们交换,但是没有一只鸟儿肯把他们的翅膀借给我。”

“这是为什么呢?”

“那些鸟儿都说,他们从一生下来,就从父母那里得到过一句古训——天下珍宝万万千,不如翅膀有一对。他们把翅膀视为天下最珍贵的东西,没有一样宝贝是可以和它交换的。”

“是吗?”听了野兔的话,我的心一沉。阳光在我的眼前立刻蒙上了一层水汽。

那只野兔见此,连忙跑到我的脚旁,轻轻地蹭了蹭我那双粉黄色的琉璃鞋。她好心地劝我:“小姑娘,你不要难过。除非对于鸟儿,翅膀又有什么好的呢?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比翅膀更稀罕更好玩的东西。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一起去寻找。我在这片草地上生活了很久了,我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好玩的东西。”

“谢谢你,野兔姐姐,你真是一只好心的兔子。可是,我还是想要一对翅膀啊。如果没有翅膀,我就不能到达那个地方——”我用手指了指天的尽头。

“你说的就是那道模模糊糊的山脉吗?那个地方有什么好的呢?我有一位尊敬的老师,他是一位博闻广见的老寿星,他说,他这一生跑了很多的地方,见了很多的世面,他觉得,天下再也没有比我们住的这一片草原更辽阔更美丽的地方了。我相信他的话。如果你还觉得不如意的话,如果你一个人呆着寂寞的话,我可以介绍你认识很多的朋友,小鹿,斑马,犀牛,大象这些动物,我还可以教你认识很多的花,很多的植物。有些花,会唱歌,会跳舞,有些花,还会跟人玩捉迷藏呢。”野兔说着,将她的长耳朵调皮地转动了几下。

“可是,我还是想到那个遥远的地方去。”

“哎呀,你这个小姑娘真固执呢。告诉你吧,以前我曾经问过老师的。我老师对我说,那里就是海市蜃楼,是一个虚无的地方,你永远也到不了那里的,没有人能够到达那里。”

“不,我不相信。因为我知道那个地方有名字,那是‘智慧山和‘自由河。你认为一个有名字的地方是海市蜃楼吗?”

那只热心的野兔姐姐似乎被我问住了。她迟疑了一下,有些困惑地说:“这——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你一定要去借翅膀的话,那么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秘密?”

“是的,秘密。因为从你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所以我要帮助你,我要把一个秘密告诉你,只告诉给你一个人听。现在,请你把耳朵放到我的嘴边来。”她说着,脸上摆出了一种郑重的表情。

我带着满心的好奇和惊喜,走到这只见多识广又热情善良的野兔面前,弯下了腰。

三 秘密

“我刚才已经对你说了,所有的鸟儿都不肯将他们的翅膀借给别人。不过,也许有一种情况可以例外,那就是,如果,这只鸟儿爱上了你,真正地喜欢你,喜欢你超过了世上的一切,甚至他的生命,也许他就会为你放弃他的翅膀。可是,一只鸟儿是很难爱上别人的,他们有翅膀,他们天生就爱飞来飞去的,如果失去了翅膀,那就比要了他们的命还要痛苦。所以呢,小姑娘,你的希望实在是很渺茫的。如果你执意要去试一试,那么我就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

“月夜,知道吗?在所有的鸟儿中,有一只鸟儿最聪明,最浪漫,他的心肠也是最柔软,最敏感的。但是,他不喜欢热闹。他喜欢独自在月夜下沉吟,歌唱。如果你能在月夜里找到他,如果你能打动他,也许,也许,你还有一丝希望。

“我也曾在月夜里找过他,可是我没有一次遇见过他。不是所有的月夜他都肯出来的。其实他很少出来。这就要看你的运气了。运气,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每个人的运气都是不一样的。所以,虽然我对你能否借到翅膀不抱什么乐观的想法,但我依然要祝你好运。如果你的运气足够好的话,我想,也许并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记住,月夜。”

四月夜

野兔姐姐一眨眼就跑得没影儿了,我连感谢的话都还没有来得及说。

想着野兔姐姐的话,我的心里陡然升起了一种明亮的感觉。我抬头看了看天,天上有一汪春天的碧水,在微微地荡漾。风吹过来,将我的心吹成了一面迎风的帆。

是的,春天。在这样的春天里,什么都是可以发生的。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在阳光下,继续走着。草地真美。春天的草地就像一块崭新的画布,上帝正凭借他那无穷的想象力,在上面尽情地挥洒着绚丽的色彩和奇妙的线条。微熏的风儿轻轻地拂动着,给了我无数痒丝丝的吻。

我想起了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宫殿。

在离家之前,我给父皇、母后留下了一张字条。在那张字条上,我说:“亲爱的爸爸、妈妈,虽然你们给了我那么多的爱,虽然这座宫殿是如此恢宏,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还是感到了越来越深的寂寞。世界对于我来说,就像一个巨大的问号,充满了无穷的诱惑和神秘。所以,我要暂时离开家,离开你们,独自去远方寻找自己的梦想。正像鱼儿离不开水,你们的罗兰公主也离不开她心中的梦想。我想,当我把心中的问号拉直的那一天,也就是我返家的那一天。请你们不要为我担心。你们不是常说吗?在这个世界上,花要自己开,路要自己走,谁也替代不了谁。所以,祝福我吧,相信我吧。”

……阳光一寸一寸地退着。我的影子在渐渐地拉长。那棵树看起来已经很近了,好像是一座绿色的小屋。当夕阳像万花筒一样从繁茂的枝叶间透出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了那棵硕大无比的榕树下。

“记住,月夜。”我记起了野兔姐姐临别时郑重的叮嘱。

我坐在那棵华盖般的大榕树下,安静地等着。阳光驾着它的金色马车,渐行渐远,终于驶进了云层的最深处。我看着夕阳收起了它最后一道耀眼的霞光,我看着暮霭渐渐地变黑。不知过了多久,优雅的蜻蜓和蝴蝶已经不在我的眼前飞舞了。顽皮的瓢虫和松鼠也在我的面前消失了。草原在白日的喧哗之后,像一泓湖水那样地沉静下来。我等着夜晚的来临,还有,月亮的升起。

月亮是和夜晚同时来到的。当一缕清辉洒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听到自己的心就像一根敏感的琴弦,“嘣”地发出了一声脆响。然后我看到一轮皎皎的圆月,带着无与伦比的纯净的光辉,君临天下。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那么圆的月亮,让人头晕目眩的月亮。它像一个绝尘无暇的婴儿,又像一位笼罩万方的慈母。在苍茫的雾气中,它的光芒就像一场无边的大雨,草原上的一切都被它淋湿了。我沐浴在它的无边的光辉中,仿佛被一片银色的海水漂了起来。我看到大榕树上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根枝桠,在那种如水如瀑的月光中,都变成了一片片透明的水草。整个草原就像是一座闪闪发光而又巨大无比的海底宫殿。

我被这种奇异的月光惊呆了,不知今夕何夕。我先是有些恍惚,渐渐地就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安详从头灌注到我的全身。我仿佛变成了一个玻璃人儿。我的身体在月光的滋润下,似乎绽放出无数的晶莹的雪莲花。哦,这是一个我从未经历过的月夜!神奇的月夜!真正的月夜!这样的月夜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似乎什么样的事情都是可以发生的呢。

突然间,我有了一种美妙的预感。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轻轻的吟唱声吸引住了。那声音像是潺潺的溪流在丛林间流淌,又像是柔滑的丝绸在晚风中摇曳。我的呼吸像是被一只大手攫住了一样,而我身上的毛孔呢,则情不自禁地舒展开来——

天地无穷碧

月光照我心

年华如水何所依

知音难寻觅

歌声是如此的纯净,还饱含着一种侵肌透骨的寂寞和悲凉。我听着听着,眼里渐渐地就蓄满了泪水。伴随着那样如泣如诉的歌声,我的心不断地飘摇、荡漾,一种旋律在我的心里,烟火似的升起来,升起来,升到夜空中,终于绽放开来。灿烂而又寂寞的,甜蜜而又忧伤的。终于,我对着夜空,轻轻地唱出来——

天地亘古情

月光伴我行

若是有缘心相映

知音静夜听

我唱了一遍又一遍。月光在我的歌声里摇曳起来,如波如浪。大榕树上的枝叶也在我的歌声里跳起了舞。就在这时,我感到空气突然颤动了一下,一阵轻风拂来,我的面前陡然挺立着一只像孔雀那么大的纯白的鸟儿。他浑身洁白如雪,一尘不染,只是头顶上有一束鲜红的羽毛。他睁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炯炯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不会跳动了。

五故事

“认识一下吧。我叫千里雪。我是一只爱唱歌的鸟儿。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你的歌唱得真好听。”这只叫“千里雪”的鸟儿有一副婉转又清亮的嗓音,他的神态言行都显得那么自然随意,落落大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我早已熟悉的好朋友。

“你好,我叫罗兰公主。我住在草原的那一边。我还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第一次到这里来的。”

“哦,难怪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呢。不过,现在我们认识了也不迟。知道吗?歌声,其实就是心脏跳动的节拍,就是血液流动的韵律。听了你的歌声,我就明白,我们的心灵是血脉相通的。所以,亲爱的罗兰公主,我想问你:你愿意做我的好朋友吗?”“千里雪”向我走近了几步,眼睛里露出了真诚的恳求。

“我当然愿意了。可是,我,我还不了解你呢。”

“好吧,既然我已经被你的歌声打动了,既然我已经把你当作我的好朋友了,那么,我就把自己的故事都坦诚地告诉你吧。”

“千里雪”在月光中扑扇了一下他的翅膀,他的翅膀像是用水晶雕塑的一样,在月光下熠熠发光。他靠近我,用他的翅膀在我的身上轻轻地抚摩了一下,然后他就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他的声音在月夜里流淌,就像清泉在石头上流过。

——我是一只孤独的鸟儿。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一个亲人。我的亲人都在一场大火中化为了灰烬。那是一场因争斗和仇恨而燃起的烈火,而我侥幸躲过了那场灾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躲在黑夜里独自流泪,没有谁懂得我的心思。后来,我拥有了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就是天上的月亮。每当月亮出来的时候,我就对着它倾诉自己的悲伤和孤独。月亮总是睁着一双温柔的大眼睛静静地听着,用她那无所不包的宁静的光辉,安抚着我内心的伤痕。在月光中,我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我开始在月夜里唱起了歌。我把自己所有的感情、怀念、孤独和思绪,都融进了歌声里。我成了一个歌者,用全部的生命歌唱。在这个世界上,只要听过我唱歌的人,都无一例外地认为,我的歌声是天下最美的歌声了,可是我知道,没有谁真正懂得它。——直到今夜,我遇见了你,罗兰公主,我听到了你的歌声,我明白,你就是天下那个真正懂得我歌声的人——

听了“千里雪”的故事,我的眼睛不知为什么蒙上了一层水雾。我噙着泪对他说:“你知道为什么我一听到你的歌声就明白了吗?因为,那歌声就像是从我自己的心灵里发出的一样,我们的灵魂真的是息息相通的。你的歌声里有透彻的孤独,而我,我其实也是一个孤独的人。虽然,我拥有很多的爱,很多的财富,可是,我没有一个兄弟姐妹,也没有一个朋友,我的生命充满了深深的孤独,透不过气来的孤独。我觉得,其实,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命,从他诞生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注定是孤独的,没有人可以替代他,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挽救他。不过,这种孤独,好像并不是悲伤,也不是消沉,它似乎就是生命最本质的属性,就像一块铁和它的寒气一样,就像一朵花和它的脆弱一样,就像一盏灯和它的光芒一样,孤独和生命也是相依相伴的。所以,正因为这个,我离开了一座辉煌的宫殿,我要到远方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梦想——”

我的一番话,让“千里雪”的眼睛激动得浮出了一层泪光。他用翅膀环抱着我:“罗兰公主,你说得真是太好了,你说的都是我想说却没有说出的话。唉,一生何求,惟有知音。认识你,就像是一个美好的梦境啊。来,请你告诉我,你要到哪里去呢?你的梦想又是什么?”

我低下了头。我知道,那个梦想对于“千里雪”来说,意味着痛苦的抉择,残酷的牺牲。而我和他现在既然已经成了心心相印的好朋友,我又怎能忍心把我的想法告诉他呢?

“千里雪”追问了很久,见我仍不开口,他伤心地扭过头去,神色黯然地说:“罗兰公主,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难道你还没有把我当成你最好的朋友吗?”

我知道,再隐瞒下去,我就会真的伤害一颗纯洁如水、热情似火的透明的心了。

于是我一五一十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当我说到“翅膀”时,我感到“千里雪”的身体微微抖动了一下。

六 约定

夜,更深了。月光,更浓郁了。大榕树在我们的身上洒下了无数的光斑。当夜风吹起的时候,那些光斑就在我们的身上,宛如流星一样地飞旋起来。

我们好久都没有再说话。我听见了彼此的心跳声,好像珍珠,一颗一颗,慢慢地落在了玉盘里。

过了不知多久,“千里雪”猛然抬起头来,朝着月亮深情地凝望了片刻。然后,他就弯下了自己优雅的长脖子,果断地用长长的嘴将自己的翅膀一节一节地放了下来。每放一节,他的眼睛都要痛苦地紧闭一下。

我的心一直往下坠着。月光像海水一样,把我淹没了,埋葬了。

终于,一对洁白的翅膀放在了我的手掌上。它是那么的轻盈,美丽,每一根羽毛都在月光下颤动着,像一支支玲珑剔透的银箭,又像一尾尾游动的银鱼。这是多么大的信任!这是生死相许的信任啊!一只鸟儿居然主动献出了他的翅膀!我的泪夺眶而出,一滴一滴地溅到了那些晶莹的羽毛上。

“别哭,罗兰公主,如果我的翅膀能把梦想带给你的话,那么作为你的好朋友,我也会感到幸福的。”“千里雪”的眼睛清澈如水。

“可是,作为一只鸟儿,你没有翅膀,那你还能干什么呢?” 失去了翅膀的“千里雪”,看起来就像一只伤残的公子,让我感到一种窒息的心酸。

“我知道,没有翅膀,我就只能停歇在这里。不过,这没有关系,即使我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翅膀,我也不会后悔的。不过,我会在这棵大树下一直等待着,等待着你的归来。我相信,总有那么一天,你将带着你的梦想和我的翅膀一起归来的。如果,如果我等不到那一天,我也会在九泉之下为你祝福的。”“千里雪”的话语虽然很平静,但就像一把尖刀深深地插在我的心上。

我含着泪,向他郑重承诺:“千里雪,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知道,你是一个把情和义看得高过自己生命的朋友,那么我也以这样的名誉向你保证——不管我能不能寻找到自己心中的梦想,在下一个月圆之夜,我都会准时地赶到这里和你会面的。请你耐心地等到下一个圆月之夜吧,那时,我就会在这棵大榕树下,将你的翅膀奉还给你。请你相信我。”

“千里雪”的眼睛里有水波在轻轻地荡漾:“好,罗兰公主,你放心地带上我的翅膀远去吧,我就在这里耐心地等着你,等着你的好消息。”

我们的眼睛一起朝着月亮望去。那一刻,月亮像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同时落进了我们的眼眸。我们对着月亮喃喃自语:“让我们相约在下一个月圆之夜吧。”

在“千里雪”的催促下,我小心翼翼地穿上了他的翅膀。不知为什么,他的翅膀就像为我定制的一样,跟我的身体丝丝入扣。当最后一片羽翼在我的手臂上被安放好之后,我的身体一下子就变得轻盈起来。我像一阵轻烟,升在了半空中。天哪!我居然能像鸟儿一样地飞起来了!自由自在地飞起来了!

“千里雪”看着我在空中飞翔的样子,仰着头,笑了。他冲着我惊喜地叫道:“罗兰公主,你真美啊,你美得就像天使一样。”

我绕着他盘旋了一会儿。月光下,失去了翅膀的“千里雪”仿佛一棵冻僵的小树,显得那么的孤单和残弱,可是他的眼睛分明跳动着一团热情的火焰,真诚的火焰。我知道,那是为他挚爱的好友而跳动的。我为如此纯真无私的情义而深深地感动了。于是我绕着他,唱起了一首歌。那歌声融和在月色里,就像水消失在水里——

大榕树下初识君

身添双翼把梦追

月圆夜再相会

真情真义是最美

“千里雪”在树下目送着我,他也深情地和着:

大榕树下幸识君

一路平安盼君归

魂所牵心相随

今生今世永不悔

就这样,我带着“千里雪”的翅膀和他的期待,向着远方飞去了。

我知道,等待我的,必将是一番未知的新天地。

七隐居

载着“千里雪”的翅膀,我朝着天边那道隐隐约约的山峦飞去。我的心里涌动着一股股激荡的热流。现在,我成了一只名副其实的鸟儿,在天地之间,自由自在地翩跹。云,托着我的身体,风,穿过我的羽翼。我追着太阳的光斑,撵着飞云的倩影,和风儿缠绕在一起。

可是,我的兴奋并没有维持多长的时间。看着这对在阳光下闪亮如银的翅膀,我想到了那只会唱歌的鸟儿,那只重情大义的鸟儿——千里雪,想到了他失去翅膀后单薄的身躯,想到了他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我知道,他还在那棵大榕树下默默地等着我呢。我的鼻子一阵发酸。我强忍着心头的泪水,奋力向前飞去。

天亮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飞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一株株高大的松树,围住了一方碧绿的湖水。而“智慧山”和“自由河”依然挂在遥远的天边。

我收起翅膀,落下来。湖畔有一座小木屋,屋顶上铺满了松针。我朝木屋探了探,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住人。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小姑娘,你是谁?你怎么擅自闯进别人的家里来?”我惊讶地抬起头,只见一个白发飘飘的老人,面含责备地站在我的眼前。

“对不起,老爷爷,打搅您了。我叫罗兰公主,正好路过这里。您呢?我该怎么称呼您?您住在这里吗?”我一边说,一边惊讶地注意到,老人穿了一件旧得看不出颜色的长布袍,他的脸上和手上都起了一层绿色的苔藓。

老人瞄了我几眼,不情愿地说:“我已经忘了该怎么称呼自己了,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有跟人交往过,也就没有人称呼过我。我一直住在这里,但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我想,这位老人是不是生病了?于是我努力地冲他笑了笑:“老爷爷,这些年,您都是一个人过吗?您过得好不好?”

“当然,我当然是一个人过,我当然过得很好。”老人说完,就不再理睬我了。他径直走到湖边一块磨得发亮的石头上,坐下来,对着湖水发呆。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老头。我走到他的身边,小心谨慎地问他:“老爷爷,您听说过‘智慧山和‘自由河吗?那里是不是天下最美的地方?”

老人听到这话,转过头来。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亮光,不过,这亮光就像燧石的火花一样,一闪就熄灭了。然后我听到一声重重的叹息:“唉——”

等了一会儿,老人却不再说话了。我正准备转身到别处看看,老人又叫住了我:“等一等,小姑娘,看得出来,你是一个虚心好问的小姑娘,那么我就把实情告诉你吧,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智慧山、‘自由河,那都是人们瞎编的。”

“您怎么知道呢?”我大吃一惊。

“因为,年轻的时候我也像你一样,去那里找过呀。——我经历了很多的苦难,艰险,最后我终于明白了,所谓的‘智慧山和‘自由河,在现实中是根本不存在的。如果说有,那它只存在于人们的幻想中。你懂不懂?幻想不等于现实,现实就是现实,幻想永远也成不了现实。”老人说的时候,眼睛里映着一片幽幽的湖水,深不可测。

“可是,老爷爷,您去寻找的时候,带了翅膀吗?我听说,只有拥有翅膀的人,才能到达‘智慧山和‘自由河的。”我把手臂上的翅膀往他的面前伸了伸。

老人脸上绷紧的表情一下子放松开来,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说:“翅膀?谁跟你说,有了翅膀就行呢?小姑娘,我告诉你,这不是有没有翅膀的问题,这是现实和幻想的问题。现实就是‘没有,幻想就是‘有。如果你想它‘有的话,你就要躲开现实,到幻想中去。怎么才能到幻想中去呢?你就得像我一样,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不跟任何人来往,不陷入任何的纠缠,清心寡欲,与世无争——”

“您不觉得这样很枯燥,很寂寞吗?”

“不,你不知道,比起人世的纷扰和鄙俗来说,这样的枯燥和寂寞,简直就是福气啊。人都是累死的,心,累到一定的程度,人就不可避免地要死了。聪明的人,从来都不让自己的心挂住任何东西。小姑娘,你猜不出我有多大的年纪吧?告诉你,我已经活了好几个世纪了,我已经活得像湖边的这棵水杉树了。”

“不过,您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智慧山和‘自由河吧?”

“谁说的?我见过,在梦里见过。当然,那是我年轻时做的梦了。现在我连梦也不做了。这有多好,我活得已经跟一棵树一模一样了。”老人摸着自己手上的苔藓说。

“可是这样的活,活得再长,不都像是一天吗?”我低下头,轻声地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老人没有听清我的话,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站起身来:“好了,跟你说了这么多的话,我真是有点犯困了。我要进屋睡觉去了。”他说着,也没有跟我打招呼,转身钻进了那间小木屋里。

真是个奇怪的老头呢。我想着他皮肤上起的那层苔藓,浑身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四周静极了,我听到了松塔溅落到地上的“噗噗”声,又清晰地听到了一种有节奏的奇怪的响声,一下一下的。那声音越来越响了,简直像在轰鸣。哎呀,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呢?我全身的毛孔不禁收缩了起来,心脏猛地一紧。就在这一瞬间,我意识到了,那响声其实就是我自己的心跳声。一种恐怖的感觉随即淹没了我。

我迅速张开翅膀,飞了起来。

八愤怒

我是被一阵激烈的打斗给吓住的。我看到在一片空旷的沙漠里,一群打扮得奇形怪状的人,像一股股麻绳,扭在了一起,又打又骂。他们的身上都流着殷红的鲜血,愤怒的火苗在每个人的头顶上噼啪着。

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来不及细想,连忙降低了飞行的高度,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起来。我使劲扑扇着翅膀,将他们头上的火苗一一扑灭:“不要打了!快停下来!停下来!”

他们终于注意到了我,接二连三地在好奇中停止了拳脚。随即,一个红头发的年轻人,带着轻蔑的眼神对我说:“你是谁?你是人还是鸟?谁要你多管闲事的?”

“我叫罗兰公主,刚好路过这里,看到你们的头上都烧起了火苗,就停下来想帮助你们。” 虽然我对他的口气有点反感,但我依然彬彬有礼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帮助我们?哈哈哈哈,你们相信,这世上有想帮助别人的人吗?你是不是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那个“红头发”说话的时候,嘴角旁挂着讥讽的笑意。

“你怎么能不相信人呢?我什么目的也没有,就是碰巧路过这里,看到你们打得满身是血的样子,真心想帮助你们的——”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一片七嘴八舌的吵嚷:“哟,真心?真心是红的还是黑的?”“好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小姑娘啊,你是不是想在同情中显示自己的优越感呢?告诉你,我们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一个把‘帮助挂在嘴上的人,就是想沽名钓誉的人!”“你是来帮助我们的吗?你不过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罢了!”

我在这一片吵嚷声里,不知所措地呆住了。我完全没有料到,他们会对一个刚刚才帮助过他们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来。这群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们说话的语气怎么都带着同一种怪腔怪调?

我有些生气地瞪着他们:“你们为什么要出口伤人呀?我想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

“你的口气好大哟。我们为什么要告诉你?你以为你是谁?”一个鼻子流血的中年人用手抹了一把血迹,蛮横地说。

“其实告诉你也无妨。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愤怒园,你听说过吧?凡是心里有愤怒,看不惯这个世界的人都可以搬到这里来住。小姑娘,我看,你的脸上也有怒气了,你是不是也想搬进来住呀?”一个赤膊而精瘦的老人,翻着白眼,阴阳怪气地说。

我不解地问:“‘愤怒园?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地方?”

“哎呀,你这是少见多怪还是故作清纯呢?愤怒,你难道不懂得愤怒吗?你难道不认为它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有力量的东西吗?你难道看不出这是个人吃人的社会吗?如果你看清了这个世界的真相,你难道不认为它充满了虚伪、欺骗、血腥、肮脏、丑陋吗?如果你能做到不自欺欺人的话,你难道不觉得这个世界,甚至包括我们自己,都是令人恶心的垃圾场吗?对于这样的世界,你难道还能够抒情,还能够乐观,还能够感动吗?你难道还想奢谈理想,粉饰太平吗?你难道还想同流合污,为虎作伥吗?你难道没有满腔的压抑不住的愤怒吗?依我看,这个世界就该用火把它烧掉,用水把它淹没!所有的一切都该同归于尽!这才是真正的大仁、大智、大勇!”脸上挂着讥诮的“红头发”,像在发表什么演说似的,激烈地挥舞着自己的双手。唾沫星子如细雨般,从他的一张青蛙般的大嘴里飞溅了出来。

我被他逼得步步后退。他终于满面通红地停了下来,可是还没等我开口,周围的人突然群情激昂地吼起来:“愤怒!愤怒!我们的心里只有愤怒!砸烂!砸烂!我们要砸烂一切伪装!撕开!撕开!我们要撕开一切画皮!怀疑!怀疑!我们要怀疑一切价值!”他们叫喊着,头上又开始冒起了青烟,然后他们又纠缠在一起扭打起来。他们有的扑向别人,有的扑向大地,有的扑向周围的空气,还有的对着自己捶胸顿足。

天哪,这群人是不是发疯了?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呢?他们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呢?就在我呆如木鸡地愣在一旁时,一只拳头突然向我迎面冲来。我慌张地伸开翅膀,急急匆匆地逃走了。当我飞出很远的时候,才心有余悸地回过头去,朝那个叫“愤怒园”的地方看了看,但我只看到一片荒凉的沙漠和沙漠上扬起的一片尘土。

九星空

太阳越升越高,升到中天的时候,又开始降落。大地上的一切生命,在阳光下都显得那么生机勃勃。

当我真正开始用翅膀丈量天地的时候,我才第一次那么透彻地感到了天地的辽阔。尽管我已经飞了那么长的道路,尽管有那么多的村庄都在我的翅膀下一一掠过,可是“智慧山”和“自由河”依然缥缈在天的尽头。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出了一些疲惫,一些孤独,甚至还有一些隐隐的绝望。不过,当我看到身上那对洁白的翅膀时,便又从心底涌起了一种无名的力量。是的,有一双深情的眼睛正在看着我,我没有松懈的理由。

夜晚来临的时候,我满身疲惫地坐在一个空无人烟的荒坡上,仰望着满天的星斗。小草像婴儿的头发一样,软软地趴在我的脚背上。露水仿佛一粒粒冰凉的珍珠,不断地沁出来。万物都在黑暗中静穆了,只有星星是醒的。它们像无数只萤火虫,一齐铺天盖地地向我压了下来。看久了,我便觉得那些大大小小、忽明忽暗的星星,都在我的眼前飞速地旋转起来。它们似乎带着亿万年的热情,正在急速地燃烧着,又似乎带着亿万年的沉静,正在默默地守候着。无边的静夜里,我好像听到了一种奇妙的声音,正从笼罩的星空下源源不断地传过来,起先像是窃窃的花语,细细的雨丝,渐渐地那声音就越变越大,直至仿佛震天动地的鼓乐,充盈着我整个的心房。

我觉得自己在突然间懂得了星空。当一个人敞开灵魂,像一尾鱼那样,畅游在星海中的时候,他便能听到一种真实的声音。这声音就像浪花一样,把他卷起来,卷进了无穷无尽的永恒的海洋中。他成了一滴水,在无止息的波涛里,和那海洋一起获得了永生。

刹那!永恒!……

十 幸福

当我飞过一个看起来山清水秀的村庄时,一群光着身子、手拉手的人让我觉得好生奇怪。他们都像亚当和夏娃一样,拿几片树叶围在腰上。无论男女,除了那几片树叶之外,身上再无任何遮挡。这是什么奇特的风俗呢?好奇心驱使我降落下来,小心翼翼地走向他们。还没等我开口,这群人都咧着嘴冲我友好地笑起来,很多人还主动和我打招呼,他们的眼睛里透出一派和善的笑意。

看着他们的眼睛,我放松下来。我也笑着和他们打招呼:“你们好!我是一个过路人。请问这是什么地方呢?”

“这地方叫幸福村,这是我们自己取的名字。幸福村,多好听的名字,是不是?”一个瘦弱又憔悴的女人,笑着对我说。她一笑,就露出了一口黑牙。我注意地看了看,这里的人几乎个个都有一口发黑的牙齿。

他们露着一律的黑牙齿,争先恐后地告诉我,幸福村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地方了。因为幸福村真正做到了人人平等。在幸福村里,没有剥削,没有差别,所有的财产都是大家共同占有、平均分配的。

“是吗?你们怎么能做到‘人人平等呢?”我饶有兴味地问道。

“因为我们把一切不平等的条件都根除了。你看,我们穿的衣服,都是相同的树叶,无论男女老少,人人相同。从前我们可不是这样的,从前我们虽然在服装上极力推行‘人人平等,但实践证明,人与人之间是不可能做到真正平等的。有人穿纱,有人穿绸,有人爱薄,有人喜厚,弄来弄去,总有人觉得自己吃亏了,总有人感到愤愤不平。我们幸福村的宗旨,就是要让人人平等,个个幸福啊,所以大家通过很多次的讨论,最后一致认为,应该把所有的衣服都一把火烧掉。大家从那时起,就改穿起了树叶——而且是同一种树叶。从那以后,再没有人因为衣服的问题而发生纠纷了。”

“你们一把火把衣服全烧光了?”我吃惊地睁大眼睛。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烧掉的东西还有很多呢。我们把任何不能做到平均分配的财产都烧光了。还有那些又少又精的珍宝,更无法让每个人都拥有相同的一份了,我们就把它们都毁掉了——”

“哎呀,这不是太可惜了吗?难道这样做你们就感到幸福了吗?”他们的话越发让我惊讶了。

“那当然了。你不知道吗?人所有的痛苦都是比较而来的。如果有差别,就有嫉恨,不平、争斗、抢夺,这就是不幸的开始。如果人人相同,个个一样,那还有什么痛苦可言呢?”

“这么多年下来,你们的生活过得如何呢?”

“就是这样啊——我们一起劳动,一起休息,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大家互相监督,互相帮助,相处得就像一个大家庭似的。”

“可是,总会有不一样的时候,总会有分配不均的机会吧?”我疑惑地一边思考一边问道。

“没关系的,经过这么多年的摸索,我们幸福村的规章制度已经越来越趋于完善了。我们的基本制度是轮流制,当然,碰到实在难办的问题,抽签制也是我们的辅助办法。”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回答着我的问题,脸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天真和自豪。

“那你们真的就没有任何苦恼的时候?”对于他们的介绍,我仍然有些怀疑。

“如果说苦恼,那当然还是有的。人嘛,如果没有苦恼,那不就成了神仙了?这一点我们是很清楚的。我们的苦恼就是,我们现在的日子过得还很清贫。因为一切不能均分的财产都被我们抛弃了,所以我们现在共有的财产可以说是少得可怜的。也有一些人受不了这样的清贫生活,陆陆续续地逃走了,开溜了,我们一点也不勉强。留下来的人,都是自觉自愿地抱着共同的信念而留下的。是啊,虽然我们过着清贫的生活,但我可以保证,我们这里一定是天下最幸福的地方,我们一定是世界上笑容最多的人。因为我们终于消灭了差别,实现了‘人人平等的宏愿。小姑娘,如果你愿意留下来的话,我们也欢迎你加入到我们的大家庭中来。”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说起话来,倒是中气十足,侃侃而谈。

“可是,我——”还没等我说完,一个女人就像发现了一条毒蛇似的叫起来:“哎呀,你的手臂上怎么还多了一对翅膀呢?这你就和我们不一样了,不平等了。如果你想留下来的话,你就得放弃你的翅膀,或者,把你的翅膀拆开来,让我们大家每人平均分得相同的羽毛——”

“不,对不起,对不起,打搅你们了。我还有其他的事情,就先告辞了。”

十一同行

离开“幸福村”之后,不知为什么,我就像被一团黏糊糊的云絮给粘住了似的,浑身上下都不是滋味。就在这时,一只斑斓的云雀从我的身旁掠过,她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嗨,你好!你是谁?我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你呢?”

我把自己要去“智慧山”和“自由河”的事儿告诉了她。我问:“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那只云雀咯咯咯地笑起来:“我早就听说过那个地方了,可是我问了很多的鸟儿,他们都只是听说过而已,从来就没有一只鸟儿去过那里。所以时间长了,大家都认为那只是一个传说罢了,谁会相信真有那个地方呢?”

“可是我还想试一试。你看,我有一对多么漂亮的翅膀啊,有了这样的翅膀,我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哎呀,你的翅膀就像雪白的浪花一样,确实漂亮啊。嘻嘻,我的翅膀好比是天上的七彩云,也不赖吧?要不,我们结伴同行,好不好?”

“当然好了,你就叫我罗兰公主吧。”

“好啊,我的名字叫彩云飞,怎么样?好听不?浪漫不?”

“彩云飞”是只叽叽喳喳的小云雀,一路上她的嘴巴就没有闭上过。她说,自己参加了一个“快乐俱乐部”,每天这时候都要赶去那里,和俱乐部的成员一起参加各种各样的“快乐游戏”。她兴奋地说:“俱乐部建在一片茂盛的森林里,只要是信奉‘快乐第一的动物都可以参加。我们一致认为,快乐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也是我们全部的追求目标,除此之外,生活中其他的事情都是没意思的。——哎呀,你不知道,我们有多少快乐的游戏啊。”

我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冷漠的人。我不无遗憾地说:“那好吧,既然你不愿意,那我就只有离开了。我再到那边的城堡去问问吧。”

那个男人突然得意地笑了起来,他说:“小姑娘,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交换山庄啊。这里所有的城堡都是属于我主人一个人的。多年来,我的主人只坚持一条原则,那就是——交换。不能交换的事他从来不做,不能交换的人他从来不交往,不能交换的感情他从来不付出。他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开动脑筋,怎样用最小的代价‘交换到最大的利益。他真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了。你看,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是大获成功了吗?说实话,他现在已经是富可敌国了——”

我有点不耐烦地打断他:“那么,你的主人过得幸福吗?”

“幸——福?他哪里有时间想这种无聊的事情呢!我的主人每时每刻想的都是‘交换的问题,和谁交换,怎么交换,交换什么,用什么交换,他连睡觉、做梦都在想这些事情,他哪有时间考虑那些没有实际意义的问题呢?”

“天哪,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可怜的人啊——”

“可怜?你说谁可怜?我的主人可是‘交换山庄的主人啊。你看看,这一大片土地,城堡,山水,庄园,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属于我主人一个人的啊,他取得了这么大的成就,拥有了这么多的财富,你难道还说他可怜吗?”

我正要开口说话,那个男人突然慌慌张张地说:“小姑娘,我不跟你啰唆了。我跟你说了这么多的话,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可是我并没有从你那儿交换到一丁点好处啊,如果让我的主人知道了这件事,他一定会狠狠训斥我的。”他的话还没说完,人便像做贼似的,迅速钻进了房间,随后门咚地一声关紧了。

我一个人站在那一片童话般的风景中,目瞪口呆。

十三 仁心

我感到自己好像是生病了。脑袋和翅膀都像注了水一样越来越沉重。这些天来,我日夜兼程,风餐露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飞,快飞,“千里雪”还在那棵大榕树下等着我呢。可是,当每一个日出来临的时候,当我望着那道依然遥远地挂在天尽头的山峦时,我渐渐就有了一种无力、困顿的感觉。路途好像在不断地拉长,越发显得遥遥无期了。恍惚中,我觉得自己像是在不断地变小,变小,小得就像是一只飞虫了。我头晕目眩,速度慢了好多。我好像有点飞不动了,真的飞不动了……

当我重新睁开眼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有几个慈眉善目的女人围着我。她们穿着统一的白裙子,正小心翼翼地将一罐蜂蜜,一滴滴地喂到我的嘴里。一种仿佛是来自于悠远的天堂花园的气息,从我的心底升上来。我缓过劲来,朝她们笑了笑,道了谢。

“小姑娘,你安心地在这里休息吧。可怜的孩子,你倒在我们的院子里,昏迷了好久。上天保佑,你终于醒过来了。”

“谢谢你们救了我,好心的阿姨们。我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呢?”

“你的运气真不错。我们这里就是著名的‘爱之家呀,你听说过吗?我们这里无条件地收留所有老弱病残的人。”

“这么好!这世上难道真有这么好的地方?!”我兴奋地叫起来。

那几个女人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脸上都露出了有些悲伤的苦笑。

“怎么?‘爱之家,难道这不是世上最好的地方吗?”我瞧着她们脸上的苦笑,还有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不禁困惑起来。

过了一会,在一片叹息声里,一位面容端庄的黑眼睛阿姨终于开口了:“小姑娘,实话告诉你吧,你其实是我们‘爱之家收留的最后一个人了。我们的‘爱之家几天前已经正式关闭了,我们这里的工作人员也都全部撤离了。我们这几个人是最后留下来清理房间的,我们正好在庭院里发现了昏迷的你,就把你救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关闭‘爱之家呢?帮助那些老弱病残的人,这难道不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吗?”我一听,着急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那个黑眼睛阿姨叹了一口气,神色黯淡地说:“小姑娘,不关不行啊。‘爱之家早就支撑不下去了。那么多的人都拥了进来,我们拿什么去供养他们呢?还有些人为了能到‘爱之家来,居然自己把自己弄成了残废。——可是,他既然已经是残废了,我们不收留他也于心不忍啊!我们这里的工作人员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都是那些自愿为他人服务而不图一点名利的人,这里所有的财产也都是一些好心人自愿捐献的,但后来我们发现,这样的救助是坚持不了多久的。天下需要帮助的人真是太多太多了,而我们能够帮助的人又是太少太少了。——其实,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重要的是,在这里工作久了之后,我们发现,有那么一类人,让你很难把‘可怜和‘可嫌这两种情况区分开来。”

她还没说完,另一个阿姨接着说道:“是啊,是啊,我在这里已经服务很久了,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我都是不怕的,我就是见不得别人的痛苦嘛。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对于有些人,你真的不知道该不该帮助他们。如果他本身就代表了罪恶的话,你同情他,就好像同情了一种罪恶,你帮助他,对别人就不公平,就是一种伤害。而且,你希望用爱心去感化他,改变他,实际上是很难奏效的——可是,可是,再邪恶的人,他到底也是一条生命啊,我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的面前受苦受罪——唉,这是最让我感到头疼的事情了。”

她的话刚一落音,其他的几个阿姨都连连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我们后来都发现了,最难办的就是,那些邪恶的人,他们的身上也有善的一面,而那些善良的人,他们的身上也有邪恶的一面,这世上的人和这世上的事,都是复杂和多面的,所以你很难准确地把握,一个人身上该具有多少比例的善,才算是好人,才应该得到别人的同情,才值得我们去帮助。”

“是啊,这样复杂的问题真是太多了。仔细想一想,其实对待罪恶,有时候惩戒和严酷倒是一种帮助,一种大善呢。但是其中的尺度该如何度量?分寸该如何把握呢?再说,有时候,恶的果恰恰是长在善的树上的,而善的果有时也是结在恶的树上的。在种种错综纠缠的因果链条中,我们该怎么做,才能最大限度地扬善抑恶呢?——唉,真是让人头疼啊。”

那个黑眼睛阿姨说:“好了,反正现在也不用考虑这些让人头疼的事情了,‘爱之家维持不下去,关门了,我们对自己的良心也算有个交代了。无论如何,我们总算是尽心尽力、问心无愧地坚持到最后了。”

“问心无愧!反正我们是问心无愧了!”那几个阿姨相互点着头,又彼此握着手。我看到有晶莹的泪光在她们清澈的眼眸里闪动着。到底,她们没有忍住那些泪水。终于,她们还是相拥而泣。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我颓唐地倒在床上,喃喃自语。

十四 狂欢

我不知道是不是“爱之家”的蜂蜜里含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反正,当我重新上路之后,我觉得自己身轻如燕,神清气爽。风,飕飕地在我的翅膀下呼啸着。我仿佛一片翻飞在天地之间的透明的羽毛。天,格外地蓝,好像把我身体里所有的细胞都从里到外地染蓝了。哦,那个时候,我真正体会到了飞翔的美妙。那么壮阔的自然,精妙的造化,在我的翅膀下一一飞过。我像一片晶莹的蝉翼,映衬着光影流云,和着自然的韵律,与万物一起共振。

天地如此之美,美得我难以表达,直想流泪。一种单纯而悠扬的旋律在我的心头慢慢地聚集起来,回旋着,吟唱着。我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一首童年的歌谣:

天天天蓝

月月月光

似水年华

如梦如幻

地是我家

天是我房

天地之大

任我翱翔

我随兴尽情地哼唱着,正惬意的时候,却听到一阵阵锣鼓的喧哗,越来越近地传过来,中间还夹杂着喇叭的高叫和人群的呼喊。下面正在召开什么庆祝大会吗?还是正在举行什么歌舞比赛?我连忙降低了飞行的高度,满怀欣喜地往下一看,只见在一片宽阔的广场上,有密如蚂蚁的人群正聚在一起,载歌载舞,呼喊奔跑。沸腾的人群将地上的尘土飞扬起来,让我看不真切。

我降到地面,收起翅膀,向那些狂欢的人群走去。各种各样的响声充斥在我的耳边,震得我耳膜发麻。我一路走,一路看,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僵住了。眼前的情景让我大吃一惊。

我看到一群男人和女人赤裸着全身,光天化日之下,或抱或卧,满地打滚,嘴里发出了猫一样的叫声,旁若无人。我看到有人拿着刀子自残,有人举着刀子杀人,但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挡一下。我看到有人骑着马儿狂奔,有人躺在地上抽搐,马蹄之下倒下了不少来不及躲闪的人。还有一些正在劲歌热舞的人,也有一些号啕大哭的人。有笑得直不起腰的人,也有骂得口吐白沫的人。有挺着身子摇头晃脑的人,也有跪在地上默默祈祷的人。有扮仙、扮妖、扮动物的,形形色色的人。

“来呀,来呀,大家快来呀!”只见一个身上用铜环穿了很多洞的男人,一边招呼着周围的人,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出来,往嘴里胡乱地填塞着。他的嘴角边随即流出了白色的唾沫。然后他全身抽搐,脸上呈现出惬意而迷乱的神色。他闭着眼喊:“噢,噢,噢,太爽了啊,我爽得要死了,要死了啊——”一些人围住他,从他的手上、口袋里争抢着那个东西,也迫不及待地塞进自己的嘴里。然后,他们的脸上都呈现出了相同的神情。他们都癫狂地叫起来:“噢,噢,噢——”他们的抽搐越来越厉害了,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被四分五裂了一样。最后,他们突然像被雷电击中似的,猛地一抖,就瘫到地上一动不动了。他们的脸像被大火舔过,有着狰狞的怪异的紫红。

这是一个露天的疯人院吧?我胆战心惊地猜测着,心骇得要跳出胸膛,腿软得打战。我捂住自己的胸口,靠在一棵大树的背后,在满耳的喧闹声里,竭力使自己定下神来。我想找人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这里没有一个人肯把自己的目光投向别人。他们就像一群梦游的人,只活在自己的梦里。

就在这时,我看到前方有一块巨大的石碑,上面刻着几行鲜红的大字。我惊魂不定地走过去,只见上面雕刻着这样的文字:“狂欢谷——真正的自由王国,随心所欲,想做就做!让我们为自由诞生,为自由死亡,为自由狂欢!……”

我正要往下看,突然耳边传来了一声尖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我扭过头,只见一个浑身赤裸的陌生男人,正举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瞪着血红的眼睛,龇牙咧嘴地朝我奔了过来。我来不及细想,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慌慌张张地打开了翅膀。我想,要是没有这对美丽的翅膀,我的故事也许就得在“狂欢谷”里,永久地成为定格了。

十五 白云

受到这样的惊吓,在随后很长的一段路程中,我再也没有降落到地面上。飞累了,我就落到一棵大树上,把茂密的枝叶当作自己的临时摇床。想着一路上这些稀奇古怪的见闻,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就像起了厚厚的一层乌云似的,沉重得要落下雨来。开始飞行时的那分急切、热望和激情,像沙漏一样,一点点地往外渗着,漏着。我感到自己仿佛一颗从枝上落下的小小的果实,正在无奈地慢慢地萎缩。

是啊,有什么意义呢?如此的艰难、漫长、寂寞、看不到希望——而我却付出了如此的心血和代价!谁能告诉我这一切的意义呢?我原本不是那个幸福安逸、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吗?只为了心中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想,我就走上了这样一条荆棘丛生的道路,走了这么久,前方还是一片模糊的黑暗。这一切值得吗?我是不是开始后悔起来?

……喔,不!难道你还想回到宫殿里,继续过那种舒适安逸却没有梦想的生活吗?难道你还想在无数个黄昏,无数个夜晚,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无奈地听着时光流逝的嘀嗒声,让无边的空虚像毒蛇一样吞噬着自己的心灵吗?难道你忘了,因为看不清这个世界的真相,看不清生命的意义,你所遭遇的那种淤泥般的苦闷和虱子般的寂寞吗?

不,决不能,我决不能这样消沉!

这时,一双眼睛就像十五的月亮那样升上来了。他正在前方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是的,就算是为了“千里雪”,为了他的这分比天高比地厚的信任,我想,我也没有退缩的理由和软弱的权利。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朝着天边,再次振起了那对像白云一样美丽的翅膀。一股绵长的力量重新回到了我的内心深处。

一望无际的朗朗晴空里,我感到自己也变成了一朵美丽的白云。

白云在白云间穿行。从此,我懂得了,所有潇洒又美丽的白云的内心,其实,都饱含着复杂而沉重的雨水。

十六 产品

在路过一个有着依依的杨柳、青青的草地的地方,我停了下来。我看到草地中间有一方能照得见人影的清澈的水塘。这是一个安静得像梦境一样的地方,听不到人声,看不见人影,只听到间或鸟儿的啁啾。好一处世外桃源啊。我正渴得厉害,就落到水塘边,想就着水塘喝几口清水。

我蹲在水塘边,弯下腰,把双手伸进水里。可是,我的手就像落在一张铁板上似的,不仅没有插下去,反而被震得生痛。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像白日做梦一般,有些糊涂了。我又把手伸进了水塘。可是,这一次,我的手又被弹了回来。——怎么?这难道不是水吗?如果不是水,它上面怎有波动的倒影?如果不是水,它怎会发出粼粼的波光?我又一次将手小心地向水面探去——这一次,我的手在水面上滑动了起来。我摸着“水”,可是我的手上竟然一滴水珠也没有沾到。

我在水面上摸了又摸,却像摸着一块平滑的铁板。我的手完全是干的。这下我完全傻了。

一阵金属般洪亮的笑声猛然在我的身后响起来,惊得我打了一个趔趄。

“哈哈哈哈——,又一个受骗者!”

我惊讶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高大的小伙子站在我的身后。他身着一套闪着荧光的银色制服,英俊的五官像雕塑一样,身材和容貌都完美得让人不敢直视。嚯,他多么像一个童话故事里的翩翩王子啊。

我朝他礼貌地点头致意。我说:“先生,请问,你刚才笑什么呢?”

那个王子一样的年轻人笑够了,才说:“小姑娘,你上当了。不过,到这里来的人都上过这样的当。其实,这不是水塘,这是我们的产品P1212号。它虽然是模仿水塘而造的,但它不过是一个人工的产品而已,你当然摸不到水了。”

“产品?水塘产品?水塘也能成为一个产品吗?——那,如果你们渴了,要喝水,怎么办呢?”他的回答让我感到太过意外了。

没想到,对于我的问题,他比我还要意外,他的眉毛都扬到了额头上:“天哪,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我们渴了,当然可以喝各种各样的饮水产品了,从W00001号到W99999号,不同口味,不同营养,不同品质的,应有尽有。你怎么会想到在水塘里喝水呢?这是发生在哪个年代的古老故事了?这也太原始了吧?其实,不光是水塘,你再好好地看看这里的树,这里的草,它们看起来跟天然的没有任何区别,而且它们的内在结构每一分每一秒也都在发生着精细的变化,可是它们也是产品,是我们的产品T3251和G9078号……”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几乎要跳起来:“哦,这怎么可能呢?这些树、这些草难道也是假的吗?”

“唉,小姑娘,我不得不沉痛地告诉你,你的想法就像木乃伊一样,只能放到博物馆去了。怎么能说我们的这些产品是假的呢?其实它们比真的还要真。它们都是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下了很多的功夫,研究生产出来的。这可以说是一个奇迹啊,看得见摸得着的奇迹!我们用高超的智慧和技术,凭空创造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更便捷、更完美的世界,一个完全被我们自己操纵的世界,你怎么能说它们是假的呢?”那个年轻人越说越激动,脸上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我不想跟他争辩下去,就转了个话题:“那么,请问,你们这个先进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年轻人听我问此,立刻换上了一副骄傲的神态:“你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吗?告诉你吧,你现在到的这个地方,就是天下无双的‘产品天堂啊!这里的一切都是先进得超乎想象的,它实际上就是一所天下最大、最完备的工厂。我们用最严密的编号、最精细的零件、最科学的方案,按照最尖端的技术、最完善的工艺、最先进的材料,制造一切,组装一切,操控一切,不会留下一丝的缺憾。现在,在我们的‘产品天堂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不是我们自己的产品了——”

我被他一连串的“最”弄得有些昏头昏脑的。“产品?可是,产品有什么好呢?”我疑惑地盯着他那张英俊的脸庞,迟疑地问。

“产品嘛,能够规模生产,能够被人操纵,能够不断升级,能够按需改造,最重要的是,它克服了自然的不完美性、短缺性、随意性、无用性……产品的意义当然是不言而喻的,你难道连这些常识性知识都不知道吗?唉,我看你真的需要留下来,到我们的工厂好好参观参观,学习学习。像你现在这样的情况,我看,你需要我们按照最先进的程序,对你的身体和精神进行一种全方位的产品改造,升级换代——”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就惊讶地打断他:“什么?你说什么?你们要对我进行产品改造?难道一个人也能变成产品吗?”

那个年轻人无奈地摇摇头,有些沮丧地说:“唉,跟你说话真累啊,我们就像是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不同时空的人。你还是到我们的工厂先去看看再说吧。”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对不起,对不起——”我一边语无伦次地道歉着,一边有些狼狈地告辞。我想着这个年轻人完美得如同王子一样的容貌,心想:他,会不会也只是一个“产品”呢?他的编号又是多少?

这个念头让我莫名地惊慌、恐惧。

十七乞丐

那天,天气很热,骄阳似火。大地在太阳的烘烤之下,颤抖着虚弱的白光。在这样的正午时分,我无法继续飞翔,只得靠在一棵大树下,一边眯眼休息,一边等待阳光的减弱。在蒸腾的空气中,我闻到了一股混杂着生殖与死亡的浓烈的气息,我知道,那就是大地之母的气息,萌发一切也吞噬一切的双重气息。

就在这时,一阵呼呼的喘气声越来越近地向我逼近。我不由得睁开眼睛。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正一步一喘地从我的身边急急地走过去。他的右手拄着一根树枝,左手捧着一只硕大的瓷碗,身上还背着一只肮脏的破布包。他的头发和胡子都像野草那样凌乱地拖曳着,脸上的皱纹、衣上的褶皱里,都藏着厚厚的灰尘。

他多像一个乞丐啊。他真是一个乞丐吗?我叫住他,好奇地询问,在这样毒辣的太阳下,他这么匆匆地赶路,是要到哪里去呢?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助呢?

那个乞丐一样的男人,听了我的问话,停下了脚步。他用疲惫的眼神,有些疑惑地打量了我好一会儿,脸上的表情才慢慢地放松下来。他用手袖擦着脸上的汗水,沙哑着声音告诉我,他要到“免费花园”去享受免费的一切。

“免——费——花——园?!”

“对,对,你小声点!这可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啊,你一定要保密,不能告诉别人的!”那个男人说着,还紧张地四下望望,生怕被别人听去了似的。

“好吧,我向你承诺,我绝不会告诉其他人的。但是,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我看他额上不断地流下汗来,人也累得气喘吁吁的,就张开翅膀,为他扇起风来。

那个男人从布包里取出水壶,喝了一口水,缓过气来:“是这样的。我曾经养过一只小白鸽,养了好多年,可是有一天,它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我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等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有一天,它又突然飞了回来。它还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它说,在很远很远的西方,有一座四季飘香的空中花园,那里是个免费的大花园,有一辈子吃不完的佳肴,有一辈子花不完的财富,只要到了那里,一切的东西都是免费供应的,而且应有尽有,取之不竭。它说,它已经看到那个花园的入口了,可是,它想到了自己的主人,想到自己还没有报答主人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所以它又千辛万苦地飞了回来,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不过,它自己却因为飞了太长的距离,劳累过度而死去了……”

男人说着,眼圈就红了。他咽了一下口水,继续说道:“埋葬了小白鸽,我就上路了。小白鸽已经把路线都告诉我了,我现在就是到那个叫‘免费花园的地方去。”

“这儿离‘免费花园还有多远呢?”

“这我可说不清楚,反正还远着呢。你想想看,小白鸽飞了那么长时间,也才飞到它的门口,我这才走了十几年,恐怕才走了一半的路程吧?”

“什么?你已经走了十几年啦?”我大吃一惊,忍不住叫起来。

“怎么?你没有想到吧?”男人得意地笑着,脸上肮脏的皱纹,像虫子一样地蠕动起来。“没关系的,为了‘免费花园嘛,那么好的地方,什么样的苦不能忍一忍呢?反正小白鸽已经把路线都告诉我了,我一直朝西走,总有一天,我会找到那个地方的。哈哈哈哈,你想想看,免费花园,免——费——花——园啊!哈哈哈哈,免——费!什么东西都是——免费的!嗬,嗬——”男人的眼睛里闪着一种虚幻的光芒。

“可是,你为了到‘免费花园去,已经吃了十几年的苦了,你还要吃更多的苦,这,这值得吗?我想,你如果用这十几年的时间,用吃过的这些苦,流过的这些汗,自己建造一个花园的话,没准都已经成功了,没准早就可以享受到自己培植的果实了,你为什么非要到‘免费花园去,享受免费的果实呢?”

那个男人好像一直沉浸在自己美妙的幻想中,并没有注意我的问话。蓦地,他像想起什么似的,严肃地盯住我说:“小姑娘,你一定要发誓,你不能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别人的!你知道不知道,免费花园,这个地方太有吸引力了,如果被别人知道了,大家都会一窝蜂地往那个地方跑的,免费花园要是装不下那么多的人该怎么办呀?要是没有那么多免费的东西供应呢?所以,你要保密,一定要保密啊!”

“你相信我,我既然已经向你承诺过,我就一定会替你保密的。不过,依我看,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对‘免费花园感兴趣的,比如我,我就觉得——”

“什么?你说什么?你居然对‘免费花园不感兴趣?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你想想看,免费啊,天下哪有比免费更好的事呢?”

“乞丐,只有乞丐才认为免费的东西是最好的。” 这句话已经滑到了我的唇边了,但我到底还是把它咽到了肚子里。我满怀同情地望着他,向他招招手,祝他一路平安。

十八独夫

下了一场暴雨,天凉下来。我呼吸着被暴雨洗刷后清爽的空气,振起翅膀,一鼓作气,一直飞到天黑,飞到了黑夜里。

月亮爬上来,夜已经很深了。我也飞累了。借着一轮残月的清光,我轻轻地梳理着“千里雪”的翅膀。他的翅膀在月光的清辉中,变成了一张晶莹的竖琴,那一根根羽毛就是竖琴上锃亮的琴弦。看着这对翅膀,我的心里也流淌出一片融融的月色。我似乎浮在一只巨大的月光的摇篮里。我将翅膀张开来,遮在自己的身上。茸茸的羽毛给了我一些温暖的依赖。我在不知不觉中入睡了,睡得很沉。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金属尖厉的碰撞声和叽叽喳喳的吵嚷声惊醒了。我在迷蒙中睁开眼,四周看看,只见十几支雪亮的长矛正明晃晃地围住了我。我像兜头被淋了一盆冷水似的,从迷蒙中一下子清醒过来。——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怎么回事?

那十几个手拿长矛的人中,有男人,女人,还有十几岁的孩子。他们都是披头散发的样子,赤裸着上身,在腰上围着一圈用兽皮做的短裙。奇怪的是,他们的脖子上都系着一根长长的粗粗的麻绳,麻绳像一根长辫似的,一直拖到他们的屁股上。这是多么奇怪的装束啊。难道我落到了什么野人部落?或者,我依然还在梦中?

我掐掐自己的手背,很真切的痛。不是梦。我不断地在内心提醒着自己:镇定点,再镇定点。就在这时,一个看起来又矮又瘦、脸上布满皱纹的男人愤怒地瞪着我,恶狠狠地问:“你老实交代,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私自闯进我们这里?”

我看着他们满面菜色,瘦骨嶙峋的样子,按下自己的惊惶和不满,尽量用一种玩笑的口吻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一觉睡醒,就发现自己置身在你们的长矛之下了,难道这是你们欢迎朋友的一种特别方式吗?”

听了我的话,他们面面相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不仅没有露出一点笑意,反而变得更加愤怒了。刚才问话的那个男人对我吼了一句:“你笑什么笑!在我们这里,除了我们最伟大最英明最敬爱的大王之外,任何人都是不允许在公开场合露出笑容的。你胆子也太大了吧?你不怕我们杀了你?!”说着,他将长矛对准了我的喉咙。

糟糕透顶!看来我真的误入了一个未开化的野人部落了。我藏住满心的害怕,竭力保持住冷静。突然我灵机一动,放下脸来,对他们正色地说道:“实话告诉你们,我到这里来,就是来拜访你们最伟大最英明最敬爱的大王的,你们快把我带到他那里去吧,我有重要的事情要禀报他。如果你们耽误了这件重要的事情,一切后果都由你们自己承担!”

他们听完我的话后,全都愣住了。片刻之后,他们突然把手上的长矛扔了,然后齐刷刷地跪在我的面前,浑身哆嗦不已,对我不住地磕头,嘴里喃喃地求饶:“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知道您是我们最伟大最英明最敬爱的大王的朋友,我们有眼无珠,罪该万死,请您这位尊贵的大人饶恕我们吧!”

我被他们前倨后恭的突变弄得糊里糊涂的。但我还是忍住满心的疑惑和恐慌,继续装出高傲而不屑的神情来。我昂着头,命令他们赶紧起身,把我带到那位让他们浑身发抖的大王面前。

在一座气势恢宏、美轮美奂的大殿里,我终于见到了他们最伟大最英明最敬爱的大王。果然不出所料,他就像雄霸一方、不可一世的狮王一样,有着不容质疑的伟岸身躯和英武面貌,加上他那一头浓密的头发和一脸粗黑的胡须,透出了一股慑人的威力。他的身边跪着一群谦卑而柔顺的臣民。他呵斥他们时,就抓住他们脖子上系着的那条绳索,好像一个主人正在训练着他的一群狗似的。

他有些吃惊地上下扫视着我,然后傲慢地对我说:“你是谁?你为什么见到本王而不跪下?”他的眼睛里随即射出了冰冷的光。

我将自己的脊梁挺得更直了。因为,我想到了父皇和母后平时教导我的那些话。我迎着他的目光,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不卑不亢地说:“我是一个远道而来的朋友,我来给大王送些建议。——您知道吗?一棵大树如果真的高大,它一定不会和小草比试自己的高度,一条河流如果真的浩瀚,它就不会在小溪面前炫耀自己的宽广。大王您也一样,您的高大,您的英明,您的尊严,一定不需要在一群跪着的人当中显示出来。”

我的回答显然出乎大王的意料,他有些吃惊地扬扬眉,到底忍住了没有发怒。他喝退了身边那些跪着的人群,然后和我一起在一张紫檀长椅上并肩坐了下来。他说:“你是一个聪明而勇敢的人,我喜欢和这样的人谈话,好吧,那我们就来好好地聊一番吧。”

“看来大王也是一个聪明而勇敢的人。只是我搞不懂,为什么在您的领土上,我只看到您一个人?”我越说心里越有了底气。

“你的意思是,那些习惯跪着和服从的臣民,都不是人?”

“我看到的是一群奴隶。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有人的尊严,而一个人连起码的尊严都没有,在我看,他就丧失了为人的条件。”这是父皇和母后平日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他们还说,一个人要保持自己的尊严,就应该做到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要尊重自己,也要尊重他人。现在,这些话就清晰地回荡在我的耳畔。我直视着大王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把这些话都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好,你是唯一一个敢直视我眼睛的人。你不仅聪明,勇敢,你还很有一些王者的气派。我喜欢你这样的性格。”大王说着,仰面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刚才提到尊严,你说得很好,我同意你的看法。尊严,真的是一个人身上所拥有的最美好的东西之一,像这样美好的东西,还有一些,比如权势、财富、荣誉、享乐,比如影响他人的力量,随心所欲的快感。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个现实,这些好东西都是非常有限的,非常稀缺的,可是人人对它们都充满了占有的欲望,而且这种欲望还是没有止境的,这怎么办?如果把它们在所有人当中进行平均分配的话,实际上这些好东西是根本不够分的,大部分人是连边都沾不上的。”

说到这里,大王有些激动地站起来。他一挥手,像是在发表什么宣言似的,对着空荡荡的大殿,气宇轩昂地继续说道:“这是一个很无奈也很残酷的事实。对于这个真相,我早就看透了!其实,每个人都想自己能多占一些,都想让这些好东西在自己身上集中起来。当然,这需要你的实力。你必须把它们从别人身上抢夺过来,你的实力越强,你占有的那些好东西自然就会越多。人人都在抢夺中,强者以强者的姿态,弱者以弱者的方式,对不对?只不过胜者王,败者寇而已。王者按照自己的意志书写历史,直到他的实力被下一个王者取代。历史,不过就是这种弱肉强食的更迭罢了!现在,我要告诉你,我凭借自己的实力取得了胜利。这,你都看到了。我拥有了一切,我把这世上人人都想占有的那些好东西都集中到我一个人身上了。所以,我成了独一无二的大王,而他们则成了我的奴隶。”

因为从小就受到父皇和母后潜移默化的影响,对大王说的这些问题,我一点也不感到高深难懂。相反,我有自己的看法:“大王,虽然您说自己取得了胜利,但恕我直言,我依然觉得在某些方面您也是一个残缺的人,您甚至还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难道不是吗?您的周围都是一群奴隶,您拥有的只有顺从、畏惧,您能获得真正的尊敬吗?您能获得发自肺腑的爱戴吗?您能获得平等真诚的友谊吗?您能获得相濡以沫的感情吗?那些奴隶只会增加您的暴戾、自大、疯狂,煽起您内心野火一般的征服欲,也会使您越来越远离真实的自己,向着偏狭和邪恶慢慢靠近,最终变成一个暴君,一个独夫——”

“住嘴!你给我住嘴!你如果再胡说八道的话,我就要杀了你!”

“大王,请息怒。” 听到他的叫喊,不知为什么,我却在他歇斯底里的背后,感觉到了他的虚弱。我站起身来,张开翅膀,在他的大殿里环绕了几圈,然后我对他说:“大王,您看到了吧?您说自己拥有一切,可是您拥有像我这样的翅膀吗?这是我最好的朋友送给我的,它见证了我和朋友之间真诚无瑕的感情和信任。这样的感情和信任您能拥有吗?在这个世界上,您没有的东西还有太多太多,您占有不了的,您征服不尽的。我的父母经常对我说,一个人,无论拥有了多少的东西,只要他的心还没有感到满足的话,那么他一定还是贫乏的,可怜的。欲望和满足是两种背道而驰的力量,是不是?欲望越大,满足就会越少,对不对?我的父母曾经告诉过我一个关于幸福的公式,他们说,把你拥有的东西当作分子,把你内心的欲望当作分母,它们的商就是你的幸福感。所以,我请您走出自己的宫殿,多出去看看,看看蓝天白云,看看阳光星空,那样的话,您就会发现更多的美好,明白更多的道理……”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压抑的号啕。那个英雄般的大王突然捂住自己的脸,失声痛哭了起来。他哭得那么伤心,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也像一个走投无路的老人。

我没有打搅他,悄悄地飞出了他的大殿。

十九游戏

那天,我又遇见了一件非常奇特的事情。

那是一个人来人往的广场,广场的正中搭着一座长方形的高台。高台上站着两个身穿相同式样但不同颜色服装的人。左边,是一个穿白衣白裤的人,他的身上用红颜色写着“圣人”两个字。右边,是一个穿黑衣黑裤的人,他的身上也有两个红字:魔鬼。他们的身后都立着一块记分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排着长长的队伍,鱼贯地走到台上。他们每个人都会在两块记分牌中选好其中的一块,然后翻动一下。

这是什么奇怪的游戏?或者是什么独特的表演?我看了很久,也没看出究竟来。我连忙走到人群的背后,拉住一个梳长辫的姑娘,悄悄地询问她。

“你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吗?就算你是第一次参加,难道你的爸爸妈妈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关于选举这样的大事吗?”那个漂亮的姑娘皱着一对漆黑的眉毛,用藏不住的惊讶和不满代替了回答。

选举?我更糊涂了,只好老实告诉她,自己是外地人,恰巧路过这里。

那个姑娘听此就告诉我说,这个地方叫“民主城”,每三年都会举行一次规模空前的“大选”。全城的人都可以参加,选举他们最中意的“城主”。她说:“每次大选都会有对立的两派参与竞选,上次是过去派和未来派,还有什么左派和右派,鹰派和鸽派,好派和屁派,土派和洋派,水派和火派,鲜花派和牛粪派,田园派和都市派,保守派和激进派,现实派和理想派,非攻派和暴力派,光头派和辫子派,五花八门的,热闹极了。每次选举都会有名目相反的两派候选人。他们会在一个星期之前,对自己的政见进行各种各样的宣传,然后他们就要站到这个选举广场上来,接受大家的公开投票。我们是‘民主城嘛,一切的竞争都是公平公开的。在三天的投票结束后,那个得票多的人就能直接从上一届‘城主的手上,接过象征着权力的一把‘金钥匙,一切就圆满结束了。”

听了姑娘的介绍,我觉得这里的选举实在像是一种好玩的游戏。我好奇地问她:“你们为什么总是要划分出对立的两派呢?不是左,就是右,不是土,就是洋,不是黑,就是白,难道就没有中间派吗?”

“中间派?中间派怎么选呢?选举嘛,就是对抗、比赛、竞争啊,当然要有明确的立场喽。一个人的主张总是会有倾向的,不左不右,不土不洋,不黑不白的,那是什么主张?和稀泥呀!”姑娘又皱了一下眉毛。

“但是如果一个人,他的主张刚好就是不左不右不土不洋不黑不白的,那怎么办?”

“没有什么怎么办的。我们的选举都是两者必须选其一的,如果他实在拿不定主意的话,可以弃权啊。但是,他如果有三次以上的弃权经历,按照我们的规定,那他就要被永久地剥夺选举权了。所以,我们这里的人对选举都是很认真的,也很热情,几乎没有人弃权的。”

“你们这里真的是谁都可以参加选举吗?”我越发觉得这里的选举好玩了,于是缠着那个姑娘问个不停。

姑娘不无骄傲地说:“那当然了。连抱在大人怀里的婴儿,只要他能在两个记分牌中选择一个的话,也可以算一票的。连你这样的外地人都可以参加的。你要是有兴趣的话,就排在我这儿吧,呆会儿你就可以亲自体验一下了。”

“真的?我也可以参加?”我看着台上站着的一黑一白的两个人,突然冒出了一种游戏般的兴奋感来。我问姑娘:“他们两个我都不了解,那我怎么选呢?”

“我也不了解他们呀。可是这有什么关系?他们的身上不是都写着字吗?那就分别代表着他们的政治主张。你认为自己站在哪一边,你就投谁的票嘛。”

“圣人派和魔鬼派,这难道还用选择吗?跟圣人相比,谁会选择魔鬼呢?”

姑娘不以为然地一撇嘴:“那可不一定!从现在的得票情况看,还是魔鬼派得票领先呢。呆会儿我也会投魔鬼派一票的。”

“为什么呀?为什么魔鬼派会领先圣人派?”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反正我讨厌圣人派,冷冰冰的,假仁假义的,一本正经的,高高在上的,如果把我们的生活交给他管理的话,我们会不会像被关在集中营里一样啊?相比之下,我觉得魔鬼派就有趣多了,刺激啊,过瘾啊,如果他能当选我们的‘城主,哈哈,那我们就能跟魔鬼派一起,做那些危险的事情了,我们这座‘民主城岂不就成了‘魔鬼城了?那可太有意思了!哈哈哈哈……”姑娘用手摆弄着自己的辫梢,说得眉飞色舞的。

天哪,竟然有这么多的人,宁愿跟着魔鬼,也不愿意追随圣人,这实在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思忖着,呆会儿我该投谁一票呢?魔鬼派?不,这让我想一想都觉得难受。可是,圣人派?——为什么我一想到“圣人”这两个字,就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冒了上来?我的目光在台上两个同样高大同样伟岸的男人脸上游离着。我左看看,右看看,实在拿不定主意该选择哪一个。

“为什么没有‘凡人派呢?比起圣人派和魔鬼派,其实,我觉得自己好像更倾向于中间派——凡人派的。”我有些心虚地追问道。

“哎呀,刚才不是告诉过你吗?只要是选举,就必须是完全对立的两派呀,中间派怎么选?你实在拿不定主意的话,那就根据自己的第一印象嘛。其实很多次,我都是凭着第一印象投票的。”那个姑娘被我问得有些不耐烦了,她一甩长辫,不再理我了。

我也只好不再说话。我老老实实地排在队伍里,一边举棋不定地想着投票的事情,一边跟着队伍慢慢地朝前移动着。台上两个男人的面目越来越清晰了。圣人派?魔鬼派?第一印象?——我的头脑里拉锯般地呈现出这些问题。唉,刚才还觉得新鲜好玩的事情,怎么到了现在,竟变成一种压力、一分紧张了呢?

这样的选择真是太艰难了。无论投谁的票,好像都扭曲了我的本意。算了,算了,我还是弃权算了。

我抱歉地冲那个辫子姑娘笑了笑。我说:“对不起,我要走了,我不想玩了。”

二十 想念

我又飞了起来。有了翅膀之后,我才真正懂得了天地的辽阔,那是超出人想象的辽阔。那辽阔让人滋生出无限的感慨,又让人产生了莫名的孤独和虚弱。在天地之间,我们是多么卑微而匆匆的过客啊,如尘,如影,如露,如电。

这时,我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千里雪”,想到那个流淌着月光的脉脉的夜晚。那只雪白的高洁的鸟儿。他的歌声仿佛依然回荡在耳畔。

是的,我想念他。在这无垠的天地之间,孤独无依的我意识到自己是那么的想念他,就像想念一个亲人,一个最亲的人。我把脸埋在“千里雪”的翅膀里。我似乎在那些轻柔温暖的羽毛间闻到了“千里雪”的气息,清爽又温馨的气息。我带着他的翅膀在天空中翱翔,其实,也就好像是我们两人一起在天空中飞翔。他从没有离开过我,他实际上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是的,这就是亲人的感觉了。是那种融进血脉、深入骨髓的感觉,是那种被无处不在的暖流包裹起来的感觉,是甜蜜到忧伤、温暖到心酸的感觉。

在想念他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心变得那么的柔软,比水还要柔软。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幸福。

还有,还有我亲爱的父皇和母后!……

因为想念,我知道,在这无垠又无根的宇宙中,自己并不是漂流无依的,自己一直都是有根的。就像高高飞扬的风筝,那线,长长的,就握在自己想念的人的手中。

我遥望着天边。远处,有一道绵延的波浪般的白影,像一条巨大的鱼儿,出没在天的海洋里。

二十一 花开

在一个晨曦初露的早晨,我刚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在淡淡的雾气中,有一只褐色的大乌龟正从我的身边缓缓地爬过。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乌龟,于是惊喜地向他问了一声好。

那只乌龟将他的头伸得长长的,轻轻地摇了几下,算是和我打过了招呼。

我问:“乌龟大哥,您起得这么早,是要到哪里去呢?”

他眨巴了一下温柔的眼睛,语气迟缓地说:“孩子,我已经活了一千八百年了,你叫我乌龟大哥就不合适了吧?”

“天哪,那您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老寿星啦!我应该叫您寿星爷爷了。”

“呵呵,看得出来,你是一个懂礼貌的好孩子。那好吧,我告诉你,我起得这么早,就是为了去看花开的。”

“花开?”

“是啊,有一种花,总是迎着早晨的第一束阳光开花的。可是她开花的时间很短暂,只有短短的一刹那。过了那个时刻,她就收起了自己的花瓣。为了不错过她的开放,我只有先爬到她的身边,静静地等着她了。”

“这种花是不是叫昙花呢?”

“哦,不,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她开花的时候,我只是静静地呆在一边欣赏她。花开完了,她的生命也就慢慢地结束了。所以,在这种植物开花的季节里,我每天都要起早去探望她们的。”

“太好了,乌龟爷爷,今天,您能不能带我一起去看花开呢?”

“好啊,如果你不嫌我这个乌龟爷爷动作迟缓的话,你就跟着我好了。”说着,乌龟老寿星又不紧不慢地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爬行起来。

路上,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看花开。寿星爷爷不假思索地说:“知道吗?花开,那是大自然绽放的一个笑容呢。那里面蕴含着多少的美啊!可是这种美,又不像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那么壮阔,这种美是细微的,是容易被忽视的。你得让自己有一颗敏感的心,你还要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了,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的,生活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多少的好奇和新鲜了。可是,我依然喜欢看花开,喜欢这分小小的美丽,小小的情趣。当我还能为每一次的花开而感动、而欢喜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还没有老,至少我还有一颗年轻的心嘛。”

“可是,花开过了,她的生命也要枯萎了。越美丽,不是让人感到越惋惜吗?您难道不会为她们短促的一生而伤感吗?”我和这个乌龟老爷爷聊起来觉得非常亲近。

“孩子,我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能够留得住的。一千八百年来,我见过了太多的生死,兴衰,变迁,更替。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啊。正因为有生有死,正因为没有永恒,才表明这个世界是不断变化的,是充满生机的啊。——生机,孩子,你懂不懂?生机这个东西,就像心脏的跳动,呼吸的起伏。有生机才有希望,才有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死,其实也是生的一部分呀。干吗要伤感呢?只要花开过,她没有错过自己的季节,没有辜负自己的美丽,她这一生就算没有白白地过去了。而对于我来说呢,当有一天,我再也爬不动,再也不能到这里来看花开的时候,我也可以对自己说,我已经欣赏过那么多次的花开了,我的生命也被那么多次的美丽和感动所充实了,那么,我这一生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乌龟爷爷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也许,关于生死的话题,对于我这样的年纪来说,还是过于深奥了。无论如何,至少,我现在还不能把死亡和消失看得那么平淡和自然。无论是一朵花的枯萎,还是一个生命的终结,在我看来,都是让人留恋的,难过的,悲哀的。当然了,也许等我老了之后,我的想法就会不一样的,我也会像这个寿星老爷爷一样,将一切看得那么开阔,达观。

天,像蛋清一样地薄了,亮了。乌龟爷爷不再说话了,他加快了爬行的脚步。就在这时,一股隐隐约约的清香飘了过来。我抬头一看,只见在淡淡的晨曦中,有一大片洁白的娇小的身影,正在前方的草地上,婀娜地摇曳。

我的心,没来由地,狂乱地跳起来。

二十二 坚守

和乌龟老爷爷一起看了一次花开之后,有一段时间,我的耳畔会不期然地响起“噗”“噗”的声音,幻听似的。我记得,当时乌龟老爷爷告诉我,那声音就是花开的声音。他肯定地说,他看了这么多年的花开了,他知道,花开确实是有声音的。只要你用心听,你就能听到那种美妙的声音,像大自然的一声轻柔的叹息。因为这种充满了诱惑的叹息声,那一整天,我浑身上下好像都支楞着数不清的敏感的耳朵。

每天,我迎着太阳飞翔。在太阳之下,我看到了很多匆忙而孤独的身影,像蜜蜂和蚂蚁那样地忙碌着,一刻也不停歇。泉水仿佛是大地的乳汁,绵绵不绝地涌出来,涌到原野上,汇成了一条蜿蜒清澈的河流,或者是一弯平展如镜的湖泊。有小小的雏鸟在不断地破壳,它们那湿漉漉的小身体带着无比的虚弱,正在跌跌撞撞地蹒跚学步,而它们那滴溜溜的眼睛里,则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无限的好奇。也有随处可见的尸骨,正在不断地腐烂、风干、消失,它们曾经庞大而活跃的身躯,现在已经变成了戳向天空的一排排白骨。它们的颅骨里都陷着黑洞般的两个深窝,带着无穷的虚无、寂灭,让人在明亮的阳光里,也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一边是不息的生,朝阳似的蓬勃。一边是不停的死,黑夜般的静默。我在阳光中穿梭,经常会有断断续续的恍惚。世界是如此的美妙,也是如此的不可思议!我觉得自己小小的身心,似乎正在现实和梦境之中穿行,正在真实和虚空之间徘徊。

前方,一条清亮的小溪从一大片灿烂的山花中,淙淙地流过。花瓣漂在水面上,就像一串彩色的马蹄印,轻盈地踏过。我感到又热又渴,就落了下来,想捧几口溪水喝。

正当我弯下腰的时候,一个声音断然地响起:“不能喝,你不能喝!”

我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黝黑、瘦高的男人正朝我奔过来,他的脸上有刀刻般的皱纹,身上带着风化的石头一样坚硬的线条。他用手指着我,嘴里急急地叫喊着。

为什么?难道这条小溪是属于他的私人财产吗?我愣愣地看着他。

那个男人气喘吁吁地说:“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这样莽撞呢?那么大的字刻在那里,你难道没有看见吗?”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顺着他的手指,这才看到在溪边的一块岩石上,刻了几个大字:溪水有毒,禁止饮用!

有毒?这么干净透明的溪水怎么会有毒呢?

那个男人悲伤地说:“是啊,谁能料想得到,这么清澈的溪水居然是有毒的呢?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有一天,我父亲来到这里挖草药,他喝了这里的溪水,结果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浑身发紫,不能动弹了。……我把父亲埋在了这里,我也就在这里留下来了。你看,溪边那座小茅屋就是我住的地方。”

“怎么?这么多年来,您就一个人住在这里?您难道不觉得孤单吗?”

“这是我必须做的事呀。这么多年来,我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看管着这条小溪,提醒大家不要喝这里的溪水。岩石上的那些字都是我一锤一锤地凿出来的。这一路,我还刻了不少的石碑。不过,总有像你一样粗心的人,看不到这些字的。没办法,我就只好天天守在这里了。”

“是吗?您在这种地方已经守了几十年了?”

“这有什么办法呢?这条小溪看起来是这样的洁净,如果我不在这里提醒大家的话,谁会想到它有毒呀?”

“可是,这并不关您的事情啊。”

“是啊,如果我不知道溪水有毒,那是不关我的事情。可是我知道了而没有告诉大家,我就有责任了嘛。”

“您为什么要这样想呢?”

“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的良心告诉我,应该这么做,否则我的良心会不安的。如果一个人带着不安的良心,那他又能做成什么呢?所以,从我父亲死去、从我知道溪水有毒的那一刻起,这件事对我来说,就已经是别无选择的了。”

我忍不住感叹道:“唉,说来说去,其实还是说明您的心与众不同哪。若不是碰到您,今天我恐怕也要在这里倒下了。谢谢您救了我,太感谢了!”我向他深深地弯下腰去。

“不要谢,不要谢。这么多年来,我都记不清自己救了多少人,多少动物了。当然,这么长的一条小溪,总有我注意不到的时候,不幸还是会发生的。虽然这不是我的过错,但我还是感到很愧疚。——没办法,看来我一生都要跟这条小溪耗上了。它要夺命,我要救命。没办法,唉,真是没办法哪。”他说着,连连叹息,脸上浮出了痛苦的皱纹。

“您为什么看上去这么悲伤呢?”

“唉,因为我绝望啊。小姑娘,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的有限,我能救多少人呢?可是,我明明知道自己斗不过这条小溪,还要跟它斗,这也许就是责任吧。实话对你说,责任这东西,听上去也许不错,实际上背起来却是很痛苦的。它的背后除了良心,忍耐,还有深深的绝望。因为背负着这个东西,你经常都会怀疑自己,怀疑一切的,你明明知道结果也许就是虚无,失败,但你还是放不下它。只有一个信念能让你坚持下去,那就是无悔——我心无悔。好了,好了,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唉,不说了。——你现在感到很口渴吧?那就到我的茅屋去坐一坐吧,我还为你们这些过路人准备了喝的水呢,那是我从很远的山上背下来的,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喝。”他一边说,一边领着我朝他的茅屋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暗暗地感叹:天哪,这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人,一辈子坚守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只是为了素不相识的他人。他还说,虽然他很绝望,但他还要坚持下去。

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一个人战胜这么多年的孤寂时光?抵御这么多年的岁月风尘?是的,我要好好地想一想,想一想。

告别的时候,我从自己的手腕上取下了一只祖传的玉镯。那是一只能在黑夜里发光的手镯。我想,这只手镯也许能在那些孤寂的夜晚,给他带去一点温暖和神奇的感觉。

二十三 返回

又一次日出和日落。月亮在一寸寸地消蚀,然后又一寸寸地丰盈。为什么我飞了这么久,还没有飞到我的梦想之地——“智慧山”和“自由河”呢?我一路打听,但没有谁去过那里。难道它真的只是一个传说吗?难道它真的就是海市蜃楼吗?我想,不管怎样,我都得尽快返回了,否则,我将不能在约定的时间赶回那棵大榕树下,在圆月之夜将“千里雪”的翅膀完璧归赵了。

——但是,我真的必须这样半途而废、前功尽弃吗?我的梦想之旅难道就这样宣告结束吗?——既然“千里雪”的翅膀还没有完成它的使命,那我是不是可以带着它一直飞下去,直到它和我一起完成自己的使命呢?

一边是我和“千里雪”的生死约定,一边是自己苦苦追寻的生命意义。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充满矛盾的抉择之中。不遵守前者,我就是“失信”,不继续后者,我就是“失败”。在“失信”和“失败”之间,无论我怎么选择,我都将经受一场精神的考验,一番心灵的折磨。天哪,我怎么到了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和“千里雪”的约定,原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我的悖论般的处境!

我在心里一遍遍地说:得掉转方向了,得掉转方向了。可是,我的身和心似乎是分裂的一样,我的手臂依然在一下一下地挥动着,我依然在朝着前方奋力地飞翔。

不,不,我宁愿失败,也不能失信!我对自己狠狠地命令道:最后一段路程,再飞最后一段路程,明天一早,让初升的太阳作证,不管我飞到了什么地方,我都一定要返程了!

这么一想,我的心情不知为什么竟变得灰暗起来。天上的云彩仿佛也在挽留我,它们在我的头顶上越积越厚。我有些心灰意冷地想道:如果这次飞行注定了必须无功而返,那么,我现在如此奋力地想多飞一段路程,究竟有什么意义呢?这一趟费尽周折却不得不半途而废的旅程,到底又有什么意义呢?——就像一场曲折而辉煌的大梦,梦醒了,却发现,原来那绚丽的一切不过都是一些泡沫,一场空。你还是回到了原点。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重了,翅膀越来越无力了。终于,我就像一片凋零的树叶一样,从天空中滑落下来,滑落到一大片草丛里。

我陷在那一片蓊郁的草丛中,捂住脸,哭了起来。

那是一种彻头彻尾失败的感觉。无奈的感觉。痛心的感觉。

因为知道自己不能失信于“千里雪”,我只能选择“失败”了。

哭了一阵后,我的心情却慢慢地明亮了。我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花开了,会谢,叶绿过,会凋,但花开过和没开过是不一样的,叶绿过和没绿过,也是不一样的。至少,在这个世界上,曾有过一份灿烂,曾多过一片绿色。虽然对于世界来说,那份小小的灿烂和绿色,是转瞬即逝的,是忽略不计的,但对于那朵花,那片叶来说,那就是它们全部的光华,就是它们生命的印证。

我来过,我试过,我努力过,我经历过。这已经足够。

我仰望着天空。那里空空如也,没有任何飞翔的痕迹,只有闲云聚散不定。

是的,我该返程了。

二十四 风雨

为了早日与“千里雪”重逢,我不分昼夜地往回赶着。大地像一块漂亮的绒毯,在我的身下飞速地滑过。

我累得大口喘息。终于,我不得不在一块不知名的草地上停歇下来。

那一夜,狂风暴雨,毫无征兆地降临了。风雨像鞭子似的裹挟着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地像倾覆了一样,黑压压地从四面八方倾泻着滂沱大雨。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风雨中,只感到天地在激烈地摇晃,呼啸。大自然透出了一种毁灭一切、让人窒息的威力。

我知道,这一片无遮拦的草地是没有一块避雨之地的。这样的风雨和黑夜,我也无法飞翔。我只得蜷缩在草丛里,撑开双臂抱住脑袋,遮住自己的身体。但这样的遮挡是毫无用处的。我的全身只一会儿就被淋得透湿。我仿佛一叶微弱的小草,在风雨中艰难地呼吸,颤抖,摇晃,挣扎。我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我张着嘴,吃力地喘气。雨,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滑到了我的嘴里。腥咸的气息,泥土的气息,洪荒的气息。

闪电撕扯着天空,巨雷震撼着大地。万物在自然的神威下,都变得像脆弱而渺小的草叶、虫豸。我咬着嘴唇,苦苦地支撑着,坚持着。在暴风雨的惊涛骇浪中,所有的生命都变成了一叶小小的船帆,随时有被吞没和撕碎的危险。

雨,已经在地上汇成了河,河水越来越壮阔。我就像一叶浮萍,在河水里沉浮、翻腾。有一刻,“死亡”这个词像闪电一样刺亮了我的大脑。我想:我会不会就这样死去呢?死,原以为是多么的遥远,实际上却是如此的逼近,近得我已经看到了它那排白森森的尖利的牙齿……

不,不,我不甘心啊!我还没有见到“千里雪”呢,我还没有把他的翅膀还给他呢,我还没有跟亲爱的父皇和母后告别呢,我还没有把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告诉他们呢,我还没有把自己对他们的热爱和想念都表白出来呢……我要挺住,挺住啊……哎呀,是不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难道真的来不及了吗?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呢?……渐渐地,在风雨的呼啸中,我的意识模糊起来。终于,我随着河水漂流而去,失去了知觉。

二十五奇迹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是无限的漫长的时光……

阳光重又打在我的眼帘上,像蝴蝶一样在我的眼皮上跳舞。我逐渐地变得明亮,直至通体透明。我感到自己的意识从身体上升了起来,飘浮在空气中。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一个人分成了两个,一个自己从半空中俯视着另一个自己,两个自己都好像在腾云驾雾似的。

一道彩虹连接着大地和天空。天地仿佛刚刚从蛋壳里孵化出来的一样,带着一点晶莹的潮润的水汽。一群五彩的鸟儿排着整齐的队伍,好像五线谱上的小蝌蚪似的,在彩虹桥上蹦跳着唱歌。那歌声仿佛天堂里流淌出的晶亮的溪水,闪烁着阳光的鳞片。

空气清新得能渗进人的每一根血管、每一个细胞。一股神秘而淡雅的芳香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沁出来,沁出来,直到像迷雾似的把一切都隐藏起来,包裹起来。在那样的芳菲中,万物都失去了重量,失去了脚,它们轻飘得似翩跹的云,又洁净得如初升的月。

我飘浮在这样一个童话般的世界里,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的圆满,如梦如幻。这里,繁复中绽放出辉煌,辉煌中反映出单纯。世界如花,花如世界。

就在这样的时刻,在一片祥云之间,蓦地,我看到了一座宝塔形的青山,山腰上环绕着一条珠链般的碧绿的长河。我的呼吸立刻僵住了。

这不是我魂牵梦绕的智慧山和自由河吗?!

是吗?智慧山和自由河?!

不,不,我得沉住气。先闭上眼睛,冷静一下。深呼吸一次。再冷静一下。再慢慢地睁开眼睛——

二十六如是

就这样,我来到了那个神奇的地方。我的梦想之地。

这里,林无静树,川无停流。山峦和河流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聚合和裂变。我看到了无数的色彩,无数的形态。它们像风一样来去无踪,捉摸不定。

我也像风一样飘荡着。在那样的山川之间,我感到自己和天地已经融为一体,没有隔阂,也没有挂碍。我是一滴水,在水波里奔流;我是一片云,在云海里翻卷。我是一棵树、一株草、一块石。我是一座山、一条河、一个世界。

就在这时,传来了洞箫的回旋,古筝的叮咚,琵琶的切切,竹笛的悠扬。还有一些我辨不出的乐器的共鸣。那是一种高山流水、回肠荡气的音乐,美妙得能让人灵魂出窍,血液凝固。我寻着音乐飘去,直到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群白发飘飘、仙风道骨的老人。他们都穿着灰色的长袍,端坐在一棵棵峻拔又苍翠的松树之下,在高山流水之间,安详地合奏着一曲千古的音乐。

乐曲像轻烟一样袅袅地上升着。轻烟中,我看到了有很多五彩的经幡在隐隐约约地飘荡。那些经幡上都写着大大小小的文字,有些看不分明,有些我努力地辨认清楚了,是“不二”、“中庸”、“兼爱”、“和平”、“仁义”、“平等”、“自然”、“律法”、“公正”……

我屏住了呼吸。整个人仿佛中了蛊一样,无法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放下了手中的乐器。可是我的耳边依然有袅袅的余音,像云雾那样的穿梭,游弋,飘荡。那些五彩的经幡也像云雾似的,慢慢地朝着远方隐去了。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只看到几个飘逸的背影,正在渐行渐远。他们一定就是我渴盼已久的“智慧老人”吧?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转瞬即逝的机会啊!不,我不能失去这个宝贵的机会!——可是,可是我根本追不上他们远去的背影啊。眼看他们就要在我的眼前消失了,我急迫地大叫一声:“等一等——”

我的眼前只有一片深深浅浅的云雾,在松林里出没。我疑惑起来:难道自己刚才看到的情景只是幻影吗?就在我绝望地瞪大眼睛的时候,云雾中突然走出来一位老人。他从容地站在我的面前,慈祥地看着我,嘴角旁浮出了一丝亲切的笑意。

我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凝固了。我知道,一个不同凡响的时刻来临了。

我竭尽全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我知道,这个时刻一定不会持续太长的时间。我冲那位老人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我毕恭毕敬地说:“先生,您好!我想,您就是智慧老人吧?我叫罗兰公主,从很远的地方千辛万苦地来到这里,想请您为我开启智慧之门。”

老人依旧微笑着。他开口了,他终于开口了!他用一种亲切温和的声音,缓慢地说:“孩子,智慧不是门,是不用别人为你开启的。智慧是种子,撒在你自己的心里。你播下了什么种子,就会结什么果实。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的智慧就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我将信将疑地问:“智慧,它不是世界上最高深的东西吗?难道它真的像您所说是如此简单的吗?”

“孩子,最简单的也就是最高深的。这中间没有什么分别。其实,整个世界都是没有分别的,有分别的只是因时、因地、因人、因事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侧面,不同的角度。所谓的真理,就是我们在正确的范围内,正确地把握了时机、把握了分寸、把握了平衡、把握了规律的一种学说。”

“那么,我们应该怎样做到正确地去把握呢?”我迫不及待地追问着。

“审时度势,顺应规律,走出小我,让自己和宇宙万物融为一体,真诚而勇敢地面对一切,敢于不断地自我否定,不自欺,不欺人,不狭隘,不盲从,不固执,最大限度地追求一个‘真字。”老人的回答清晰而有力。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个问题坦诚地说了出来:“在通往智慧的道路上,有没有什么捷径呢?”

“孩子,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所有的智慧就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什么因就有什么果,有什么果也必然是有什么因。能量是守恒的,付出和得到当然也是守恒的。哪怕是偶然,在一个更大的视野里,它也包含着必然的概率。实际上,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简单的,简单的复杂。你仔细想一想,就会明白蕴含在其中的不可思议的智慧和美来。”

老人的声音庄重而亲切。他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我的心中依然翻滚着许多的问题,可是一时我又理不出头绪来,不知该从哪里问起。突然,我想到了“智慧山”和“自由河”这个地名,就问:“这里真的就是传说中的智慧山和自由河吗?”

老人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指我的心:“真正的智慧山和自由河,其实就在这里,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孩子,你不用外求,一切都在各自的心里自足了。你要学会让自己的心自足圆满起来,还要学会安静地聆听内心的声音。”

老人的话音刚一落下,不知从哪里就传来了雄浑的钟声,一下一下地回响着,震颤着,在四面八方共鸣。老人听到那钟声,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朝我挥挥手,然后就像雾气一样地飘走了。

是啊,心,每个人的心!那一刻,我蓦地有一种豁然洞开的感觉。世界向我完全敞开了,我的心也向世界完全敞开了。金色的阳光从天上倾泻而下,我的心反射着千万道阳光,仿佛一朵莲花——一朵盛开着千万片繁复花瓣的金色的莲花,放出了万丈光芒。我和世界没有了界限。我身轻如燕,吐气如兰。突然,我发现,小小的我,居然飞了起来,就像一朵纯净的莲花,绽放在无边的湛蓝的天之湖水上。

怎么?我没有张开“千里雪”的翅膀,难道也能飞起来?

二十七天书

当我发现自己没有打开“千里雪”的翅膀,竟然也能飘飞在天空中的时候,我惊讶得叫出声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我已经从“智慧老人”那里得到了真正的智慧?难道智慧就是一个人飞翔的翅膀?

哦,这是怎样神奇的一种经历啊。太美妙了,太不可思议了。我在空中潇洒地转了几圈,然后按捺住自己的激动心情,缓缓地降落到地面上。

地上袅绕着一层轻烟,若隐若现。缤纷的花瓣像流星雨似的,在空中飘飞着。树上结满了大大小小的果实。一种奇异的香气直穿我的肺腑。虫在嬉戏,鸟在歌唱,兽在奔跑。——天堂吗?仙境吗?走着,走着,轻烟四散开来。我看到一条碧绿的晶莹的长河,映照着万里晴空,宛如一条巨大的发光的翡翠腰带,环绕在山石和树木之间。我走到河边,往水下一看,原来河底沉淀着一块块整齐的碧绿的玉石,看来,河水就是被这些玉石映绿的。一朵朵祥云倒映在水里,仿佛是河水上绣着的斑斓的织锦花纹。望着这条澄澈通透的翡翠河,我的心宛如一轮素月,沉淀在无边的时光之河里,宁静而开阔。

突然,河里有一道金光迎面闪来。我揉揉眼睛,定神一看,原来,沉淀在水里的那一块块玉石上,居然还镌刻着一行行金色的文字!当阳光从一定的角度斜射而来的时候,它们就在那一瞬间活过来了。那情景就好像是千万条排列整齐的小金鱼,一齐向我游来。

那是一行行没有头尾也不连贯的文字:

“……过去不可留,未来不可追。现在,只有稍纵即逝的现在。

空,因有运动的绝对性,色,因有静止的相对性,故空也是色,色也是空。

万物皆空,故执著便是内心的鬼。万物有色,故虚无也是内心的鬼。

从有到无,再从无到有,无中有,有还无。

世界的丰富是因为各不相同,世界的有序是因为各自尊重各自的不同。

家,就是爱与自由,有爱与自由的地方,都是家。

智慧是生命的真,宽容是生命的善,尊严是生命的美。

自然,只有自然,才是上帝馈赠给所有生命的一本永不磨灭的圣经……”

看着这些像天书一样的文字,我恍恍惚惚,一知半解的。有时我好像已经豁然开朗了,有时我又感到有些懵懵懂懂的。正当我一边阅读一边思考的时候,一道金光又猛地一闪,我眼前的那一只只灵动的小金鱼,在一瞬间又全部消失了。我抬头看看天,原来,阳光已经偏转了一个角度,照不到水里的那些玉石上来了。

那些玉石好像集体进入了休眠状态,怀着无限的天机,安静地睡去了。

哦,阳光,阳光,什么时候,才能将那些小金鱼重新唤醒呢?

二十八绝唱

我如痴如梦地坐在河岸边,努力地回想着刚才看到的那些文字。当我想到“家,就是爱与自由,有爱与自由的地方,都是家”这句话时,我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敲击了一下。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我蓦地想到了“千里雪”。我的心悚然一惊。糟糕!我忘了一件最紧要最关键的事情啦!

今天到底是哪一天了?我得走了,赶快走了。我想,我要把翅膀尽快还给“千里雪”了。因为暴风雨之夜的昏迷,我不知已经过去了多长的时间了。我是不是已经错过了当初约定的那个月圆之夜了?——当然,这不是我的故意失约,也不是我的计划预想,发生的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无法控制的。好在,因祸得福,我终究见到了自己的梦想之地了,“千里雪”的翅膀也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了,那么“千里雪”的等待和付出,也就没有被白白地辜负掉了。这一路的所见所闻真是太丰富了,太奇特了,太美妙了。我可以把这一切的经历都跟“千里雪”好好地分享一番,我还要向他解释清楚自己迟到的原因。是的,他会原谅我的,一定会的。

我用手抚着自己的心,缓缓地站起身来。再看一眼这个奇迹之地吧。再想一遍智慧老人的话吧。再回忆一下那些玄妙的文字吧。我要走了。我要带着一颗洞开的心,去见大榕树下那个慷慨的朋友,忠诚的朋友,一生的朋友了。我要跟他分享这一路的收获。但愿“千里雪”一切平安,但愿他还在那棵大榕树下安心地等着我……

我刚要打开翅膀,突然,怔住了。

——天哪,那是什么?!

前方的身影怎么会这样眼熟呢?他孤独地立在一块巨石上,幽幽地望着我。那会是谁呢?不会是“千里雪”吧?

当然不会。“千里雪”不是在那棵大榕树下耐心地等着我回去吗?

可是,那是一只没有翅膀的鸟儿。浑身纯白如雪,头顶上有一束鲜红的羽毛,还有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

——是“千里雪”吗?!

他一直看着我。我向他扑了过去。我们怎么会在这里见面呢?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走近他,像雕塑一样。我上前抱住他,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僵硬。

我冲着他喊:“千里雪,我是罗兰公主啊,我正准备回去还你的翅膀呢。——你,你,怎么,怎么会在这里呀?”

“千里雪”还是一动不动的。我吓坏了,抱住他,痛哭了起来。泪水像滔滔的雨水,把他的羽毛很快就浸湿了一片。突然,他的眼珠动了一下。

我欣喜若狂,大声地叫喊:“千里雪,你醒过来了!醒过来了!你一切都还好吧?”

“……那个月圆之夜,你没有回来。我想,你一定不会失约的,那么,你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大事情。本来,我也想继续等下去的,可是,我太,太担心你了。那天晚上,我还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你在一条大河里挣扎,你都快支持不住了。我在梦里就哭了,一直哭到醒,我的心是那么的痛……醒来之后,我就用生命对着月亮,郑重地许下了一个愿望,我说,今生只要再见到你一面,我可以付出生命的代价!你知道,月圆之夜,不管是谁,如果用生命去许愿的话,他的愿望是能够实现的。……就这样,圆月帮助了我。我的生命飘浮了起来,我就来到了这里,我就见到了你……亲爱的罗兰公主,现在,我的愿望真的实现了——”“千里雪”的声音极度虚弱,断断续续的。

“不,不是这样的。我要把这一路的故事全部告诉你,我要把你的翅膀还给你,我还要看你在月光下起舞,听你在月光下唱歌——”我的心完全碎了,像砸落地面的一块冰晶。我用他那对雪白的温暖的翅膀紧紧地搂住他。我希望他的身体能在我的怀抱里,像雪一样地慢慢融化。

“千里雪”轻轻地笑了一下。他吃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死死地盯住我,说:“我只问你一句话——我的心,你知不知?”

“我知!我知!我全知!”我更紧地抱住他。我想把自己的生命烙进他的生命里。

“那好,我的翅膀你可以拿去了,做个纪念吧,而我也可以幸福地离开了。”“千里雪”的睫毛动了几下,眼睛竟然慢慢地合上了。

“不,不!我需要你,你不要这么狠心,不要离开我——”我把翅膀从自己的身上卸下来,小心地安放在他的身上。可是那对翅膀一碰到他的身体,就开始像雪片似的融化起来。一片一片的羽毛脱落下来,仿佛满地的落英飘落在他的身旁。

“罗兰公主……我真的要走了……我的生命已经付出去了……像水一样……泼出去了……就收不回来了……我不后悔……你唱歌吧……唱那首属于我们俩的歌……我要……在你的歌声里……上路……”

从那以后,我们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一种旋律,一种纯净而忧伤的旋律。它在这个世界上久久地回旋,从没有消失过——

天地无穷碧

月光照我心

年华如水何所依

知音难寻觅

天地亘古情

月光伴我行

若是有缘心相映

知音静夜听

责任编辑潘焕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