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一笑
芸娘为何人?读过笔记《浮生六记》的人都知道,她是作者——乾隆时代的寒士沈三白的妻子,林语堂先生曾称之为中国文学史及中国历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他还对人说:“沈三白之妻芸娘,乃是人间最理想的女人,能以此姝为妻,真是三生有幸呢!”
芸娘是三白舅舅的女儿,比他大十个月。三白说自己13岁时,去舅舅家,看了她写的诗,“叹其才思隽秀”,就爱上了这个表姐。
芸娘并非国色天香的女子,三白形容她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弯目秀,神采飞扬。美中不足的是,有两个门牙稍稍露出,似非佳相。
芸娘4岁失父,家庭贫寒,小小年纪的她,以做针线活养家糊口,供弟弟读书,而她自己,竟是用白居易的《琵琶行》做启蒙教材,学会了认字、作诗。这种经历,滋养了芸娘自我牺牲、知冷疼热的品格。
17岁两人结婚,并肩吃饭的时候,三白发现桌上有荤菜,想起芸娘早就吃斋数年了,暗自计算她吃斋的日期,正是自己生天花的时候,现在他的天花病愈,脸上也没有落下“麻子”,于是问芸娘是否可以开斋,芸娘笑着点头。原来,芸娘几年如一日不沾荤腥,是无时不在企盼未来丈夫的健康啊!
三白的父亲对三白不喜仕途、不求上进颇为不满,芸娘却与三白步调一致。三白不喜功名,不喜繁华,钟情恬淡自然,醉心山水闲趣。她不但从未苛责或者暗示,反而是欣欣然地投入到三白的情趣当中,她淡雅脱俗,卓尔不群,全身散发着一种娴静之味、淑然之气。
三白和芸娘到一幽僻之地避暑,邻居只有一对老夫妇。白天,老翁为他们制作钓鱼竿,让他们坐在清风徐徐的柳荫深处垂钓;黄昏,夫妻二人相拥欣赏美丽的夕阳与晚霞;晚上,两人在月光下小酌。
这种惬意生活让芸娘留恋不已,她非常开心地许下愿望,希望将来与他在这里买地建屋,再在房子周围种上十亩菜园,然后“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饭菜,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如此田园理想,活脱脱一个“女陶渊明”!
可以这么说,芸娘活这么一辈子,抵得上那些被礼教禁锢于深闺的女子活上八辈子了。更难能可贵的是,芸娘身上还具有一般女子没有的幽默情趣。
芸娘说自己的诗词启蒙来自于白居易的《琵琶行》,唐代诗人中最欣赏李白的潇洒自在,而丈夫刚好字“三白”,三白说她“与白有缘”,她打趣地回答:“与白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尔。”两人一起大笑。
为了与三白一起去寺庙看插花,因女子不能公然抛头露面,在三白的怂恿下,芸娘大胆地女扮男装,穿上长衫,再套上马褂,又拿起镜子端详一番,大笑不止。然后,两人一起游庙宇,没有人看出她是女的,当遇到有人问时,三白只称是表弟,这芸娘十分配合,直向问者连连拱手。
可惜这样的神仙眷侣的日子终不长久,夫妻俩最终都要面对生活严酷的挤压和掠夺。
三白是天生的不擅生计,没有“固定工作”,习幕、经商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喜欢的是“呼朋引类,剧饮狂歌,畅怀游览”,不惜“计米商柴而寻欢”。 虽然三白有着浮华浪荡的习性,但她这一生从来没有怨过三白。对于生活的坎坷,她曾对女儿总结道:“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情痴”,是芸娘对自己的定位。既然爱三白,就注定要与他承受所有的苦难和忧伤,承担生活的风霜雨雪。
三白与芸娘的现实窘境,还在于二人被家庭不容。特别是三白的母亲极不喜欢芸娘,顺带连自己的儿子也不疼爱了。没有长辈的关照和支援,三白一家很难支撑,他们的女儿给人做童养媳,儿子逢森因家庭拮据,早早就跟人学贸易,后来在18岁时就病死了。
将女人做到极致的芸娘,实际上是过早地透支了生命。她多病,三白说她“素有血疾”,也许是一直有便血、吐血、咳血之类的症状。
于是,在那一天,芸娘终于熬不住了,她躺在扬州客舍的病榻之上,知道生命之灯快要熄灭之时,还在感谢上天赐给三白这样的佳婿,感谢三白赐给她神仙般快乐的日子,说着说着,她就气喘,不能发声了,三白只听到“来世”二字。然后任他千呼万唤,芸娘已不能言。惟有两行清泪,从脸上涔涔流下。等泪水渐干,芸娘便芳魂飘渺了,年仅40多岁。
芸娘走了,带着来世再做三白之妻的愿望,不舍地走了。这时候的三白已经没有家了,还不知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芸娘死时,是不甘心,也是不放心的吧?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