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 真
在那次旅行两年多后的今天,我决定将关于她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打捞上来。
2006年春天,十二岁的我随开会的爸爸去龙口的万松浦书院。在车上,我闭上眼睛,试图为书院勾勒一个轮廓。我希望她能像“纳尼亚”一样。
那日偶然路过影院,我在盯视了几分钟海报后,一时冲动地买了票,坐进了影院。电影名叫《纳尼亚传奇》。二战时的英国,因躲避战乱,兄妹四人被母亲送到乡下一位教授家中借住。四个孩子在无聊时玩起了捉迷藏。最小的妹妹闯进一间空荡的屋子,屋内只有一个很大的衣柜,屋外传来闭着眼睛的哥哥数数的声音“……77,78……”女孩匆忙钻进衣柜,在裘皮大衣中后退。忽然,她一脚踏空,踩在了雪地里。女孩转身,放眼望去,视野之内竟都是冰雪,而当时明明是秋天……这个属于几千年前,生长着原始植物,有小矮人、马人以及会说话的动物的地方,叫做“纳尼亚”。
万松浦书院坐落在大海边一片林间空地上,她的四周都是蓊蓊郁郁的绿色。车子进了院子,我们下了车,迎面便是在照片上看熟了的书院主楼。楼不高,只有三层,有着大坡屋顶,屋顶是灰色的石板瓦,墙面是暖色调的砖,很像英国小说中经常出现的那种乡下别墅。
沿着曲折的小径我们走向主楼。自动的玻璃门上贴着巨大的宋体字,左边是“和蔼”,右边是“安静”。大厅里迎面矗立着一面灰砖大墙。大厅东面的墙上,挂有几张历史人物的画像,有孔子、孟子、李白、杜甫、鲁迅。我和爸爸沿长廊走到尽头,住进了最西边的一个套间。屋门对着一条画廊,屋门西边,是一个玻璃便门。透过玻璃,可以看到西面的松林,有小路延伸到林子深处。
放下行李后,我和爸爸推开这扇小门到林子里走了一圈。弯曲的林中小径让我想起了不久前读过的一篇让我险些头疼的小说——《曲径分岔的花园》;而林地上送出乐声的小熊音箱,让我想到我的同桌熊宗文——他现在愈发像一只棕熊了,跟这只怀抱吉他的小熊真的很像啊!松林中还见到石桌石凳,我觉得在这里读书喝茶都再好不过了。我和爸爸慢悠悠地走着,感觉很惬意。我举起一枚大松果,让爸爸给我照张相,在注视着镜头,脸上带着凝固的笑时,我听到了喜鹊的大声讪笑,和麻雀们的纷纷议论。
晚饭后,我们仔细地把主楼逛了一遍。书院内部设计得就像一座迷宫;曲折的楼梯,突然出现的房间门,让走在里面的人有一种不断寻找的感觉。墙上所有摄影作品和中外文豪的黑白照片我都看了,照片下面的文字我也读了。大厅中张载的话我至今记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我隐隐感到这些话像是书院在叙述自己的愿望和使命。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找不到爸爸了,也不见任何人的踪影。估计他们在开会。我在房间里踱着步,忽然意识到现在整个书院都向我敞开。我兴奋地钻进了衣柜,在黑暗中蹲下,心里好像在等待那个冰雪世界的出现。一会儿,我还是出来了,打开门,趿拉着极薄的拖鞋,走进了正对着门口的画廊。画廊尽头是楼梯,我拾阶而上。四下很安静,楼梯又是木制的,踏上去有吱吱的响声,我放慢了动作。到了二楼,透过“阅览室”旁边透明的玻璃门,可以看到有个楼顶平台。无奈门是锁着的。我只好折身下来,通过大厅的楼梯上楼。这里通向平台的门没锁。我顺利地来到了平台上。
平台上,放着几个长条椅,像是夏天举办纳凉晚会的地方。我在上面转了一圈,远远近近地看着。薄薄的晨雾飘荡在林间,没有风,松林安谧而沉静。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奇异的早晨,一切都是陌生、神秘而友好的。
这么想着,我下了楼,回到走廊尽头,旋开了那扇玻璃门。
我来到了室外。拖鞋很薄,走在石片铺就的小路上,脚硌得有点不舒服,但我却没有回去换鞋的念头,就像小女孩来到“纳尼亚”后,不会想到回头去取一件暖和的大衣。小路带我走到一栋别墅风格的英式小楼前。我看到门旁挂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的是:“第一研修部”。
正如所有孩子气的魔幻小说中描写得那样,大门居然是虚掩着的,四下里又没有人。我像在寻找什么一样,潜入这栋小楼里。楼里空无一人,安静得让人紧张。墙上有许多诗人的手迹。一位叫“安东尼”的诗人笨拙而认真地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拐进了右边一间屋子。好像是用来做餐厅的。纯白色的矩形长桌,几把高背椅子。一旁的小桌上放着一张房间示意图,上面标注着诗人的名字。
放下这张纸,离开了这间屋子。踏着楼梯带扶手的一边,缓慢地移动着上楼,据说这样走楼梯声音会小很多。因为紧张,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仔细听着一切微弱的声响。正像莎士比亚所写的,“连一只猫走过的声音都能听得见”。眼前好像真的就出现了那么一只银灰色的猫,脚爪的肉垫轻柔地贴合在木地板上,动作迅速而不失高贵;带着体温的皮毛蹭过我的脚踝,它停下来,平静地看了我一眼,用没有感情的宝蓝色眸子。然后它继续走自己的路,银灰色的尾巴消失在楼道拐角处。
整个二楼都关着门。我转了一圈。下了楼。在一楼,我看到一个门上有“洗衣房”三个字。这种只在英国小说中见过的名词,让我微微吃了一惊。然后,一个开着门的房间引起了我的注意,里面似乎放了不少书架,走进去。发现有个书架上有很多书。我抽出一本多雷插图版的《神曲》,坐在一边看起来。精致的铜版画和史诗般的语言一下子吸引住了我,我一口气看完了这本书。
还剩一个屋子我没有去过。这间屋子像这栋楼所有没有上锁的屋子一样,屋门是完全敞开的。这里放置了许多健身器材。一台很酷的跑步机吸引了我,我站上去,漫不经心地摁着按钮。突然,脚下疯转了起来,我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在上面狂奔。我不敢从机器上跳下,只好胡乱地摁那些按钮,没想到脚下转得更快了,差点将我的拖鞋甩掉。我不停地摁按钮,终于,它陡然停了下来,就像它的启动。
我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栋楼。外面,天仍旧亮得不彻底,林子里的雾气也没有散去,一切都像我来时一样,好像时间并没有改变。
我下了台阶,在石片铺的小路上走着,脚底有一种不真实的疼。我加快步子回到了主楼。进门前,回望了一眼那个“第一研修部”。我觉得我像是刚从“纳尼亚”世界出来的小女孩一样,在回到真实世界时,听见哥哥在楼下数着“……78、79……”
回到家后,看了张炜院长的《筑万松浦记》,对这座书院,对这片林子,对书院想要守护的东西,多了一份理解和感动,同时也多了一份担忧。每次回忆起书院,总为书院和书院人宁静的存在而感叹。回忆中,那来自京西和南国的砖瓦,再次被手指和目光抚过。书院,我的“纳尼亚”,我想让妈妈也来这里看一看。
2008年7月,距初访两年之后,我又一次来到了万松浦书院。这次是和爸爸、妈妈一块儿来的,由妈妈开车。这一天,尽管一直下着小雨,但我心里很高兴。快到书院的时候,我看到我们的车开进了一片工地。而我记得,这里原来明明是大片的松林和槐林。车在泥浆中艰难地行进,雨刷器来回不断地擦着
玻璃上的雨水,我觉得玻璃都快被擦薄了。我在车上被颠得够呛,心里烦躁又郁闷。我们甚至不知道书院在哪里,转了好久才找到。
终于进了书院的大门,所幸的是,院子里面基本还是老样子。只是远远地看西边那片林子,过去浓密的一片不见了,现在它像被理发剪打薄了一样;薄薄的林子外面,能看到新盖的楼房,黄黄的一片。虽然听说书院外的林子因为盖楼被大片大片地砍掉了,但亲眼看到这种景象,我还是难过。
我不禁叹息起来。希望这泥泞的一页早早地翻过,越早越好。
入夜,下雨了。我在雨声中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我想着那些树,那些我只在书院和“纳尼亚”中才见到过的松树。“纳尼亚”的树能在风吹过的时候摇晃着传信,而我相信书院周围的松树,会听到古人吟诗诵经的声音,因为它们是埋藏千年的古松魂魄的转世。现在也有人在林中读书,讨论文事,那些黑松一定也在认真地倾听;人们的思绪随风簌簌游过林间……我怕这样幸福而奢侈的事,会因为树的减少而再次变得遥远……雨直到第二天凌晨还在下,我终于在雨声中疲惫地睡去。
从书院回家后的一天,我又一次在影院里与“纳尼亚”偶遇。这是长达两个多小时的电影《纳尼亚传奇2》。影片中,回到现实一年多的孩子们在月台上等待地铁,地铁呼啸而过,墙皮被风吹起来,他们日思夜想的“纳尼亚”再次出现了。然而,人是物非,已经过去百年,孩子们心中的那个“纳尼亚”早已不复存在。
毁灭了孩子们记忆中的“纳尼亚”的,是另一个民族的侵略。是暴力。而在相对安宁的当代,需要提防的,则是物质主义的甚嚣尘上。“一个没有文学的社会,或者仅仅把文学作为一种暧昧的嗜好置于社会生活的边缘,或者把文学作为一种异教般的存在,那么这样的社会注定会从精神上变得野蛮起来,注定会危及社会本身的自由。”当年我在略萨照片下抄录的这段话,意思更加明白了。在《筑万松浦记》的结尾。张炜院长提到了古代书院的废弃:“……细究起来还是人们面对野蛮,特别是面对庸常时渐渐失去了坚持力。因为直接被大火烧掉或失于兵匪的毕竟还是少数,而在绝望的岁月中慢慢坍塌、冷落、拆毁的,恐怕要占十之八九。”因而,“万松浦书院立起易,千百年后仍立则大不易。”这是对书院未来的忧虑和期盼,更是对文化的忧虑和期盼。
愿我们坚持,守护好这片净土。
我为我的“纳尼亚”祈祷,愿她永存。
[作者简介]真真,原名张真真,女,1993年6月生于威海。高一学生。2000年开始尝试写作小说、散文、诗歌。2004年以来,在《诗刊》《散文诗》《今日东方》《金螺号》《威海日报》《威海晚报》《威海文艺》等报刊和书籍发表作品百篇(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