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牛,神牛

2009-08-19 07:25付久江
鸭绿江 2009年7期
关键词:神牛慧慧大脚

付久江,1975年生于内蒙古敖汉旗,现供职于辽宁省朝阳市第三地质大队。2007年毕业于辽宁文学院第五届新锐作家班,曾有小说发表于《芒种》《北方文学》等报刊。

有些东西,易地而别名。就拿人力三轮车来说吧,我去过很多地方,发现对其的称呼大有不同,有的地方叫它“板儿的”,有的地方叫它“小凉快儿”,还有的地方干脆就叫它“三轮儿”。唯独在西辽城,人们叫它为“神牛”。

神牛其实是这种三轮车的商标,印刻在车体的三脚架上,上边一个牛头的标志,下边有“神牛”二字,再下面写着:北京市著名商标。再看车后身,写着生产地址:北京旧宫西郊。原来这种三轮车与北京一个叫旧宫的地方颇有渊源。

西辽城显著的特点就是小巷胡同多,常有出租车公交车鞭长莫及之地,这无疑为神牛车队的发展壮大提供了有利的契机。再加上神牛的价格低廉,迎合了大众的消费心理——花不上多少钱又能以车代步,所以十几年长盛不衰,最后被政府下令限制。

过去的十几年里,西辽城拥有神牛的数量是惊人的。

曾经有一个少年,在离开这个城市前,做过这样一个实验,他站在马路一侧的人行道上,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如果在一小时之内,这里经过一百辆神牛,那么他就坐第一百辆神牛去车站。

结果他做到了。

这个少年就是当年的我。其实在那之前,我就是个蹬神牛的车夫。

说起来我这个人挺不走运。高中复习一年,考了个专科学校,毕业分配到西辽城的水泥厂。好不容易洗净了两腿泥,“农转非”了,谁知刚上班俩月,工厂就宣告停产。正应了当时流行的一句话:刚上班就下岗。

那个夏天,我陷入失业的迷惘与苦闷中,整天坐在单位对面的抻面馆里,对着车水马龙的大街发呆。酒馆的老板是我老乡,姓马,四十左右的黑胖子,大家都叫他黑马。黑马是个热心肠的人,在那段最为窘迫的日子里,我几乎成了他那里免费的食客。就是在那里,我认识了蹬神牛的大脚。

大脚姓李,叫李永志,干巴瘦的小老头,六十出头的年纪,一米六左右的小个儿,脚板儿却出奇地大,穿四十三码的板鞋,走起路来像一对大船桨。大脚之名因此而得。大脚每次来抻面馆,总是要两块五一碗的抻面,连汤带水嗦嗦地喝个干净,然后到水龙头前,把随身携带的大塑料桶咕嘟咕嘟灌满凉水,再投投浸满汗酸味的毛巾,擦着脸走进炎炎的烈日。

那天,黑马望着出门的李大脚,转头瞟了我一眼说,小龙,我看你也去蹬神牛得了。

蹬神牛?愁了这么多天,这个倒没想过。

黑马说,听大脚说,那东西挺挣钱的,能干的哪天都整个六十七十的,快赶上我这小饭馆挣的多了。

黑马说,你先别买车,租一辆试试,我听大脚说,城东有一家专门出租神牛。明天叫大脚带你去看看。

第二天,大脚用神牛带着我去城东。坐在车上我问,大爷,这一天下来能挣多少?

李大脚扭头打量了我一眼说,咋说呢,有人一天能挣三五十,有人一天能挣百八的。关键就看你吃不吃得了这个苦了。

我问,那你呢?

我嘛,李大脚晃着脑袋,一天下来,拿他半截老头票还是没问题的。

我说,那比上班强多了。

李大脚说,理是这个理,但是谁也不愿意干,低贱呀。

我说大爷,你停下,让我试试,看骑得了不?

李大脚右脚一踩刹车线,神牛嘎吱停下,他回头对我说,甭叫我大爷,叫我大脚就行。蹬神牛的不分大小,都是“牛”字辈的。

我跨上神牛左歪右斜地蹬了没几步,就掌握了其中的技巧。我说大爷,不,大脚,你上车,我拉你过去。

一口气蹬到租车的地方,我已能驾驭自如。惹得李大脚啧啧赞叹,小伙子就是灵通,天生一个蹬神牛的材料。

噎得我两眼翻白。

租上了神牛,李大脚开始对我传授经验。他告诉我,有几个地方,去前必须问清具体位置,比如长脖子胡同,从头到尾三里多地,到不同的位置价钱是不一样的。另外他还告诉我两个不拉:

一是孕妇尽量不拉,双身子,太娇嫩。李大脚说,前段时间就有个蹬神牛的,拉了个孕妇,过火车道把人家给颠小产了,赔了人家不少钱,人家还不依不饶呢。

二是醉鬼最好不拉,这种人坐上车就是个麻烦。李大脚说他就拉过醉鬼,那人找不着家,赖在车上愣是不下去,他拉着他在他们家楼周围转了足足两小时,才遇见个醉鬼的熟人,把人给弄下去。钱呢,只给两块。两个多钟头挣两块钱,亏大了。

蹬上神牛我才知道,大脚传授的经验绝对有道理。西辽城上至政府官员,下至平民百姓,都喜欢坐神牛,所以保不准会遇见难缠的人。后来我在大脚理论的基础上追加了两条:

一是带狗的女人不拉。我遇到过这样的事,一个女人带着个小狗坐在我的车上,还把小狗放在座位上,嘴里嗲嗲地说,来宝贝,咱们坐神牛去姥姥家。也不知道是去她的姥姥家,还是狗的姥姥家。到了地方,女人甩给我两块钱,抱着她的宝贝去姥姥家了,我收拾坐垫上的狗毛时才发现,坐垫让狗日的狗给尿了。

二是上车不说具体去处的人不拉。我不是怕坐车的人到地方少给钱,而是那种感觉真的不好。上了车也不告诉你去哪,嘴里指挥着:往前!往左!再往右!整得人蒙头转向,好像车老板子赶着一个哑巴牲口。每当遇见这样人,我总是客气而坚决地“请君下车”。

即便这样,我还是碰到许多窝心事。

比如我曾经拉过一个中年女人,带着十几岁的儿子。她坐在车上教育身旁的孩子说,不好好学习,考不上大学,长大了就让你像这位叔叔一样去蹬神牛,整天风吹日晒雨淋,吃一辈子苦。我说小朋友,等你考大学时,咱们国家大学可能也普及了,想不上都难,关键是要做个学有所用的人,要不,到时神牛怕都蹬不上。下了车,女人把两个钢蹦儿丢在我摊开的手里,狠狠瞪了我一眼,看意思,是我破坏了她对孩子一次现行的人生教育。

本来就是这回事,我是以身说法。我说错了吗?

还有一次,我拉一对情侣去城西。途中有一段上坡,我蹬不动了就下车往上推。那两个人坐在车上相互推让,男的说,我还是下去走两步吧,小兄弟不容易。女的拉着男的说,不嘛,你身子虚,还是我下去吧。男的说咋能让你下去呢,让人见了笑话……我就是在他们的拉扯纠缠中,把车推到了坡上。我擦着满脸的汗说,大哥大姐,这回你俩都别下去了,坡已经上来了。

还有一次,我差点跟人打了一架。

那是蹬上神牛两个月后的一天中午,初秋的天气虽然有些凉了,但是中午还是很热。半天下来,随身携带的一大瓶凉白开已经变成了汗水,从我的身上源源不断地挥发了。我把车停在城南的一个胡同口,去旁边的小卖部买矿泉水。我这个人不像大脚,喝不得生水,一喝就拉肚。

拎着矿泉水出来我傻眼了,停在路旁的神牛翻了。我围着车转了两圈,心疼得不得了。顺便说一句,这辆车是我新买的,我爱它胜过关云长爱他的赤兔。

三个轮的车怎么能自己翻倒呢,不用问,一定是被人推翻的。四下看看,只有小卖部旁的墙根下坐着三个中年汉子,眼神怪怪地看着我。

我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气得开口大骂。一个趿着拖鞋,嘴角长着黑痦子的汉子站起来,手指着我的鼻子,嘴里也不干不净地骂,兔崽子,车挡道了知不知道?推翻了算便宜你了,再骂,你信不信我给你砸了?你个小乡巴佬!

来来来!你给我砸一个看看!我的火往脑门撞,往前凑过去,另外两个人也站了起来。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胡同里出来一个白胡子老大爷,嘴里训斥着那几个人,过来推着我来到神牛旁,帮我把神牛扶起来,叹了口气说,孩子,别跟这几个浑球一般见识,爹妈放你出来不是叫你打架的,挣钱最要紧。和为贵呀,和为贵。

在老大爷的劝说下,我骑上神牛,嘴唇颤抖着,心里怨恨地骂着,离开了。想起那句“小乡巴佬”,我气得想哭,他凭什么就说我是个乡巴佬呢?他怎么就知道我是个乡巴佬呢?

我永远能记住那个推翻我神牛的人,他的嘴角长着一颗令人讨厌的黑痦子。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怪不得被人家骂成乡巴佬呢,原来在西辽城蹬神牛的,十有八九都是乡下人。即便有几个城里人,也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比如李大脚,在工厂退休了,闲来无事,家里日子又不宽裕,才蹬上了神牛。

蹬神牛苦是苦了些,但收入还是可观的,一个月下来,我摸着鼓起来的口袋,觉睡得也香了。

在我眼里,大脚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心肠热,帮助我担保租车这件事就是个例子。惟一的毛病就是小气,蹬神牛挣那么多钱,抽的烟却是一块五的“力士”,闻着都呛得慌。

后来接触蹬神牛的人慢慢多了,才知道大脚在车夫中声誉并不好,因为他还有一个更坏的毛病:爱抢活。比如某个蹬神牛的车夫正在跟坐车的人讲价钱,这个时候往往是乘客想去的地方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怎么说呢,就是要两块车夫亏了,要三块呢,乘客亏了,两者争执不下之际,如果大脚恰巧赶到,就会凑到近前说,两块就两块吧,闲着也是闲着。乘客得到声援,就会理直气壮地据理力争。车夫气得两眼翻白说,要拉你拉,反正两块我不去!这下正中大脚的下怀,对乘客一挥手说,上车,我家就在那儿,捎脚过去。

这叫什么?这叫“撬行”,最让同行们忌恨。时间一久,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个李大脚,经常以捎脚的名义抢活,于是大家又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李捎脚”。

大脚占了多干活的便宜,却也没少让车夫们耍。他在街上骑着空车时,经常冷不丁听见身后有人喊,神牛!神牛!抬起右脚狠踩刹车线,来个急刹车,回头看,原来是跟在他身后的车夫在喊。就在他愣神的工夫,对方一个冲刺超过去,往往这种时候,前方不远总会有个等车的乘客,眨眼的工夫上了别人的车。这时大脚就会气得不行。

大脚对我说,没办法,蹬了这么多年神牛习惯了,听见有人喊就想刹闸回头。有一回在街上骑自行车,听见有人喊神牛,右脚向车架子前蹬去,习惯性地回头,自行车撞在了马路牙子上,摔了个蒙头转向,胯骨疼了半个月。

你这是落下职业病了。我笑着说,心里却酸酸的。其实这种职业病很多蹬神牛的车夫都有。“神牛”一词所指已经不单单是一辆车,而是车人合一的组合体。也可以这样说,蹬车的人,只是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每当中午人少活稀时,车夫们经常聚在某个小巷的树阴下歇阴凉,有时大脚在街上遛了几圈没有活,也会凑过去歇歇脚。这时就有人拿话挤兑他——大脚呀,今天家住哪呀?

大脚听出其中的揶揄,就没好气地说,西辽城是我家,爱住哪旮住哪旮。

有人在一旁帮腔,大脚,尽干冤大头的活,你累不?

大脚就涨红着脸说,天底下哪有那么多俏活让你干,不就是费点力气的事吗?又不是出租车烧油。

帮腔的人就说,蹬神牛烧的是血,比油金贵。

大脚撇着嘴说,还烧血,没见你们哪个血被烧干了。

大脚身体并不好,经常拿手压着肋巴骨,吵吵胃疼。我就劝他,悠着点,差不多就行了。每月不是还有几百块退休金吗,挣多少是多呀。

大脚松弛的大眼皮一翻,瞪我一眼说,我要是有个你这样能干的儿子,我还不蹬神牛呢!

唠来唠去才知道,大脚也不容易,两年前患乳腺癌的老伴去世了,给他留下两万块的大窟窿,饥荒好不容易还上了,儿子又该找工作了。这不最近托人走后门,光“上炮儿”就嘎巴拿出了一万。工作好不容易有了,儿子又该成家了。这些都得靠大脚,一天天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三块两块往起攒。

大脚叹了口气说,这都是命,摊上个游手好闲的儿子,整天不是打麻将就是和狐朋狗友们喝大酒,上班挣的工资还不够他一个人败坏呢。我要他闲着没事一早一晚也出来蹬神牛挣点儿,可这败家玩意嫌寒碜。

看不起神牛是吧,嫌丢脸是吧,那你有能耐别花我挣的钱啊。大脚摔打着手里的毛毛票,满嘴的牢骚。

在初冬的车站,在众多蹬神牛的车夫里,我终于听到了一声熟悉的乡音:啊呢,去哪呀?

“啊呢”一词,只有我的老家那块儿才有,代表叹词“喂”,打招呼的意思。只是出外读书这些年,我已经把它从我的词汇里礼貌地剔除了。

说“啊呢”的是个小伙子,经常骑着神牛徘徊在火车站附近,二十左右的年纪,身材瘦得像夏衍笔下的“芦柴棒”。

兄弟,家哪的?我上前搭讪。

乌牛岭的。

乌牛岭哪村儿的?

红瓦窑的。啊呢,你问我这干吗?你又是哪儿的?芦柴棒猛然醒过神来,一脸狐疑地问我。

我是烧锅店的,离你家五里地。

哎呀呀,老乡!芦柴棒很激动,搓着双手浑身摸着找烟,烟呢?

车站里大喇叭响了,火车就要进站了。所有等在站外的车夫都上了神牛,眼睛紧盯着出站口。

我说,先不抽了,抢个“俏活”再说,回头见面我请你喝酒。

几天后的晌午,我和芦柴棒再一次相遇。我俩骑着神牛,顶着初冬的冷风钻进旁边的小巷,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吃部坐了下来。

芦柴棒名叫王满顺,二十一岁。 满顺告诉我,他这是第一次离家,之所以到西辽城来,是因为他的女朋友慧慧在这里打工。他和她是一个村的,从小青梅竹马。

就在站前的福祥超市,染黄头发的那个,一笑俩酒坑。满顺得意地笑笑。一杯啤酒下肚,脸上却又堆起了愁云,长吁短叹起来。

满顺说,其实我不想出来,但是没办法,心里放不下。小龙你不知道,慧慧这两年在外面把心跑野了,去年回家,她竟然向我提出要分手。要知道,我俩已经处了两年了。我当时听了气坏了,就追问她,是不是在城里有人了。你猜她咋说?她说,有没有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已经明白自己的位置在哪儿了。你说她一个山旮旯里长大的,要文化没文化,要工作没工作,土包子一个。小龙你说,她的位置在哪儿?满顺愤懑地拍着桌子大喊大叫,舌头已经伸不直了。

隔天,我路过福祥超市,特意进去买了盒烟,看见了那个叫慧慧的女孩儿。一头黄发,发型很前卫,相貌平平,但是身材很好。我没有看到满顺说的那俩酒坑,因为慧慧始终板着脸,如果她不开口说话,我会把她归为城市里这样一类女孩儿:高傲,刻板,冷淡,居高临下的气势里透露出涉世未深的无知。但是从她蹩脚的普通话里,我还是捕捉到了老家的气息。

我没有表明我的身份,因为满顺托付我,没事的时候帮他留意一下,看慧慧身边到底有没有别的男人。

满顺的嘱托让我痛苦,因为我很快就发现了慧慧的异常。在她身边,常常出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在没有确定两人关系之前,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满顺。

西辽城的冬天说到就到了,接连捂了两场大雪,紧接着春节就到了眼皮底下。我把神牛寄存在单位的大院里,托付门卫钟大爷照看,然后去商场买了一部手机,一身西装,对自己进行了彻底的伪装,乘上了回家的列车。

半年来,我只给家里去了一封信,告诉父母我在西辽城很好,工作及生活都顺利,压根没提蹬神牛的事。我叮嘱满顺回家时不要跟村里人提我,因为我们两个村子相距太近,有很多亲戚网,一个人知道了,所有的人就都知道了。如果母亲知道我念了一遭书,竟然在城里蹬神牛,一定会难过得流泪。

我对父母撒谎说单位工作忙,在家里过完了“破五”,留下“上班挣来的工资”,嘱咐妹妹好好念书,在父母眷恋的目光下,又踏上了回城的旅程。没有人知道我在城里的经历,没有人看到我大腿上悄悄隆起的腱子肉,没有人知道我的臀部已经磨出两块暗红色的硬痂。转过身去,它是一张面对城市泛起红晕的鬼脸。

两天后,满顺也回来了。他打电话叫我去他在城西租住的小屋喝酒。

满顺跟我唠的还是慧慧。满顺说,慧慧这下怕是真的要跟他分手了。回去没和他一起走,大初三的就到超市上班了。

我说,满顺我不怕你生气,如果她的心不在你这里,你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满顺说,分手我不怕,我就是怕她在城里上当受骗,让人家给耍了。她要是真找到称心如意的,我王满顺脸都不会红一下,立马跟她一刀两断。

我灵机一动,趴在满顺耳边出起了坏主意。满顺狠狠推了我一把说,你小子念书念到狗肚子里了吧?我王满顺是那样的人吗?

我说,满顺你真是朽木不可雕啊,算了算了,就当我没说,总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我的手机本来是春节回家包装自己的饰物,没想到会成为大脚求助的工具。

打电话的是一个女孩儿,声音尖细,被隆冬的北风切割得断断续续的。女孩说你是不是江小龙?我说是呀,你怎么知道,我不认识你呀。女孩儿说我是XX饭馆,我们这里有一个姓李的老头喝多了,回不去家了,他要我们找你。

我按女孩说的地址到了饭馆,看见大脚的神牛停在门口。进了屋,看见大脚趴在桌子上,醉成一摊烂泥。

大脚抬了抬眼皮,抻着舌头跟我说,回……家,送我……回家,我今天是……现老眼了。

我把大脚搀进我的神牛,把他的神牛挂在我车后,往回走。半路上大脚说停车,停车呀,我要吐。

我一边帮大脚捶背一边问,你这是犯了哪门子邪,我记得你就一杯啤酒的量,今个儿咋还喝多了呢?大脚吐了一通,呜呜地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那败家儿子,神牛不坐,非要打出租。

我问究竟,听完差点笑断肠子。

原来,大脚蹬神牛在街上碰见了他儿子,儿子带着刚刚认识的女友在路旁等出租车。大脚见了心想,打车多费钱呀,干脆叫他们坐自己的车得了(大脚撬行撬到出租车那去了)。哪承想儿子见他蹬神牛过来,慌忙叫了一辆出租车,带着女友乘车扬长而去,把个大脚晾在了风中。

大脚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心说这小王八羔子,放着现成的神牛不坐,非要坐出租车,这不是败家吗?好好好!你败家是吧,我他妈的也不省着了,下馆子!大脚脑袋一热,一头扎进旁边的饭馆,冲服务员喊,上俩菜!尖椒干豆腐!油炸花生米!再来两瓶啤酒!服务员是个手脚麻利的女孩,拿上来两瓶啤酒,砰砰两下,都给起开了。大脚当时就傻眼了,说你这孩子,手咋这么快呢,我喝不了两瓶。女孩儿说喝不了你干吗要两瓶,听你那口气,我还以为你两瓶不够呢。大脚嘎巴嘎巴嘴没词了,牙一咬眼一闭,喝吧。两瓶啤酒倒是造下去了,东南西北却找不到了。

我说大脚,你咋这么死性呢,喝不了,打电话叫我来不就得了。你倒好,吃饭没想起我,回不去家倒想起我来了。

大脚擦了擦眼泪说,你个大酒罐,来了我还得搭两瓶,还不如自己解决呢。

我说,你咋就不会算账呢,耽误了半天工少挣多少钱?

大脚呜呜地哭起来,说这个败家子,我辛辛苦苦给他攒钱找工作,还得攒钱给他说媳妇,他咋就不体谅体谅我呢?我容易吗我……

我安慰大脚说,别哭了,要是我,我也会跑的。刚刚处了个对象,就碰见蹬神牛的老子,人家女孩儿知道了还不得拜拜?

大脚说那你也别跑呀,你就假装不认识我,钱我揣兜里,消费的钱不又回自个儿家了吗?这下倒好,我这拼死拼活地拉两趟活,他一下就给出租车送去了!

唉,我要是有你这样听话懂事的儿子该多好。大脚抬起头,泪汪汪的眼睛里满是温存。

我说,大脚你再胡说,我把你扔这儿不管了。

看着大脚可怜巴巴的样儿,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当我得知满顺被打时,他脸上的伤已经结痂了。

我问咋弄的,翻车了咋的?

满顺说别提了,拉了两个地痞,下车我没等要钱,莫名其妙地就挨了一顿拳打脚踢。

满顺说挨打归挨打,不过很痛快。

我说你有病吧,挨了打还痛快。

满顺说你不知道,有个蹬神牛的老哥出手打抱不平,把那两个小流氓打了个屁滚尿流。今天我就带你去见见这位大侠级的人物。

进了饭店,满顺给我引见了这位大侠,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壮汉,门板一样的身躯压得椅子嘎吱嘎吱响。

满顺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江小龙,我老乡;这位是我新认识的朋友王勇。

王勇欠欠身,伸出铁钳一样的手,握得我手生疼。

一边喝酒,满顺一边夸王勇。小龙你不知道,勇哥身上有功夫,一顿拳脚把那两个地痞打得滚的滚爬的爬,要不是有人报警,他们就得跪地求饶了。

王勇一摆手说,不算事,以后都是弟兄,有困难吱声,只要我王勇办得了的,我会尽力。

干一个!

我说勇哥,你还是躲躲吧,这帮地痞会善罢甘休吗?

王勇哧地一撇嘴说,两个囊货,我真还没放在眼里。难道他们比老巴还霸道?老巴你们听说过吗,城北一霸。

王勇说,几年前他刚到西辽城时,一下车就遇见了老巴。当时老巴也蹬神牛,说是蹬神牛,其实是个幌子,老巴是在车站钓鱼,钓鱼就是看准一个外地人,想方设法骗上车,拉到城外的僻静处,狠狠地宰一把。

王勇说凡事该着,那天老巴偏偏盯上我了,把我哄上车拉到城郊,下车就要收拾我。我说大哥你不就是要钱吗,我给你钱。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拽出的却是一把刀。老巴知道遇上茬子了,当场抱拳说声得罪,把我让到车上,恭恭敬敬地把我送了回去。

我说勇哥,像你这样的人应该给大老板当保镖,蹬神牛屈才了。

王勇摇着头说,还真有人给我介绍过,不过我烦,感觉像看门狗,丢了性命不值。其实我现在这样挺好,偶尔拉个外地客,黑他娘的一把,够花就得了。这年头,是狼吃肉,是狗撵出屎。这没他妈的道理可讲。

送走了王勇,我对满顺说,记住,这样的人以后最好敬而远之,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没听他说他也黑外地客吗。

满顺说我知道,反正入了秋我就跟慧慧回去了,这个城市的一切就跟我没有关系了。

我问慧慧同意跟你回老家了?

满顺说,慧慧说了,让我给她点考虑的时间,入秋之前给我答复。

看着憨乎乎的满顺,我又想起了和慧慧在一起的那个男人。

大脚打电话来要我帮他搬家,他要把自己两居室的楼房让出来给儿子。

大脚的儿子要结婚了。

我问大脚女方是谁。大脚说,就是在街上遇见的那个,没想到两个人发展得那么快——都那啥了,趁热打铁,拉点饥荒也得把事给他们办了。

行李、衣服、旧彩电……我和大脚一人拉了满满一车,塞进大脚在城南巷口租下的小平房里。

有时晚上回来早了,我就跟满顺去大脚那里蹭饭吃。大脚做的饭菜味道寡淡,我和满顺偶尔会买只烧鸡,拎两瓶啤酒,跟大脚一起开开荤。大脚不喝酒,只是用仅有的几颗牙啃些顺溜的鸡肉,然后嗦嗦嗦地吃饭,看着我俩“对瓶吹”。

从大脚嘴里,我们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他儿子婚事紧锣密鼓的筹备进程:老楼装修了,买新家具了,彩电冰箱洗衣机搬上楼了……

那边是大把大把的钞票往外流,这边是大脚三块两块地往里挣。大脚心疼呀,他压着疼痛的肋骨咬着牙根说,折腾吧折腾吧,反正一辈子就这一回,拉饥荒我扛着,我这个当爹的虽然没大能耐,可也算对得起他了。

大脚儿子的婚期定在五一黄金周,我和满顺去参加婚礼。

我跟大脚说,我和满顺可要蹬神牛去,吃完饭就干活,两不耽误,不给你丢脸吧?

大脚说有啥丢脸的,蹬神牛咋了,这娶媳妇的钱,还是我蹬神牛挣的呢。

我和满顺换了一身新衣服,奔向举办婚礼的酒店。一路上,我和满顺不伦不类的打扮引来无数怪异的目光。

到了酒店,我看见还有几个蹬神牛的,平常见面点头,只是叫不上名字。

婚礼在一首优美的婚礼进行曲中开始了。新郎新娘手挽手步入大厅。主持人介绍双方、致词,然后把作为主婚人的大脚请到台前讲话。事前大脚托我给他写了个主婚致词,洋洋洒洒一大篇,大脚还背了两天。谁想大脚一上台,脸憋得像下蛋鸡,吭哧了半天就出来一句:好好过你们的小日子。事后大脚对我说,面对现场那么多人,一紧张,把我写的词全忘了,想来想去只有那句话。

我们和几个蹬神牛的坐在靠门口的那桌,先匆匆填饱肚子,然后慢慢地饮着酒,准备等新郎新娘来敬酒后就集体撤离。

大脚带着儿子儿媳来到我们这张桌敬完酒,大脚拉一把椅子坐下说,来,我陪哥几个喝。

我说得了吧,就你那半杯啤酒的量,待会儿还有事,还是别喝了。

大脚不答应,说今天一定要陪大伙喝透了,过去我净抢活,对不起大伙了。如今给儿子成了家,往后我也不像过去那样抻着脖子往死干了,我该知足了。

那天,大脚真是高兴了。啤酒喝了好几瓶,竟然没有醉。

参加完婚礼,我和满顺借着酒意,把神牛蹬到城东的大河旁,我们坐在河畔的水泥护栏上,眺望河对岸的凤凰山。

满顺说大脚这个人看着小气,倒是个好爹。

我说咋的,你羡慕了?

满顺摇摇头说,不是,我只是觉得大脚这个爹当得不容易。

沉默了许久,满顺突然问我,你知不知道王勇出事了?

我摇摇头说,很久都没看到他了,是不是又打架了?

满顺说这回不是,你还记不记得,前几天市里突击检查神牛牌照的事,还抓了那么多没有执照的黑车。其实这只是搂草打兔子捎带脚,他们真正想抓的是王勇。

我说你说话怎么带拐弯的,到底怎么回事?

满顺说王勇抢钱了,抢了一个外商的皮包,里面是整整三十万。也是该着,那个外商就想要坐神牛逛逛西辽城,偏巧坐上了王勇的车,王勇就把他拉到城外打昏了,抢了皮包逃之夭夭。

我说这事我只听了个风,你咋知道是王勇干的,他找过你吧?

满顺说你就别问了,反正你说的对,像王勇这种人,跟咱们不是一路人,不能交。

在八一路商场的门口,我看见了慧慧和那个男人,从两个人的亲密程度上看,我知道满顺没戏了。

我终于忍不住跟满顺说了实情。满顺情绪没有我想象中的激动,相反非常平静。他说我早就知道他俩的事,慧慧也跟我说过,那个男人对她挺好的。

我说那你准备怎么办?

满顺说怎么我也得干到秋天,到时回去收秋,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回来了,我在城市待不舒服。

但是计划没有变化快,刚刚进入夏天,满顺就跟我说他要回家了。

我说慧慧那里你是彻底放弃了?

满顺说不是,我是带慧慧回家。

满顺沉默了半天,艰难地跟我说,能不能帮我找个熟人,给慧慧做人流?

慧慧怀孕了?我很意外。

别问了。满顺眼里涌动着泪水说,她是被人家给耍了,我当初那么劝她,她都不信,以为我只是为我自己。

我后来帮他们找了一个医院的熟人,给慧慧做了人流。

做人流前,满顺、慧慧还有我,我们三个在医院外的饭馆里吃饭。慧慧吃着吃着放下筷子,埋头哭起来。

慧慧说满顺哥,我对不起你。

满顺说有啥呀,咱俩从小一起长大,我把你当亲妹妹看待。

慧慧说根本不是那回事,满顺哥你还记不记得你挨打那回,其实那是我的主意。我只是想让你吃点苦头回家去,别再纠缠我。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把事情给搅了。我……太不是人了,不值得你这样对我。

满顺大张着嘴愣了半天,安慰慧慧说,不要哭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就不要提了。

慧慧在满顺租住的平房里静养了一个月后,跟随满顺回家了。

那个清凉的早晨,满顺蹬着神牛带着慧慧来向我告别。他向我发誓,关于我蹬神牛的事,他和慧慧一定为我保密。

我说满顺你回家了神牛咋办?

满顺说我蹬神牛回家。

我说满顺你疯了吧,几百里的路,你得走到哪年哪月?

满顺回头看了看坐在神牛上的慧慧,对我说,反正也不急,总会到家的。西辽城他是一刻也不想待了,即使骑行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心也是快乐的。

望着满顺蹬着神牛,渐渐消失在城外的远方,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满顺、慧慧,愿新一天的太阳,把你们新的生活照亮。

十一

满顺走了,我的日子仿佛空了许多,偶尔我会去黑马那里坐坐,跟他说说老家。黑马现在干得很好,他说再过一段时日,准备把抻面馆兑出去,开个中型的饭店。

好久没有看到大脚了,也不知道他去哪了,每次去大脚住的小屋,门都紧锁着。

再见到大脚是在满顺走了一个月后,我看见大脚蹬着神牛出现在他居住的胡同口,整个人瘦了一圈,显得更加瘦小了。

我说大脚,去哪了,怎么这么久找不着你?

大脚咧了咧嘴苦笑着说,看病去了。

我问啥病。大脚说肝癌。

肝癌?我瞪大了眼睛,不是吓我吧你?

大脚说吓唬你干吗,大夫亲自跟我说的。原来总以为是胃病,没想到是肝上的病。

还是治治吧,没准会出现奇迹。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大脚。

大脚苦笑着摇头,说治也是那德行,这病就是个无底洞。

大脚见我难过,反倒安慰我说,六十多岁了,也行了,要是在过去,六十岁就该活埋了。

我说那你还蹬个神牛出来干啥,干脆回去歇着,想吃啥,我给你买点儿。

大脚说胀得难受,啥也不想吃。闷在家里难受,就想晒晒太阳。日子不多了,出来见见太阳也是好的。

每天晚上收工回来,我都会去大脚的小屋里,陪大脚坐坐,说说话。

大脚说,这辈子我光顾看眼前的蝇头小利了,没交下几个朋友。在我眼里,你是个真正的朋友,不知在你眼里,我算不算一个真正的朋友。

我说那还用说吗。

大脚的病情急剧恶化,肝部疼痛得难以进食。他的儿子开始是每天或早或晚来看一次,后来就日以继夜地守在大脚身边。

我对大脚的儿子说,没事的时候晚上就不要过来了,我替你守着,有情况给你打电话。

漫长的夜里,大脚被病痛折磨着,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吟。而这呻吟声对于我,是一种更大的折磨。我说大脚呀,别哼哼,听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带色的:

说有一个新太监,怕睡着了听不见皇上的吩咐,又怕误了皇上和娘娘的好事,就藏在了床底下。第二天早上被发现了。皇上说好你个奴才,在朕的床底下待了几个时辰?太监说,回皇上的话,奴才在床下过了五更天。皇上问,你都听到了什么?太监说,一更天,您和娘娘在赏画。皇上问,此话怎讲?太监说,奴才听您和娘娘说,来让我看看双峰秀乳……

昏黄的灯光下,大脚苦笑着,脸上往下淌豆粒大的汗珠子。他说,小龙啊,我想最后求你一件事。

我说,咱俩谁跟谁呀,说不上求,你说。

大脚说,我死后,你能不能去送送我。

我说,不用你说,我也会去的。

大脚说,你骑着神牛送我就成,回来的路上还能捎个脚儿。

我说,大脚呀大脚,怪不得别人叫你李捎脚,你是车不走空啊。

大脚被折磨得一阵清醒一阵昏迷。醒过来他又问我,小龙啊,你说人有下辈子吗?

我说有啊,当然有。

大脚说那下辈子我们还能遇上吗?

我说当然能。

那下辈子我真希望你是我的儿子。大脚难堪地笑笑又说,要是你嫌吃亏,下辈子还是我给你当儿子吧,报答这辈子你对我的守护之恩。

大脚开始了长久的昏迷,进入弥留状态。他蜷缩在毛毯下,像个睡在襁褓里的婴儿。他双手在半空中抓挠着,仿佛要抓住什么东西,嘴里痛苦的呻吟变成了咿咿呀呀梦呓般的呢喃,他好像已经没有了痛苦。

屋外已经聚了很多人,商量着大脚的后事。

窗子临街,马路上的喧嚣声海潮般地起伏。偶尔会有一两声熟悉的呼喊,透过窗子传进来:

神牛——嗨!神牛!

每当这时,尚有知觉的大脚就会停止呢喃,右脚猛地向下一蹬。惹得他儿子不止一次凑过去,手指在大脚的鼻子下试探着,看看是不是还有气。

那一刻,我的手心痒得厉害。我真想冲过去,抽这兔崽子两个大嘴巴子。

我说,你他妈的别老去打扰他!你没看他在踩刹车线吗?你让他踩!

大脚没有再看见第二天的太阳,半夜十一点三十五分,他舒展开蜷缩的双腿,安然停止了呼吸,享年六十三岁。

天气预报说,今明两天晴。而这晚的夜空却阴得厉害,有雨意。

第二天一大早,我袖口别块孝布,神牛上扎块白绫,跟随在灵车的后面,缓缓驶向城北的殡仪馆。

秋风猎猎,喇叭声咽。

我把神牛停在殡仪馆对面的道旁,看着灵车缓缓驶入殡仪馆的大门。我不想进去听那些千篇一律的悼词,真实的大脚在我心中。

一个多小时后,殡仪馆高耸的大烟囱飘出淡淡的青烟,大脚上路了。

我拢起双手对着高空呼喊:

神牛!啊呢!神牛!

天空也回应着我的呼喊:

神——牛!啊——呢!神——牛——牛——牛……

泪水不知不觉流了满脸。

大脚啊,天堂的路上,踩一踩你的刹车线……

十二

深秋,我在车站广场的审判大会上,看到了被抓捕归案的王勇。审判员宣判:嫌疑犯王勇,犯抢劫罪,判有期徒刑二十年!

王勇没有看见我,他空洞的目光扫过人群,投向城东萧瑟的远山。

二十年后,王勇整整五十岁。

两个月后,我卖掉了陪伴我两年多的神牛。此时的西辽城,许多蹬神牛的老面孔已经消失了。政府下了令,为了安排下岗就业人员,外来人员一律禁止蹬神牛,不再给办理牌照。过去这个被人蔑视的行业,开始成了下岗工人再就业的热门。虽然我的户口是这个城市的,但是我还是选择了离开。我准备南下去广州,那边的同学已经不止一次给我打电话,邀我过去发展。

我要离开这座城市了,没有人为我送行。

在去火车站乘车前,我站在路上,对着车水马龙的大街发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在一小时之内,经过我身边的神牛有一百辆的话,那么我要坐第一百辆去车站,如果达不到一百辆,那么我就步行去车站。

可以想象到当时的情形,我站在路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往来穿梭的神牛,像个傻子。总会有蹬神牛的车夫把车停下,问我去哪。我摇着头不说话,问我的人就费解地摇着头,驱车离开了。

九十五……九十六……九十七……

九十八……九十九……

一百!

第一百辆神牛空着。

神牛——嗨!神牛!

远远地我就招手。车夫缓缓地把神牛蹬过来,提脚一踩刹车线,神牛嘎吱一声,在我跟前停下。

搭话时我愣住了,蹬神牛的人瞅着面熟。看见他嘴角的黑痦子,我马上想起来,眼前这位,就是当初推倒我神牛的那个人。

兄弟,去哪儿?他问我,一脸谦卑的笑,想必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坐上车,用我曾最讨厌的方式对他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下去!

责任编辑 牛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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