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雅琴
甲型H1N1流感来了,很自然地想起加缪和他的《鼠疫》。此时重读这一经典,无异于一次反抗疾病威胁的心理保健。
人道主义和存在主义是世人给加缪贴上的两个标签,其中所指什么并不重要,但加缪的确是一个极赋有时代责任感的作家。他以一个艺术家的身份作哲学的思考。“思考的正是困扰着整整一代人的问题:面对一个充满荒诞、充满暴力的世界,人应该如何生活,如何行动,如何面对荒诞,如何超越荒诞,如何反抗荒诞。”在加缪离世时,他的朋友,也是之前的对立者萨特发表纪念文章说:“他顶着历史的潮流,作为醒世作家的古老家族在当今的继承者,出现在我们这个世纪……他以他那执拗狭隘而又纯粹、严峻而又放荡的人道主义对当代大量的丑行劣迹进行一场没有把握的战斗……他始终是我们文化领域里得一支主要力量,始终以他自己的方式体现着法国和本世纪的历史”。
加缪对这个充满忧患的世界提出了荒谬和反抗。在《记事》里,他将自己的作品和计划归类:“荒谬:《局外人》、《西西弗的神话》、《卡利古拉》和《误会》;反叛:《鼠疫》(及附录)、《反抗者》、《卡利阿也夫》。”无论荒缪还是反抗,首先的问题是生命的存在。加缪在作品中表现出他对生命的热诚,热爱并珍惜生活,这种生命意识终贯穿着他的一系列作品。
让加缪声名鹊起的小说《鼠疫》,创作于1947年,虚构了20世纪40年代阿尔及尔的奥兰城发生的一场瘟疫,见证了人类的良心和道义。不过加缪的本意是用来反讽当时法西斯统治的。1941年二战爆发,法西斯疯狂的杀戮和惨无人道的暴行带来了后果,摧毁了西方传统的价值观念。人的尊严和价值也在战争中丧失贻尽。加缪作为抵抗运动的参加者和见证人更是深深体会到了这些情感。他写下了小说《鼠疫》,反抗鼠疫,就是抵抗法西斯,捍卫生命和人性。
现实生活中的鼠疫,流行于中世纪。一场肆虐欧洲的黑死病,加上战争和饥馑,使欧洲约半数人口命丧黄泉。就这次灾难所导致的死亡人数、混乱程度和恐怖心理而言,超过了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加缪的《鼠疫》正是要刻画出法西斯像鼠疫病菌那样吞噬着千万人生命的“恐怖时代”。正如小说开篇引用的丹尼尔·笛福的“用另一种囚禁生活来描绘某一种囚禁生活,用虚构的故事来陈述真事,两者都可取。”在加缪看来,当时处于法西斯专制强权统治下的法国人民,除了一部分从事抵抗运动者外,就像欧洲中世纪鼠疫流行期间一样,长期过着与外界隔绝的囚禁生活:他们在“鼠疫”城中,不但随时面临死神的威胁,而且日夜忍受着生离死别痛苦不堪的折磨。
在小说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城市面对灾难的全过程。从漠然到畏惧到最后的战胜,加谬对于人们的心理变化作了详尽的全程描述。人们从最初的满不在乎到有所畏惧至恐慌再至冷漠直至最后的狂喜,这个心理过程是人类对待持续性的灾难的普遍心理。在鼠疫最猖獗的时候,也是城中的人愈感绝望,对人生的虚无感触最深之时。处于鼠疫之城中的人,由最初强调个人遭遇的特殊性到将个人意识汇入到集体意识当中。“失去了对过去的回忆,失去了对未来的希望,他们已置身于当前的现实之中”,一切皆只是当下,加缪的鼠疫之城就是当下之城。在荒谬的世界里,只有当下是我们拥有的。
正是在这种形式下,加缪将局外人的个人荒谬发展到集体荒谬。疾病改变了人们过往的价值观念,也改变了人内心静默而微细的情感。他们开始重新认识生活,开始从内部拯救,这是自我的拯救。疾病在激发人性的恶与贪欲的同时复苏的却是善,是同情,是良知,是人类对未知领域的探索与奉献,是纯粹的信心,是友善和爱。里厄、塔霍、格朗、朗贝尔这些带着加缪心灵温度的人们没有豪言壮语,他们不抱虚空盲目的幻想,他们以普通人的勇气坚持做好本职工作,正是这种蕴涵在每个人体内的普通人的勇气在正义和生命面前焕发出惊人的力量,带来奥兰城的最后胜利。
这是一个基于历史臆想的荒谬故事,但加缪从来都认为世界就是荒谬的。在荒谬的现实之中,如何看到自己的存在,并且去反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非典期间,《鼠疫》被很多人拿出来重读。今天,当甲型H1N1流感袭来,我们更应该重读:瘟疫就像一场实验,测试着人类面临异常突发事件的态度;就像一面镜子,清晰地透视每个人的良心深处以及社会的最隐蔽处。
《鼠疫》中有这样一段颇为逼真的恐慌心理蔓延描述:看门人的死标志着一个充满使人茫然失措的迹象时期已结束,和另一个更为艰难的时期已开始。在这一时期里,原先的震惊正在逐渐转变为恐慌。一个因为发生鼠疫而被隔离的城市,与因为塞车而困在挤满人的公交车中,与因为雪灾而困在山中的火车中,与因为地震而困在瓦砾废墟中,与因为甲型H1N1流感而不敢再吃猪肉的情景是何其相似,都是要面对人性无法直面的选择困境。
在困境中,所谓的选择和不选择已经不是最重要的,因为人们都已在长时间的焦虑不安中将爱情、亲情、友情转化为一种抽象的概念,以便活在抽象的苦痛的概念之中,免去相思之苦。其实每个人的生活轨迹若是看作某一个程度上的相对密闭空间的话,其实跟鼠疫困境是非常相像的,将苦痛的感觉从人的思想中抽离出来,只存活在概念之中,虽是无奈之举,但也是避开苦痛的良方。
人们面对瘟疫灾难该怎么办?加缪在《鼠疫》里组织了一系列不同思想和行为的对立和交锋。神甫认为:鼠疫是天主对人类的集体惩罚,通过惊慌、号叫和死亡把人们引向真正的宁静和一切生命的本源。政府职员格朗始终没有加薪晋级的机会,妻子也离他而去,但他有善良的感情和理解的精神,能兢兢业业地埋头于防疫斗争的统计工作;新闻记者朗贝尔在封城之际打算违反市政府的规定,试图逃出城去,但他在成功在即的时候,却突然决定留在城里;而医生里厄不同意神甫“集体惩罚”的说法,不能认为“鼠疫有它好的一面”,他认为真理的道路是“向客观事物作斗争”,从始至终他都全身心地投入了防治鼠疫的战斗。而医生的朋友塔鲁认为“每个人身上都有鼠疫,没有任何人是不受鼠疫侵袭的”,他参加对鼠疫的斗争,不是出于对同类的友爱,而是由于消除内心罪恶求得内心安宁的需要,就像禅宗中的高僧,致力于内心的修炼,走向圣人之道。
加缪最倾向的是医生里厄,而这正是一个面对灾难冷静并带领人们战胜它的正面形象,即使在灾难过去,他仍坚持认为:“对鼠疫的胜利是暂时的,它还将以各种形式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但这并不能成为我们逃避放弃的理由。”
所有的灾难也不过是生活罢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人类面临的灾难的确也没有绝迹。在当年的非典时期,人们在恐惧和勇敢、愚昧和智慧、畏缩与战斗的鸿沟中最终恢复了原有的生活秩序。不管有多么强大的灾难袭来,只有人的内心是坚不可摧的。而正如加缪所言,非常态的生活“带来的第一个影响是流放之感”,那么,在我们被流放的日子里,如果可能,我们还可以去反思生命当中有多少应该
做、也可以做到的有价值的事情。
四十七年的荒谬与反抗
如果你知道加缪的童年,就会明白他为什么和别的作家不太一样,满口人道主义和存在主义了。1913年,加缪出生于法属阿尔吉利亚的蒙多维,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他的父亲生于阿尔萨斯,从小失去父母,曾多次逃离寄养的孤儿院,长大后在阿尔及利亚当农业工人,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后不久,在对德作战中受伤身亡,当时加缪还不满一岁。母亲是祖代移居阿尔及利亚的西班牙人后裔,在她的扶养下,加缪在北非贫民窟的阿拉伯居民中长大,而后在亲友的资助和半工半读中念完大学并取得哲学学士学位。直到现在,那些北非贫民窟的人们引以为傲的明星,仍然是作家加缪和球星齐达内。
后来,加缪多次说过“世界不是我的敌人,我的童年是幸福的”,“贫穷对我来说从不是一种痛苦”,但从少年时代起,贫穷与死亡的阴影就与加缪长相伴,这使加缪更能深切地体会人生的荒谬与荒诞,在他的一生中,无论是他的作品还是他的现实人生,他都在与荒诞作斗争。处在思潮动荡的时代,加缪一直纠缠在艺术家和政治家之间。1934年他参加了阿尔及利亚的法国共产党支部,翌年脱党。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虽然肺病复发,但仍参加了法国抵抗运动,继续为反对法西斯撰写文章。
1942年,加缪前往巴黎,秘密地活跃于抵抗运动中,担任戴高乐派的《战斗报》主编。在这个时期,加缪不躲避任何战斗,他反对歧视北非穆斯林,也援助西班牙流放者,又同情斯大林的受害者……他的许多重要作品如小说《局外人》、《鼠疫》,哲学随笔《西西弗神话》和长篇论著《反抗者》都在这个时期出世。1947年《鼠疫》出版前一星期,加缪正式宣告脱离《战斗报》。后来他除了从事生平向往的戏剧活动和写作外,长期为巴黎大出版商米歇尔·伽里玛挑选文艺作品。战后初期,他与当时在西方思想界和文学界影响极大的存在主义作家让·保罗·萨特曾一度过从甚密,但加缪始终否认自己属于这一派,认为他对一切问题有自己独立的见解,不属于任何派别体系。1946年他发表了论著《反抗者》以后,受到萨特的批评,两人之间展开了一场论战,曾轰动一时。
1957年,因为作品《鼠疫》中所展示的“作为一个艺术家和道德家,通过一个存在主义者对世界荒诞性的透视,形象地体现了现代人的道德良知,戏剧性地表现了自由、正义和死亡等有关人类存在的最基本的问题”,加缪摘下诺贝尔文学奖。
1960年1月4日,加缪坐在米歇尔·伽里马的汽车上,由于下雨路滑,汽车撞在了路边的树上,他被抛向后窗,脑袋穿过玻璃,颅骨破裂,脖子折断,当场死亡。他罹难的消息迅速传遍了世界,尽管法国广播电台当时正在闹罢工,罢工委员会仍同意播放5分钟的哀乐以悼念加缪。